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脈

一、

放下電話,丁小齊好半天沒有回過味來。他環顧了一下周圍,派出所裏空空****的,同事們全都出門了。這兩天,附近的兩座村子因為搶水源起了衝突,正在醞釀於今天晚上展開一次大規模的械鬥,這個山村派出所僅有的那點可憐巴巴的警力都被抽調過去了,隻剩下丁小齊在所裏值班。這種時候,最怕有什麽麻煩找上門來,但偏偏麻煩就來了。

“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丁小齊晃了晃腦袋,無可奈何地戴上帽子鎖好門,推上他那輛哐啷哐啷作響的破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騎上了山路。

一個小時之後,汗流浹背的丁小齊總算騎到了四合村外。果然,這座村子唯一的入口處十分古怪,一方麵,幾十個青壯年村民扛著鋤頭木棍之類的工具設好路障堵在村口,看樣子是不讓人進入;另一方麵,村外已經零零散散地來了好幾十個外鄉人,其中甚至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這些人各自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既不和其他圈子裏的人交流,也並不去衝擊被堵住的村口。大家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

一身警服的丁小齊的出現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也觀察到,堵口的村民們看到他時,神態都顯得很警惕,而那些外來“遊客”則一臉無所謂,似乎當他完全不存在。

長期和山裏人打交道,丁小齊早就熟悉了這些山民的剽悍和對法律的蔑視。他不緊不慢地架好自行車,先走向架設著路障的村口。村民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人挪動分毫。

“何老五,說說這是怎麽回事?”丁小齊向一個中年村民發問道。他清楚,這些山民雖然討厭和他打交道,卻也不至於一見麵就用鋤頭把他挖幾個血洞,縱使再不情願,也還是會回答他的問題。

果然,何老五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開口回答:“沒事兒,村裏祭老祖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祭老祖宗的時候,不許任何外人進來。”

“這我當然知道,”丁小齊說,“但是往常你們祭老祖宗的時候,派幾個人站在村口攔人也就是了,哪兒至於弄拖拉機來設路障、還一家夥來幾十號人?”

何老五瞪著眼睛,索性不說話了,從他的身後走上前來一個老頭,正是村裏除了村長外唯一的文化人,那個教學生認字、給村民們翻譯盜版碟字幕的老教師。他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給丁小齊遞上一支煙:“丁警官,其實是這樣的,我們這些天正在準備祭祖呢,結果混進來一個冒充遊客的記者。您知道的,祭祖算是我們村的文化遺產,一向不允許外人拍攝……”

“封建迷信就封建迷信,還文化遺產呢!”丁小齊一揮手,“那你們打算怎麽著?抓住那個記者就地打死?”

老教師連連搖頭:“那怎麽行?殺人是違法的嘛。我們就是要把他找出來,讓他把相機裏的照片都刪掉,再簽個保密協議就行了。”

丁小齊氣得笑了:“還保密協議呢……狗屁!我可警告你啊老付,這麽多年來,我們知道你們村文化程度低,情況特殊,對你們一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點小事盡量替你們抹過去。但是別太過分啊!要是有記者死在你們村,那就是大事,捅出去誰也保不了你們了,明白嗎?”

老付點頭哈腰,連連稱是,賭咒發誓村民絕不會殺死那個記者,“新社會要講法律嘛!”丁小齊也不和他多說,轉身走向了那些“遊客”。

“你們都是來幹什麽的?”他衝著一個洗剪吹風格的年輕人問。

年輕人捋了捋自己染成刺眼金黃色的頭發,哼了一聲,勉勉強強地回答:“阿sir,到處走走不犯法吧?這你也要管?”

“阿sir?你港片看多了吧?”丁小齊笑了笑,突然一聲厲喝,“身份證拿出來!”

人們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丁小齊,就好像一群狼看著一隻誤入狼群的柔弱小羊。但他們並沒有采取任何措施,而是任由丁小齊呼喝著查驗了幾乎所有人的身份證。忙完之後,丁小齊恫嚇般地警告了一句:“都別鬧事兒啊!”

他重新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開始往回騎。當他轉過身之後,那些原本默契地各自占據一個小圈子、彼此互不交流的人們,卻忽然有了第一次眼神接觸。幾個領頭人模樣的外來者,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其中一位領頭者招過身邊一個小個子男人,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小個子男人會意地離開。

小個子男人離開村口,當來到了村民們的視線觸及不到的地方時,突然加快腳步,像壁虎一樣攀到了山崖上,然後以和地麵平行的角度在山壁上高速奔跑,仿佛腳上長著吸盤。他遠遠地緊跟著丁小齊,當自行車拐入一個僻靜的山坳後,再猛然加速,一記矯健的縱躍落到了丁小齊身前。

丁小齊顯得很是慌張,一時間無法把握平衡,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他也摔了個狗搶屎。還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來,小個子男人已經跳到了他的背上,用全身重量壓住他,然後用一根結實的繩子反綁住了他的雙手。

“你要幹什麽?”丁小齊大喊道,“襲警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嗎?”

“抱歉了,警官。”小個子邊說邊把丁小齊的身體像拖一捆稻草一樣拖到路旁,尋覓到一處小山洞把他藏了進去,再細心地堵住他的嘴。丁小齊嘴裏發出憤怒的嗚嗚聲,卻難以掙脫繩索的束縛。

“麻煩您在這兒呆上半天,半天過後我會來放您的,”小個子扭頭走向了洞口,“現在是關鍵時刻,可不能有無關的人去攪局。”

他一步踏出了洞口,然後就愣在了那裏。

他的眼前,赫然是那個剛剛離開的山洞。丁小齊被捆綁的身體就在山洞裏,還在不停地掙紮。

小個子男人急忙回頭,眼前還是一模一樣的場景。他仿佛是被卡在了這個古怪的山洞口,無論向前還是向後,都隻能走進同一個山洞而無法離開。出口已經消失了。

“空間扭曲!”小個子突然大吼一聲,“你……你也是我們的同類!”

丁小齊哈哈大笑著站起身來,身上的繩索和堵在嘴裏的手絹都在不隻不覺間被弄掉了。小個子咬了咬,揮舞著拳頭衝向丁小齊,但在拳頭即將打到丁小齊臉上的一瞬間,丁小齊消失了,而他收勢不及,一拳砸在了山洞洞壁上。這一下痛入骨髓,手腕立即骨折了,他捂著手蹲在地上,不敢再去動手。

“沒想到你的蠹痕竟然那麽厲害!”他恨恨地說。

“還好,還是比不上王氏家族的王璐,”丁小齊說,“她可以在蠹痕內隨意轉移任何一樣物品,而我隻能轉移我自己,外帶一點扭曲空間的小把戲。”

“但是這個小把戲已經把我死死困住了,”小個子費力地靠著洞壁坐下,“你是哪個家族的?還真是有深謀遠慮,居然直接在附近當了真警察,逼我們想得長遠多了。”

“哪個家族並不重要,”丁小齊說,“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這個消息。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地球人都知道了。我們這群人,應該有很久沒有在同一個地點聚集過了,真是熱鬧呢。”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小個子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丁小齊點點頭,“那的確是一個很罕見的主動選擇進化方向、並且最終進化失敗的魔仆,所以它的精神力量比一般的魔仆要弱一些,是喚醒天選者最適合的對象。當然了,既便如此,誰也無法預測最終的成功率。”

“成功率無非是兩種,”小個子說,“百分之百,或者零。不過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哪一種,總之都會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這麽多年來,我們這些人,到底是死在魔仆手裏的多一點呢,還是被同類殺死的多一點呢?”

兩人片刻之前還打鬥得你死我活,這會兒卻又像是兩個老朋友一樣,隨意地聊著天。丁小齊長歎一聲,也在地上坐了下來:“你說得對。我們這幫人,連自己的思想都無法統一,怎麽去和魔王對抗呢?區區一個天選者,真的能起到作用麽?”

兩個男人都一臉愁容。

二、

妖獸被殺傷了一大半,但剩下的還是前赴後繼,不知道是勇悍還是智商太低。直到魔仆輕輕揮了一下手,它們才停住攻擊,巨大的身形佇立在灰色的霧氣裏,仿佛一個變態藝術家創造的恐怖雕塑。

“四位的熱身活動應該進行得差不多了吧?”魔仆說,“接下來,該上正餐了。我帶在身邊的這些妖獸都是早期的,能力太低,不夠四位吃的。”

他舉起右手,筆直地伸向天空,一股顏色淡到幾乎看不見的蠹痕開始向四圍擴散,很快和四個人的蠹痕纏繞在一起。這些蠹痕彼此可以相互滲透,卻又互相碰撞擠壓,發生衝突的部分空間像染色一樣改變了色調。

四個人的神色都顯得很凝重,王璐不再像之前那樣掛出天真無邪的笑容,範量宇也不再顯得囂張跋扈,好像每一個人都把全副精力放在了維持自己的蠹痕。他們的蠹痕在魔仆的重壓下有如弓弦一樣緊繃,完全沒有了先前對付妖獸時的輕鬆寫意。馮斯不禁有些困惑,魔仆的蠹痕到底有什麽能力呢?

正在想著,那些佇立在霧氣中的魔仆突然間一個個倒在了地上。不同於先前四個人的蠹痕,他們外表的皮肉沒有傷痕,身體沒有老化的跡象,也沒有任何痛楚的表情。但它們的目光都一個個變得呆滯,倒在地上後,肢體都有無意識的抽搐,嘴角也流出了白沫,十餘秒鍾之後,抽搐停止,呼吸也隨之停止。

“清場完畢。”魔仆笑著說。

馮斯隻覺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比之四個“害蟲”所使用的手段,魔仆的殺戮更加簡單快速直接,甚至於沒有給被殺者帶來任何痛苦。它就像傳說中來自地獄的勾魂使者,小拇指一動,就可以剝奪他人的生命。這樣冷酷的殺伐不像是在屠殺生靈,簡直像是割草,讓人不自禁地覺得惡心。

而且馮斯注意到,這一片異域空間中殘餘的妖獸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倒下的,也就是說,無論從範圍還是效率,魔仆的蠹痕都要遠遠強於四個人類。

“我的蠹痕和他們的不一樣,”魔仆在腦海中向馮斯解釋說,“每一個蠹痕都是由精神力量構成的,但對這些人類來說,隻有把這種力量物化,才能產生威力。而我不同,我的蠹痕直接作用於精神,可以在瞬間摧毀他們的精神,如果要用醫學名詞的話,就是腦死亡。”

“腦死亡……你真是夠狠。這些妖獸,好歹也算是你的手下。”

“妖獸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奴仆罷了。我殺死這些妖獸,也算是給害蟲們提個醒,以免勝之不武,現在他們必須要全力抗拒,以保證不被我的蠹痕侵入。”

“不被侵入?”馮斯若有所悟,“我有點明白了。剛才我就在想,怎麽才能對抗‘蠹痕’這種完全沒有實體的東西,照你的話來說,似乎隻有用自己的蠹痕才能與之抗衡?話說這玩意兒的名字為什麽那麽奇怪?”

“是的,所謂的蠹痕,就是一個特殊的空間,這個空間裏的物理法則都由構建人來決定,”,魔仆回答,“這個空間出現在日常的世界中,就像是一隻蠹蟲把正常的空間蛀出了一個空洞,然後改變了原有空間的物理法則。但這個空洞並不是永久性的,當‘蠹蟲’,也就是空間的創造者收回力量之後,它會完全消失,原有的正常空間重新填滿了那個黑洞,隻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直到完全消散。所以它不能稱之為‘洞’,隻好叫‘痕’了。”

“另一方麵,不管人還是物體,不能同時置身於兩個空間。所以,在蠹痕的麵前保護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構建自己的蠹痕,用自己主宰的物理法則抵抗別人的,否則隻能任人宰割。”

“那如果有人想要強行把你納入他的蠹痕呢?”馮斯又問。

“這就是我正在對他們所做的,”魔仆陰陰地一笑,“這種情況下,就得看誰更強了,失敗的一方將會被吞噬。”

說完這句話,馮斯突然感到魔仆的身體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某種氣勢開始驚人地增長。一種奇妙的體驗也從馮斯的心底湧起,此刻他和魔仆共用同一個身體,感受著同樣的力量膨脹,他陡然間覺得身心愉悅舒暢,那種霸道的力量令他有一種縱橫捭闔、傲視萬物的快感。

這就是掌控著一片蠹痕所帶來的快樂嗎?馮斯迷迷糊糊地想著。在他的視線內,魔仆的蠹痕就像無孔不入的毒氣,已經擴散到了整個空間內。這片倒懸的世界幾乎已經完全被魔仆的蠹痕所填充,除了四個小小的角落。在這四個角落裏,範量宇等四人把自身的蠹痕縮到了最小,努力支撐著。其中梁野、王璐和路晗衣的蠹痕幾乎已經要緊貼住他們的身體了,而範量宇的蠹痕大概還有半米左右的半徑,說明他的力量的確比其餘三人更強。

但他們還是遠不如魔仆啊,馮斯想著。而這個魔仆,按照它之前的自述,“選擇了錯誤的進化方向”,導致力量大損。盡管如此,它的蠹痕依然遠超人類,而它僅僅是一個仆人。那它的主人呢?它的主人會有多麽的可怕?

身體體會著源源不斷的強大力量,腦子裏轉著這些奇怪的念頭,馮斯的感覺越來越舒服,剛開始時那種“我在別人的身體裏”的異樣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水乳交融般的舒暢自在,仿佛他就是魔仆,而魔仆就是他。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不斷地遭遇各種各樣的敵人,幾乎每一個敵人都比他厲害,似乎隨便誰都可以讓他無力招架,這對於他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挫折。一直以來,他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被人輕視,但是他的確在不斷地被人輕視。尤其是剛才範量宇那種輕蔑的眼神,實在讓人心頭一股無名火起。

“半點本事也沒有的廢物。”範量宇指著他如是說。

我不想做一個廢物,馮斯對自己說,我也想要成為一個強人,就像我一直以來所努力的那樣。

“很有誌氣,”魔仆的聲音適時地在他的意識裏響起,“那麽,打開你的心靈吧,我可以幫助你。來吧,我可以幫你。接受了我,你就是這世上最強的人,沒有人可以擊敗你,沒有人可以羞辱你。”

魔仆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窮的**,配合著身體裏一陣陣跳躍般的衝動,讓他的心裏一片迷糊。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和魔仆的身體融為一體了,無形的蠹痕碾壓般地壓迫著四個人,讓他們疲於應付。他甚至隱隱地想到,如果我能早點擁有這樣的力量,就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家庭,母親不會被逼死,父親也不會被殺手殺害。

如果我能擁有這樣的力量……如果我能有那麽強……

突然之間,頭腦裏出現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是他這些天裏早已熟悉的那種頭疼。但在暴漲的蠹痕中,這疼痛居然並不顯得難受了,反而讓他有一種逐步適應的感覺。

“忍一下,忍過了這一段痛就好了。”魔仆的聲音依然充滿蠱惑性,令人無從拒絕。馮斯渾然忘我,痛感逐漸化為清泉一般的清涼愜意,從大腦開始,流遍了全身。他真的覺得自己正浸泡在一條清水潺潺的小溪裏,仿佛每一個毛孔都在張開,吸取著身外的一切。

突然之間,身邊的環境再度發生了變化。他既不是在這片被創建出來的倒懸的空間裏,也不是在陰森的古墓中,而是來到了另外一片他曾經置身於其間、或者說曾經在幻覺中置身於其間的所在。

那片血與火的遠古戰場。

這是馮斯第二次進入這樣的領蠹痕了,然而,兩次的視角卻截然不同。上一次他隻是個旁觀者,對於幻覺中的戰爭進程沒有任何影響,但這一次,他所處的位置有了重大的改變。

——他竟然站在妖獸們的中心!

另一個更加重要的改變在於,上一次進入這個幻境時,他的內心充滿驚奇和緊張;而這一次,他卻是快意滿懷,體會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統禦一切的快感。

仿佛是在本能的操控之下,他毫不猶豫地開始指揮起妖獸們的行動。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體驗,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就能夠清晰地看見整個戰場的全局形勢,並且用類似意念傳遞的方式向所有的妖獸發號施令。他就像是一個正在玩即時戰略遊戲的玩家,能夠在巨大的屏幕上看清地圖每一處細節,然後用鼠標指揮作戰單位前進。

現在的我,就是……主人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擁有這樣的軍隊,擁有這樣的權勢和力量,似乎也不壞吧。

內心的情緒依然如潮水般高漲,五感也似乎聯通了,妖獸的嗥叫、吹死人類的慘呼和鮮血的氣味與衝天的火光夾雜在一起,毫無違和感地全部被他感知到了。那種奇妙的感覺,簡直就像是——神。

“怎麽樣,想要這樣的力量嗎?”魔仆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想要,當然想要。”馮斯不由自主地回答。

“那就太好了。”魔仆刻板的聲音裏也隱隱帶著一絲喜悅。

澎湃的力量充盈著全身,馮斯隻覺得自己飄飄欲飛,腦子裏興奮無比,渾忘了自己身處何方。不知不覺間,有一股冰涼如山泉般的涓涓細流開始流入他的身體,但他恍然不覺,身體無意識地接受著這種力量。之前的種種抗拒,種種警惕,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古戰場消失了,一切的嘈雜、喧囂和血腥都消失了。身畔一片黑暗,隻有前方仿佛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芒。馮斯就像禦風飛翔一樣,向前追逐著那僅有的一絲微光。

光亮隨著他的靠近逐漸放大,形成一個閃亮的光洞。這個洞帶有巨大的吸引力,當馮斯靠近時,立即把他拖了進去。光芒包圍了他。

那一瞬間有無數碎片般的畫麵從他的腦海裏閃過,火山、熔岩、沸騰的海洋、高聳入雲的雪峰、巨大的爬行動物、從天空劃過的燃燒物體、覆蓋著厚重毛皮的巨象、四肢著地的古猿……他甚至都來不及去思考這些畫麵代表著什麽樣的意義,整個大腦好像完全被這巨量的信息填滿了。這樣的衝擊超越了承受的極限,他暈了過去。

同一時刻,被魔仆的蠹痕逼住的四個人也正無可奈何。他們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人,此時收縮自身蠹痕的範圍,加強單位空間的力度,倒是可以保住一時不被魔仆侵入。然而能做到這一步也就不錯了,他們終於還是無力還擊。

而他們最擔憂的,是被魔仆用碎片化成硬膜繭殼包裹起來的馮斯。當魔仆的蠹痕發動之後,繭殼裏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完全不知馮斯的死活。梁野幾次想要強行靠近,都被魔仆強勢壓了回去。

“梁野兄,情勢不大妙啊,”路晗衣利用蠹痕間的特殊方式向他傳音,“我打賭魔仆現在正在對馮同學的腦子下功夫呢,再不打斷恐怕要危險。”

“但我們無能為力,”梁野悶悶地回答,“現在能保命就不錯了。魔仆畢竟是魔仆,即便進化出錯,還是遠強於我們,我估計錯誤了。”

“不管估計是否錯誤,遇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會進來,”王璐插嘴說,“現在重要的是想辦法,不然的話,我們隻能撤退了。”

“想個屁的辦法,”現在說話的是兩個頭的範量宇,“實力差距那麽大,就憑你們三個,能想出什麽玩意兒來?”

“那你說怎麽辦?”梁野不耐煩地說。

“把你們三個的蠹痕集中起來,替我打通一條通道,”範量宇說,“然後我會全力攻擊魔仆,爭取能對他造成傷害。”

三人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梁野開口問:“那我們怎麽確認你不是在給我們設套?要知道,如果我們三個傾盡全力去轟開魔仆的蠹痕,在那一瞬間,我們的防衛基本處於真空狀態……”

“你可以不信,那就讓天選者喚醒魔鬼唄,”範量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又或者喚醒失敗,天選者無法承受直接掛掉。你知道,我對這事兒不是很在乎,所以隻要你說一個不字,我現在可以扭頭就走。”

他一麵說著,一麵真的收緊了蠹痕的範圍,看樣子是打算集中力量脫困而出:“你們都知道,我從來說一是一,從來不裝樣子。”

“好吧,我同意!”路晗衣的反應很快,顯然是熟知對手的行事作風。

“範哥哥,你……你說了算。”王璐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知道審時度勢。

最後剩下的隻有梁野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你贏了。但你有把握嗎?那可是稍瞬即逝的機會。”

範量宇回答的話語裏充滿了嘲諷:“把握?這千百年來,我們什麽時候做過有把握的事情?”

梁野不再說話。這四人雖然一直爭鬥不休,但或許正因為打交道太多,彼此太過熟悉,此時一起出手合作,再次展現出熟稔的默契。範量宇憑借著自身更加強韌的力量,頂著魔仆的蠹痕移動到距離他較近的地方,而魔仆不知為何並沒有做出反應。路晗衣等三人則按照範量宇的指揮站到了一起,三人相互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一同釋放出蠹痕。

此時三人的蠹痕都顯得很是怪異,不再像之前那樣在平麵上保持半球體的形狀,而是逐漸拉長延伸,仿佛一支長矛,直插向魔仆的身體。梁野微微示意,三人一同發力,三道不同顏色的蠹痕一同刺出,在魔仆的蠹痕中劃開了一條通道。這是一個不能再短暫的機會,但範量宇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惡狼狩獵般饑渴而凶殘的眼光,喉嚨發出一聲低低的咆哮,然後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脫離了自己的蠹痕的範圍。冒著被魔仆的蠹痕傷害甚至殺死的風險,範量宇果斷地釋放出全部的蠹痕用作攻擊,而完全不顧及防禦。他就像是一隻隻剩下最後一次撲擊力量的惡狼,把所有的力氣都賭在這全力的一擊,一擊之後是死是生,反倒不必在乎了。

“這種事兒果然得瘋子來幹……”路晗衣忍不住咕噥一聲。

如梁野所說,這個機會轉瞬即逝,三人拚盡全力打開一條通道之後,隻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們所憎厭的範量宇身上。而範量宇也的確拿出了以命相搏的氣勢。這個人其實真的未必在乎天選者是死還是被利用來喚醒魔王,他在乎的隻有一點:無論和誰動手,都一定要贏,不計一切代價地贏。

這一道灰色的蠹痕順利擊中了魔仆的身體,或者不應該用“擊中”這個詞,而應當說,範量宇的蠹痕和魔仆的身體發生了交匯滲透。三人都緊張地看著魔仆,想要知道這一擊的效果。然後他們都驚呆了。

——魔仆被擊飛了,蠹痕盡管並無實體,但那一瞬間強行改變空間的巨大能量還是對它產生衝擊,整個身體橫著飛出去十多米,然後重重摔在地上,這片倒懸世界裏無所不在的魔仆的蠹痕也瞬間消失了。範量宇的這一擊成功了,遠遠超出所有人預期地成功了。

“不是吧?主角開掛也沒有那麽狠吧?”王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樣的神轉折,比哈利波特的勝利還莫名其妙,要是拍成電視劇,肯定會被觀眾罵大爛片的……”路晗衣也禁不住喃喃自語。

範量宇自己臉上也全無喜色,顯然這個來得過於容易的勝利也是他自己完全沒有想到。他皺著眉頭思考了一陣子,忽然大踏步地走向魔仆。

“範哥哥!你還沒有重新用蠹痕保護自己!”王璐忙提醒他。

“不必了,”範量宇揮了揮手,“照我看,需要保護自己的是它。”

果然,重組成馮斯外形的魔仆,此刻竟然在地上掙紮了好久都無法爬起來。他原本堅固的身體好像一下子變得脆弱不堪,斷裂的肋骨戳破了胸前的皮肉,森白的骨頭帶著鮮血凸出在胸口,觸目驚心。

其餘三人也跟了上來,盡管他們仍然警惕地保留著覆蓋在身畔的蠹痕,不知是為了防範誰。範量宇嘿嘿一聲冷笑:“你們可以放心了。它被我打成這樣,不是因為我很牛逼,而是因為你們的天選者搗了鬼。這個臭小子,看來也不像我想象中那麽沒用呢。”

“遲早有一天我會揍扁了你……”隨著這一句悶聲悶氣的話語,地上的繭殼裂開了,馮斯和關雪櫻費力地鑽了出來。關雪櫻一臉迷茫,顯然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馮斯的表情卻是喜憂參半。

“我他媽的到底是什麽?”他似乎絲毫也不介意之前被範量宇差點折磨死,直直地瞪著這個雙頭人的眼睛。

“你是天選者。”範量宇給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

“不,我是個傻逼,”馮斯大搖其頭,“連自己到底在幹些什麽都不知道的傻逼。”

馮斯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麽。

昏迷過去的時候,那種愜意的感覺開始時斷時續,夾雜著的是突如其來的強烈痛楚。就像是有一把錐子試圖錐開他的頭皮和顱骨,鑽進他的大腦。這種忽而舒適忽而劇痛的感覺,就像是從天堂到地獄的極端體驗,讓他忍不住痛呼出聲。

“忍一下,忍過了這一段痛就好了。”魔仆依然還是這句話。隨著這句話不斷地重複,那股尖銳的痛楚越來越切入他的大腦深處。盡管理論上大腦是不應該體會到痛覺的,但他還是恍惚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往自己的腦髓裏鑽。

“忍一下……忍一下……忍一下……”這個聲音就像是魔咒,讓他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的意識。他隱隱覺察到有一些不對勁,真的好像是自己的靈魂要被擠出去了,然後一些外來的事物取而代之。他想要抗拒,卻已經完全無力支配自己的身體。

突然之間,先前何一帆所說的話再次像閃電一樣劈開了他的腦海:“你的精神狀態的每一絲最細微的變化,都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將來……這個過程中包含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抉擇元素,一步踏錯就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看來我選擇錯了,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馮斯在那一瞬間陷入了無限恐懼中。他已經完全不能控製自身,那個在幻覺中鑽進他大腦裏的異物開始膨脹,似乎是要完全替換掉他原來的腦子。

這樣就會喚醒魔仆的主人了吧?馮斯迷迷糊糊地想。這位主人醒來之後會幹什麽呢?召喚洪水和火山爆發毀滅地球嗎?可惜我已經沒法知道了。

神智一點點被抽空,眼看意識就要陷入完全的黑暗,就在馮斯連哀歎後悔的心思都要不複存在的時候,突然之間,一個清晰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忍一下。很快就會好的。”這不是魔仆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聲音,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

“忍一忍。不要怕。”這個聲音的出現,就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他的眼前驟然亮了起來。亮光中出現了許多模糊的影子,他努力想要分辨這些影子的形狀,卻由於光線過於刺眼而無法如願。在這片亮光中,他感到自己和侵入物的力量對比一下子發生了改變,頭又疼起來,但疼痛擴散的方向卻正好相反,鑽入自己大腦的異物像是遇上了什麽無法阻擋的天敵,開始被生生地抽離。

見鬼了,這是發生了什麽?馮斯很是納悶,就好像我的體內本來藏著點兒什麽玩意兒,然後突然爆發了。這種感覺簡直像是——河水倒灌江海。他想要問魔仆,卻發現魔仆已經不再能和他自如地對話了,此刻能夠傳遞給他的,隻有情緒的碎片。

憤怒,恐懼,慌張,震驚,以及……絕望。

最後他徹徹底底地暈了過去。

“也就是說,你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王璐好奇地看著他,“但是確確實實是你憑借著自己的精神力量打敗了它。”

馮斯還沒有回答,地上的魔仆忽然吃吃笑了起來。即便是傷口還在血流不止,它還是絲毫沒有痛覺。

“他媽的你會笑啊,”馮斯一瞪眼,“我還以為你一輩子就是電子合成音呢。”

“這一次是我輸了,”魔仆的笑容扭曲而猙獰,就像是麵部失敗的雕塑,“但我還是贏了。”

“說這種故弄玄虛的廢話並不能讓你多活一分鍾。”範量宇冷冷地說。

“活?我不需要活了。”魔仆依舊帶著笑。這句話剛剛說完,它的身體就像石膏一樣開始開裂、分解,最終化為一堆粉塵,隻有分解前的最後一句話還留在人們耳邊:“但你們也活不長的。”

三、

魔仆的身體徹底消失了,無論是馮斯的化身還是剩餘的碎塊,都變成了細微的粉末。而這個倒懸的世界也隨之土崩瓦解,人們重新回到了神殿中。

“現在我們有空說說話了,”馮斯看著這四個敢於和魔仆正麵對抗的人,“四位可以做一下自我介紹嗎?”

“我叫王璐,這是範量宇哥哥,這是路晗衣哥哥,這是梁野哥哥。”王璐回答得很快。

“嗯,你如果告訴我這是湯姆,這是傑瑞,這是蠟筆小新,也沒有任何區別。”馮斯聳聳肩。

“我們就是被魔仆們稱之為‘害蟲’的那群人,”路晗衣說,“至於我們自己,由於各自的理念不同,給自己的稱謂也截然不同。比如有人自稱‘抵抗者’、有人自稱‘保護神’什麽的,相比之下,比較中性的、易於接受的稱謂是‘守護人’,不過我覺得還不如直接叫害蟲顯得親切。”

“從剛才和魔仆的對話來推測,你們四位,分屬於‘害蟲’中的四個家族,也就是從古代開始就知道魔王的存在,並且致力於與之抗爭的人群,對吧?”馮斯問,“那麽你們知道魔王到底是什麽樣的嗎?”

路晗衣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中:“從來沒有人見到過魔王。在曆史上發生的所有戰爭裏,我們連見到魔仆的機會都極少,大多數時候都隻是在和奴隸、也就是先前你看到的那些妖獸作戰。”

“我一直被封在繭殼裏,你怎麽知道我看到了妖獸?”

“如果你連通過魔仆的眼睛看到妖獸的能力都沒有,那你也就不配做天選者了。”

“其實到現在我也沒看出我哪點配做天選者……”馮斯嘀咕了一句。

“這裏沒我什麽事了,我先走了。”範量宇淡淡地說了一句。轉過身時,他想了想,忽然伸手衝著馮斯一指,馮斯撲通摔在地上,痛得臉色都變了。

“還是那麽廢物、沒什麽變化啊?”範量宇有些困惑,“剛才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

“這是把我當沙包了啊……”馮斯哭笑不得,看著那個帶著兩顆頭顱的畸形背影漸漸消失。王璐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離開了,隻留下路晗衣和梁野。

“我們一直試圖找出魔王的起源和藏匿地點,以及最重要也是最讓人困惑的——它到底想要做什麽?可惜從來沒有如願過,”路晗衣說,“在文字形成以前的時代,那樣的戰爭描述很難能流傳下來,即便流傳下來,也會和其他的神話傳說混雜在一起,真假莫辨。當然了,這樣的工作我們一直在做,‘害蟲’的各個家族都沒有停止過培養考古專家,以及資助各種考古組織,妖獸的殘骸化石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我們發現,魔王並不隻存在於人類的曆史中,或者說,遠遠不止存在於人類的曆史中,它的出現,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六億三千萬年的前寒武紀。”

馮斯倒吸了一口涼氣:“不要把這種教科書上都講不到的年代拿出來嚇人吧?那玩意兒豈不是真的做到了……天地同壽?它到底要做什麽?征服地球嗎?”

“我們也曾經這麽猜測過,它的目標就是要毀滅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就像早期科幻電影裏虛構的外星征服者一樣,部分考古證據也支持這個猜想,”路晗衣說,“但是上個世紀以來,一些新的證據表明,在遠古一些生物大繁榮時期它也存在過,卻完全沒有阻止物種的繁衍,相反似乎還有所助益——它可能利用妖獸屠殺過一些凶猛的舊物種,而幫助了體力上較弱的新物種的壯大。”

“剛才魔仆也跟我說了,如果魔王真的想要毀滅人類,那麽人類的曆史從從南方古猿的時代就可以徹底斷絕了,這可真有點奇葩……”馮斯搔搔頭皮,“那你們這些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集結起來的呢?”

“附腦到底是什麽?”馮斯問。

“顧名思義,附腦就是往你的大腦裏植入一個新的共生的腦子,某種程度上接近於寄生蟲,”路晗衣說,“那是某一位先輩在殺死一隻魔仆之後在其體內發現的。附腦看起來的確像是一隻小蟲子,先人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但直覺讓他們留下了這條‘蟲子’並且想辦法飼養它,希望能通過它找到克製魔仆的方法。最初的時候,大家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發現一點兒特異之處,直到有一天,當一個年輕人去給這隻蟲子喂水的時候,這隻蟲子突然暴起,從他的麵頰上鑽進了他的身體。”

“當時人們都以為他死定了,但奇怪的是,他事後雖然連續發燒、、高燒昏迷十來天,卻一直拖著沒有斷氣。半個月之後,他竟然奇跡般地醒了過來,燒也退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發現,他開始變得比一般人更加強壯,跑跳速度超過了人力的極限,大家這才意識到,那隻奇特的蟲子,似乎具備把人變得更強的力量。而這樣的力量,或許會成為人類抵抗魔王的關鍵。”

“這之後的幾千年裏,人們不斷尋找和研究這種‘蟲子’,對它的命名也各不相同。比如古代中國人信奉心主神明,認為人的思想活動和智力都是由心決定的,所以稱其為‘心蠹’。等到解剖學逐漸昌明,人們也明白了大腦才是思維的根基時,它才有了統一的稱謂,那就是附腦。”

“人們活捉了一些附腦,想盡各種方法讓它們和人體結合,想盡辦法讓它們維持穩定——附腦可從來不是乖寶寶,它們會努力維持自己的自我意識,一不小心就可能反過來控製人體。比如中國的道教一直流行用鉛汞等原料來煉丹,那隻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誤讀。鉛汞的真正作用,是可以維持體內附腦的穩定。當然了,這些重金屬原料對人體傷害也很大,即便是到了近代,我們用一種被稱為‘酒’的更溫和的配方,還是難以根除毒性,再加上附腦本身的危害性,擁有附腦的人……大概都很難長命吧。”

聽到這裏,馮斯才總算明白過來當時在大塊頭俞翰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何一帆給他注射的所謂的“酒”,竟然和道家的外丹是同樣的性質。而附腦的神奇之處和魔仆妖獸的凶悍,大概也是許多遠古神話乃至於宗教的起源。

“不是,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就是已有附腦的人們通婚遺傳,”路晗衣說,“這種方式更危險,更容易誕生出廢物,要麽完全沒有附腦,要麽有附腦也無法喚醒,要麽剛一出生就被附腦完全控製住。然而,一旦確定喚醒並掌控,這種天生的附腦擁有比後天植入的附腦強得多的能力。這兩種方式所帶來的選擇,也造成了現在守護者們的內部分裂——擁有先天附腦的家族習慣性地歧視後天植入的。”

“他們三個都是信奉先天遺傳的家族,”梁野插嘴說,“而我的家族一向隻選擇後天植入。事實上這種歧視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除了我這樣的極少數的異類,大部分後天植入者都比不過通過家族血統獲得附腦的人。但是家族血統遺傳的方式風險太大,過去曾經產生過新生兒附腦發狂險些滅殺一整個家族的事例,所以很多人寧可求一個穩妥。”

馮斯聽到“新生兒附腦發狂險些滅殺一整個家族”這句話,心裏一動,想到了自己的出生。不過他沒有時間細想,路晗衣繼續說下去了:“附腦讓人變得強壯,隻是初步作用,再強壯的人仍然難以在體力方麵和妖獸相當;對少部分體質相對特殊的人來說,附腦還能讓他們擁有特殊的能力,那就是蠹痕,蠹痕讓人們能擁有一片特殊的物理空間,可以讓踏入其中的人或物受到巨大影響。不同的人會激發出不同能力的蠹痕,這些蠹痕有可能很強大,也有可能完全沒用,而激活蠹痕的因素,既和個人體質有關,也和附腦本身的性質相關,但人們暫時沒有找到精確的規律。事實上,能利用附腦的本身就是極少數,大部分人植入附腦後會很快死亡,還有一部分人會變成妖獸那樣的怪物,血統遺傳的方式死亡率更高。但是為了盡可能多地讓對抗魔王的火種流傳下去,人們采取了種種異常殘酷的方法。”

“殘酷?比如?”

“比如……你看到這尊神像了嗎?”路晗衣伸手指向神殿裏那尊牛頭神像。

“我一直在好奇,這到底是一尊什麽樣的神像。它明明是西方風格的,卻偏偏被放在一座中國落後山村的古墓裏。”馮斯說。

“這是一尊惡神,是上古地中海東南岸地區的人們所信奉的神明,名字叫摩洛,”路晗衣說,“古代迦南人對它頂禮膜拜,並且有一種獨特的獻祭方式——把未成年的子女放到火裏焚燒。這尊神像身上的金屬活板,就是用來焚燒小孩的。”

馮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路晗衣接著說:“但事實上,惡神摩洛的獻祭方式,隻是為了掩蓋事實而捏造出來的騙局。獻祭不是目的,焚燒才是目的。”

“你的意思是說……通過烈火燒身來激活附腦?”馮斯又是一驚。

“而剩下的就活活被燒死……”馮斯有些說不出話。他並不是喜歡高舉道德大棒的人,何況剛剛親眼見識過魔仆和那些恐怖的妖獸,自然明白這場戰爭有多麽的殘酷。但無辜者的鮮血終究不能讓他無動於衷。

“好吧,謝謝你,總算解開了我心裏很多的謎團,”他定了定神,接著說,“下一個問題:能仔細講講天選者以及在我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兒嗎?按照魔仆的說法,我好像就是個鬧鍾……”

路晗衣微微一笑:“的確像個鬧鍾,不過也不完全是,這得從魔王的沉睡說起……怎麽了?”

他看到關雪櫻悄悄地扯馮斯的衣袖,手指指向神殿門口。馮斯愣了愣,忽然一拍腦袋:“靠!我把老頭兒給忘了!”

他慌忙跑出神殿去查看萬東峰。老村長已經奄奄一息,雙目緊閉,任憑馮斯怎麽搖晃呼喊都沒有反應。

“失血過多,身體本身就衰弱,沒得救的,”路晗衣附身查看了一下,“不過我有辦法讓他死前短暫地清醒幾分鍾,你有什麽話可以趕緊問。”

他伸手在萬東峰的頸部輕輕一按,萬東峰咳嗽一聲,真的醒了過來。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馮斯已經迫不及待地扶起了他:“村長,我直說了吧,老祖宗已經掛了,你也馬上就要死了。”

“老祖宗?它……已經?”萬東峰一臉的驚駭。但當他看到馮斯背後那四個奇怪的人的時候,似乎意識到了點什麽:“我明白了。這一天終於還是要到來的,我算是解脫了。”

“沒有時間了,我隻想求你告訴我,你不知道我祖父……也就是照片上那個人的下落?那個威逼你們供奉老祖宗、為他保守秘密的人?”馮斯說。

“那個人……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但我相信你一定會見到他,”萬東峰說,“他曾經說過,他的家族之所以世世代代把老祖宗藏匿在這裏,是為了利用老祖宗找到一個人。我猜想,你就是那個人,所以他一定會主動去找你。”

這不對啊,馮斯想,我父親十九年前就找到我了,但祖父從來沒有現身過。難道……難道其實祖父並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父親背叛了祖父!馮斯猛然間醒悟過來。雖然不知道這父子倆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父親離開了祖父,悄悄帶著自己躲了起來,把自己撫養長大。祖父想要做什麽?父親又想要做什麽?看來謎團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

“他還說過,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但估計單隻通過老祖宗無法完成,”萬東峰接著說,“他想要研究老祖宗,找到老祖宗的本原。他說,這件事比找到那個人還重要,但他估計,在他的有生之年無法做到了。”

魔王到底是什麽?魔王到底想要做什麽?

萬東峰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馮斯看著他的屍體,怔怔地沒有言語。梁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邊:“不必奇怪,你的祖父是一個十分神秘的存在,我們一直在找他,卻始終沒有找到。”

“他和他的家族,到底想要幹什麽,你應該比村長知道得更多一些吧?”馮斯問。

“還是你來說,”梁野衝路晗衣勾了勾手指,“我懶得多說話。”

“懶死算了……”路晗衣倒也不生氣,“我還是先從你這個鬧鍾開始解釋吧。雖然魔仆始終都存在,妖獸也偶爾會出現一下,但距今最近的一次魔王和人類的全麵戰爭,大概要追溯到4600年之前了。”

“4600年?這個數字好像有點熟,”馮斯努力回想著,“中國公認的信史也還不到三千年,再往前的夏朝都隻是存在於傳說中,4600年……全麵戰爭……我靠!你不會是在說涿鹿之戰吧?”

“就是涿鹿之戰,”路晗衣點點頭,“那一次戰爭,並不是什麽人類兩個部落之間的爭奪地盤的鬥爭,而是魔仆和人類發生的你死我活的決戰。傳說裏說蚩尤‘麵如牛首,背生雙翅,銅頭鐵額,八臂九趾’,雖然未必精確,卻也點明了一點:蚩尤不是人,而是魔仆的化身。他所驅策的,就是你剛才見過的那些妖獸。”

也就是說,我在火車上的幻境裏所見到的,極有可能就是涿鹿之戰?馮斯忽然覺得額頭上全都是冷汗。

“我們並沒有那一次戰爭的詳盡資料,事實上,從傳說的隻言片語來看,蚩尤的力量是遠遠占優的。但奇怪的是,最後取勝的竟然是人類。這也是後來人們一直想要尋求解釋的難題,因為那次戰爭,說不定就包含著克製魔王的關鍵。”

“在那之後,再也沒有過大規模的戰爭,魔王就像是憑空消失了,魔仆們也都隱匿起來。雖然偶爾有一些由於遭遇魔仆而爆發的小規模戰役,卻也絲毫不能阻止人類的迅速繁衍進化。人類占據了地球,從部落文明一直發展到工業文明,關於魔王的秘密也漸漸被掩蓋,除了分散在全球的這些以附腦為基礎生存的家族之外,普通人對此全然不知曉。”

“那照這麽說,魔王從4600年前就不再現身了,所謂能喚醒魔王的天選者的概念,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馮斯有些困惑。

“這件事細講起來就太複雜了,以後有空給你詳說。簡單地說,是有人通過讀取他人思想的蠹痕,無意中從一隻被捕獲的魔仆腦子裏獲取的信息。魔仆的思維活動告訴我們,在涿鹿之戰的打擊後,魔王受到了重創,不得不終止了活動,讓自己進入一種近似沉睡的保護狀態,必須通過擁有特定血統的“天選者”來喚醒。而後來的曆史也證明了這一點,那就是每隔一段長短不定的時間——長則數百年,短則幾十年——之後,魔仆們都會有一種集體的躁動,顯然是感受到了某種召喚。那就是天選者出現的征兆。”

“誰告訴你天選者是人類的?”路晗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馮斯怔住了,仔細揣摩著路晗衣的話,突然臉色煞白:“你是說,我,天選者,其實……其實……”

“是的,天選者的身上,帶有魔王的血脈,”路晗衣說,“隻有魔王的血才能喚醒魔王。”

“但是……怎麽會有魔王的血脈……又該怎麽分辨……這也太奇怪了吧?”馮斯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

“誰也不知道魔王是怎麽做到的,就如同誰也不知道魔王在哪裏、具體是什麽形象一樣,”路晗衣回答,“總之,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這樣的血脈,而且還不隻一支。但是並非所有帶有魔王血脈的人都能成為天選者,所以人們隻能采取笨辦法,那就是死死盯住可能帶有魔王血脈的家族,監視這個家族出生的每一個嬰兒。當天選者出生時,魔仆們會有異動,甚至會有妖獸出現,此外還有其他的一些異兆,可以幫助判別。”

“那樣的話,殺掉我不是一了百了?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用擔心魔王被喚醒了。”馮斯說。

“但是你死了,下一個天選者仍然會出現,那不過是一條沒有窮盡的等待之路。我們更希望在不喚醒魔王的前提下、通過天選者和魔王的特殊聯係找到它,趁著它在沉睡狀態時殺死它。那才叫做真正的一了百了。然而……”

“每一次都失敗?”馮斯尖銳地問。

路晗衣歎了口氣:“是的,每一次。每一次失敗的原因都如出一轍——在即將和魔王建立精神聯係的那一刹那,天選者的腦子出錯了,直接無法承受那樣劇烈的精神變動而一下子變成瘋子——這一度被稱之為‘命運之咒’;隻有兩次例外,那兩個天選者成功接收到了魔王的信息,但自己卻被完全被控製,成為一個新生的魔仆,而我們依然無法經由他們找到魔王,最終反而為了消滅新生魔仆而損失不小。”

“為什麽會這樣呢?”馮斯皺起眉頭,想起了先前那段奇異的幻覺,那種感覺,的確像是有什麽異物硬往自己的腦子裏鑽。但最後自己既沒有變成瘋子,也沒有成為被控製的魔仆。至於和魔王的精神聯係……好像也沒有。

“沒有人知道,樣本空間太小,不足以支持嚴謹的結論,隻能先試著猜猜看了。比如近些年來,我的家族研究了所有失敗的案例,以及那僅有的兩個建立了聯係的,發現那兩位天選者和其他所有人不同的一點在於——他們並不情願對抗魔王,”路晗衣說,“那兩個人頗為自己身上有魔王的血脈而自豪,內心深處並不認同自己是人類,也不認同他們應當反抗魔王。”

“我明白了!”馮斯忍不住喊出了聲,“之前我認識的那個叫何一帆的女孩,反反複複地說,不能給我造成先入為主的印象,就是這個道理!我不能夠抗拒魔王,卻也不能太過親近它!也就是說,一切最好發生在我對所有事件都還不太了解的狀況下,那樣才能真正地憑借本能行事!”

說到這裏,路晗衣一臉的迷惑:“但是真是奇怪,最後的結果變成了這樣,你並沒有喚醒魔王,也沒有被控製,反而殺死了魔仆。而在殺死魔仆之後,你又成為了一個普通人,不能激發出任何蠹痕,也不能抵抗範量宇的一點輕微攻擊——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馮斯咧嘴笑了笑:“你們四個一起來到這裏,其實就是打算萬一我被變成了魔仆,就把我幹掉,對麽?”

“確切地說,開始隻是觀察,”路晗衣說,“我們尾隨你到這裏,並不打算進村。但當你進入村子裏、靠近了這座墓穴後,魔仆的精神擾動立刻被我們捕捉到了,我們確定你是一個能讓魔仆產生感應的真正的天選者,所以立刻進來了。我們四個所代表的,是中國境內勢力最大的四個家族,而事實上,現在在村外大概有那麽幾十上百個來自其他家族的人,也在關注你的動向。假如你不幸被召喚成為魔仆,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你。”

“那我總算命不錯,”馮斯長出了一口氣,“不過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我祖父所在的家族想要利用我幹些什麽呢?”

“那個家族長久以來從來不和我們通聲氣,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現狀如何、藏在哪裏。唯一能確定的是,關於天選者,他們掌握了比別人更多的資料,對此也有一些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特殊目的。這個目的也許會十分的危險,所以我們也一直在努力尋找他們,遺憾的是,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人知道你祖父的下落。”

“那你現在打算拿我怎麽辦?”

“老實說,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了,”路晗衣臉上的苦惱顯得很真誠,“過去也從來沒有任何天選者像你這樣不安分的——我擔心你遲早會捅出大婁子。梁野兄,你有什麽主意嗎?”

“用你先前給我的建議,順其自然,”梁野說,“他是一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天選者,與其我們閉著眼睛胡亂幹涉,不如讓他閉著眼睛自己去闖。”

“更何況,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們的大麻煩才剛剛開始,”他看上去一臉的疲憊,“如果在這個小兄弟的身上不能出現什麽奇跡的話,也許會大家一起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