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幕後真凶

一、

大概是已經從王璐那裏得知了消息,村外的人群早已散去。

村裏人都聚集在村口,但卻沒有人敢於阻攔路晗衣和梁野,老祖宗和村長的雙雙死亡更是讓他們一片迷茫。馮斯狐假虎威,帶著關雪櫻跟在二人身後,還到村長家拿回了自己的隨身物品。他知道,在此之後,這座蒙昧的山村將會迎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村裏人將會如何去適應,他就不得而知了。

出村時,關雪櫻的父親關鎖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兒,好像恨不能把她的腦袋擰下來,卻又終究不敢上前。關雪櫻的目光掃過父親,掃過弟弟和其他的村人,忽然間眼圈一紅,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先等等,回家把身份證拿上,不然你哪兒也去不了。”馮斯對她說。

“……”關雪櫻看了一眼關鎖,怯生生地不敢動。

“有我在,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的,”馮斯說,“難道不是你主動提出的要跟我走嗎?沒有身份證,你分分鍾可能被抓住送回來。”

關雪櫻咬了咬牙,伸手在自己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忽然邁開大步,走向自己的家門。馮斯像保鏢一樣,跟在她身後兩步。關鎖怒極,攥緊了拳頭,卻最終沒有出手。

“你有什麽隨身的衣服或者小玩意兒,都帶上吧,”馮斯輕聲對關雪櫻說,“以後可能很難在有機會回這兒了。”

“你打算把這個孩子怎麽辦?”梁野問,“你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要照料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帶她回北京先住到我兄弟家,再做打算吧,”馮斯說,“我兄弟也正好需要有人照顧。”

“很抱歉幫不了你,”路晗衣說,“我們的家族是不會收留外人的。”

“我隻需要你們幫我一個忙,”馮斯說,“她這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座大山,哪兒都沒去,什麽交通工具都沒乘坐過。你們二位一看就是有錢人,肯定自己有車……”

“可以。我把你們送回北京。”梁野沒有遲疑。

“多謝多謝,不過送她就行了,地址我不用說了,你肯定知道。”馮斯扮了個鬼臉。

“你不回北京?”梁野有些意外。

“我想起一些事,需要回家一趟,”馮斯說,“反正從這裏過去也不算太遠。”

“那你好自為之。”梁野痛快地點點頭,不再多說。

倒是路晗衣把手放在馮斯的肩膀上,雖然狀似親熱,說出的話卻不那麽動聽:“記住,我們可能有共同的利益,也可能截然相反,一切取決於你的選擇。我不希望有一天親手殺死你。”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馮斯並不在乎,“我還有一個問題,那個魔仆說他選錯了進化方向,是什麽意思?”

“魔仆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構建蠹痕,可以指揮妖獸,但它們的本體卻很脆弱,移動能力也很差,離開了妖獸幾乎無法生存。所以這一隻魔仆大概也是厭倦了幾百年來被關在古墓裏的生活,想要實驗把自己的身體變得強壯,所以他的身上會多出那些觸手。但是身體的強壯卻又大大弱化了它的精神,對於魔王而言,它就成為了廢物。不過這倒是正好,如果它是一個正常的魔仆,以它所積累的力量,我們四個加上你也絕對不是對手。”

“這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馮斯一笑。

“順便還有一點要告訴你,”路晗衣說,“妖獸這種東西也是會進化的,而且進化的方向和生物進化史有些類似——體型越來越小,智力越來越高。你今天見到的這些,都是比較原始的妖獸,雖然軀體龐大看起來嚇人,實際上的力量很弱。以後再遇到魔仆,你可得小心點,真正強大的妖獸會超乎你的想象,而沒有貿然進化的魔仆,更是噩夢一樣的存在。相信我,我見過,到現在還經常在夢裏嚇醒呢。”

馮斯坐著梁野的車離開了這片山區,和關雪櫻道別後,迅速坐長途車直轉貴陽。在賓館睡了幾乎一天一夜後,他坐上了通往家鄉省城的火車,然後在第一站偷偷下車。剛一出站台,文瀟嵐早就替他約好的一位驢友接他上了汽車,然後在某個紅燈過後的拐角處放下他。他找了一輛高價黑車,沿高速重新開回了貴陽,一直到機場下車。

機票也早就訂好了,目的地並不是老家,而是——東北。為他接生的翟建國所在的那座東北小城。

一下飛機,他就打了輛車直奔翟建國家。翟建國所住那棟樓的電梯仍然無法使用,不知道是新壞的還是上次壞了就壓根沒人管。他隻能再爬一次十一樓。

“說我不安分……說我喜歡捅婁子……這些我都承認,”馮斯一邊爬著樓,一邊在嘴裏哼哼唧唧,“但是有一點你們就不知道了——老子還喜歡騙人。”

“當然也更容易被人騙,”他嘟噥著,敲響了翟建國家的門,“姓翟的,你這個老騙子……”

二、

“他失蹤了?”黑暗中的女人語氣十分不悅。

“是的,實在是出乎意料。”女人的弟弟,也就是路晗衣回答說。不知為何,他的語氣相對輕鬆一些,甚至頗含讚賞。

“他不過是個雛兒,而你們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怎麽可能跟丟?”女人有些惱火地重重一摔杯子。

“他應該是早就策劃好了的,”路晗衣說,“我的人跟著他上了火車,但沒想到他第一站就換裝下車了,倉促間沒有跟上。之後我們侵入了全國的鐵路係統和民航係統,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所以,要麽他事先安排好了車輛,要麽他一直都備有假身份證。”

“但是以他的社會接觸麵,沒可能認識能做出可以騙過檢測儀的假身份證的人——這年頭的身份證內部芯片隻有專業人士才能複製。何況快速離開車站也需要有人接應吧?否則以你的人的反應,不可能跟丟。”

“是的,問題就在這兒,居然早有一輛車在那裏等著他,而我們的係統不可能做到在全國每座小城市都有車輛隨時使用,”路晗衣說,“我們的人匆匆招了輛趴活的黑車追上去,路上被一個紅燈延阻了一下,誰知他就趁著那短暫的半分鍾偷偷下車了。最後我們的人追上的隻是一輛空車。”

“他的電話和網絡賬號難道不是24小時監控著的嗎?他怎麽找同夥策劃的?半路買新電話卡這種事,應該瞞不住你的人才對。”

“我猜,他大概使用了更加激進的方案,”路晗衣的語聲裏居然隱含笑意,“我的人回憶說,那天馮同學住的旅館有一位旅客丟失了手機,搞不好是在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丟的。”

女人的口氣裏有些吃驚:“不是吧?他居然連偷東西都會?”

“所以說這個小子不簡單哪,”路晗衣笑意更濃,“他不是那種循規蹈矩墨守成規的人,強起來就像一頭驢子,但該服軟的時候絕不拿小命開玩笑。比如範量宇用痛感折磨他的時候,他發現不妙就立刻服輸,絕不硬挺。他很有趣,我挺喜歡他的,如果以後不得不殺死他,我也會遺憾那麽幾分鍾呢。”

“所以姐姐你也別那麽急著找到他了,我相信他不會死,盯緊了北京,他遲早會回去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路晗衣的眼瞳在黑暗裏閃著高深莫測的光芒。

梁野活像一個鐵人,一天開十多個小時車也絲毫不覺疲累,隻有晚上才停下來找旅館睡覺。兩天之後,北京已經近在眼前。

當天夜裏,他帶著關雪櫻在一家路邊小飯店吃東西,桌上不外乎是些驢肉火燒、涼皮、大豐收之類的大眾菜,關雪櫻卻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停地喝著冰鎮可樂。

“看來這驢肉火燒挺合你胃口的,再要一點嗎?”梁野問她。

關雪櫻臉都漲紅了,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梁野輕輕一笑,又叫了一份推到她麵前,順便再給她要了一聽可樂。在她低頭吃東西的時候,梁野一直認真地打量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種種複雜的意味。

“你怕不怕我們這幫人?”關雪櫻吃完後,梁野問。

關雪櫻點點頭又搖搖頭,發現用這種簡單的方式無法清楚表意,於是又掏出了她的法寶:作業本和筆。她在紙上刷刷寫了一些字,然後把本子遞到梁野身前。

“怕,但不是很怕。我對你們沒有害處,你們不會打我,村裏的人不管怎麽都會打我。所以你們更好。”關雪櫻這樣寫道。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嗎?”梁野忽然發問。

關雪櫻愣了愣,這下連到底該點頭還是搖頭都不知道了。梁野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我告訴你,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你會害怕嗎?”

關雪櫻一下子整張臉都白了,眼神裏有些驚恐和不知所措,梁野擺擺手:“我隻是問‘如果’而已,你別緊張。我是說,如果,如果你也和我們一樣,你會怎麽辦?”

關雪櫻輕咬著嘴唇,在作業本上寫道:“隻要能好好活下去,怎麽樣都沒關係。我不怕。”

“好姑娘!”梁野哈哈大笑,不再說話,抓起桌上的白酒瓶往嘴裏咕嘟嘟倒了一大口。

結完賬後,關雪櫻先出門而去,梁野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纖弱的背影,忽然間低低歎了口氣。

“真希望能見一見你的母親。”梁野用關雪櫻聽不見的聲音說。

溫泉的水溫恰到好處,剛剛好能讓皮膚發紅,卻又不至於燙得太厲害。王璐把整個身子都沉在水裏,眯縫著眼睛,愜意得幾乎就要睡著了,一張紅蘋果一樣可愛的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天真未鑿的女學生。

突然之間,她猛地睜開眼睛,臉上刹那間閃過一絲鐵一樣剛硬的殺意,淡紫色的蠹痕迅速籠罩住全身,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隻機警的獵豹。不過幾秒鍾之後,她的神情又鬆弛了下來,盡管蠹痕仍然繃得很緊。

“範哥哥,你不會是打算在這種時候殺我吧?”她說。

溫泉的假山後麵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範量宇畸形的身體。他在溫泉旁坐下,隨手撥了一下水麵:“國內的所謂溫泉,99%都是鍋爐房燒出來,要享受也不知道找個好地方。”

王璐嘟著嘴:“管它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舒服就行嘛。跑一趟窮山溝,又髒又累的,哪怕給我個破木桶泡一泡也是好的——你沒有把我的兄弟們都殺光吧?”

“今天我心情好,沒有殺人,甚至沒有給他們留下傷殘或者後遺症,不過他們醒來之後,可能會痛上那麽一兩個星期。”範量宇邪惡地一笑。

“心情好?那簡直是太陽從南邊出來了,”王璐作驚訝狀,“你居然也有心情好的時候。難道是因為那個天選者?”

“就是因為他,”範量宇點點頭,“我從他身上嗅到了鮮血的味道。”

盡管泡在溫泉裏,王璐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鮮血的味道?”

“這樣的日子多乏味,你們這些無聊的人成天提心吊膽著魔王會不會醒、什麽時候能醒,”範量宇搖晃著他那顆有意識的頭顱,“而我呢,隻是想找機會好好打上幾架,家族裏也總有各種婆婆媽媽的說辭,煩人得不行。時代總是需要改變的。”

“你是說,那個被你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天選者,有機會改變時代?”王璐很是好奇,“在古墓裏,你可是一口一個廢物呢。”

“他現在的確是廢物,但在我眼裏,他很有潛質,”範量宇充滿信心地說,“何況,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會有更多埋伏在土裏的家夥為了這個小子而從泥土裏鑽出來。”

王璐的臉色一變:“比如……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

“甚至還會有更多,”範量宇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真正開心的表情,“一想到這個死水一潭的世界會從此變得熱鬧起來,我就高興得想要用頭撞牆。”

“不愧是怪物啊,高興的方式都那麽與眾不同,”王璐喃喃地說,“那你來找我幹什麽?不會就是想要抒發一下你的壯誌情懷吧?”

“我也累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洗個澡,”範量宇說,“而我喜歡獨來獨往,沒有人替我安排好一切,隻好跑到你這裏來撿現成的了。歡迎嗎?”

王璐扯過浴巾裹住自己的身體,慢慢從水裏站了起來:“我敢說一個不字嗎?請吧,範大爺,這兒歸你了。”

林靜橦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病房裏除了她之外,隻有那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

“你的父親很生氣,所以你最好暫時不要去見他,也暫時不要和他說話。”中年男人說。

“挺好了,起碼他還沒有當場把我剁成肉醬。”林靜橦長舒了一口氣。

“你這樣做,和家族傳統格格不入,他還真動了殺死你的念頭,”中年男人說,“不過最後一個電話讓他改變了主意。”

“是和天選者有關的消息嗎?”林靜橦一邊問,一麵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厚厚的繃帶還纏繞在那裏,繃帶下隱隱透出刺鼻的藥味。

“是的,就在你術後昏迷的這段時間裏,天選者已經和貴州西南部的一隻魔仆發生了接觸。”中年男人回答。

“結果怎麽樣?”林靜橦禁不住支撐著坐了起來。

中年男人扶住她:“結果很詭異,他既沒有喚醒魔王,也沒有死或者發瘋,倒是魔仆的精神被他粉碎了。但也就僅限於此,他自己也並沒有被激發出蠹痕。”

“真是離奇,”林靜橦想了一會兒,“不過能夠粉碎掉一隻魔仆的精神,可見他是貨真價實的天選者,我們總算沒有做無用功。不過他和魔仆的抗衡,有其他家族介入嗎?”

“四大家族的繼承人都去了。現在所有的家族都在緊盯著他,各自心懷鬼胎,誰也無法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麽。”中年男人說。

“這就是為什麽我一定要接受這個手術的原因,”林靜橦說,“相比四大家族,我們家族這一代的力量太弱小了,必須有一個能夠和那四個繼承人相抗衡的人站出來,哪怕為此被譏諷為猴子——那個梁野那麽厲害,不也是猴子嗎?”

“道理是這樣,但你父親還是氣壞了,而且,植入附腦的手術風險那麽大,你能熬過不死就算是中彩票了,得到這個新的附腦之後,它就真能起到作用嗎?”中年男人問。

林靜橦默然不答,手裏把玩著一把放在病床邊的鋼勺。突然之間,堅固的鋼勺開始彎折、液化,並且在液態下變換著形狀。當它重新凝固為固體的時候,它的形狀已經改變了——變成了一片薄而尖銳的刀刃。她並沒有做其他的動作,刀刃卻突然間從她的手掌中飛起,筆直地插入天花板,刀身完全沒入其中。

在這一係列的變化過程中,一道閃爍著銀色光輝的蠹痕在她的身畔慢慢形成。

“看上去,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用。”林靜橦微微一笑。

“老大!”幾個殺馬特風格的小混混掀開門簾走進了這家充滿油煙味兒的燒烤店,衝著何一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

“怎麽樣?那個房子的主人還沒回來?”何一帆麵無表情地問。

“沒有,始終門窗緊閉,晚上也不亮燈。”一個小混混回答。

“明白了,先回去吧,辛苦了。”何一帆淡淡地點點頭。

小混混們離開後,她終於憋不住那張嚴肅臉,噗哧一聲樂了出來,坐在身邊的俞翰很無奈:“你就是喜歡瞎胡鬧……怎麽能和這些小地痞混在一起呢?”

“關鍵時刻,小地痞能頂上用場的,這不就省得我們自個兒那麽辛苦去監視林靜橦了?”何一帆伸出手指在俞翰的腦門上戳了一下,“你就是太嚴肅太正經了。也不想想,最近十多年來我們家族人才凋敝,不多動動腦子,怎麽和他們抗爭?”

“大家的目的不都是消滅魔王嘛?”俞翰不服氣,“幹什麽總要想著抗爭對抗什麽的?應該團結起來……”

“幼稚!”何一帆嗤之以鼻。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才現出真正的愁容:“馮斯那個壞小子也已經和魔仆真正見過麵啦,他體內的蠹痕激發出來是遲早的事,照我看,四大家族還是小事兒,他們辦事至少還會在一定程度上守規矩;可怕的是那些一直隱藏在暗處的人,他們可能掌握著比四大家族更加龐大的力量。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麽辦才好,也許我不得不動用禁術了……”

“千萬別!”俞翰大吃一驚,聲調忍不住揚高了一些,引來其他食客的側目。他連忙捂住嘴,壓低了聲音說:“千萬不能!你忘了你的爸爸媽媽是怎麽死的了嗎?”

“我永遠不會忘,”何一帆搖了搖頭,“但正因為如此,我不能讓她們白死。”

“衝鋒陷陣什麽的,讓我們男人來就好了!”俞翰很生氣,“我不會讓你那麽冒險的!”

“你不讓?你不讓頂什麽用?”何一帆樂了,“你也不想想,附腦到現在也隻能讓你擁有比普通人強壯的身軀,連一丁點蠹痕都激發不出來。打打地痞流氓倒是夠了,真遇上那些對手,我能指望你嗎?”

俞翰一臉受到傷害的神色,卻又無力反駁。何一帆拍拍他的手臂:“好啦好啦,我隻是說說而已,別那麽當真,我也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的。”

“但是如果真的需要,我不會有半點猶豫。”她補充說。

三、

馮斯反複敲了四五遍門,始終沒人來開門。他嚐試著伸手一推,才發現門原來是虛掩著的,並沒有上鎖。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隨手把門關好。幾個月後再次走進這間老房子,房間裏依然還是那麽雜亂,充滿了紙張發黴的氣息和陳年熏出來的香燭味兒。客廳裏那個木質的佛龕也還在,但裏麵已經沒有燃燒的香燭了,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再看看桌上,一個盤子裏放著的兩個饅頭已經黴變發黑。

馮斯心裏陡然生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翟先生,你在嗎?”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想了想,在客廳的茶幾上抓過一把水果刀捏在手裏,推開了臥室的門,剛一進門,他就看見屋子中央懸掛著一個類似網兜的物體,定睛一看,這一下嚇得他渾身一激靈,心跳驟然加快。

——那根本不是網兜,而是一堆難以分清材質的堅韌的灰色絲線,而絲線當中裹夾著的,是四五具毫無生氣的死人的屍體!而且這些都不是普通的屍體,而是完全幹癟的幹屍。那種幹屍特有的灰敗色澤、**在牙床之外的森白的牙齒、仿佛還在瞪視著天花板的圓睜的眼睛,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恐怖氛圍,即便馮斯這麽膽大的人也禁不住要嚇一大跳。

好在他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何況幹屍什麽的,放在那些數米高的妖獸麵前也不夠看的。他定了定神,仔細觀察那些屍體。這次數清楚了,一共有五具,勉強能辨別出是四男一女,全都幹透了,活像是從沙漠裏挖出來的千年古屍。它們緊緊擠在一起,被那堆古怪的灰色絲線死死纏住,絲線的頂端則粘在天花板上。

馮斯試著伸出手,從**扯過枕巾包住手,拉扯了一下那些絲線,毛巾立刻被粘住,怎麽也掙不開,那麽強的粘性,難怪那些沉重的屍體能被如此細的絲線吊在半空中。他也是個看過不少恐怖電影的人,從這些細絲和幹枯的身體,很快就聯想到了一個詞,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詞。

“是蜘蛛嗎?”他輕聲說著,雖然還沒有回頭,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背後似乎有什麽物體在移動。那是一種讓人如芒在背的感覺,同時也讓人不敢轉身,因為轉身後的視覺衝擊可能讓人難以承受。

但馮斯還是咬咬牙,轉過了身來,在他的身後,臥室的門已經被一個奇怪的東西擋上了。這個東西乍一看像人,卻蜷縮得很小**在外的手腳上長滿黑色的硬毛。他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倒吊在半空中,拉住身體的是一根從嘴裏延伸出去的灰色細絲,而這張嘴也變得無比尖細,就像一根針管。他努力昂起頭,讓馮斯看清了他的臉。

“翟建國,你竟然變成這個樣子了,是附腦幹的嗎?這些人都是被你捕食後吸幹的吧?”馮斯反而鎮定下來。從看到蛛網中的幹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在看起來,翟建國的形變還不算徹底,至少還能看出人形和依稀的麵孔。

這就是當初路晗衣所說的啊,他想,附腦會讓某些人變成可怕的畸變怪物,眼前的翟建國就是如此。

蜘蛛狀的翟建國嘴裏發出呼呼的急促呼吸聲,四肢穩穩地貼合在牆上,一點一點移動進來,就像手掌和腳掌上長有吸盤。這隻隻有四隻腳的大蜘蛛雙目赤紅,死死地盯住馮斯,目光中有一種野獸般的凶殘,卻也帶有一種隻有人類才能體會到的深深的仇恨。

“你恨我?為什麽恨我?”馮斯不解地問,“要知道當初欺騙我的人可是你啊。”

他的眼珠同時在房間裏亂掃,因為實在沒想到翟建國會如此變異,手裏的小水果刀似乎不太夠用,看樣子得找更殘暴一點兒的武器才行。

翟建國那變得尖銳的嘴——或者可以稱為口器——發出一陣尖利刺耳的聲音,卻無法形成人聲,看來是整個發聲器官都已經異變了。他索性不再嚐試說話,一聲長嘶之後,四肢用力,像真正的蜘蛛一樣,整個軀體橫著撲向了馮斯。馮斯早有準備,一個側撲閃開了這一擊,翟建國撞到了從他自己的身體裏分泌出的蛛網上。但那些蛛絲並不會粘住他的身體,所以碰撞過後,翟建國摔倒了地上,蛛網也被撞破了,幹屍們一具接著一具地掉下來砸在他身上。翟建國痛得哇哇亂叫,手忙腳亂地推開幹屍,慢慢重新站起來。

趁著這個工夫,馮斯已經看清楚了翟建國的動作。他的形態雖然可怖,但身體的靈敏度卻較為一般,從被幹屍撞擊後發出的痛叫來看,也不算很強壯。這給他增添了不少信心。事實上,假如這一次相遇換在幾天之前,光是看到這麽一隻巨大的人形蜘蛛,就足夠把他嚇得手腳發軟了。然而在經曆了古墓中的種種事件之後,他的膽氣反倒比以前壯多了——至少眼前這隻巨蜘蛛既沒有蠹痕,也遠不如妖獸們更可怕。

盡管如此,要怎麽對付翟建國,他還是沒有太大把握。翟建國掙紮起身後,依托著牆壁和天花板,不斷追逐著他,而他隻能利用自己速度較快、身體較靈活的特色,在這套小小的兩居室房屋裏竄來竄去。中間幾次動念想要直接逃出門去,料來翟建國這副怪相也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是屬於‘我們’的世界裏的事兒,”馮斯惡狠狠地盯著翟建國,“就得在我們之間解決。”

翟建國還以吱吱的尖叫。

兩人一追一逃,在幾個房間裏來回奔跑,馮斯對翟建國觀察得更加仔細。如同先前路晗衣告訴他的,附腦的作用因人而異,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可能截然兩樣。翟建國雖然具備了一些蜘蛛的特性,身體卻並沒有變得更加強壯敏捷,在牆上攀爬久了,反而有些體力不濟。

看起來,之所以翟建國能夠捕獵到那麽多人,一方麵有偷襲的因素,另一方麵呢也可能是他的外形過於駭人,讓獵物們一見到就嚇得渾身癱軟,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其實真正要和他硬拚,也未見得一定就輸。

翟建國越來越疲累,有一次差點從牆上跌下來,他不得不暫時停下,貼在牆邊重重喘了幾口氣。然後,他突然打開口器,從中吐出一道銀光。

是蛛絲!馮斯猛然反應過來。這種蛛絲粘性很強,一旦被粘住就完蛋了,何況還不知道其中是否帶毒,他慌忙躲閃,卻忽略了腳下摔碎的幹屍殘骸。一不小心,他一腳踩在了一條幹屍的斷臂上,摔倒在地上。翟建國迅速吐出第二根蛛絲,纏住了他的左臂,然後整個身體就猛撲了上來。

腥臭的氣息撲麵而來。翟建國壓在馮斯身上,四肢壓住他的雙手雙腳,尖銳的口器惡狠狠地對準馮斯的頭顱刺了下來。馮斯拚命一偏頭,口器紮在了地板上,深深紮進去大約七八厘米,一時間拔不出來。這是個難得的好時機,馮斯顧不上多想,抓在右手的水果刀用盡全力揮出,哢嚓一聲,把這根長長的口器橫切成了兩半。斷口處迸射出腥臭的黑色濃漿,翟建國疼得尖叫連連,在地上不停地翻滾。

馮斯喘了口氣,上前把翟建國的雙手扭到身後,壓住他的身體,低聲喝問:“你為什麽要和棲雲觀觀主串通起來騙我?你當時跟我說的我出生時的場景,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還是全部都是謊話?”

翟建國痛得渾身**,原本就猙獰可怖的臉此刻更是扭曲得不似人形,但他的嘴已經變異成了蜘蛛一般的刺吸式口器,不能正常說話了。他血紅色的雙目充滿仇恨地瞪視著馮斯,嘴裏發出馮斯無法理解的古怪聲響,突然之間,他的臉色變得慘白,開始喘不上氣來。

馮斯這才想起來,翟建國心髒不好,看來是口器斷裂的劇痛誘發了心髒病。他連忙放開翟建國,在臥室裏翻找出硝酸甘油,卻發現瓶子裏是空的。沒有藥物,他隻能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翟建國從手足**到呼吸越來越慢,終於再也不動了。

這個半蜘蛛半人的怪物,死了。

馮斯隨手抓過一條枕巾擦拭汗水,然後開始在翟建國的家裏翻箱倒櫃。他並沒有找到任何可能和他相關的東西,倒是找到了一些和翟建國有關的文件,身份證、下崗證、過了期的診所營業執照等等,至少證明翟建國向他講述過的自己的身世都是真的。在馮斯出生之前,翟建國的確隻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中醫大夫,無論在工廠保健站還是在自己的診所,都顯得那麽庸碌無為,是一種無害也無益的邊緣生存。但從那一夜之後,他的生命卻發生了急劇的改變。那滿屋子的神像和護身符,終究還是沒能保佑他。

還有多少與世無爭的普通人,被這一連串的秘密所牽累呢?馮斯忽然間覺得疲憊不堪。他軟軟地靠在**,隻覺得眼皮子無比沉重,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似乎耗掉了全部的體力。他太累了,竟然在這個充斥著血腥味和黴味、地上還擺放著六具屍體的房間裏睡著了。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眼前已經有了一些模糊的光感,讓他可以判斷出自己已經睡了一整夜,睡到天亮的時候了。他連忙睜開眼睛,這一睜眼嚇了一大跳——他的身前站著一個人,一個身材粗壯的人,那張臉隱隱有一些眼熟。

他剛剛欠起身,還沒站起來,這個人閃電般地揮出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麵頰上,打得他頭暈眼花地重新躺下,鼻子裏熱熱地流出了鼻血。馮斯倒也臨危不亂,不管三七二十一,腰腹一用力,用臀部帶動平躺著的身體縱躍而起,雙腳齊出向對方踹了出去。這一招他過去和人打架被絆倒在地時常用,算是傳統武術中“鯉魚打挺”的流氓版變體,體現出馮斯活學活用的精神,經常能讓對方措手不及。

敵人果然中招了。他本來準備趁著馮斯被打倒的時機上前製服他,卻反而被重重踢了一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不過他的動作也不慢,背剛一沾地就重新彈起,正好和站起身來的馮斯打了個照麵。馮斯這回看清楚了他的臉,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你是慧明!棲雲觀的慧明!”馮斯喊道。

是的,這正是馮斯第一次來到這座東北小城時,在棲雲觀所見到的獨眼道士慧明。現在慧明雖然穿著一身世俗的休閑襯衫和短褲,道髻也梳成了不倫不類的馬尾,活像從國產破案片裏走出的黑幫打手,但臉型依稀還認得出來,那隻獨眼更是醒目。

慧明被認出來了倒也並不慌張,活動了一下肩膀,準備再撲上來和馮斯廝打。馮斯卻微微一笑:“你不用動手。我跟你回去。”

慧明愣住了,硬生生收住拳頭,有點不知所措。馮斯兩手一攤:“你不就是打算把我抓回棲雲觀麽?不用抓,我本來也想去拜會一下你師父。咱們這就走吧。”

獨眼道士搔了搔頭皮,眼神裏略有一點茫然,看來這是個頭腦簡單的人,隻知道刻板地執行命令,而不大懂得變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吭哧吭哧地擠出一句話:“但是……我應該把你捆回去……”

馮斯點點頭:“行,沒問題,那就捆吧。不過意思意思就行啦,反正我不會掙脫的。”

慧明把馮斯押上一輛就像是八國聯軍年代生產的奧拓,在發動機的慘叫聲中開車駛往城外。馮斯坐在露出彈簧的後座上,想起自己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捆綁的時候,是被父親捆著扔在一輛破舊的金杯裏;而這一次的這輛奧拓,賣相比金杯還不如。

太沒麵子了,簡直就是屌絲到底,他鬱鬱地想,如果還有下一次被人綁架,至少也得是帕薩特才行,當然要是瑪莎拉蒂就更好了。

胡思亂想中,車已經開到了棲雲觀。和第一次來的時候相仿,這座道觀依舊破敗,依舊沒有遊客,所以慧明甚至不必替馮斯鬆綁,就這樣大模大樣地把他押進了觀內。

“老觀主,我又來了!”馮斯大聲說。但說完之後,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不禁有些納悶地望向慧明:“老頭兒哪兒去了?”

慧明沒有吭聲,帶著他穿過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道觀主建築,來到大殿背後似乎不用風吹也能倒的生活區。那裏有幾座歪歪斜斜的平房,看來是道士們的棲居之所。慧明把馮斯領到靠右的房間,鬆了綁,然後一把把他推進屋去。

馮斯踉踉蹌蹌地衝出去幾步,這才勉強站定。然後他就呆住了。

這個房間,根據他進去之前的目測,大小不會超過二十平方米,但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間至少占地兩百平米的巨大的神殿,高度至少頂得上四層樓。神殿正中供奉著一尊七八米高的真武大帝塑像,金甲玉帶、被發跣足,腳下踏著靈龜,顯得威猛而霸氣十足。周圍的龜蛇二將及金童玉米也都塑造得極為炫目。

這也是一片蠹痕!馮斯猛然醒悟過來。和他在四合村的古墓裏所見識到的那片倒懸的世界一樣,這裏也是一個人為形成的異域空間。不過事後,路晗衣也向他解釋過,這樣的異域,並不能完全等同於蠹痕。

“蠹痕隻是改變空間法則,不會改變空間的大小,你剛才所見到的那片倒懸的天地,是蠹痕的一種變體,它直接作用於你的精神,讓你陷入某種幻覺。但這又並非單純的幻覺,仍然會和你的身體相連,你受到的傷害也會直接反應在肉體上。所以,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是某種介於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特殊空間。”

“這樣的特殊空間,對我們守衛人來說,是十分有用的。現在畢竟是個科技發達的文明社會,不管是內鬥還是對付魔仆,動靜稍微大一點,就有可能被人發現,要是被攝像機什麽的拍下來,更是大麻煩。但如果交戰的雙方能夠進入這樣的虛幻領域,就不會驚動外人了。”

“那麽,那些妖獸呢?它們到底是真的還是幻覺?”馮斯當時又問。

“妖獸本來就是依附於魔仆生存的特殊存在,”路晗衣說,“它們平時一般都被閉鎖在魔仆製造的蠹痕中,如果要在正常空間中生存,必須依靠魔仆的精神力量,否則會迅速消散。涿鹿之戰就是如此,無數的妖獸被魔王釋放出來,在魔王的保護下進入正常空間和人類作戰。但當魔王莫名其妙被擊敗後,妖獸也很快消失。”

這裏也會存在著妖獸嗎?馮斯努力抑製住緊張的情緒,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開始仔細打量這座神殿。這時他才看清楚,除了最為醒目的真武大帝塑像外,神殿兩側還有其他道教眾神的塑像,盡管馮斯對道教神仙體係所知不詳,也能看出這些神像的擺放相當混亂,比如道教地位最尊崇的三清擠在角落裏,天師道所尊崇的太上老君身邊站著一個城隍。看起來,像是構建這片虛幻空間的那個人如同捏泥人一般隨手捏出一堆神像,然後隨手往神殿裏一擺,唯有真武帝君地位超人一等,處於大殿最醒目的位置,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馮斯隱隱有些印象,真武大帝是道教中的武當派信奉的主神,曆來以威武勇猛和降妖除魔而著稱,在民間頗受崇拜。蠹痕的主人如此看重真武,是說明此人富於侵略性的性格嗎?

正在胡亂猜想著,身後毫無征兆地傳來了腳步聲,來人距離自己已經不過區區幾米遠。馮斯急忙回頭,對方的身形映入了他的眼瞳裏。

“居然是你……”馮斯的眉頭皺了起來,但卻並不顯得太吃驚,“或者說,果然是你。”

“沒錯,就是我。”來人用略帶童稚的聲音傲慢地冷笑著,一步步地向馮斯走近。幾個月前,當馮斯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一副癡癡呆呆的表情,瘸著一條腿,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憫。但是現在,他步履矯健,神情威嚴,雙目中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燒,體現出一種強烈的霸氣。

這就是棲雲觀裏被收養的小道士慧心,那個據說身體有殘疾、智力低下的慧心,曾經被假道士玄和子收養、卻又最終被拋棄的慧心。

四、

兩人麵對麵地站立著,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慧心先開口:“既然你重新回到這座城市,而且主動要來棲雲觀,說明你看出了當初的真相。但我仔細回想,覺得那會兒並沒有留下任何破綻,你是怎麽發現的?”

馮斯捏了捏鼻子:“你應該知道我去了雙萍山的四合村、並且見到了那裏的魔仆吧?和四大家族的人對話之後,我就發現,他們並不清楚我到底能做什麽,卻又有了曆史上很多的失敗範例作見證,所以事實上是並不希望我一步步發掘出真相、進而找到四合村去冒險的。後來他們現身,也不過是因為我直接和古墓裏的那隻魔仆麵對麵了,他們不得不幹預。”

“也就是說,除了剛開始缺心眼地跑去綁架我的那撥人,明明所有人都應該希望我蒙在鼓裏越久越好,而且也有人直接阻撓我的調查,但偏偏我卻不斷找到線索,最終發現了初步的真相。細細想想,這個過程似乎有點過於順利,就像是有人在一步一步引導著我找到四合村去一樣。那麽,到底是誰那麽處心積慮一步步把我引過去的呢?”

“你應該遇到了不少人和不少事,”慧心說,“為什麽獨獨懷疑到棲雲觀?”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我的第一個重要發現,就是翟建國的住址,這簡直是萬裏長征第一步,”馮斯說,“而到了東北之後,我也是收獲頗豐,知道了和我出生有關的許多細節。雖然我並不能肯定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但我至少可以往這個方向去懷疑。”

“於是在離開四合村的路途上,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來到東北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到底有沒有什麽破綻可尋。這真的隻是我一帆風順的好運氣呢,還是有人故意設好的套呢?我想了很久,頭都要想裂了,最後突然被我找到了。找到了這一點,我就可以確定了,棲雲觀問題很大,一切陰謀都是從這座道觀開始發端的。”

“哪一點?”慧心饒有興趣地問。

“我離開翟建國的家,來到這座道觀後,和觀主說了很久的話,他也把他所知的盡可能地都告訴了我。現在我知道,那些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說出口的,但在當時,他必須裝得心不甘情不願,所以他說了那麽一句話:‘唉,都是那個姓翟的多嘴……’”

“這句話有什麽問題?”慧心問。

馮斯哼了一聲:“進入道觀之後,我就直截了當地開始詢問他當年收養嬰兒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提到過翟建國的名字,他是怎麽知道這一切我都是聽翟建國講述的呢?”

“所以我終於可以肯定,翟建國和你們是串通好了的,目的就是想要讓我一步一步陷入這個事件,”馮斯說,“你們很清楚我的性格,一上來就和盤托出的話,恐怕很難取信於我;但一點點讓我去發掘調查,一點點讓我自己拚湊真相,才會讓我真正地相信,並且為此采取行動。”

慧心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包含著一種馮斯難以理解的怨毒。隨著他的狂笑,整座神殿像地震一樣開始顫動起來,差點讓馮斯站立不穩。

“其實剛開始就很不好控製,”慧心止住笑,“馮琦州留下的資料太過詳盡,把他對魔王和魔仆的認識都附在其中,如果當時就讓你全部看完,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蠢貨也許會把他當成一個瘋子而不去仔細琢磨,我不能冒這個險。所以當你找到了資料之後……”

“你讓人打倒了我,搶走了資料!”馮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慧明!那個人影的確很接近慧明的體型!”

“沒錯,就是慧明,”慧心很得意,“他隻留下了翟建國的地址,這樣你將不得不去親自見一見翟建國。當事人的訴說,外加棲雲觀的證明,會更加可信。”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後來我的朋友寧章聞找到的那本書,也是你的安排吧?”馮斯又問。

慧心點點頭:“不錯,《空齋筆錄》和空齋無名生倒是的確存在過,但書裏《太歲》那個故事其實隻有六則,那兩個吸引你注意的故事是我偽造後添加進去的,再故意讓人放進國圖,目的就是讓你們看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書是偽造的,你所讀到的那兩個故事卻未必是假的,它們也來自於我從其他地方搜錄到的資料,很有可能都是真事。有這樣的兩個故事在,我不怕激不起你的好奇心。”

“但是要把這本書混入國圖的館藏,尤其要讓它擁有係統編號,可不是慧明能做到的。”馮斯說。

慧心更加得意:“你以為隻有你的朋友才擁有黑客技術嗎?你以為我在這個道觀裏成天就是裝癡賣傻嗎?”

“那可不是互聯網,而是內部係統,”馮斯說,“恐怕關鍵還是得裏麵有人才行吧。”

慧心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怒意:“裏麵有人就行嗎?沒有技術怎麽能篡改係統而不留下痕跡?”

馮斯覺察到,慧心的內心隱藏著一種強烈的驕傲和自戀,但配合著他那瘦弱的外表,似乎這種自戀又源自於某種深深的自卑。慧心無疑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能操控如此龐大的一個蠹痕也說明他擁有強大的附腦,但他卻偏偏有著一個發育不健全的身體,明明比自己還大幾個月,看上去卻像個瘦弱的初中生,這種強烈的反差難免讓他性格扭曲。那尊真武大帝的塑像之所以超然於眾,就是因為那是他潛意識裏所希望的自己所具備的形象:剛猛、威嚴、霸氣十足、萬人景仰。

“那倒不是,雖然我的確想這麽做,”慧心邪惡地一笑,“不過我的目標原本不是他,是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雖然男人總喜歡在嘴裏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那隻是嘴上說說騙自己的而已,在現實中,女人總是比朋友更重要。”

馮斯一陣悚然,隻聽慧心繼續說下去:“不過我還沒來得及下手,你的朋友就挨了那一刀,對我而言,效果倒也差不多,我也不必多此一舉。所以你實在應該為你的女朋友感到慶幸。”

“她不是我女朋友……竟然不是你幹的,那會是誰?”馮斯搖搖頭,“那麽,翟建國變成半人半蜘蛛的怪物,也是你搗的鬼?”

“我一直在研究附腦植入手術,本來就很缺實驗品,”慧心說,“他自認為幫了我的忙,老是來找我要錢,而且屢次提到也想要獲得強大的能力,我索性就成全他了。”

“你分明就是在滅口……”馮斯想到翟建國那恐怖的身體,禁不住一陣惡心。他不由得再度捏緊了拳頭:“那麽,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翟建國所說的我的身世是不是真的?以及,你到底是誰?”

慧心收起笑容,冷冷地看著馮斯,目光中蘊含的刻骨仇恨讓馮斯一陣陣背脊發涼。他正在猜測著慧心何以如此仇恨他,慧心已經再度開口:“你問我的這兩個問題,其實可以合並在一起。”

馮斯一怔:“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要你死!”慧心咆哮著。

慧心話音剛落,馮斯就覺得胸前突然一痛,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子控製不住地向後倒下,狠狠摔在地上。但他看得很清楚,身前明明任何東西都沒有。

他連忙爬起來,但剛剛站起來一半,膝蓋還處在彎曲狀態,膝蓋窩又被莫名其妙地重重頂了一下。這一次的姿勢更加狼狽,乃是生生地跪在了地上,耳邊聽到慧心發出一聲嗤笑:“別那麽客氣,怎麽一見麵就磕頭啊?”

馮斯沒有發怒,反而保持著跪姿在地上不動,想要觀察一下情勢。剛才腿彎被頂的那一下,身後依然是沒有人的,但他確實能感覺到有力的撞擊。

很快地,背後又是重重一下,馮斯一個狗啃屎趴在地上,牙齒把嘴唇磕出了血來。他禁不住罵了起來:“你這個小王八蛋可以利用蠹痕內的空氣進行攻擊,是麽?”

“不能這麽說,確切地說,這個蠹痕就像是我的化身一樣,任何一處角落都可以依照我的心意、像我的真人一樣出手打擊。隻不過現在我練得還不到家,蠹痕的殺傷力還沒能超越我本體的力量,等我能讓它像刀劍一樣鋒利時,你就沒有命在這兒囉嗦了。”

“畫餅充饑多好啊,從虛空中來,到無限中去,”慧心大喊著,“無中生有才是道的最高境界!”

慧心的狂吼聲中,無形的打擊從四麵八方湧來,讓馮斯完全無從躲避招架。他隻能屈膝抱頭匍匐在地上,盡量護住要害部位,那種感覺,真像是在打群架時不小心落單,被十多個小流氓提著木棒圍毆,讓他莫名其妙地還生起一點親切感。

當然了,這一丁點兒親切感並不足以抵消他的憤怒和恐懼,慧心的攻擊持續不斷,就算他擅長挨打並且慧心的力氣不算太大,也會覺得吃不消。隻是對方的攻擊完全看不到,讓他找不到還擊的機會,難道就這麽生生被打死?那可太丟臉了……

雙手護住頭,馮斯的眼睛從指縫間看出去,慧心臉上的表情近乎癲狂,道袍在身畔激烈的空氣流動下飄揚而起,儼然一副不老妖道的形象,看得他氣往上衝。他媽的,憑什麽老子就得幹挨打?馮斯盯著慧心,開始在心裏想象,自己也能操縱這一片蠹痕,也像他胖揍自己一樣,僅僅是運用一片虛空就把他也海扁一頓。或許是為了減輕肉體上的痛苦,他出神地想象著,注意力格外專注,好像疼痛真的沒那麽厲害了。

先扇他的左臉……再扇他的右臉……當胸一拳……照著腰狠狠踹一腳……然後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踢他的屁股……

正在意**得出神,忽然間身上被拳打腳踢般的撞擊感暫時消失了,而他很清楚地看到,慧心的身體向前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上。

看起來就像真的被人從身後踢了屁股一樣。

馮斯的嘴張得像被人塞了一個雞蛋,然後意識到現在不是發愣的時候。他努力捕捉著剛才那一刹那近乎神遊天外般的感覺,開始在頭腦裏集中所有注意力,描繪著自己毆打慧心的殘忍場麵。當他想著自己一拳打到慧心臉上的時候,小道士居然真的朝後就倒,在地上哼唧了半天沒爬起來。

——他雖然能夠通過蠹痕創造出如此龐大的一個虛幻領域,但論身體終究還是羸弱不堪。

馮斯趁勢追擊,繼續沿著先前的感覺進行想象,又對慧心發出了幾下無形的拳腳,但這一次,都沒能夠打到對方的身上,倒是慧心的身前隱隱可見水紋狀的波動,以及能聽到噗噗的悶響聲,好像是慧心形成了某種防禦。

管他大爺的,你能行,老子也一樣能行!馮斯發狠地想著,開始在頭腦裏構建一道無形的堡壘。這一招果然管用,慧心再對他發起攻擊時,身上就像披了鎧甲一樣,力道被抵消了八九成,基本上不痛了。

兩人誰也不能奈何誰,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停止了進擊。馮斯滿臉納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是你的蠹痕,為什麽我可以使用你的蠹痕裏的力量?”

“我們留著同樣的血?什麽意思?”馮斯不明白。

“意思就是說,你是我的弟弟,孿生的弟弟。”

弟弟?

孿生的弟弟?

馮斯有一種快要眼冒金星的感覺。他努力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咬著牙問:“我不明白,我怎麽會是你的弟弟?”

慧心欣賞著馮斯震驚的神情:“你剛才不是問我翟建國當初有沒有騙你嗎?其實他所說的大部分都是真的,隻有一點他對你隱瞞了。他當時接生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兩個。那個孕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哥哥是我,弟弟是你。”

“這不可能,我們倆長得並不一樣!”馮斯大聲說。

“還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呢,一副文盲像……”慧心好像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貶損馮斯,“聽說過異卵雙胞胎嗎?雖然少見,但異卵雙胞胎的兄弟倆大多長得不一樣,不要一提起雙胞胎就覺得肯定跟鏡像似的。”

馮斯不吭氣了,這才開始細細打量慧心的臉。誠如慧心所言,異卵雙胞胎可能不會長得一模一樣,但仔細看來,還是能看出兩人在臉型和五官上的某些相似之處。隻是慧心嚴重發育遲緩,外表看起來原本就像個孩子,和自己成年人的臉自然是區別很大了,更何況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慧心故意把臉抹得髒兮兮的,所以當初壓根就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但是不對啊,你不是被玄和子所收養的嗎?”馮斯想到了一些不太對勁的地方,“那應該是在我出生前一年多的事情才對。”

“我隻是對外冒充了他的身份,反正我的生長大大慢於同齡人,少這一年外人根本不會留意到,”慧心說,“真正被玄和子收養的孩子,在我和你出生前不久就病死了。玄和子賭錯了。”

這樣倒也解釋的通,馮斯想。他望著站在自己身前的慧心,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我的哥哥,孿生哥哥,但他卻顯得那麽瘦弱那麽矮小,有著一張完全還是孩子的臉,我站在他麵前,倒像是比他大五六歲。他一見到我,就對我充滿了仇恨,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兄弟間的親情。是因為外形上的巨大差距嗎?

“你是在想,我恨你的原因在於外表嗎?”慧心看出了他的心思,“別幼稚了,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擁有力量,擁有金錢和權勢,就勝過一切,四肢發達的蠢貨有什麽好羨慕的?我所恨的,隻是上天為什麽那麽不公平。”

“除了體魄之外,我們倆之間還有什麽不公平?”馮斯不解。

“懷有天選者的孕婦,在懷孕期間就會表現出種種跡象,甚至幹擾到那一地區存在的魔仆和妖獸,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出生之前就早被人盯上的原因,也是玄和子根據妖獸的**到這一帶尋訪孕婦的緣由,”慧心說,“但是當我們出生之後,人們卻很快發現,我們雖然是兄弟,但卻隻有一個人有附腦。那就是你!你才是天選者,而我是個廢物!”

“可是……你明明可以操控蠹痕的啊,那難道不是附腦的功用麽……”馮斯說到這裏,忽然明白了,“植入!後天植入的!”

“是的!所以我隻是一隻猴子!後天植入附腦的猴子!”慧心怒吼著,“我冒著超過90%的死亡率植入了附腦,雖然成功了,但附腦卻壓迫了我的顱內神經,抑製了生長激素,所以我才會是現在這個鬼樣子!我不服,憑什麽我們兩個要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暴怒的慧心不顧一切地向馮斯發起了暴風驟雨般的進攻,他的怒火也影響到了這片原本還算穩固的異域,那些金碧輝煌的眾神塑像開始轟然坍塌,即便是最用心營造的真武大帝,也出現了裂痕。

馮斯反倒是完全冷靜下來了。他知道此時的慧心不可理喻,就像是打群架時打紅了眼的人,給他一把刀子就敢照著對手的要害捅。所以他根本沒打算費唇舌去解釋或者勸告,隻是拚命集中精神,在自己身邊形成無形的盾牌,保護住身體。慧心的攻擊雷聲大雨點小,基本都被這道由虛無築成的牆壁所阻擋。

等到慧心終於稍微顯出一點疲累後,攻擊終於漸漸慢了下來,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馮斯以神筆馬良的專業精神聚精會神地在心裏勾畫出一記重拳,狠狠打在慧心的腹部。慧心當即痛得抱著肚子蹲在了地上,等他重新抬頭時,馮斯已經站到了他的麵前。

“打架這種事兒,還是用貨真價實的拳頭比較痛快。”馮斯說著,揮起右拳,砰地一聲把拳頭悶在了慧心的麵頰上。這一拳裏仿佛釋放出了他近半年來所有的憤怒、委屈、苦悶和彷徨,慧心的身體幾乎是橫飛出去好幾米,重重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隨著慧心的昏迷,這片蠹痕所創造出的虛幻的領地也再也無法維持。一陣類似玻璃被敲碎的碎裂聲響起,馮斯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漆黑,重新亮起來的時候,巨大的神殿已經消失了。

現在他所處的是一個普通的臥房,裏麵擺放著床、桌椅、書架等簡單的家具,桌上還有一台和道觀的氛圍不太相稱的筆記本電腦。看來這就是慧心的臥室。

這時候馮斯才覺得渾身散了架一樣的疼,但他還是先從慧心的**撕了兩條床單布下來,把慧心手腳捆住。捆完之後,他又啞然失笑。

“無用功……蠹痕又不是靠手腳發動的。”馮斯笑著敲敲自己的腦袋。哪怕是這兩聲笑,他也覺得牽動著肋骨一陣劇痛,隻能捂著胸口在**躺了好一陣子,才算慢慢緩過勁了。

“淘淘,從小我就教育你,不要亂碰別人的東西,教了那麽多遍你怎麽還是忘了呢?”

馮斯一時間血往上湧,忽然又有了一種眼冒金星的感覺。他的心髒劇烈跳動著,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兩腿一下發軟,竟然站立不起來。他雙手撐著桌子,慢慢地站起身,再用更慢的動作轉過身,視線裏出現了一個人。雖然已經有超過十年沒有見到過這張臉,雖然這張臉比起十年前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認出了這張讓他魂牽夢縈、從來不曾忘卻的臉。

足足有兩分鍾,馮斯的嘴唇顫抖著,麵部肌肉好像被冰凍一樣僵硬,完全不能做出任何反應。兩分鍾之後,他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咬到出血,才覺得舌頭聽使喚了。他看著對麵的這個人,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媽媽……”馮斯覺得他的聲音仿佛不屬於自己,而像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的。

五、

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女人。她並不漂亮,但有著和善的麵孔和溫柔的笑容。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裏,馮斯就是懷念著這張臉才能漸漸入夢的。

她的聲音輕柔而和藹,在馮斯的印象裏,幾乎從來沒有提高聲音對人說過話,永遠是那麽不緊不慢,斯文有禮。即便是父親闖下大禍而不得不跑路的時候,她也隻是憂鬱地笑了笑,然後輕輕摸著馮斯的頭:“別怕,總有辦法的。”

這就是馮斯的母親,一個名叫池蓮的普通女人。在馮斯八歲那一年,她在冒著暴雨去上夜班的路途中,被卷入了河流中,不幸去世,這是馮斯心裏最深的一道傷疤。正是因為母親的死,讓他在未來的十年裏都對父親視若路人。

可是現在,她活過來了,就活生生地站在馮斯的麵前。她的臉上多了一些皺紋,原本烏黑的頭發裏摻雜了一些星星點點的銀白色,但是笑容依舊,眼神依舊。

“我就知道我的淘淘不會忘掉我的。”她輕柔地呼喚著馮斯的小名。

馮斯沒有應聲。他的視線移到了慧心的臉上,慧心的臉腫得像包子,還在昏迷當中。他又推開窗戶、竄到門口,四處檢查了一番,除了站在遠處一臉呆相的慧明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不用看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身後的池蓮溫婉地說,“這不是蠹痕造成的幻象。我是真的,活生生的人,淘淘。不信的話,你過來摸一摸我的手,看我有沒有溫度。”

“你是真的。”他說著,但語聲裏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充滿了痛苦。他的麵頰微微**了一下,接著說:“你當初是故意假死的,對吧?那時候我們縣城還沒有DNA檢測技術,你選擇了一具和你的體型臉型都很相似的女屍,然後套上你的衣服,戴上你的飾品。屍體在河水裏泡腫脹之後,一來容貌無法分辨,二來很多皮膚上的小細節也消失了,爸爸隻能通過衣物、飾品和大致的體貌來判定,因此被你騙了。”

池蓮看著馮斯,輕輕點了點頭:“是的,如你所說,我甚至在她的牙齒上動了手腳,讓她和我一樣、在同一個位置有一顆補過的牙。”

“你為什麽要製造這個騙局離開我?”馮斯咬牙切齒地問,“當然,我知道我並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但你為什麽要選在那個時候扔下我不管?為什麽!”

他幾乎是咆哮著說出“為什麽”這三個字。池蓮望著他憤怒的麵孔,眼圈忽然間紅了:“你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帥小夥子,又高大又漂亮的帥小夥子,真是太好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馮斯惱火地一揮手,“先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那時候,我要在你身上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池蓮的眼眶裏湧出了淚花,“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應該猜得到,我也屬於某一個守護人家族,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你爸爸,他一直以為我隻是個普通人。”

“爸爸一直在為你的死而愧疚,我更是為此恨了他十年,折磨了他十年,也折磨了我自己十年!”馮斯隻覺得胸膛裏有一股難以遏製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燒得他簡直要透不過氣來。

“我隻有對不起你,卻沒有對不起他,”池蓮的聲音裏多了一分冷酷,“他娶我,原本就是想要利用我來掩蓋他的身份,而並不是出於愛我,隻是卻沒有想到我反過來利用了他。那一次他被迫出逃,其實是我策劃的。”

“你?你策劃的?”馮斯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說,那個黑幫老大的母親……”

“是我故意安排了那次替茶樓看風水,”池蓮說,“茶館老板是我的手下,我讓他把你爸介紹給那個黑幫老大。你爸出去行騙的時候,隨身都會帶著消病符,我料準了他一定會給老太太喝符水,所以在符紙上下了毒。”

“現在你當然知道你爸爸其實不是一般人,他在我們麵前裝得很窮,其實一直在他朋友手裏留有一些財產。當時他所謂的出逃,其實是去找他的朋友拿錢,打算裝作發了一筆意外財的樣子回家來,把錢賠給那個老大了事。但我需要他離開一段時間,就把他的行蹤泄露給了他過去的仇家。在仇家的追殺之下,他不得不開始真正的逃亡,也就為我爭取出了足夠的時間。”

“我觀察了你八年,始終沒有發現附腦對你的作用,時間已經很緊了,必須要有一個結論,”池蓮說,“所以我打發走了你爸之後,終於可以利用每天晚上你睡覺後的時間對你進行研究。”

“研究……”這個冰冷的詞刺痛了馮斯,“那段時間你每天都看起來又困又累,我還以為是上班和打工造成的,原來其實是晚上……研究我。研究出什麽了?”

“你的附腦十分奇怪,雖然始終無法激活蠹痕的作用,卻和魔仆的精神反射高度吻合,過去從來沒有誰的附腦可以引起魔仆那樣的**,”池蓮回答,“所以我們初步判斷,你的附腦比一般人的更加強大,雖然喚醒很困難,但一旦被激發出來,所擁有的力量將難以估量。或者換一種說法,你體內的魔王血脈,純度很高。”

“而另一方麵,正因為純度很高,你的危險性也很難估量,假如落入魔仆的手裏,很可能會被利用來直接喚醒魔王,那樣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那段時間,我還做了另一件事,對你進行了催眠,在你的潛意識裏放入了一把鎖……”

“原來是這樣!”馮斯愕然,“我在四合村的時候,明明馬上就要失去意識了,卻開始了我完全無法控製的突如其來的反擊,反而摧毀了魔仆的精神。原來……那是你當初給我下的催眠指令!我記得當時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對我說話:‘忍一下……很快就會好的……不要怕……’當時我隻覺得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但是現在,我想起來了。”

馮斯的記憶回到了十一年前。在父親逃亡之後的某一個夜晚,他病倒了,躺在**發著高燒,眼前飄過無數吊詭的幻覺:巨大如山的蟾蜍,嘴裏噴出綠色毒霧的寶塔,身上披著黑色鬥篷在半空中飛翔的貓,一個不斷從曲折細長的管道中鑽出來的僧人,諸如此類。在高熱的譫妄中,隻有母親一直守護在身邊,為他換放在額頭上的濕毛巾,握著他的手,不斷地對他說:“忍一忍,不要怕。”“忍一忍,兒子,很快就會好的。”

後來馮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時的情景。發燒很不好受,但他的心裏卻充滿溫馨,因為在這段記憶裏和發燒相伴的,還有母親的愛。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他就會覺得,母親始終和他在一起。

“原來那些隻是用來催眠的……”馮斯搖搖頭,拳頭握緊了又鬆開,忽然間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頹喪和心灰意冷。如果心靈中最寶貴的記憶都可以像易碎的玻璃那樣被輕易地摧毀,他實在無法明白,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裏。

其實此刻他的心裏仍然還有許多疑問,比如父親馮琦州的真實身份,比如母親為什麽會選擇那個時候離開、然後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隱匿起來,現在又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比如在自己和慧心出生的那個血腥的夜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自己為什麽會被馮琦州帶走。但他已經被一波又一波的悲傷和失落所深深淹沒,似乎連心髒都懶得跳動了,那些問題顯得是那麽的無足輕重。

馮斯的身體慢慢滑到地上,呆呆地坐著,神情木然,就像一個剛剛把眼淚哭幹的精疲力竭的小孩子。模糊的視線中,母親始終站在原地沒有動,含著淚注視著他,目光中釋放出一種叫做“愛憐”的情緒,但他實在不知道這種感情是否值得相信。

就在母子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一直處在昏迷中的慧心醒了過來。他先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隨機睜開腫脹的眼皮,一眼就看到了池蓮。然後他就張開口,大聲喊了出來:“媽媽!快救我!”

媽媽。

慧心管池蓮叫媽媽。

馮斯呆了幾秒鍾,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慧心很惱火。

馮斯沒有理睬他,繼續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慧心暴怒起來,發動了蠹痕把馮斯納入蠹痕的範圍內,然後隔空一拳打在馮斯的臉上。馮斯歪著頭,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下,卻仍然在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

慧心被馮斯這種輕蔑的態度所深深激怒。他利用蠹痕所虛化出來的無形的手解開捆綁,又重重踢了馮斯一腳,但當他準備發出第三下攻擊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別這樣。”池蓮輕輕說了三個字。和與馮斯說話時飽含著情感不同,她和慧心說話時態度是冰冷冷的,與其說像是母親和兒子說話,倒不如說像是上司對下屬、甚至主人對仆從。慧心身子抖了一下,像一隻溫馴的綿羊一樣低下頭:“是。”

馮斯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心裏居然有著一絲異樣的快意,那種感覺,倒像是兩個在女神麵前爭寵的屌絲男,看到對方被冷落,就可以撫慰一下自己的妒火。

池蓮走到馮斯麵前,手上多了一樣東西:一根銀色的吹管。馮斯苦笑一聲:“怎麽,準備殺了我嗎,媽媽?”

“我如果要殺你,十九年前就可以動手了,”池蓮輕歎一聲,“我隻是要你睡一會兒。”

“我已經睡了十九年了,”馮斯搖搖頭,“現在我不想睡了。我想清醒。”

他的目光裏充滿了鄙夷、仇恨和抗拒,毫不避讓地和池蓮對視,試圖從母親的眼裏找到一絲內疚和後悔。但是沒有。池蓮的眼神裏有溫柔,有憐惜,也有堅定,唯獨沒有一丁點歉疚。

噗的一聲輕響,馮斯的脖子上微微一痛,像是被小蟲子咬了一口。他側頭一看,一根銀針正紮在那裏。池蓮默然放下吹管,把頭扭開,不再看他。

麻醉劑發作很快,馮斯的眼皮迅速變得比鉛還沉重,並最終合在一起。意識漸漸模糊,漸漸飄遠,黑色的幕布拉下,把馮斯和視線裏的母親分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