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界

像多數東北人一樣,李群山身材高大,雙眼炯炯有神。

他徒步旅遊,到達沙漠邊緣,在一個叫駝縣的小城休息一夜,天剛亮就闖進了沙漠中。他不想深入,隻想拍一些照片就出來。他是個攝影愛好者,尤其喜歡風景作品。

他在沙漠裏專注地尋找更好的角度,更好的沙漠形狀,拍下了幾十張風光照。偶爾回頭看看,頭一下大了,駝縣在視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轉了一圈,除了沙漠還是沙漠——他迷路了。

廣袤無際的沙漠如同汪洋大海,李群山像一隻小小的螞蟻,張望著,奔走著,掙紮著,偶爾就掏出手機看一看,始終沒有信號。他越來越恐懼,不管朝哪個方向走,都覺得與駝縣南轅北轍……

幾個鍾頭之後,李群山疲憊不堪,他懷疑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沙漠的腹地,沮喪地停下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朝前走了。

遠處出現了一塊高高的木牌,它在光禿禿的沙漠上十分顯眼。旁邊有一個活物,黑色的,像是一匹馬。

李群山想,那應該是個路標!

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振奮精神,大步跑過去。

那果然是一匹黑馬,它一邊無所事事地甩著長長的馬鬃,一邊啃著芨芨草。也許,它曾經屬於哪個橫穿沙漠的馬幫,結果掉了隊……

當李群山的眼睛落在木牌上之後,馬上感覺事情並不簡單,那上麵刻著字:

跨過這塊木牌一步,必死無疑。

木牌是楊木的,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的風雨剝蝕,已經變黑,已經幹裂。

前麵有什麽?狼群?惡鬼?沙漠盜匪的老巢?染了瘟疫被隔絕的一群人?

李群山看了看那匹黑馬,黑馬依然在啃著芨芨草,頭都不抬一下。

反正逃出沙漠的希望已經很小了,李群山決定跨過去,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說不準還會獲得轉機。

跨過木牌的一瞬間,李群山的心“咯噔”一聲。已經跨過去了,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可能再挽回。他四下看了看,沒什麽異常。

他朝前走出幾步,想起了什麽,又回頭看了看木牌的背麵,沒想到,木牌的背麵也刻著字:

跨過這塊木牌一步,必死無疑。

這不是惡作劇。

沒有人會跑到這種不毛之地搞惡作劇,那是找死。

不能跨過來,也不能跨過去,難道這是國界?國界是威嚴的,不可能是陰森的。

李群山麵對木牌,越琢磨越糊塗,越糊塗越害怕。

沒有人告訴他答案,沙漠一片死寂。

盡管是八月,但是沙漠表麵的溫度至少達到了零上70攝式度,偶爾可以看到一兩棵紅柳。此時正是紅柳開花的季節,那花太鮮豔了,令人感到某種不祥。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生長著芨芨草和羅布黃之類的植物,看上去很難看。和浩瀚的沙漠比起來,這些固沙植物太渺小了。沙漠吞吃著土壤,像魔鬼一樣朝前蔓延……

李群山想到,不管怎麽說,都應該牽走這匹馬,它可以代替腳力,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可以把它殺掉吃肉喝血。

可是,它沒有韁繩,更像一匹野馬,惟一的辦法是騎上它。

李群山走近它,試探地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沒有尥蹶子,似乎很乖順。

李群山笨拙地爬上了它的背,雙腿一夾:“駕!”

它朝前一躥,突然狂奔起來。這時候,李群山斷定它是一匹野馬!

它跑得太快了,李群山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像個鬥牛士,連連驚叫:“馭!——馭!——”

可是,黑馬根本不理睬,速度越來越快!沙漠在李群山眼中劇烈地搖晃起來。它的乖順是個陰謀!

終於,李群山從馬背上掉下來,天翻地覆。

他忍著痛四下看了看,又一次看到了那塊高高的木牌。他馬上意識到:黑馬馱著他跑了一個大圓圈,又回來了!

它為什麽不離開這塊木牌呢?

黑馬在不遠處停下來,回過頭,一邊甩馬鬃一邊看他。

李群山和它對視著,突然產生了另一種恐懼——在這片死氣沉沉的沙漠上,怎麽突然出現了一匹馬?它跟那塊木牌有什麽關係?

正琢磨著,遠方出現了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

在這個死亡地帶,在這塊神秘的木牌附近,任何人出現都是可疑的。也許,木牌上的話就要應驗了!

李群山爬起來,死死盯住來人。

他們一點點走近了。

其中一個是留著大胡子的俄羅斯人。他穿著黑夾克,燈心絨褲子,白白的大手上長著茂密的汗毛。李群山之所以肯定他是俄羅斯人,是因為他的夾克上印著一行俄文。

另一個不是小孩,一看就是個日本人。他長得比一般的日本人還要矮小,到俄羅斯人的肚臍那麽高。他穿著一身暗格子西服,戴一副精致的白框眼鏡。

接下來,他們是這樣交流的:

李群山不會日語,但是懂一點俄語,他曾經在俄羅斯做過三年生意;那個俄羅斯人不懂漢語,但是懂一點日語,他是搞日本市場研究的;那個日本人不懂俄語,也不懂漢語。也就是說,李群山和俄羅斯人勉強可以對話,俄羅斯人和那個日本人也大致可以交流,而李群山和那個日本人無法溝通,他想和他說話,必須通過俄羅斯人翻譯。

俄羅斯人叫烏·揚達爾比耶夫(李群山記得,被俄聯邦軍隊擊斃的一個車臣匪徒首領就叫這個名字)。

日本人叫堂本光一。

據他們說,他們兩個人也是剛剛相遇。他們都是來沙漠的旅遊者,都住在駝縣,都是闖進沙漠之後就迷了路。

為什麽大家都在這裏迷了路?

李群山對這兩個異國人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記得某電視台做過這樣一期節目:表現中國、俄羅斯、日本三個國家文化的不同。

三位嘉賓:一個中國人,一個俄羅斯人,一個日本人。

其中有這樣一個話題——兩個人一起到飯店喝酒,應該AA製,還是應該其中一個人買單?

日本嘉賓用日語說:“我們日本人都是AA製,這樣更正確。如果一頓飯十元錢,三個人每人支付三元錢,剩下一元錢,拋硬幣決定誰來出。”

中國嘉賓:“我選擇買單。如果各付各的,那酒就喝得毫無滋味,不如不喝。”

俄羅斯嘉賓用大手摟了摟中國嘉賓的肩膀,用生硬的漢語說:“在這一點上,我跟中國的兄弟意見是一致的。”

李群山比較喜歡俄羅斯人。

他們是古俄羅斯人的後裔,他們屬於世界上麵積最大的國家;他們善良,憂傷,厚道;他們嗜酒,爛醉如泥;他們坐在靜靜的河邊,拉著手風琴,一個人低低地唱歌;他們為了正義去打仗……

李群山不喜歡日本人,而且很偏激。

他總覺得,那是一個來曆不明的民族。

他們尚武好鬥,他們最著名的神話叫《桃太朗》,講的就是一個在從桃子裏出生的人,如何打敗鬼島首領,把金銀財寶占為己有的故事。還有兩個神話,講的是一寸法師和五分次郎,如何凶狠好戰,以小勝大。

他們出產的卡通片,幾乎全部充斥著暴力和殘殺。

他們不是殺人,就是自殺。他們殺人時,眼睛是不眨的。同樣,他們在自殺時,眼睛也是不眨的。僅僅一個南京大屠殺,他們就殺死了三十萬中國人。

他們最傳統的東西,單一,詭異,古怪;他們最現代的東西,無非金屬,電子,芯片,程序,編碼,機器人之類。

李群山有幾個朋友“哈日”,滿嘴都是日本偶像的名字:木村拓哉,倉木麻衣,濱崎步,大野智,鬆隆子……為此,他差點跟他們絕交。

李群山和俄羅斯人用俄語交談起來。

李群山朝木牌方向指了指,問俄羅斯人:“你們看見木牌上刻的字了嗎?”

俄羅斯人說:“看見了,那上麵寫的是什麽?”

李群山告訴他:“不管朝哪個方向,隻要經過這塊木牌,就得死。”

俄羅斯人藍色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探詢地看了看李群山,以為他的俄語表達有誤。

李群山在脖子上做了個砍頭的動作,肯定自己沒有說錯。

那個日本人一直沒說話。他聽不懂俄語,隻是仰著頭,觀察俄羅斯人和中國人的表情。李群山比俄羅斯人稍微矮一點。

李群山不想冷落他,於是低下頭,用俄語對日本人說:“先生,你好。”

俄羅斯人翻譯給了日本人。

日本人立即彎下腰,很禮貌地說了一句日語。

俄羅斯人對李群山說:“他請你多關照。”

李群山又用俄語問日本人:“你認為駝縣在哪個方向?”

俄羅斯人翻譯給日本人之後,日本人朝木牌方向指了指,嘰裏呱啦說了幾句日語。

俄羅斯人說:“他覺得應該在那邊。”

李群山又問俄羅斯人:“你覺得呢?”

俄羅斯人朝木牌相反的方向指了指:“我覺得應該在那邊。”

木牌在李群山的左側,他覺得,駝縣不在木牌的方向,也不在木牌相反的方向,而是在他的正前方。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三個人以這塊木牌為中心點,分別朝三個方向去探路,天黑之前,我們再回到這裏。三個方向如果有一個是對的,那我們三個就得救了。如果三個方向都不對,毫無疑問,我們就應該一起朝最後一個方向走。”

李群山的俄語水平很一般,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些意思表達清楚。俄羅斯人也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李群山的意思聽懂。接著,他又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翻譯給日本人。

俄羅斯人和日本人一致同意李群山的建議。

於是,三個人就分頭出發了。

李群山憑著感覺走出了十幾公裏,眼前始終是莽莽黃沙,一直沒看見樓房或者樹木的影子。他不敢繼續朝前走了,否則,連那塊木牌也找不到了,於是他依照約定原路返了回來。

那塊木牌遠遠地出現了。

它的下麵有兩個黑影,看來,俄羅斯人和日本人已經回來了。俄羅斯人肯定累壞了,他躺在沙漠上,一動不動。日本人坐在他的旁邊,眺望遠方,像一尊雕像。

那匹黑馬依然在不遠處轉悠著,夕陽給了它長長的影子。

李群山希望有人帶回好消息,快步跑了過去。當他來到兩個難友跟前的時候,一下呆住了——那個俄羅斯人已經死了!他臉色紙白,一雙藍眼睛定定地望著天空,帶著點疑惑,帶著點絕望,帶著點憂傷。他的腹部從左至右被切了一刀,又從上至下被切了一刀,成一個完整的十字。他的血染紅了一大片沙子,現在已經不流了。

這是日本武士道的剖腹!

那個日本人見李群山回來了,趕緊站起來,滿臉不安。

李群山後退一步,死死盯著這個戴眼鏡的日本人,內心害怕極了。他長得跟小孩一樣,怎麽可能殺死高大的烏·揚達爾比耶夫?他的凶器藏在哪兒?

“你……殺他幹什麽?”李群山顫顫地問。

日本人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堆日語,好像在辯解。

完了。

俄羅斯人死了,在這片不見人跡的沙漠上,隻剩下了李群山和這個日本人,現在,他們互相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就像兩種動物。無法交流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隻會讓彼此的猜忌更多,隔閡更大,仇恨更深。

日本人使勁打手勢,好像在說,他回來的時候,這個俄羅斯人已經死了。接著,他摸遍了全身,似乎在告訴李群山,他沒有殺人的凶器。

李群山有點相信他了。可是,如果不是他殺掉了這個俄羅斯人,那又會是誰呢?李群山低頭看了看,馬上又警惕起來——滿地的黃沙,在哪裏都可以埋一把刀子!

日本人理解了李群山的眼神,他趴在地上,瘋狂地四處挖掘起來。李群山靜靜觀察了他一會兒,終於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搖了搖腦袋,意思是:沒必要這樣做。

日本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他慢慢站起身,盯住了李群山的背包。是的,李群山也有可能提前返回來,殺掉俄羅斯人,然後再離開……

李群山苦笑了一下,把背包放在地上,從裏麵掏出照相機,礦泉水,錢包等物品。日本人又開始打量他的口袋,他隻好把自己從上到下摸了一遍。日本人的眼神一點點放鬆下來。

李群山四下看了看,除了那塊木牌,沙漠上隻有那匹來曆不明的黑馬了,它一邊甩著尾巴一邊低頭啃著芨芨草,對人類的生與死絲毫不敢興趣。

是木牌上的話應驗了?

如果那樣的話,李群山和這個日本人都逃不脫。

夕陽沉沒了,隻剩下一線酡紅,奄奄一息的樣子。死神漸漸逼近了,李群山嗅到了它的氣息,帶一絲淡淡的香甜,像家庭用的某種噴霧式殺蟲劑。

李群山為烏·揚達爾比耶夫合上了雙眼,然後用沙子把他埋葬了。

至此,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在沙漠上消失了。現在,隻剩下李群山和另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當然,對於日本人來說,李群山同樣是來曆不明的人。

日本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當地地圖,鋪在李群山麵前。他用手指在駝縣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圈,又朝他剛才探路的方向指了指,使勁點頭,好像在告訴李群山,駝縣就是那邊。

李群山警覺地看著他。

三個人探路,偏巧他的方向是對的?

李群山不相信。

假如這個日本人在撒謊,那麽,他要把自己帶到什麽地方去呢?

目前,李群山別無選擇,隻能跟他走,如果一直看不到燈火,一會兒他就借助夜色逃掉。他相信,這個日本人跑不過他。他注意到對方穿著皮鞋,而他穿著運動鞋。

兩個沒有共同語言的人一起朝前走了。

李群山始終走在日本人的後麵,保持著三米遠的距離。如果他突然轉過身來發起襲擊,李群山還有逃跑的機會。

沙漠上的天,黑得很慢,好像一個不肯咽氣的臨終者。

李群山也走得很慢。他盯著前麵這個日本人矮小的背影,仇恨又一次萌芽。

日本的新民族主義者宣稱,大和民族的大腦結構特殊,是全世界最優秀的。李群山則懷疑這些人是異類,他們的腦袋裏,裝著某種冷硬的金屬,流淌著綠色的血……

終於,天徹底黑下來,四周的紅柳、芨芨草、羅布黃之類的植物,都消隱在沉沉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見了。世界突然變得狹小了,隻有兩個人踩踏沙子的腳步聲。

日本人一直沒有說什麽,也一直沒有回頭,隻是靜靜朝前走。

沙漠一馬平川,如果遠方有城鎮,就算隔幾十公裏也能望見燈火。可是,前方始終一片漆黑,李群山打算逃了。

他剛剛打定這個主意,日本人突然站住了,他慢慢轉過身來,直視李群山,李群山隻能看到他的眉棱下黑糊糊的,像兩口深井。遠方傳來了一聲馬的嘶鳴,似乎在預告什麽。

李群山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問:“怎麽了?”

日本人不說話,一步步朝李群山走過來。

“你怎麽了?”李群山又問。這時候,他已經忘記了對方聽不懂他的話。

日本人還是不說話,繼續朝李群山走過來。

“你想幹什麽!”李群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驚悚,一邊後退一邊大聲叫起來。

日本人突然用純正的漢語說了一句:“你,去,問,馬,吧。”

李群山轉身就跑。

這裏沒有路,這裏到處都是路。沙子太軟了,一腳腳陷進去,他幾次險些摔倒,好似奔跑在噩夢中。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李群山陡然停下來,豎耳聽了聽,奇怪的是,他沒聽到那個日本人的腳步聲,他好像沒有追上來。

他回頭看了看,黑暗無邊無際,假如那個日本人站在三米之外的地方,他都看不到他。

於是,他轉身繼續奔跑。這時候,他已經徹底喪失了方向感,像一隻無頭的蒼蠅,在沙漠中左衝右突,感覺黑暗中到處都是那個堂本光一!

他已經沒有希望跑出沙漠了,隻想擺脫那個矮小的身影。

一個多鍾頭之後,李群山實在跑不動了,看到一個沙丘,他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大口喘息。四周一片死寂,李群山相信,那個日本人找不到他。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沙漠上,兩個人隻要走散了,就永遠不可能再重逢。

坐了一會兒,濃濃的困意襲來,李群山的眼皮就像兩塊軟糖粘在了一起,很快就睡著了……

在夢中,那個日本人又出現了。

他換上了一身土黃色的二戰軍服,肩章血紅,大頭皮鞋亮錚錚,背上多了一個軍用牛皮背包。

李群山想站起來戰鬥,可是他四肢麻木,一動不能動。

這個日本人惡狠狠地盯著李群山,慢慢解開軍服上的黃銅扣,露出瘦小的肚皮,上麵切了一個十字,黑糊糊的,像一扇特殊的門。他把手伸進去,竟然掏出了一把鏽跡斑斑的短刀——他的身體就是一個刀鞘!

這個從靖國神社爬出來的鬼魂,舉起血淋淋的短刀看了看,露出古怪的笑容,突然一揚手,把它插進了李群山的肚子……

李群山一下醒過來。

一個黑影蹲在他的麵前,正直勾勾地看著他。

李群山的腦袋“轟隆”一聲就炸了——他不是那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沒這麽高大!

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不過,被雲彩半遮半掩著,光線有點暗淡。對方穿著藍色立領軍服,白色鑲條軍褲,腳上是一雙馬靴,頭上是一頂拿破侖式的三角帽……

李群山驚恐地左右看了看,竟然看到了那塊高高的木牌,還有那匹幽靈一樣的黑馬,它依然在沙漠上慢悠悠地啃著草!原來,李群山依靠的沙丘,正是埋葬俄羅斯人的墳墓!這個被慘殺的俄羅斯人從沙丘裏爬了出來,並且換上了沙俄時代的軍服!

難道,他是死在中國清朝士兵刀下的冤魂?

這時候,李群山感覺到肚子涼颼颼的,夜風好像正在朝裏灌。他低頭看了看——肚子上被切了一個血淋淋的十字,腸子流出來,兩三米長。一把短刀扔在地上。

李群山有個朋友得了喉癌,在嗓子那裏把氣管切開了,他對李群山說,他的呼吸一下就開闊了,順暢得令人恐懼……三十年來,李群山的生命之門似乎第一次被打開了,他一下就和那個朋友有了某種同感。

他不知道自己死沒死。

他一邊把自己心愛的腸子收回肚子,一邊不甘心地問:“你為什麽要殺我!”

善良、憂傷、厚道的俄羅斯人用純正的中國話回答了他,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去,問,馬,吧。”

李群山拎著短刀奔走在沙漠上。

那是一把斯坦利刀子,正是“9·11”撞向紐約世貿大樓的劫機犯使用的那種凶器。

他已經被剖腹,他的血已經流光,可是他在四處奔走。

他要殺死那個日本人。

記得有一次,李群山跟同事們在一起聊天,他講起了他爺爺奶奶的愛情故事——當年,他的爺爺和奶奶剛結婚,就從山東臨沂逃荒來到了東北。爺爺隻帶了一把鐵鍬,但是爺爺有力氣,他對奶奶說:“隻要有我在,你就會過上好生活!我去開荒種土豆,種很多很多土豆,到集市賣掉之後,我們就有了大洋,然後我就可以給你買白麵,買豬肉,買新衣裳,買雪花膏!”

爺爺說到做到,他在山上墾出了一大塊土地,準備給奶奶種土豆。

不久,日本人占領了東北,屯子裏的青壯年都去參加抗日聯軍打鬼子了,爺爺卻沒有去,他天天扛著那把鐵鍬,去山上給奶奶種土豆。

鬼子的飛機來轟炸了,投下一顆顆炸彈,巨大的爆炸聲把耕牛嚇瘋了,四處奔逃,村民們有的鑽進地窖裏,有的躲在山洞中,不敢露腦袋。爺爺不管不顧,任憑飛機呼嘯,炸彈狂轟,依然麵朝黑土背朝天,專心致誌地給奶奶種土豆。

有一天,鬼子的飛機又來了,村民們紛紛躲藏,隻有爺爺一個人在山上給奶奶種土豆。奶奶在窗子裏望著爺爺孤獨而倔強的身影,感動得哇哇大哭。一顆炸彈對準爺爺投下來,一下把他炸上了天……

一個同事聽完之後說:“李群山,你爺爺對中國人民唯一的貢獻就是——浪費了日本鬼子的一顆炸彈。”

現在,李群山要殺掉這個日本人,彌補爺爺留下來的一個缺憾。

茫茫沙漠,找到他比找到駝縣的希望還渺茫。不過,隻要他還活著,李群山就不會停止搜尋和殺伐。他感覺自己的行為很悲壯。

他把背包扔掉了,那裏麵有照相機,礦泉水,錢包。照相機沒用了,他已經不可能在膠卷上顯影;礦泉水沒用了,他的肚子是漏的,水會流出來;錢沒用了,變成了一張張糖紙;身份證沒用了,這個號碼很快就會被注銷……

黑暗的遠方傳來動物的噴鼻聲,肯定是那匹孤獨的黑馬。國外一個資料顯示:有的馬相當於人的十五歲智商。

是的,這世上很多事情的答案,隻有它知道。

天亮之後,李群山終於望見了那身暗格子西服。

日本人似乎察覺到了危險,他一直不回頭,走得飛快。但是,李群山還是很快就接近了他。

他聽見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被迫停下來,轉過身,一雙眼睛透過白框眼鏡惡狠狠地射向了李群山。兩個人靜靜對峙。他當然知道李群山要幹什麽,昨天夜裏他有過同樣的想法。

李群山高估了日本人的戰鬥力,實際上,他殺掉他隻用了半分鍾的時間。

日本人軟軟地躺在沙漠上,蹬了一下腿,就不再動了,像一頭瘦小的豬。

李群山在他的肚子上切了一個十字,小心地掏空內髒,把短刀塞了進去,然後,用沙子把他埋葬了。他的墳墓比俄羅斯人的墳墓小多了。

日本人一直沒有閉上眼。

李群山把沙子一捧捧撒在他的身上,最後,他的身體都被埋住了,隻露出一對眼鏡片,下麵是兩隻充血的眼珠子,定定地望著半空。

李群山低低地對他說了一句:“不管有什麽問題,你隻能去問馬了。”

然後,他用最後一捧沙子埋住了他的眼睛。

太陽起床了,它對眼前的這場殺戮見怪不怪,昨晚它臨睡之前已經見識過一場了。它伸了個懶腰,一下就高了許多。

第二個來曆不明的人消失了。

第三個來曆不明的人在沙漠上迷茫地奔走。整個沙漠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終於,他選擇了一個地方,停下來,挖了一個深深的沙坑,躺進去,抓起一把把沙子,揚在自己身上。他埋住了自己的雙腿,埋住了自己的上身,埋住了自己的腦袋,最後,把兩隻胳膊一點點縮進了沙子中。

好了,三個來曆不明的人已經全部消失,大家不用害怕什麽了。

隻是……隻是那塊木牌還高高地立在沙漠上。起風了,木牌被吹得搖搖晃晃,吱吱作響。

那匹詭異的黑馬四下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兒,於是,它走到木牌前,靜靜地看了看上麵刻的字,突然陰陰地笑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走開,繼續去啃芨芨草了。

一周之後,又有三個人差不多同一天在這片沙漠上迷了路。一個美國人,一個阿拉伯人,一個猶太人。

其中,美國人在沙漠上撿到了李群山的背包,他打開照相機,看到了李群山迷路之前拍下的幾十張風光照,照片中沙漠的形狀各不相同,可是,每張照片中都有一塊高高的木牌,上麵好像刻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