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罌粟
上海石庫門的老房子,到了黃梅天最難過,陰暗潮濕不說,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黴味兒,讓人鼻子總覺得癢癢的出不動氣。
在這樣的連日不見太陽的悶人天氣裏,心情也會跟著低落。
周爾雅坐在舒適的扶手椅上,手裏拿了本書,可並沒有在看書,隻是看著白色的窗簾出神。
外麵陰雨綿綿,他的書房燈火通明,將每個角落都照的清清楚楚。
蔡副官敲了敲書房的門,走進來和他低語:“老爺到了。”
周爾雅收回目光,放下了書,整了整領結——他在家裏看書都會穿的一絲不苟,隨時可以參加上流派對的整潔。
一輛老爺車停在了花園門口,幾個軍官排在車門前,一臉戒備。
蔡副官撐著傘,親自去接老爺車後排的人。
周爾雅站在門口,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上的表情很漠然。
這就是叱吒上海灘的大督軍——周仁山!
他和精致清俊的周爾雅完全相反,雖然年過半百,但年齡隻增加了他的魅力,五官深邃有力,眼神桀驁飛揚,霸氣威嚴,一看就知道當年也是個英姿颯爽的美男子。
“回來了也不去老宅看一眼,居然讓我來找你!”周仁山打量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走進房間,風衣一抖,蔡副官默契的接住,掛在了門口,然後默默退到外麵,不去打攪父子倆。
周爾雅淡淡說道:“你可以不來的。”
“你!”周仁山劍眉一豎,依他的脾氣,誰敢這麽輕慢,早就提出去喂狗了,可偏偏麵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兒子。
眉眼修長,玉樹臨風,自有一股高雅風流——和他死去的愛人五官神韻一模一樣。
每次看到周爾雅,他的內心都是又痛又怒又愛。
“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呆在這裏不見我?”周仁山深吸了口氣,控製自己的情緒,坐到沙發上問道。
周爾雅沒有回答,也算是默認吧。
他一點也不喜歡老宅,裏麵盡是些令人作嘔的人。
“我給你發的電郵看到了嗎?”周仁山掏出雪茄,想抽煙,但想到兒子厭惡煙味,拿在手上玩了一會,沒有點燃,問道。
“和慕容小姐的婚事?我不同意。”周爾雅坐到周仁山的對麵,給他倒了杯茶,淡淡說道,“想必人家小姐也不會同意。”
都什麽年代了,已經不興包辦婚姻了。
“人家是江南富商,慕家小姐我見過,長得又靈秀,性格溫柔,知書達理,你見都不見就推辭?”周仁山很生氣,但對這個兒子又無可奈何,緩下語氣繼續說道,“再者,你已二十八了,再過兩年就是而立之年,你又不肯接手我給你安排的仕途,也不願成家……”
“如果你是來和我說這些的,請回吧。”周爾雅打斷父親的話,站起身,紳士優雅的伸手,做了個請客離開的姿勢。
周仁山“啪”的一聲,狠狠一掌拍在黃梨花木上,震的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
周爾雅眉眼波瀾不驚,依舊維持著請客離開的姿勢。
倒是蔡副官聽到動靜,匆匆推門走了進來,對周仁山耳語幾句。
周仁山臉色很難看,他本就不怒自威,現在的表情更是讓人不敢正視。
“婚事和仕途,你必須選擇一個。”周仁山一直想培養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周爾雅雖然看上去細膩敏銳,但他絕對有能力成為下一個督軍。
“給你一個月時間,下個月十五,我要宴請慕家,你若是給我壞事,別怪我不顧父子情麵,將你這房子收了,跟我回府!”
蔡副官見周爾雅根本不為所動,急忙安撫暴怒的周仁山:“老爺,府上貴客還等著您,先回去吧,這邊……讓少爺好好想想。”
周仁山冷哼一聲,狠狠看了眼周爾雅,無奈的拂袖離開。
聽到外麵車子漸漸消失的聲音,周爾雅才揉了揉眉心,拖著沉重的腿,往樓上走去。
他的臥室在二樓朝南的房間,寬敞整潔,雖是陰雨發黴的天氣,但臥室裏熏了香,氣味怡人。
周爾雅知道父親一心想讓他從政,可他並不喜歡爾虞我詐的政界,現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解開當年母親死亡的謎題。
周爾雅走到書桌邊,上麵放著一張手帕,右下角繡了朵精致的蘭花,蘭花下是一個“容”
字。
遊輪上丟失手帕的少女,就是他的訂婚對象,慕容。
慕家的小姐,論品相確實很好,窈窕嫻靜,水靈可愛,他並不討厭。
可慕家小姐,在遊輪上一直悶悶不樂,眼神很有主見,似是想掙脫什麽,一看就不是舊式女子,想必對婚事也不會滿意。
不敢說自己是君子,但至少他是個紳士,明知對方不願,還要置之不理,強迫別人,這不是他的風格。
所以,與其讓人家弱女子反抗父母之命,拒絕這門婚事,不如他開口成人之美。
反正,他和家人的關係一向不好,也不差這一次反目。
“少爺。”蔡副官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恭敬的喊道。
周爾雅收起手帕,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會答應他任何事。”
他沒有還帕子,也是因為在遊輪上就知道這個少女的身份——慕容小姐身邊的老嬤嬤嘴上碎碎叨叨,常常說“咱們慕家有名有望”之類的話,不管是誰隨便聽幾句,都能猜出她的身份。
回國前就收到父親的電報,要求他回國和慕容小姐成婚,他對慕家的情況也略知一二,畢竟是浙商首屈一指的富豪。
所以周爾雅拿到帕子,看見上麵繡的芳名,更確定她的身份,不想多生枝節,和她有太多接觸,索性留下了手帕。
“老爺這些年也著實辛苦,國內局勢動**,他需要你回來……”蔡副官想勸說幾句,但被周爾雅抬手阻止。
“我不是他的利益棋子,我隻想做自己。”周爾雅的眼神慢慢落在放在書桌顯眼地方的一副被布緊緊包裹的畫上。
像是終於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決定,周爾雅走到那幅畫前,修長白皙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撫上纏著布的畫框。
蔡副官緊緊捏著拳頭,呼吸跟著他的手指一停一頓。
這幅畫是周夫人最喜歡的畫,自從那一夜暴變,周爾雅就封存了這幅畫,一直用白布緊緊裹著,就像將自己的痛苦回憶緊緊裹著,從不肯打開。
而此刻,周爾雅緩緩解開了那幅畫。
這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的名作《野罌粟》。
是他媽媽年輕時在法國學習時,在一場藝術展上看到的畫,因為太喜歡,臨摹了下來。
畫中的人物是畫家的妻子卡米耶和他們六歲的兒子讓。母子倆在田野裏采集鮮花,盡情享受著陽光,完全陶醉在大自然中。
周夫人原本是個才華橫溢的畫家,周爾雅那時的年齡也差不多六歲,她經常抱著他,欣賞著這幅畫,對他說,這裏麵的媽媽和兒子,就是他們。
從小就代入了這樣的感情,所以周爾雅看到裏麵的人物,心髒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針尖紮了一樣疼痛。
原本《野罌粟》中的那一片片鮮紅的罌粟花,就像蝕骨的毒,又像心頭滴出來的血,一滴滴染在畫麵上,重疊出驚人的美感。
“少爺……”蔡副官憂心的看著周爾雅低垂的眼睛,生怕他會痛暈過去。
從小看他長大,蔡副官比周仁山還要了解他。
蔡副官知道,他強大淡定的外表下,有著纖細敏感的心。
但人總會成長的,背負著黑暗過去的人,成長的速度更快。
周爾雅拿掉那塊白布,像是自言自語,低低說道:“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那個畫像的右下角畫框已經燒黑了,烈火焚燒的痕跡,像一塊黑色可怖的陰影,蔓延到畫麵上,差點將畫中的小男孩吞噬。
周爾雅輕輕撫摸著上麵麵容模糊的人臉,一直溫潤如玉的表情漸漸猙獰起來,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一直都知道我要做什麽!”
蔡副官被他的模樣嚇到了,急忙想扯起白布蓋住那幅畫。
可周爾雅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的驚人,捏的蔡副官手腕都發青。
“不準碰它!”周爾雅的雙眼猩紅,吼道。
“是,我不碰。”蔡副官立刻收手,很擔心的看著周爾雅。
周爾雅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控,勉強深吸了口氣,啞著聲音說道:“把它掛在這裏。”
蔡副官驚訝的看著他:“少爺……你真的要掛起來?”
是時候麵對自己的心魔了。
他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無助彷徨的孩子了。
周爾雅堅定的點了點頭:“掛起來。”
蔡副官不敢多說什麽,在周爾雅的床頭訂了釘子,戴上手套,小心的拿起那副被燒毀一角的畫。
就在他挪動這幅畫時,突然從被燒毀的邊框破損角落掉了一個小小的東西。
“叮咚”一聲,那金屬物掉落在周爾雅皮鞋邊。
蔡副官以為自己弄壞了這畫,臉色一僵,動也不敢動。
周爾雅長腿慢慢曲起,姿態優雅的蹲下身,撿起腳邊的金色的東西。
這是一把黃金打造的鑰匙,寸許長,很是精致。
他從未發現過畫框裏藏著的東西。
也是因為這幅畫從母親死去之後,就被他用白布包裹,封存起來,封存了整整二十年。
“這是什麽鑰匙?”蔡副官定睛一看,並不是畫上的東西,才稍稍放下心來。
周爾雅細細打量著鑰匙,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鑰匙,但直覺告訴他,這把鑰匙將打開他二十年來苦苦追尋的謎底。
“我要找一個人。”將那個鑰匙戴在了胸前,周爾雅對蔡副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