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葬

《歌唱的塞壬》是一幅六英尺五英寸高的大幅麵油畫,韓虞張開雙臂,抱著畫框辛苦穿過狹窄的過道,爬上頭等艙的旋梯,送到周爾雅的麵前。

韓虞氣喘籲籲地一邊抱怨,一邊試圖引誘周爾雅下樓:“大少爺,您難道就不能紆尊降貴,踏足勞動人民的二等艙嗎?你去狄薇的艙房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我費勁搬上來搬下去?雖說那裏的氣味是沒這裏好聞,可現場或許還能發現其他的細節,你就不想親臨現場看看?”

“不方便。”

周爾雅站在光線明亮的室內,取出放大鏡,仔細瞧著榮佳梵的遺作。

他的房間,好像光線格外充足。

韓虞聽到這三個字,還以為他是不願意踏足女子的艙房,低聲嘀咕:“年紀輕輕,留過洋的,還是個老封建。”

趁著周爾雅研究畫作,韓虞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他的艙房。

雖然進來過幾次,但韓虞還是第一次這麽認真的觀察他的房間。

韓虞發現周爾雅的床頭放著真絲睡衣,床單枕套也是自己帶的,因為邊角上繡著他的名字,還有拖鞋上也有他的家族徽章——那個火焰形狀的圖紋應該是大家族自己的徽章吧?

畢竟西方貴族都有自己的家族徽章,也許周家也是顯貴,弄了一個?

韓虞自己猜測的,因為這個火焰形狀經常能在周爾雅身邊的物品上發現。

“難怪這麽亮?這是夜明珠嗎?”韓虞看到床邊紫檀木托上一個雞蛋大小發著亮光的玉石,裏麵流光溢彩,驚訝好奇的問道。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寶石。

周爾雅依舊檢查著畫作,在韓虞伸手想**的時候,淡淡開口:“不要碰我的東西。”

韓虞差點忘了他的怪癖,訕訕的縮回手,目光轉到另一側,又大呼小叫起來:“你居然還帶了兩盆蘭花上船,也太……”

太講究了,比大戶人家的閨秀還要精致。

韓虞想到大家閨秀,正想問之前甲板上驚鴻一瞥的姑娘手帕有沒有還,還沒開口,周爾雅放下了放大鏡,抬起頭,語氣裏帶著一絲戲謔:“阿虞,我看你才是老封建吧。這幅畫,你肯定沒有正眼看過。”

韓虞一下子紅了臉,尷尬的假裝賞花。

榮佳梵畫得太逼真,他還真沒好意思盯著畫麵看,不過周爾雅怎麽會知道?

“我……我當然看了!你可不要胡說!”

這種時候,強詞奪理還是有必要的。

周爾雅聳了聳肩,輕笑:“如果你看過,就絕對不會相信榮佳梵會自殺。”

“啊?”韓虞愣了愣,畫還能看出來這些?

“榮佳梵這幅畫,對畫中人充滿了愛意,有表達不出的苦悶,但卻傾泄在顏料上。這份愛沒有得到回應之前,她是不會那麽容易結束自己生命的。”

周爾雅指著畫中人解釋。

“等等等!”

韓虞轉身走過來,打斷了他,反問:“你是說榮佳梵和皮格馬利翁一樣,愛上了自己創造的藝術品?”

皮格馬利翁是塞浦路斯的國王,他同樣也是一個精湛的雕刻家。他看不上普通女子,卻愛上了自己用象牙雕塑的少女,愛神被他的熱情所感動,賦予這雕像以生命,讓他們結為夫妻。

榮佳梵也有這種傾向?

“當然不是。”周爾雅覺得他看問題太表象了,而且很衝動,“我現在更加肯定,你沒有仔細看過這幅畫,居然認不出來,這幅畫是以誰為模特兒的。”

“以誰為模特兒?”韓虞繼續發懵,這可是一幅**畫,難道還有真人模特?

這……這年頭的女孩子,怎麽可能願意?

難道榮佳梵是以自己為模特兒?

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或者不想在周爾雅麵前表現的太窘迫羞澀,韓虞更不敢把目光投向畫麵。

周爾雅修長的手指輕輕摸著自己光潔的下巴,在畫框麵前來回踱步,皮鞋踩著地板,發出踏踏踏的聲音。

“你沒有注意到這幅畫是以誰為原型不奇怪,其他那些人也不敢多看這種驚世駭俗的畫麵。但是,她沒有發覺,就實在太奇怪了。”

“她?”

韓虞一頭霧水,不知道周爾雅是在指誰。

周爾雅指著畫中人的頸部,靠近鎖骨的地方,“這裏有一顆朱砂痣,是最明顯的特征。隻要不是瞎子,應該都會注意到。”

“這麽說我就是瞎子嘍?”韓虞哼了一聲,很生氣。

因為得到了周大少爺的提示,他也沒辦法得出答案。

周爾雅見他死活不肯看畫像,這時候真像個純淨少年,忍不住笑了,繼續循循善誘:“你可以注意胸部和腰部的曲線,還有腳踝的結構以及大腿與小腿的比例……”

韓虞被打敗了,搖手不停:“周兄,如果我不是知道你的為人,一定會覺得你是個大色狼。”

非禮勿視,除了色狼,哪有人會盯著女孩子看那麽仔細?還胸部,腰部,大腿……

周爾雅不以為意,他並不覺得觀察裸、體有什麽心理障礙:“這不是必要的觀察麽?既然你還猜不出來,那我也就隻能直接告訴你,這幅畫的模特兒,就是狄薇。”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榮佳梵深愛的人,也是狄薇。”

噗!

“咳咳咳……”韓虞正打算喝口熱茶緩緩尷尬,一下子就嗆到氣管,全噴了出來,咳嗽了半天才止住。

“狄薇?這怎麽可能……”

他試圖反駁,但是畫中人那修長的大腿與迷離的神情,如果周爾雅不提他不會聯想,現在卻不由自主腦海中就浮現出狄薇的臉。

還真像!

韓虞目光掠過畫麵那籠罩輕紗的女體,想起狄薇獨特的美,臉漲得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樣充滿**力的女體,確實像是海中的塞壬,讓人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哪怕是死亡也在所不惜……”

周爾雅輕輕撫摩著畫麵,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溫柔的眷戀,仿佛撫摸情人的發絲,眼神專注,很……性感。

韓虞看得非常尷尬,這種動作現在看來怎麽都覺得有猥褻的意味。

他咳嗽一聲,勸阻道:“周兄,人家是女孩子,還是尊重點好!”

“哦?”周爾雅挑了挑修長的眉,覺得他這時候迂腐的很可愛,就像沒欣賞過那些歐洲名畫的封建士大夫,“我說到現在,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你心目中這位女神,在這一場毒殺案中,有最大的嫌疑嗎?”

什麽?

韓虞還處於震驚中未曾反應過來,但是平靜下來一想確實如此。

如果說榮佳梵不會自殺,那狄薇就顯得非常可疑了。

首先隻有她一個人有可能有動機,她雖然不在現場,沒有與受害人接觸的機會,但毒殺可以事先安排,並非沒有機會動手。

另外……她說的那些證詞,全都是一麵之詞,有刻意引導之嫌。

韓虞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她確實是很可疑。”

盡管對這個柔弱而精彩的女子有些好感,但理性的韓虞也不得不承認,從客觀角度來說,她是最有可能的凶嫌。

正在他思忖的時候,蔡副官從側門走進來,湊到周爾雅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周爾雅的表情終於有了些微變化,轉頭對韓虞說道:“好像船長已經把這件事定案成自殺,準備舉行海葬了。”

“不行!”韓虞跳了起來,俊朗的臉上全是憤怒,“真相還沒查明,怎麽能隨隨便便下葬?”

船長在海上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包括警察權也由他來行使,由於航程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屍體保存不易,所以他也有權舉行海葬,將屍體沉入大海。

韓虞趕到甲板上的時候,裝著榮佳梵屍體的棺材已經被封死,幾名強壯的水手正扛著它站在船舷。

船長手持黑色封皮的聖經,在為死者作最後安息的禱告。

“……你使人歸於塵土,說你們世人要歸回。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你叫他們如水衝去,他們如睡一覺……”

禱文簡短而沒有誠意,船長頂著巨大的黑眼圈,顯然昨晚也是未得安睡。他打著嗬欠,快速的禱告完,也希望盡早結束這些麻煩事。

“等一下!”韓虞性格一向衝動,從沉默的人群裏義憤填膺地衝上前,拉住了船長,“榮小姐是被謀殺的,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結束。”

船長本來就心思煩躁,有些生氣的揮了揮手,兩個強壯的水手上前,將韓虞扯開。

他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製服衣袖,回頭對趕來的周爾雅微微頷首,語氣還算禮貌:“周先生,請您看好你的朋友,不然我會以危害航海安全罪關他的禁閉。”

在航海過程中,船長確實有這樣的權力。

奮力抵抗的韓虞被壓製下去,隻能寄希望於周爾雅,可周爾雅隻是沉默的看著棺材,他知道無權在公海上阻止船長,並不想多費口舌。

此時,樓上的欄杆處,一個戴著紗帽,穿著綢緞洋裝長裙的少女靜靜的看著甲板上的人們,身後的老嬤嬤一直挽著她的胳膊,一個勁的說:“小姐,你可別去湊熱鬧,死人可不吉利,咱們回房去,這幾天少出來……”

少女雖然五官靈秀,麵頰的線條溫柔,可眼裏藏著某種熾熱的渴望。

細細看來,這種熾熱和甲板上的熱血青年韓虞到有幾分相似。

“老爺要是知道你多管閑事,以後絕不會再放你出門了。”從小看她長大的孫嬤嬤最了解小姐的性格,生怕她和那群粗莽古怪的人攪到一起,甩出了殺手鐧。

“嬤嬤別擔心,我隻是看看。”少女的聲音也很溫柔,軟軟的,帶著好聽的尾調。

榮小姐之死在船上傳的沸沸揚揚,有人說謀殺,有人說自殺,還有人說是水妖索命,她很期待下麵站著的那個據說很厲害的周先生能阻止這一切,找到真相。

都是一等艙的客人,關於周先生的事,她也聽聞一二,加上周先生長相出色,總能引起女孩子注意,隻是沒想到,周爾雅站在甲板上一言不發,並不想阻止海葬的樣子。

這讓她很失望。

“別看這種不吉利的事,快回去歇著。”孫嬤嬤很迷信,一點也不想看見暴死之人和棺材,強行拽著少女離開。

周爾雅像是感覺到上麵的動靜,在潮濕的海風中,抬頭看向樓上。

少女的視線隔著帽簷薄薄的輕紗,和他對視一眼,隨即扭頭離開。

從她扭身的動作和加快的腳步中,周爾雅看出這個姑娘在生氣,對自己的不作為很失望,甚至不滿。

即使是神,也未必能讓所有人滿意。畢竟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貪婪,最可怕的東西。

海葬儀式順利進行,最後棺材順著跳板滑入大海,年輕的女孩生命隻綻開了一朵白色的浪花,隨後就陷入無底的黑色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