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黎綠

“巴黎綠。”

周爾雅用銀質小勺細心剔去櫻桃的核,然後拌了鮮奶油送入口中,這才給韓虞答複。

“什麽?”韓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碰麵前的甜品。

和酷愛甜食的周公子不同,韓虞不太喜歡甜品,即使吃甜品也不會像眼前斯文俊秀的少爺一樣優雅。

“你不是在想毒藥在哪兒嗎?塞壬的頭發是藻綠色,這種鮮明的綠色,應該是當前畫家都偏愛的‘巴黎綠’,巴黎綠的顏料中包含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的成分。”

周爾雅品嚐著舌尖帶來的甜蜜果香,淡淡解釋。

“這麽說來,毒藥的來源問題也解決了?”韓虞有些泄氣,想到那些抑鬱症自殺的藝術家們,“難道真的是自殺?這……未免太可惜了。”

“不。”

周爾雅放下勺子,頎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敲打花梨木桌麵,良久才蹙眉沉吟說道:“這件事,還是有古怪,海妖這個謎團如果不解決,就不可能看到真正的真相。”

“海妖?”韓虞意興闌珊,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什麽問題,隻沉浸在才女自殺的可惜中,“無論怎麽看,也很難認為真的存在超現實的海妖,應該隻是海上憂鬱症。”

此時歐洲正是佛羅伊德教授的精神分析學最受歡迎的時候,人們發現許多以往中邪或者魔鬼附身的問題,都可以用心理學上的疾病來解釋。

韓虞在德國上學的時候,也旁聽過幾堂精神分析學的課程,不能稱之為專家,至少也有自己的心得。

“用精神分析學來將這個案子定性為自殺,並不是不符合邏輯,隻是少了許多趣味。”

周爾雅慢條斯理地開口,那雙深邃的眼裏,總是藏著讓人看不透的光芒。

“趣味?”韓虞很不認同的瞪著周爾雅。

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崇拜,但不可否認,周爾雅對他人的情感很冷漠,隻有這點讓真誠率性的韓虞難以接受。

就像現在,這位清貴公子爺,竟覺得少女自殺的案件沒有趣味。

“在這個海妖的故事背後,還應該有更精彩的劇情。”周爾雅知道韓虞的不滿,但他並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的興趣被案件提了起來,想抽絲剝繭的找到背後黑暗的真相。

“這可不是科學的態度。”韓虞嘀咕著。

相處的這些日子,韓虞知道周爾雅是個奇人。

周爾雅在歐洲留學,學的卻不是數理、化學或者機械這些西方領先的東西,而是神秘學與民俗學,並且拿了個雙料博士。

此人知識麵之廣博,簡直可以用百科全書來形容,所以他一口道破顏料中含有砒霜這件事,韓虞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奇怪。

和周爾雅無論聊什麽,他都能夠接得上,而且觀點獨特,振聾發聵,所以韓虞特別喜歡與他交流。

也正因為思想太深邃,有時候說話神秘莫測,神神叨叨,讓人很難跟得上思路。

韓虞始終認為,“這不是科學的態度”。

科學的工作方式,應該是繼續詢問關係人,得到更多的訊息以後,再進行分析推理。

所以第二天一早,等狄薇稍微恢複了些,韓虞就再次就海妖案件向他問詢。

狄薇因為身體不舒服,二等艙唯一的中國人醫生在一邊陪著。

她半倚靠在**,刑誌力在旁守候,拿一個枕頭給她墊起來。

“能和我再說說海妖的事嗎?”韓虞單刀直入的問道。

聽到“海妖”兩個字,狄薇臉色蒼白,眼眶發紅,又開始瑟瑟發抖。

“要喝點水嗎?”韓虞看見她的反應,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和她討論這麽不想回憶的事情。

狄薇搖搖頭:“不用,謝謝。”

“那……陳老先生昨天和我了一些海妖的事,他說榮小姐前天晚上好像做噩夢了。”韓虞雖然不忍讓女士聊不想說的話題,但為了找尋真相,還是繼續問道,“能和我說說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到韓虞的疑問,狄薇強撐著精神,流淚回答:“不錯。我應該早注意到的,佳梵從前天晚上開始就不太正常。午飯之後我們在房間準備休息,突然聽到了朦朦朧朧一陣優美的歌聲,當時我還以為是船上的表演,說這音域這麽高又亮,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到。”

“後來佳梵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海妖,她就變得非常恐懼,半夜也睡不著,拉著我聊天,說一些海上可怕的傳說,後來我因為太困睡著了,半夜醒來,發現她正對著自己畫的畫發呆,月光從舷窗照進來,我看到……看到她臉色一片慘白。”

說到這裏,狄薇的臉色更加慘白,那一幕似乎很可怕,她用力平複著心情,過了一會才繼續說道:

“佳梵對我說,說海妖在召喚她,她馬上要去向新世界,當時的神情特別恐怖。我嚇壞了,勸了她幾句,她卻隻是冷冷的笑,還用手指頭摳著畫麵,因為沾上了顏料,指縫都是綠色的……”

狄薇的精神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創傷,聲音越來越顫抖,含淚看著韓虞:“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更像是我做了一場噩夢……”

“對不起,讓你回憶這麽難過的事。”韓虞不會安慰人,幹巴巴的對她說道。

他很後悔沒能把周爾雅拖過來,總覺得周爾雅很能搞定女人的情緒。

“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的狀態好多了。我就以為她隻是一時精神不好,就沒在意。沒想到……”

狄薇沒說完,低下頭,扯著薄被捂住臉,泣不成聲。

倒是一邊的刑誌力,從口袋裏拿出手絹遞給她,勸慰說道:“狄小姐,節哀順變,你也要保重身體才好,這傷了身子,船上實在不好調養。”

韓虞看到手帕,突然想到了那個手帕被吹飛的少女。

他晃了晃神,急忙將狄薇所說的都記在小本子上,想了想又問:“當時你們倆聽到歌聲,是幾點?”

“幾點?”狄薇的神色有些恍惚,回想了一陣才說,“大概是前天下午兩三點鍾的樣子。”

印。度洋的午後特別讓人慵懶,那個時間段乘客們在休息得多,大部分都在午睡和養神,船上應該很安靜,但是除了狄薇與榮佳梵之外,並沒有人聽到過歌聲。

調查陷入僵局,韓虞歎了口氣,合上本子,又問道:“除了這些之外,榮小姐身邊還有什麽異常的事情發生?”

狄薇想了想,遲疑了一下:“前幾天在甲板上,我好像看到張先生在纏著佳梵說話,不過我走過去的時候,張先生就立刻離開了,佳梵也沒說什麽。其它我想不到還有什麽異常,佳梵的生活很規律單純,除了吃飯散步吹吹風以外,大部分時間都在船艙內作畫。”

韓虞蹙眉,“張先生?就是張厚德嗎?”

狄薇疲憊的點點頭:“是。”

這好歹也算是一條線索,雖然韓虞不認為那個好色胖子張厚德有殺人的勇氣,不過怎麽也得詢問一番。

“不打攪你休息了,要是想到什麽再找我。”韓虞收起本子,對狄薇說完,轉頭看了看刑醫生,“也辛苦刑醫生照看了,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喊我。”

刑醫生臉上也滿是疲憊,顯然沒有休息好,他點點頭:“這裏交給我吧。”

韓虞也不多說,離開狄薇之後,就去找張厚德了解情況。

張厚德愁眉苦臉,但也不敢否認:“禮拜二我確實在甲板上碰到過榮小姐,當時隻是想請榮小姐晚上去跳舞,但她沒什麽興趣,我碰了一鼻子灰就走了。”

韓虞覺得他很油滑,故意說道:“有人看見你可糾纏了榮小姐好久。”

張厚德嚇壞了,哭喪著臉四處看了看,生怕被人聽到,低低哀求:“韓先生,您輕點聲,這要傳出去了我還怎麽做人?我承認,榮小姐那麽漂亮,我是動了些歪心思,出門在外,就算是做幾天露水夫妻,又能怎樣?單身小姐一個人出門不易,我也願意讚助一二旅費。隻是榮小姐臉皮薄,當時就惱了,眾目睽睽下,我哪兒還有膽子多糾纏?”

他壓低了聲音,叫屈道:“至於榮小姐後來出事,那可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您可以問我同伴,在那之後,我可再沒和榮小姐說過一句話。”

榮佳梵一死,張厚德惶惶不可終日,就怕別人懷疑到他頭上。這會兒韓虞一問,他當然是趕緊剖白。

韓虞找張厚德的同伴方仲之,還有同船幾人問了問,果然之後張厚德並未再找過榮佳梵,以他的性格,也不敢投毒,更何況他還缺乏動手的機會。

這條線索,看來是沒什麽用處。

韓虞將問話的記錄給周爾雅看,周爾雅搖頭說:“前天是禮拜五,下午兩三點是休息時間,船上沒有表演。看來她們如果不是同時幻聽,就真的是遇到光天化日之下海妖作祟了。”

“我覺得是她們聽多了陳約翰的恐怖故事,有心理暗示。”韓虞是接受過進步科學的知識分子,他才不信鬼神之說,“科學的世界,不可能有海妖之類的東西存在,我可以理解為群體性精神病造成的幻聽嗎?”

藝術家有些神經質,完全屬於可以理解的範疇。

同樣作為畫家,二十幾年前梵高先生用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腹部,相對而言,服毒還算是文雅得體的選擇。

“她絕不是自殺。”

周爾雅反對韓虞的結論。

明亮的光線下,他的眼睛反射著幽冷的寒芒,白玉般的側臉像大理石雕刻出來的,有那麽一瞬間,韓虞覺得他不像鮮活滾燙的人類,到更像神祗,或者……鬼魅。

周爾雅終於主動提出了要求:“我想看看她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