第五章、重逢

一、

“我們以前……也曾經一起旅行過,”馮斯說,“坐過飛機,坐過大巴,也有過自駕——你開車。不過一起坐火車還是第一次。去雲南的路那麽遠,你為什麽要選火車呢?”

“火車旅行是人生的一大樂趣,”薑米說,“我一直都想在中國坐一次長途列車。再說了……”

“再說什麽?”

“火車上沒有別的事兒可做,正好可以稍微多了解你一點,”薑米回答,“好歹你也是我的前男友啊,我不能對你一無所知。”

兩天前。

馮斯剛剛動了去雲南一趟的念頭,就接到了薑米的電話,這一通電話讓他很是意外。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願意和我說話了呢。”馮斯說。

“其實我是來向你道歉的,”電話那頭的薑米說,“我那天對你說的話,說得太重了,對不起。你所處的是一個極端的環境,和在學校裏讀讀書考考試吃吃喝喝根本不一樣,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思考問題的角度也必然不一樣。雖然我還是很反感你抹去了我的記憶,但是至少……我知道那是你無奈的選擇,而且是出於對我的重視。”

“謝謝你的理解。”馮斯輕聲說,眼睛微微有些發熱。這才是我喜歡的薑米,他想,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甚至有些糊裏糊塗,但從來不會蠻不講理。

“所以我想要補償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頓飯。”薑米說,“地方你挑,上次你告訴我的,你以前答應過要帶我吃遍北京城。”

“我很願意實踐這個諾言,但是估計得押後了,”馮斯說,“我正準備訂機票,今天晚上就要出發去雲南。”

“是為了魔王世界的事情嗎?”薑米問。

“是的,我是日理萬機的天選者嘛。”馮斯說。

“那……能不能帶上我?”薑米忽然說。

“帶上你?”馮斯很是意外,“你現在已經和這個世界沒什麽關係了,為什麽要去湊熱鬧?”

“因為我不甘心就這樣把那段記憶永久地放棄掉,”薑米說,“如果它曾經存在過,我就要想辦法把它找回來。這件事不光和我有關,還牽涉到我媽的死,還牽涉到我爸的往事——盡管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一向對我很好。我不想就這麽放過它,那樣至少是對不起媽媽。”

薑米的語氣很平淡,好像隻是在說著一起吃飯之類的小事,但馮斯很清楚,她打定了的主意就絕不會更改。更何況,他想要見到薑米,想要和薑米呆在一起,想要和薑米一同做任何事情,哪怕不是以男女朋友的關係。

他沉默了一陣子之後,開口說:“不必說謊話,我當然很想帶上你,但是……你男朋友不會有意見麽?”

“啊,我和他已經分開了。”薑米說得很輕快。

馮斯倒是一愣:“分開了?為什麽?”

“我腦子裏還想不太明白我和你的關係,”薑米說,“如果同時還拴著他,那對他太不公平了。反正我們來了北京才認識的,總共也沒開始多久——他現在估計已經去追求新的姑娘去了。”

馮斯歎了口氣,心裏並沒有歡愉感,文瀟嵐的前男友周宇瑋的影子又在腦海裏出現:“好吧,你們美帝人民就是那麽奔放……你總是有自己的主意。那你什麽時候方便出發,我來訂票。”

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不是那麽著急非要在這一兩天出發,你有事要處理的話,可以晚幾天。”

“我倒是沒那麽著急,不過聽你的口氣,這一趟雲南之行好像也不是特別特別著急,是吧?”薑米的語氣裏忽然多了幾分狡黠的意味。在過去相處的日子裏,這樣壞壞的小狡猾每每讓馮斯心動不已,此刻再聽到這種親昵的語氣更是恍如隔世。

過了好幾秒鍾他才反應過來:“確實不必爭分奪秒,不過,你又有什麽壞主意了?”

“這個‘又’字用得很奇怪,不過麽……”薑米的聲音裏帶有一種懶洋洋的笑意,“既然時間沒那麽緊,我們坐火車吧?”

“火車?”馮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你還真是貪玩呢。好吧,不在乎多這一天,我買火車票。現在是旅遊淡季,臥鋪票應該沒問題。”

“硬座都沒問題!站票都無所謂!”聽筒裏傳出薑米的吼叫聲。

“井底之蛙!等你真正見識過中國式硬座才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馮斯恫嚇說。

於是兩人坐在了開往雲南的火車上。馮斯順利地買到了兩張軟臥票,薑米一開車就靠到下鋪的床鋪上,死死盯著窗外。

“沒那麽誇張,我們還得在華北平原上跑很久,無非是千篇一律的農田和村莊。”馮斯說。

“那些也很有趣啊,”薑米回應說,“畢竟是和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我在其他國家旅行的時候,就蠻喜歡在路途中看著那些當地居民的房子,想象住在裏麵的人們的生活。”

“那隻是你們有錢人的好奇心而已,以前我就跟你解釋過,不過你已經不記得了,”馮斯說,“真要你住在這種地方,不出一星期你就要瘋的。”

“我隻是好奇一下嘛……”薑米撅起嘴,“聽起來,你以前好像經常教訓我的樣子。”

“因為能夠讓我教訓的笨蛋不多啊,”馮斯壞笑一聲,“難得抓住一個,還不趕緊過足癮?”

“給我講講給我講講!”薑米說,“上一次時間太緊,你隻講了個大概,裏麵好多細節我還蠻好奇的。尤其是那個張獻忠地宮裏的金字塔,太好玩了!”

馮斯笑了笑,心裏有些迷亂,卻也有些欣慰。這確實是他最熟悉的那個薑米,無論心裏有多少傷感多少疑團,卻總能夠轉移注意力,用各種開心的想法來讓自己的心情陽光起來。他突然間意識到,他之所以喜歡上薑米,喜歡薑米在身邊的感覺,就是因為薑米總能用她的快樂去感染他。文瀟嵐何一帆等不少人都曾經向馮斯指出過,他是一個喜歡把一切負麵情緒深藏在心裏、卻又無法消化的人,這讓他雖然在人前總是笑口常開,內心卻始終湧動著種種暗流。

隻有和薑米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夠短暫地忘卻天選者的壓力,短暫地拋開各種各樣的不如意,真正全身心地享受生活中那些點滴的小小快樂。這樣的快樂雖然很短,卻深刻入骨,難以忘懷。

“你在發什麽呆?”薑米敲敲他的頭,“又在想哪兒的漂亮姑娘了?”

“麵前這個。”馮斯一本正經地說。

兩個小時後,火車到了第一站,能容納四人的軟臥包廂裏又來了兩名乘客。馮斯無法再講述和魔王世界有關的細節,隻能挑一些兩人旅行途中的趣聞講一講。薑米仍然聽得饒有興味,還不時挑一些細節要求馮斯重點解說。

坐火車真好,馮斯想。

窗外的景物漸漸暗了下去,車廂裏充斥著各種方便麵的氣味。薑米的興奮勁過去了,也看不清楚風景了,吃過晚飯後就一臉困倦地縮在床鋪上,很快就睡著了。馮斯替她蓋好被子,自己卻沒有絲毫睡意,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發著呆。

時隔半年,終於又能和薑米一同出行了,這一路上兩人之間融洽的氣氛也的確讓他心花怒放。然而,當終於有空閑可以靜靜地想一想心事的時候,薑米帶來的溫暖散去了,冰冷的現實從冰海之下浮了出來。

雖然蠹痕被初步喚醒,他依然不具備保護薑米的能力。那個神奇的無中生有創造物質的蠹痕,或許在未來能夠創造出令整個守衛人世界都震驚的事物,但在現在,它最多也就變出一碗一揉就碎的方便麵。如果再遇到心懷歹意的守衛人,再遇到黑暗者,他還是無力抗衡,隻能期待運氣。

一想到這裏,他隱隱又有點後悔,但很快地,他把這種後悔強行壓下去了。不要患得患失,不要患得患失,他在心裏發狠地想著,每一次權衡過來權衡過去,最終的結果都是災難。順應著本心吧,至少本心不會欺騙自己。

我喜歡這個姑娘。我享受和她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鍾。這就是我的本心。

睡在上鋪的乘客關掉了包廂裏的燈。天地間漆黑一片,隻有一些遙遠的燈光斷斷續續地透過窗戶照進來,從馮斯的臉上飛快地掠過。

二、

記憶幻境中的魔仆終於被範量宇生生撕成了兩片。炎熱的荒漠消失了,這個房間四圍的玻璃牆壁也變得灰暗。

文瀟嵐默默地跟在範量宇背後走出房間,耳畔似乎還縈繞著範量宇和魔仆之間最後的對話。

“我的生命卑賤如螻蟻,死了也無關緊要,”魔仆用最後殘存的力量說,“但是你……真是可惜啊。你是黑暗力量在人間最合適的代言人。”

“快去死吧。”範量宇簡短地回答。

然而,當範量宇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文瀟嵐分明能感受到他內心的一絲絲微小的波動。一個可以單挑掉魔仆的強大存在,真的屬於脆弱的人類麽?如果我真的成為魔王的同伴,我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不過,在這一刹那的猶豫之後,一股凶猛磅礴的仇恨的潮水淹沒了一切,範量宇重新變得堅定。這仇恨是無差別不分陣營的,既包含對魔王的痛恨,也包含對人類的蔑視,讓文瀟嵐十分好奇:這樣的仇恨到底從何而來?

她很快就會知道了。

之後的幾個房間,基本都是範量宇各種各樣的殺戮,而文瀟嵐也越來越感覺到了自己情緒的波動。範量宇說得沒錯,一次次進入記憶長廊之後,進去的人都會受到記憶中情感的無形感染。她開始越來越不害怕,越來越對那些死屍和鮮血習以為常,甚至於已經可以隱隱體會到殺人的快樂。這絕不是什麽好跡象,但她卻無法控製,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走。

她甚至還看到四大高手在貴州山區對抗“老祖宗”的畫麵。雖然已經聽到馮斯講述過,此刻能夠身臨其境地看著那些猙獰的妖獸和進化得像一隻海底巨型章魚一樣的老祖宗,她還是禁不住緊張得手心直冒汗。也還真是馮斯這種渾不吝的貨色,才能經受住那樣的精神衝擊,她想,要是換了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陷入這樣的境地,多半要直接嚇癱在地上了。

恍恍惚惚中,她邁進了下一個房間。一走進去,她就感覺到氛圍的變化:不再有先前那種殘酷凶狠的殺意,不再有屍山血海裏的陶醉與滿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十分奇特的體會。

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來概括這種感覺,像是沉重,像是憂鬱,像是麻木,又像是絕望——深沉的、不含絲毫僥幸的絕望。

範量宇也會感到絕望?文瀟嵐感到不可思議。她側頭看了一眼範量宇,發現範量宇的臉色格外陰沉,牙關似乎都咬緊了。

她連忙打量了一下眼前展開的新的幻境,發現這裏似乎是一處垃圾場,堆積如山的垃圾給人帶來種種視覺上的壓抑感。幸好幻境裏聞不到氣味,文瀟嵐想,不然恐怕要被這裏的臭氣熏昏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文瀟嵐發問,卻沒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範量宇不知何時背對著垃圾場站立著。她忽然間明白了,曾經發生在這裏的那一幕,一定是範量宇不想重溫的。

她想要上前和範量宇站在一起,既然範量宇不看,自己也不看,對方卻忽然開口說:“你去看一看也好。有些事情我不喜歡告訴別人,但是你……你可以知道。去吧。”

範量宇的口吻依然平靜。文瀟嵐愣了愣,咬咬牙轉過身去,走進那座垃圾場。這段記憶所發生的時間是在黃昏時分,整個垃圾場裏一片昏暗,偶爾有金屬製品在最後的夕陽光芒下反射出黯淡的紅光。她在垃圾場裏轉了一圈,忽然間,視線裏出現了一個畸形的身影。

那是一個小男孩,看起來隻有四五歲大,渾身髒乎乎的,肩膀上卻詭異地頂著一大一小兩顆頭顱。這毫無疑問就是童年時代的範量宇。

文瀟嵐心裏一顫。她還記得範量宇曾經說過,他的年紀可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那麽,範量宇四五歲的時候,自己應該還沒有出生。眼前的範量宇,身軀瘦瘦小小,兩條胳膊細得像麵條,一看就是嚴重營養不良,和現在這幅強壯的體態差距甚遠。

她也一下子想起了範量宇之前曾和她說過的話:“我被親生父母拋棄的時候,我在垃圾堆裏刨食的時候,我被人關在鐵籠子裏賣錢展覽的時候,我被一群小地痞打得跪在地上討饒管他們叫爺爺的時候……這些你都沒有看到過。”

原來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文瀟嵐呆呆地看著這個生存於自己還未出生的年代的範量宇,隻覺得一種難言的酸楚從心髒部位開始蔓延,一直流遍全身。她看著範量宇拖著瘦弱的身軀,熟練地在垃圾場裏翻找著可以入口的東西,包括發黴的饅頭,沒有啃幹淨的肉骨頭,沒有吃完的魚,爛菜葉子……他的臉上滿是汙垢,眼神空洞麻木,似乎連任何思想都不存在,

這是那個許多年後殺人如草芥的殺戮機器?這是那個讓守衛人世界中的每一個人都感到畏懼的瘋子、狂人?這是那個讓魔仆都垂涎其力量的絕頂高手?現在這個占據了文瀟嵐視線的,隻是一個脆弱無助的肮髒小乞兒,一個也許第二天早上就會餓死的畸形兒。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隻希望這段黑色的記憶趕快過去,正想要轉身離開,前方忽然出現了幾個人影。仔細一看,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和範量宇一樣滿身汙穢的少年拾荒者,而他背後跟著的人,衣著卻都很幹淨。這是幾個十多歲到二十來歲不等的年輕人,打扮得流裏流氣,發型也模仿著90年代初的流行歌星的發式。他們大概是那個年代的街頭小流氓。

“就是他!”少年拾荒者興高采烈地說,“你們自己看,我沒有騙你們!真的是兩個腦袋,兩個腦袋啊!”

小流氓們兩眼放光,吹著口哨圍了上去。範量宇聽到聲音,扭過頭看了一眼,眼神裏依舊木然。他停住動作,默默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也並不逃跑,即便是在為首的小流氓一腳把他踢翻在地上的時候,他也沒有躲避。看上去,他對於即將發生的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但文瀟嵐卻難以忍受眼前的一切。她一時間怒火中燒,衝上前去狠狠一拳打向小流氓的胸口,拳頭從對方的胸口穿過,落在空氣中。這一切都隻是記憶中的幻影,文瀟嵐無法改變分毫的幻影。

“你們住手……住手!你們這些混蛋!住手!”文瀟嵐終於歇斯底裏地怒吼起來。她隻恨自己不能跳上時間機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這座垃圾場,把這些小流氓一個個碎屍萬段。在模糊的淚眼中,幼年範量宇小小的身體正在小流氓們的拳打腳踢下在地上滾來滾去,臉上和額頭上一片片地擦破,鮮血橫流。但這個小小的孩童始終固執地沉默著,沒有喊痛,沒有求饒,沒有掉淚。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頭上,她回頭一看,是真正的範量宇。滿腔的怒火突然間轉化為無法遏製的傷悲,文瀟嵐一把抱住範量宇,失聲痛哭起來。

範量宇沒有躲開,任由文瀟嵐靠在他肩頭傾瀉著淚水。過了幾分鍾,他緩緩地說:“不必在意這些事,人活著原本就是為了承受一切。走吧。”

文瀟嵐恍恍惚惚地跟在範量宇身後,接下來幾個房間裏的記憶,她都沒有心思再仔細看。不過,剛才哭的那一場,反而讓她的情緒得到了釋放,先前累積的那些負麵感覺好像輕了不少。

“我剛才……總算是體會到了想殺人的衝動了,”文瀟嵐說,“原來是那麽樣的一種感覺。你每次殺人的時候……都是那樣嗎?”

“開始的時候是那樣,但很快就沒有感覺了,”範量宇回答,“就像是溶進了血液裏的本能。”

“我寧可你沒有這樣的本能。”文瀟嵐搖搖頭,跟著範量宇走進了又一個房間。她原本以為,要麽會看到一場見慣不驚的範量宇式屠殺,要麽會看到讓她心裏無比刺痛的童年被人欺侮的場景,但剛剛進門,她就體會到了一種在先前的所有記憶裏從來沒有體會到過的情感。

幸福。快樂。滿足。就像父母離婚之前,她和父母、

幸福?

文瀟嵐實在感到難以置信。她無法想象,這個承受了世界太多痛苦,又給世界施加了太多痛苦的怪物,竟然會有如此全身心幸福的時刻。她連忙抬眼看向前方,隻見這一段記憶幻境所處的環境是一間教室。

真的是一間教室,大約能容納二十餘人左右的普通小教室。教室裏擺放著十多張課桌,大多是空著的,隻有兩張挨在一起的桌旁坐著人。其中一個是範量宇,看年紀比先前流落街頭被欺負的時候稍微大一些,可能有七八歲的樣子。但此刻的範量宇,身上穿著幹淨整潔的衣服,臉上雖然布滿傷疤,卻都是舊傷,並沒有新傷痕。而他的臉上,竟然帶著笑容。

文瀟嵐所認識的範量宇,並不是一個不會笑的人,事實上,他經常發笑,但幾乎全都是冷笑、怪笑、狂笑、譏嘲的笑、輕蔑的笑。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在範量宇的臉上出現那種真誠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然而現在,她看見了。八歲的範量宇布滿傷疤的麵龐上掛著略有些羞澀的笑容,正在和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女孩交談著些什麽。文瀟嵐心裏一動,猜到了這個女孩是誰。

她快步走到兩人身邊,低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這正是範量宇所珍藏的那張照片上的女孩。此刻的她和範量宇年紀相仿,大概也是七八歲左右,身上帶有一種獨特的優雅和文秀。

“你看,我早就說過,你不但不笨,而且比其他人都聰明,”女孩說,“這次考試,你的分數比我都高啦。再過幾個月,你也許就是家族這一批孩子裏的第一了。”

“我一定能拿到第一的。”範量宇說。

女孩凝視著範量宇,緩緩地點了點頭:“你確實能拿第一,但是,沒有什麽用的。”

範量宇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會有用,一定會有用的。這個世界不是光憑武力就能取勝的,還得要智慧。範家需要軍師,我可以做這個軍師,隻要我證明我比其他人都聰明,就可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女孩的手輕輕按在了範量宇的手背上,“爺爺之所以收養你,就是看中了你的蠹痕覺醒後那種足以改變格局的可怕力量。你就算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他也不會放棄喚醒你的。”

“我不能那麽做!”範量宇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那樣的話,你會死的!我不能拿你的命換我的命!”

“不是這麽算的,”女孩溫和地搖搖頭,“我們是守衛人,這隻是我們的宿命而已。至少,把我的生命放在你身上而不是其他人身上,我會覺得很高興。”

“但是我不高興!”範量宇提高了聲調,“我的命根本不值錢,早就應該死掉幾百次了!但是你不能死!”

“你的生命很寶貴,不要妄自菲薄。而且,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女孩說,“我的生命就是為此而準備的。”

範量宇沉默了許久,重重地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我不信命!”

這段記憶結束後,文瀟嵐看了看範量宇。範量宇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但臉色蒼白,目光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既像是懷念,又似乎飽含著痛苦。

“我大致聽明白了,你後來被範家收養了,那個女孩子也是範家的人。但是,犧牲她的生命來喚醒你的力量,是什麽意思呢?”文瀟嵐問。

“範家人在一個無意間的場合發現了我,並且判斷出我就是他們一直想要找的那種人,於是收養了我。”範量宇說,“我的兩顆頭顱裏都帶有附腦,兩個附腦共同作用,能夠激發出比普通的單附腦守衛人更加強大的力量。但是,同樣也由於有兩個附腦的原因,如果過早覺醒,我的身體可能會難以支撐。所以,我的附腦一直處於休眠狀態,需要特殊的力量來喚醒。”

“你所說的特殊力量,是不是就是那個女孩?”

範量宇緩緩點頭:“是她。那是一種通過特殊血統遺傳的罕見附腦類型,所激發出的蠹痕有點類似於馮斯那種催化的能力,但馮斯的催化是暫時的,她的催化卻是永久的,能夠在極大提升他人附腦力量的同時,保護脆弱的人類身體不被吞噬。但是,使用者自己也會因此力竭而死。”

“也就是說……用一條人命去製造一個超級殺人機器,”文瀟嵐神色黯然,“果然就像你們那時候的對話裏所說的,要成就你,她就必須死。那後來呢?難道……真的……”

“我想你很快就會看到了。”範量宇說著,推開了下一扇門。

恐懼和憤怒。這是文瀟嵐第一時間體會到的情感。範量宇好像是處在某種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中,似乎生怕某些事情發生,但文瀟嵐知道,範量宇所害怕的事情絕對和他自身無關,這是一個根本不怕死的人。那麽,他所擔心的是什麽呢?

眼前的場景逐漸清晰,看上去像是一間現代化的手術室。手術室的中央是一個手術台,範量宇就躺在手術台上,一動也不動,身邊站著一些身穿無菌手術衣醫生模樣的人。文瀟嵐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差點驚叫出聲。

範量宇四肢被粗大的鐵鏈牢牢束縛住,已經被開膛破肚,但意識卻依然清醒。由於範量宇一向不害怕痛楚,她無法判斷這個怪物到底有沒有打麻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範量宇看上去對自身的境況絲毫也不在意,還能轉動的眼珠一直看向手術室的大門方向。他此時的容貌已經和真實世界中的樣子差不多了,是一個成年人。

這難道就是剛才範量宇所說的那間私家診所?

“你再怎麽看也沒用的,”一個全身籠罩在無菌衣裏的人冷笑著說,“舒琳從來會以家族利益為重,即便你替她策劃了逃跑路線,她也絕不會逃的。”

“家族花費那麽大的力氣、在你的身上消耗了無數的寶貴資源,是為了什麽?為了把你培養成一個讀書人嗎?你還想跑,還想帶著舒琳一起跑,簡直是該死,該死!”

範量宇緊咬牙關,一言不發,目光中的仇恨仿佛能將空氣點燃。手術室裏一片死寂,一滴汗珠落到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在這種莫名的緊張氛圍裏,就連文瀟嵐也覺得心跳加速、心煩意亂。

突然之間,手術室的大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無菌衣的人推著一架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坐著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女。這正是相片上的那個女孩,也是一直陪著範量宇讀書和成長的那個人。

“不!!!”範量宇驟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絕望怒吼。

文瀟嵐急忙轉身,看向真實世界中的範量宇。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雙頭怪物此刻正低垂著頭,寬厚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強烈的悲傷情緒仿佛感染了所有的空氣分子。

三、

輾轉換車後,馮斯和薑米來到了目的地。這是一座典型的依托附近礦山建立起來的小鎮,有著為礦山工作人員及其家屬服務的各種設施機構,幾乎就是一座縮微的城市。和中國眾多類似的礦區城鎮相仿,這裏熱鬧、喧囂、肮髒,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由於能源行業的不景氣,整座鎮子在喧鬧的表象下隱藏著不安與蕭條。

兩人從布滿灰塵的中巴車裏鑽出來,馮斯伸手攔下一輛拉客的電動三輪摩托,告訴了司機一個地址。

“十塊。”司機眼皮都不抬。

“兩塊就到的距離,大哥,你以為這裏我沒來過?”馮斯說。

司機瞪了馮斯一眼,揮了揮手:“上車。”

“你真的來過?”薑米低聲問。

“當然沒有。”馮斯也低聲回答,“我在網上訂房間的時候已經把路線細節打聽清楚了。老板娘專門提醒我,從車站到旅館,坐電動摩托隻需要兩塊錢。”

“這樣的地方也能網上訂旅館?”薑米一臉驚訝。

“不要小瞧了中國人民的網絡依存度,”馮斯說,“小地方的人也是很有商業頭腦的,這些年很多貧困地區的年輕人還在嚐試利用電商手段把家鄉的農產品賣到城市去呢。”

這段路的確很近,兩人沒說上幾句話就已經到達目的地。旅館還不小,有三層樓,相比起周圍遍地垃圾的街道和汙水橫流的地溝,已經算得上幹淨了,房間裏甚至還有wifi。不過,並沒有獨立的衛浴,隻是每層樓有一個廁所和一個洗澡間。馮斯擔心這樣的條件會讓薑米不舒服,薑米卻大大咧咧地擺擺手。

“這地方已經很好了,”薑米說,“就算沒廁所都不是什麽問題,以前我和朋友駕車穿越美國西部的時候……”

“行了行了!別說那些影響你光輝形象的話了!”馮斯連忙攔住她,“六點半了,咱們吃飯去吧。”

“我要吃過橋米線!”薑米嚷嚷著。

薑米如願吃到了熱氣騰騰的過橋米線。馮斯看著她吸溜米線笑逐顏開的樣子,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幾個月前陪她奔走於四川公路上的情景。那時候也是這樣,自己滿懷心事,老是惦記著身邊那些無窮無盡的大小麻煩;薑米卻渾不在意,一丁點小小的幸福都能讓她馬上開心起來。

他還記得有一個和眼下差相仿佛的傍晚,饑腸轆轆的兩人在一個四川小縣城的路邊遇到了一個挑著擔子賣豆花的小販。不太能扛辣的薑米先要了一碗不放辣椒的,但看著馮斯的碗裏紅亮亮的辣椒油,實在禁不住**,也加了一勺。

“好辣好辣!”薑米眼淚汪汪地吸著涼氣,恨不能蹦起來,臉上卻十分滿足,“但是真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那時候看著薑米痛並快樂著的可愛模樣,馮斯的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勇氣。為了能繼續看到這張麵容,他不會畏懼去麵對任何挑戰。然而,到了最後,他卻自己選擇了放棄,而且直到現在,他都無法得出結論,那一次的放棄和這一次的重新開始努力,到底哪一個是對的,哪一個是錯的。

又或者,我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我就像是傳說中世界上最倒黴的人,無論是深思熟慮還是臨時起意,做出怎樣的選擇似乎都不對。

“喂,就算是過橋米線也會涼的!”薑米用筷子敲敲馮斯的碗,打斷了他的思緒。馮斯定了定神:“啊,其實我也不怎麽餓,一路上吃了太多零食。”

“我看你不是吃了太多零食,是腦子裏想的事情太多。”薑米說,“你這個樣子簡直像個小老頭,成天發愁著自己明年要是分不到大房子、子女結婚該怎麽辦。”

馮斯笑了起來:“說得你親眼見過一樣,現在中國人民都是自己掏錢買商品房了。”

“我沒親眼見過,我媽媽親眼見過啊,”薑米說,“所以她才要堅定地出國念書。但是我沒想到,你又不需要愁兒子分房,居然也一腦門子小老頭的皺紋。”

“哪兒有什麽皺紋……”馮斯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不過,過去你也總是這麽說我,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也想要改正,但是總得要點兒時間吧。”

薑米若有所思:“看來你和我之前想的還是有點不一樣。盡管我到現在還在生氣你抹掉了我的記憶,但是,你好像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專橫霸道。你隻是太笨了而已。”

馮斯苦笑一聲:“沒錯,我確實笨的驚天動地,這一點我從來不否認。”

他不再多說,低下頭開始吃東西。薑米看著他:“吃完之後,陪我四處轉轉吧。”

“這種地方有什麽好轉的?”馮斯說,“恐怕治安也不好。”

“我身邊跟著一個天選者嘛,有什麽好怕的?”薑米說。

“天選者?最大的作用大概是可以在挨揍之後給自己變一包創可貼。”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陪著薑米在鎮上轉了一圈。小鎮的夜晚很熱鬧,尤其是夜市一條街上擠滿了攤販。下了工的礦工和家屬們在這裏吃飯和享受廉價的娛樂,電子遊戲室和台球室裏不斷傳出喧嚷聲。不遠處的小鎮廣場上,農業重金屬的音樂混合在無處不在的煤灰粉塵裏,在空氣中傳播。

“到中國那麽久還沒參觀過廣場舞大媽呢,”薑米兩眼放光,“快陪我去瞻仰瞻仰。”

“其實你早就瞻仰過了,看完之後心悅誠服,表示此景隻應天朝有,美帝能得幾回聞。”馮斯作低頭認罪狀,“隻不過那段記憶被我抹掉了。我懺悔。”

“那你就現在陪我去補上。”薑米不由分說,拉起馮斯就走。

馮斯隻能跟著她來到廣場。那裏跳舞的大媽其實並不多,但每一個都認真投入,形成以一當百的視覺效果,再加上周圍搖曳的燈光和勁爆的音樂,倒也別具特色。薑米似乎光看都不過癮,幹脆跑到大媽們的隊伍後麵,學著她們的動作起勁地晃動著身體,一副陶醉其中的德行。

這個姑娘,總是有讓我輕鬆下來的能力,馮斯想,就好像天塌下來也要先跳一場廣場舞。

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穩,雖然是住在空氣汙染嚴重的礦區小鎮,在連獨立衛浴都沒有的路邊旅店,但一想到薑米就在隔壁房間的**肆無忌憚地打著呼嚕,他還是覺得心裏安穩平和。

第二天天亮後,他開始在小鎮上轉悠,用丁騫給他的丁小齊的照片向人們打聽。他原本想直接打聽祖父,但一想到在雙萍山亮出祖父照片時所引發的事端,不敢輕舉妄動。想來從丁小齊這樣一個無人認識的小人物開始,應當安全係數高一點。

果然,有一些人真的記得丁小齊。他前一段時間的確來過這個小鎮,聲稱是來此地出差的貴州警察,隨身還攜帶著證件。馮斯知道,丁小齊在凡人世界中的身份就是一個正經的鄉村警察,而這個身份顯然相當好用。

“那您知道那個警察來這兒到底查什麽嗎?”馮斯問眼前的這個五金店老板。

五金店老板警惕地看了馮斯一眼:“你問這個幹什麽?”

馮斯從身上掏出一張警官證,在老板麵前飛快地晃了一下,然後收起來,一臉不耐煩的諱莫如深的樣子,好似在說“你他媽問這麽多幹什麽”。老板不敢多問,嘟嘟囔囔地說:“他問我,有沒有見到過一個中年人。街坊鄰居聊天的時候說起過,好像不隻是我,他也問了別人。”

“是不是那麽樣的一個中年人?”馮斯形容了一下照片上祖父的相貌。

老板點點頭。馮斯又問:“那你見過這個中年人沒有?”

“沒有特別留意,不過可能見到過,”老板說,“我有一次去瘋子明家的鹵菜店買吃的,好像晃眼見到過店裏有這麽一個人,但是也有可能是看花眼了。”

“瘋子明?那是什麽人?”馮斯問。

“是我們這裏水電站的站長,”老板說,“真名叫豐華明,但大家都喊他瘋子明,他也習慣了我們這麽叫。”

“他要是個瘋子,怎麽能當站長呢?”馮斯很好奇。

“啊,瘋子的意思是說他幹的事兒太不同尋常,一般人不會那麽做。”老板說,“你們外地人可能沒聽說過,給我們礦區發電的霧蟒山水電站是藏在地下的,工作環境糟糕的不得了,很難有人能在那兒長時間工作。我以前就在水電站工作過,半年之後就辭職了,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老板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水電站的惡劣工作環境以及豐華明如何不可思議地持續堅守,這些馮斯早已在報道中看過了。豐華明在水電站一幹就是三十年,從普通員工一直到站長,不變的是勤勤勉勉的工作態度和清貧的生活。這裏工資待遇原本就不高,豐華明又命途多舛,妻子在二十多年前懷孕期間遭遇車禍,從此瘸了一條腿,無法上班,隻能自己在街邊開個小店鋪,賣鹵菜補貼家用。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車禍的影響,兒子出生之後,始終處在正常智力水平的最底線,雖然還達不到智力缺陷的程度,但腦子一直笨笨的不靈光,初中讀完就不再念書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幹脆就在鹵菜店幫忙。

“告訴我瘋子明的鹵菜店在哪兒就行了,謝謝你。”馮斯說著,心裏想道,當時從曾煒的屍身上順手拿走的警官證還真好用呢。

他離開五金店,找到了豐華明的家,那是一排臨街的破敗平房中的一間,外間被改成了賣鹵菜的窗口。根據報道,這一排平房在礦區初建的時候就已經修建好了,而豐華明就一直住在這裏,娶妻生子,從來沒有離開過。

豐華明的妻子就坐在窗口處,身旁的牆上很醒目地靠著一根拐杖。她應該是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但看上去像六七十歲,頭發白了一大半,滿麵滄桑,顯然受了許多生活的折磨。馮斯在附近站了一會兒,思索著應該怎麽開口向豐華明的妻子打聽,最後決定還是用冒充警察的招數。曾煒警官證上的照片已經換成了他自己的,雖然小處可能有破綻,但一般敢於懷疑警察身份的人並不多,隻是拿到眼前晃一晃的話,騙到人的幾率還是很高的。

然而,還沒來得及掏出警官證,已經有一個人搶先走到了鹵菜店的窗口。那是一個身材有些瘦弱的男人,看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但馮斯一下子想不起來這背影到底是誰的。他看著這個男人和豐華明的妻子攀談,沒說幾句話,豐華明的妻子現出一臉的警惕,不由分說地抄起拐杖,把他趕走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馮斯看清楚了他那張無奈的麵孔。

“居然是這個小子……”馮斯自言自語,“這倒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他沒有去鹵菜店,而是跟在了那個男人身後,跟著他走到一條小巷裏。男人好像也覺察到了他的跟蹤,突然之間,猛地一個轉身。馮斯來不及躲避,和對方正好打了個照麵。男人快步走到了他麵前,表情有些驚詫,也有幾分喜悅:“馮斯?你怎麽也跑這兒來了?”

“我也想問你呢。那麽久不見,你幹什麽去了?”馮斯很親熱地攬住對方的肩膀。他是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遠離北京的雲南礦區遇到劉豈凡,這個掌握了令時間停滯技能、卻又總是害羞而怯懦的奇人。

四、

“我不是讓你抓緊逃命嗎?”躺在手術台上的範量宇喊道,“我給你做好了計劃,算計到了所有的突**況,你隻要依照我的安排,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計劃一定不會有問題,你一直都是家族裏最聰明的,”女孩溫柔地說,“但我不能逃。”

“為什麽不能!”範量宇的語聲裏充滿了撕裂般的痛苦,“為什麽要讓家族決定你的生死、你的命運?你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麽不能為了自己的命運而去反抗?”

範量宇還想再說些什麽,但似乎是身邊的範家人動了什麽手腳,他一下子沉默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輪椅被推到範量宇身邊,女孩在和他並排的另一張手術台上躺下,伸出手來,握住了範量宇的手。

“開始吧。”一個範家的長輩說。

女孩點點頭,閉上眼睛,身畔激發出淡藍色的蠹痕,將她和範量宇包圍在其中。她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範量宇的麵孔也變得扭曲,似乎兩人都在同時經受著某些折磨。

蠹痕越來越亮,藍色的光芒近乎炫目,藍光中的兩個人也顯得越來越痛苦。女孩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呼吸急促,麵色時而慘白時而赤紅。範量宇的情形更為驚悚一些,渾身散發出蒸騰的霧氣,麵孔極度扭曲,**在外的皮膚好像是在膨脹,血管一根根凸出,就像是有一隻隻蚯蚓在皮膚下鑽行。

這一幕不由得讓文瀟嵐想起了以前曾經見過的俞翰附腦失控的樣子。她悄悄偏頭看了看範量宇,範量宇渾身緊繃,緊緊咬著牙關,已經深深陷入了這段記憶所帶來的情感衝擊裏。之前重溫那些被毆打、被欺淩的往事的時候,範量宇一直都很平靜,連文瀟嵐都抑製不住要為他感到悲傷,他卻並沒有什麽反應。然而,這個女孩卻掀起了範量宇內心的漩渦,而這漩渦,正在一點點轉化為風暴。

文瀟嵐已經感到了有些不對勁。整個記憶幻境都開始了微微的震顫,先前稍微有點平複的情緒也重新開始攪動。不知不覺中,極度的悲憤和極度的怨憎攫取了她的心,讓她心煩意亂,腦子裏各種各樣的感情攪成了一鍋粥。

果然,這個女孩就是範量宇情感上的最大弱點,是這個幾乎不可能被擊敗的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而在這座邪惡的記憶迷宮之中,阿喀琉斯之踵被發現了。

文瀟嵐陡然間明白過來,為什麽範量宇要說記憶迷宮極難對付。它能夠深入到被攻擊者的思維深處,找到最能讓對方失去理智的記憶片段,就像是一個隱藏的按鈕,一旦按下,或讓人憤怒,或讓人恐慌,或讓人焦慮,或讓人悲傷。那些潛伏在靈魂深處的負麵情緒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摧毀人的精神,讓人瘋狂。

“喂!大頭!大頭!”文瀟嵐搖晃著範量宇的身體,“注意控製一下情緒,不要上當!敵人就是想要讓你情緒失控,不要上當!”

但這番話並沒有什麽作用。範量宇內心的憤恨與悲哀已經壓抑了十多年,就像是一顆毒樹的種子,雖然沒有長出巨大的軀幹,根部卻早已深深地鑽入地下,盤根錯節。現在,當足夠的誘因出現時,這些密密麻麻的毒根會迅速發芽生長,沒有什麽力量能夠阻擋。

突然之間,從女孩的頭頂升起一個藍色的光球,緩緩移向範量宇的頭部。範量宇的雙目就像要流出血來,怒吼著想要躲開這個光球,但他的身體根本無法動彈。最終,光球還是進入他的體內。

光球剛剛進入,女孩身上藍色的蠹痕就消散了。與此同時,範量宇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一道灰色的蠹痕從身上激發而出,籠罩全身。原本捆住他的那幾根堅固的鎖鏈,一瞬間寸寸斷裂,落在地上。

範量宇活動著手腳,慢慢坐了起來。他被剖開的肚腹已經合攏,連同著手腕腳腕上那些剛剛磨出來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但他並沒有在意這些,而是來到了女孩身畔。女孩的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但看著範量宇的眼神裏,依然包含著溫柔的笑意。

“總算是……成功了,”女孩低聲說,“現在你已經是守衛人世界中的最強者了。”

“是麽?”範量宇嗓音嘶啞,看上去沒有絲毫喜悅。他驟然發動蠹痕,把身邊那些範氏家族的成員都卷了進去。這些人之前在範量宇麵前不可一世,現在卻如同一隻隻脆弱的家禽,不由自主地被卷到半空中,然後懸浮在那裏。

“範量宇!你瘋了!”一個範家人喊道,“你要和整個家族為敵嗎?”

“我一直都在和整個家族為敵。”範量宇淡淡地說,“我要先殺了你們,再殺光範家的所有人,然後摧毀掉守衛人世界。”

“你不可能做得到的!”

“做不到也無非就是一死,很要緊嗎?”範量宇發出一聲淒厲的長笑,右手一揮,與他說話的人突然間四肢斷裂,繼而軀幹也分為數截,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就已經失去了性命。

“很過癮哪!”範量宇麵容猙獰,“怪不得守衛人那麽追求力量,把別人的生命捏在自己掌心的感覺,果然是妙不可言。我真得好好感謝你們範家。”

他正準備誅殺下一個人,身邊卻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別殺人……你聽我說!”

那是躺在手術台上的女孩。範量宇收住手,重新來到她身邊,先前的殘忍與狂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憂傷。

“我救不了你,但你等著我,我解決完這邊的事情後,會去找你的。”範量宇用文瀟嵐從未聽到過的輕柔語調說。

範量宇的目光黯淡下來。女孩用盡最後的力量,動了動自己的右手,範量宇猶豫了一下,伸手和她握在一起。女孩微微一笑:“許多年前,當我知曉了自己的未來命運之後,我很傷心,哭了好多個晚上,甚至還嚐試過自殺。我那時候想,如果我生下來的目的就隻是為了把生命獻祭給他人,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但是後來,他們把你帶回了家族。你雖然……長相有點嚇人,卻是我所見過的最堅強、最正直的人。”

“是麽?”範量宇神情呆滯。

“所以後來,我慢慢不生氣了,不害怕了。”女孩緊緊握著範量宇的手,“我想,也許我會死,但我的生命不會消失,因為你會帶著我的生命繼續活下去。那樣的話,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

“從來沒有離開過……”範量宇低聲重複了一遍。

“而且,你也不要太恨範家。”女孩說,“他們收留你的確不安好心,但是守衛人家族所做的一切,也並不是全都為了自己。當年發現你、並且力勸家族長輩收留你的人,是我爸爸,他死在一群妖獸的伏擊中,屍骨無存。我小時候,他經常對我說,守衛人不是一群好東西,貪婪、自私、殘暴冷血,如果沒有魔王,他們或許就是人類的災難。可是他們是真心為了抗擊魔王而活著的一群人。你能明白嗎?”

範量宇沒有說話。女孩的雙目慢慢閉了起來:“我知道你心裏比誰都苦,比誰都憤怒,我隻求你守住對抗魔王的這條底線,讓我的生命在你身上能夠有意義。”

範量宇沉吟良久,終於咬牙切齒地說:“好,我答應你。為了你,我暫時放過範家,暫時放過守衛人。”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握在範量宇手掌中的小手無力地鬆開,呼吸漸漸停止。範量宇凝視著她的麵容,眼神空洞,身畔的蠹痕跳躍著淩厲的光芒。

隨著幻境中的女孩死去,文瀟嵐身邊的範量宇再也無法控製情緒。他單腿跪在地上,雙手握拳杵著地麵,身體劇烈地震顫,咽喉裏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響,有若孤狼的咆哮。此時他的附腦仍然由於藥物的作用而無法使用,然而兩人本來就置身於記憶幻域之中,他根本無需調用真正的附腦,隻需要大腦進行精神上的想象,就足以爆發出摧毀這片幻域的力量。而到了那時候,他和文瀟嵐在現實中也會受到相仿的傷害——那也就意味著兩人的死亡。

“你冷靜一點!”文瀟嵐搖晃著範量宇的身體,“敵人就是想要你失去理智,你不能中招!”

但是範量宇好像已經聽不到她的話語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哀慟以一種最激烈的方式被翻攪出來,再被記憶幻域無限放大,終於形成了不可遏製的精神風暴。這一段記憶甚至沒有等到結束,就被強行終止,周圍的玻璃牆體出現了醒目的裂紋,在刺耳的碎裂聲中逐漸崩塌。

文瀟嵐知道,這並不是範量宇的蠹痕,他的蠹痕是灰色的,並且此刻附腦被藥物抑製失去效用,並不能激發蠹痕。這應當隻是幻覺中的產物,但是那種血紅色給了她不詳的預感。

“大頭,別這樣,醒醒啊!”文瀟嵐喊道,“不要上當!不要屈服!”

還是沒什麽用。果真如範量宇之前所形容,記憶幻境能夠極大地影響深陷其中的人的情緒,就連文瀟嵐自己都不得不一麵向範量宇喊話,一麵努力克製自己內心澎湃的憤怒和殺意,更不用提曾親身經曆這一切的範量宇了。他已經沉浸在那些往事所帶來的痛苦的刺激中無法自拔,積鬱多年的悲憤像決堤的大潮一樣洶湧翻滾。

紅色的幻象蠹痕包裹住兩人,令他們懸浮在半空中。四圍的卷起了龍卷風一般的狂舞的風暴,整座記憶迷宮頃刻間被摧毀,化為無數細碎的玻璃殘片。在風暴的中央,範量宇雙目赤紅如血,高昂著那顆猙獰可怖的頭顱,像野獸一樣嚎叫著。

文瀟嵐隻感覺到全身都在被一種巨大的壓力擠壓著,壓得她呼吸困難,骨頭仿佛都在吱嘎作響。她清楚,再這樣下去,用不著多久,自己要麽被憋死,要麽內髒受傷而死,而範量宇也會很快被他自己的力量所撕裂。但她毫無辦法。

居然就要這麽著陪著這個雙頭怪物一起死在幻域裏了,文瀟嵐想著,真是不甘心啊。但不知怎麽的,她好像也並不是十分後悔,後悔卷進這個原本不屬於她的凶險的世界,後悔和範量宇這樣的凶神惡煞成為朋友。她想起範量宇的記憶中那個女孩所說的話:大概這就是命運的一種吧。有些時候,接受了“宿命的安排”這樣的設定,似乎還真能對人有一些安慰的效果。

我不後悔。文瀟嵐輕聲對自己說。

整個幻域都已經被範量宇的風暴所席卷,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在暴風中狂飛亂舞。整個天地漆黑如墨,即便有時不時撕裂長空的閃電,也無法望見邊際。那股環繞在身畔的壓力繼續增加,文瀟嵐已經有了快要窒息的感覺。視線漸漸模糊,耳朵裏呼嘯的風聲也慢慢聽不大清楚了,渾身暖洋洋的,就好像是浸泡在溫暖的熱水裏一樣。而在最後的視野裏,範量宇依舊像野獸一樣振臂狂呼,天地隨著他的嘶喊而震顫。

看著這個似乎應該很熟悉、細細一想又分外陌生的背影,文瀟嵐忽然間有些明白了那個女孩臨死前的心境。這個殘忍如鬼怪、瘋狂如惡魔的畸形的男人,卻似乎是最想讓人去幫助、去保護的那一個。如果我的死是無法避免的,那麽,死就死了吧,但希望至少你能夠活下去。

文瀟嵐閉上了眼鏡,等待死神的召喚。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關閉的一瞬間,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撕裂了。隨著這一聲響,文瀟嵐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陡然減少了許多,意識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她連忙睜開眼睛,隻見範量宇身前的黑色空間裏出現了一個古怪的圓球,球體直徑大約在兩米左右,呈現出不均勻的彩色,文瀟嵐努力分辨著那些彩色,驚訝地在其中認出來了一樣東西:範量宇的房間裏那張掉了漆的木桌。

這是什麽?難道範量宇竟然從這個記憶的幻域裏撕開了一個裂口,和真實的世界聯通了?可是,他是怎麽辦到的?

文瀟嵐正在一頭霧水,範量宇已經走到她身前,伸手把她扶了起來:“走吧,先回去。”

“回去?回哪兒去?”文瀟嵐依然懵懵懂懂。她已經看清楚了,此刻的範量宇顯得疲憊非常,雙目仍然是那種駭人的血紅色,然而目光中卻是冷靜和理智,似乎還有一些躲躲閃閃的關懷。他好像壓根兒也沒有變瘋過。

“回真實世界去。”範量宇溫和地說。他攙扶著文瀟嵐跨進了那個彩色的球體,文瀟嵐隻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往裏麵扯,眼前一花,視線已經被範量宇那所簡陋的賓館住房所填滿。

真的回到了真實世界。文瀟嵐一屁股坐在範量宇的**,接過範量宇遞過來的礦泉水瓶子,一口氣喝下大半瓶,然後看著之前見過的那個冷冰冰的送摩托的姑娘從門口拖走一具屍體。那是一個幹幹瘦瘦的小老頭,偏偏頭大如鬥,身形比例不協調之餘,倒是和範量宇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此刻他的臉上凝固著驚恐萬狀和難以置信的最後神情,眼睛、口鼻和耳朵裏都有流出來的血跡。

“沒想到你失去了蠹痕還能幹掉這個老怪物,我還真是太小看你了。”那個姑娘說話的語氣也依然充滿嘲諷,但卻也隱含著一點佩服的意味。

範量宇照例沒有搭理那個姑娘。等到她離開後,文瀟嵐發問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記憶迷宮就是剛才那個腦袋大得和你親戚似的死老頭設置的?可是你明明附腦受製沒法兒用蠹痕了啊,怎麽能打敗他的?”

“記憶迷宮是和剛才那個老頭自己的蠹痕相連的,”範量宇說,“陷入迷宮的人,會因為受到過往負麵記憶的刺激而逐漸陷入癲狂,直到精神被完全摧毀。然而,在這一過程中,被困者自身也在吸取著精神力量。如果能在崩潰前的一刹那控製住這種力量,將它反作用於施術者,就能反過來摧垮施術者的精神。所以我故意中招,然後一直在等著那一刻,最後我等到了,如此而已。”

“的確是真的,也的確很難控製,差一丁點就會崩潰,但我一定會控製住。”範量宇轉過身,好像是在欣賞窗外的夜景,“如果你也失去過生命中對你至關重要的一個人,你也會有相同的念頭的。”

“什麽念頭?”文瀟嵐問。

“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另一個。”

文瀟嵐低下頭,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媽的,我差點要把你當成好人了……”她揉著眼睛,嘟嘟囔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