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漫畫是阿甘的記憶

下午的時候,霧霾依然沒有散去。

騷叔不敢耽擱,他來到了密雲城北的一個小區,找到了長臉女人給他的那個住址。

他在貓眼前,掏出手機,用自拍看了看,捋了幾下頭發,然後又使勁挺了挺腰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光明正大的人,這才伸手敲門:“當,當,當。”

有人從貓眼裏朝外看出來,接著門開了,露出一個男孩,他穿著一條露著洞洞的牛仔褲,黑色帽衫,頭發很長,有點亂,臉色略顯蒼白。他直盯盯地看著騷叔,問:“你找誰?”

騷叔說:“我叫騷叔。你爸爸是不是叫沈向文?”

男孩說:“他是我姑父。”

騷叔一愣:“你姑父?”

男孩盯著騷叔的眼睛又問:“你找誰?”

騷叔說:“你認識小題吧?”

男孩說:“我當然認識,她是我表姐。”

騷叔說:“她是沈向文的女兒?”

男孩點了點頭:“是啊。”

騷叔還是不放心,他從手機打開了夏邦邦那個團隊的照片,舉向了這個男孩:“你看看,哪個是你表妹?”

男孩看了看,然後指了指小題說:“她。”然後他更正道:“她不是我表妹,是我表姐。”

“哦,你表姐……”

騷叔有點糊塗了。他說:“我可以進來談嗎?”

對方並沒有讓開路,他依然直盯盯地看著騷叔,又問:“你找誰?”

他問了三遍“你找誰”,騷叔感覺這個男孩好像哪裏有點不對頭。

騷叔說:“你姑父失蹤了,對吧?我想跟你談談,請放心,我是來幫忙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後退了一步。

騷叔感激地笑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對方是個男孩,騷叔就顯得不那麽自信了。

他四下看了看,房子很小,就是一間工作室,除了一台配置很高的PS機,牆上貼滿了漫畫,桌子上也堆滿了漫畫。

騷叔盯住了牆上的一幅漫畫,這幅漫畫沒有空間概念,羅列了很多羅布泊的景物——沙土中有個圓形的墓葬,輻射出去密密匝匝的木樁,好像個太陽,那應該是太陽墓。還畫了一些殘垣斷壁, 四周是枯死的胡楊,毫無疑問,那是樓蘭遺址。還畫了一個墓碑,上麵有個頭像,那應該是餘純順的墓……

男孩說:“你坐吧。”

騷叔把目光從漫畫上移開,在沙發上坐下來:“謝謝。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說:“你叫我阿甘吧,都叫我阿甘。”

騷叔忽然意識到,這個男孩的表情,和《阿甘正傳》裏湯姆·漢克斯演的那個阿甘真的很像。

騷叔說:“哦……阿甘,你喜歡畫漫畫?”

阿甘點了點頭:“嗯,我給網站畫漫畫。”

騷叔說:“我是個作家,我寫故事,你畫故事,我們也算是同行了。你多大了?”

阿甘也坐下來,說:“我和小題同歲,23。”

騷叔說:“多好的年齡……你從小就在姑父家嗎?”

阿甘眨巴眨巴眼睛:“差不多……我出過一次車禍,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後來姑父告訴過我,我家是新疆庫爾勒的,初一的時候來了姑姑家,跟小題一起在北京讀書。”

騷叔這才明白,這個男孩得了失憶症。他馬上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是說你出車禍。”

阿甘說:“高三的時候吧。”

騷叔問:“肇事者抓住了嗎?”

阿甘搖搖頭:“沒有肇事者,一輛車撞了我。”

騷叔說:“真遺憾……我可能有點冒昧——你沒有上大學?”

阿甘又一次搖了搖頭:“我就在家裏畫漫畫。”

騷叔好像明白了——小題上大學之後,很少在家裏住了,而阿甘得了失憶症,一直住在小題家,根據物業公司那個長臉女人的說法,半年前他才搬出來單獨生活。所以,那個長臉女人以為,沈向文隻有一個兒子。

騷叔說:“我寫過一部小說,裏麵有個女人也因為重創失憶了,我還專門采訪過一些神經專家,那是海馬體受損,那個女人深愛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天天陪著她,跟她聊天,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終於有一天,那個女人恢複了記憶!我希望你也有同樣的好運氣。”

阿甘很感恩地點點頭,眼睛竟然有點濕了:“謝謝……”

騷叔始終專注地看著阿甘的眼睛,專注地說著話,不想讓他感覺到他在觀察他打量他。實際上,他已經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了。阿甘的眼睛很單純,很善良,多少有點奇怪,那種單純和善良更像個幼兒園的孩子,跟他成熟的身體有點不般配。

騷叔問:“你知道小題去哪兒了嗎?”

阿甘說:“姑父不見了,她去找姑父了。她走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前幾天給我發了個微信,說她已經到吐魯番了。我不知道她去吐魯番幹什麽,我問她,她沒回。”

騷叔又問:“你記不記得你姑父曾經去過羅布泊考察?”

阿甘皺了皺眉頭:“不記得了,後來聽姑父說過。”

騷叔接著問:“你記得羅布泊吧?”

阿甘說:“也是聽姑父說過……”

騷叔有點困惑了:“你從小是在庫爾勒出生的啊,不記得羅布泊?”

阿甘說:“不記得了。”

騷叔指了指牆上的那幅漫畫:“你畫的那不是羅布泊嗎?”

阿甘轉頭看了看:“那應該是吧……”

騷叔說:“那你為什麽畫它?”

阿甘使勁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好像夢見過這些地方,很荒涼,很恐怖……”

騷叔忽然感覺到,這個阿甘身上有秘密!不過,這些秘密被掩藏了,不是阿甘故意掩藏的,而是被記憶掩藏的!

騷叔思考了一下,決定從外圍入手,慢慢挖掘:“小題去羅布泊找她爸爸了。”

阿甘指了指牆上的那幅漫畫:“她去那個夢裏了?”

騷叔說:“算是吧。”

阿甘很擔憂地說:“我得把她叫回來!”

騷叔說:“她要是回來,你姑父就找不到了啊。”

騷叔馬上意識到,阿甘跟孩子不一樣,他不是幼稚,他是缺項,就像……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他的智商就像一條成年的拉布拉多。

阿甘愣了一下,問騷叔:“她能找到姑父嗎?”

騷叔說:“我們隻有祝福她嘍。”

阿甘說:“姑父一定要回來,一定能回來!”

騷叔覺得和阿甘沒什麽可聊的了,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那張羅布泊的漫畫上,他說:“阿甘,你畫的漫畫草稿都保留著嗎?”

阿甘說:“留著啊,它們是我的記憶。”

騷叔說:“我可以看看嗎?”

阿甘點了點:“沒問題。”

說完,他並沒有什麽舉動。

騷叔說:“麻煩你給我拿來,我想看看。”

阿甘這才站起來,說:“你等一會兒。”

騷叔懷疑,阿甘在失憶之前曾經去過羅布泊。他不想再問阿甘什麽了,不會有任何收獲,他必須自己從阿甘的漫畫中找出那個隱藏的故事線。

阿甘搬來了一個黑色的儲物帆布箱,打開,裏麵裝滿了畫稿。

騷叔說:“你忙吧,我自己看看。”

阿甘並不客氣,他說:“你不要把順序給我翻亂了。”然後就坐到電腦前去了。

騷叔小心地把那些畫稿一疊疊地拿出來,一張張翻看。

阿甘很細心,每幅畫稿下麵都寫了日期。

騷叔翻到了2011年的畫稿,這一年他應該讀高三。果然,騷叔又看到了羅布泊的漫畫!

畫稿的日期是2011年2月。

漫畫中出現了一個男孩和一個穿牛仔服的女孩,他們背著很大的背包走在沙漠上。雖然漫畫是誇張的,但是騷叔一眼就認出來,男孩是阿甘,女孩是小題!準確地說,他們是走在地圖上,上麵用醜巴巴的字體標注著地名——米蘭古城、小河五號墓地、烽火台、太陽墓、龍城雅丹、土垠、餘純順墓、湖心、羅布泊鎮、洛瓦寨……

這幅漫畫中還有個穿風衣的女孩,好像是個少數民族,她站在漫畫邊緣上,標注著——若羌縣,她遙望阿甘和小題的背影,表情憂慮。

阿甘標注的地名都是對的,而且,位置基本也都是對的,如果他沒去過羅布泊,不可能畫得這麽精準。

騷叔抬頭問阿甘:“這幅,你畫的是誰?”

阿甘回過頭來,接過那幅漫畫看了半天才說:“我和表姐。”

騷叔一皺眉:“你和小題在羅布泊?”

阿甘說:“我在羅布泊,那是夢,表姐在我的夢裏。”

騷叔指了指穿風衣的少數民族女孩:“她是誰呢?”

阿甘看著那個女孩,眼神變得有些迷離:“她是個幻影。”

騷叔沒有再說什麽。

接著,他又看到了一幅漫畫草稿,日期就在前一幅之後,畫上是個造型奇特的房子,阿甘和小題朝上看去,雙眼驚恐,房頂出現一個巨大的雙魚太極圖。

騷叔問:“這是什麽?”

阿甘接過漫畫草稿看了看,露出拒絕的表情,答非所問地說:“我不喜歡太極圖。”

騷叔步步緊逼:“你為什麽不喜歡太極圖?”

阿甘想了想,說:“它把美夢變成了噩夢。”

騷叔接著追問:“它怎麽把美夢變成了噩夢?”

阿甘看了看騷叔,說:“你看,它像不像個麵具?我討厭麵具。”

騷叔端詳著阿甘,終於把目光移開了,繼續看漫畫。

再下一幅,又是羅布泊,無邊無際的沙漠,漫畫中的阿甘在奔跑。穿牛仔服的小題在追隨他,或者說在追趕他。奇怪的是,小題是個重影,好像兩個小題重疊在了一起。

他們的頭頂,懸掛著那個巨大的雙魚太極圖。

騷叔按照時間順序,繼續朝下看。

又一幅漫畫抓住了騷叔的眼球——阿甘依然背著那個大背包,出現在一個城鎮中,一輛車朝他撞過來,他魂飛魄散,漫畫插入很多文字框,寫滿了:“啊!!!”“啊!!!”“啊!!!”那是一輛越野吉普車,駕車人是個中年男子,麵目猙獰,就像死神的嘴臉。

騷叔又問阿甘:“這是個恐怖故事?”

阿甘仔細看了看,似乎有點恐懼:“一個噩夢。嗯……很多漫畫家都是從噩夢裏找靈感的,比如日本的伊藤潤二。”

騷叔點了點頭:“聽說過。”

他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在下一幅漫畫中,那個穿風衣的少數民族女孩再次出現,男孩躺在了血泊中,滿臉驚慌無助。

繼續朝下看——

那個少數民族女孩流著淚一步步後退。

她越來越遠。

男孩保持原來的姿勢躺在地上,雙眼空洞,城鎮的建築不見了,四周變成了無盡的荒漠……

騷叔從漫畫中讀到了一個故事——

2012年,小題去過羅布泊!她的表弟跟她一起去的,他們在若羌遇到了一個少數民族女孩,阿甘愛上了那個女孩。小題和阿甘進入羅布泊之後,那個少數民族女孩留在了若羌,沒有和他們同行。這對表姐弟在羅布泊一定經曆了什麽事情,他們一先一後逃了出來。似乎有人不想讓他們泄露某些秘密,開車撞向了阿甘。阿甘沒有死掉,他失憶了。從此,他再也找不到他深愛的那個少數民族女孩了……

騷叔快速思索著——如果,這些漫畫真是某種現實的記錄,那麽,小題為什麽沒有出車禍?

她是那次經曆的目擊者,既然她沒有失憶,就說明她掌握著某些秘密,可是她為什麽守口如瓶?隻有一種可能——她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騷叔的腦子越來越亂了。

他繼續翻畫稿。

他發現,從2011年2月之後,阿甘的漫畫變得淩亂,怪異,沒有邏輯:一條大蟒盤在一條斷了的人腿上;月亮掉下來,落在陽台上,它麵色白淨,長出五官,表情無比狠毒;一棵向日葵低頭吃著自己身上的瓜子;花盆碎了,土壤埋住了種在裏麵的花,成為墳墓……

大概從2012年之後,他開始畫故事,差不多都是在講述男孩女孩的愛情,雖然故事平淡,但畢竟正常多了。

騷叔把這些畫稿小心地收好,扣上帆布箱,對阿甘說:“謝謝你,帥哥。”

阿甘說:“表姐和你有聯係嗎?”

騷叔說:“我和他們那個團隊的組織者有聯係。”

阿甘有些牽掛地說:“隻要有了表姐的消息,你一定要通知我。”

騷叔說:“一定。”

然後,他給阿甘留了電話,說:“以後,我的故事可以交給你畫。”

阿甘說:“好,隻要我喜歡你的故事。”

騷叔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霧霾依舊厚重。小區裏,有幾個老人戴著口罩在慢跑。

騷叔的內心就像天氣一樣沉鬱。

他相信,小題,還有她爸爸,還有這個阿甘,他們的身上都有秘密,隻是阿甘失憶了,這個信息來源被封死了。

看來,他第一個調查小題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他不能對夏邦邦說出他對小題的懷疑,他需要證據。

怎麽才能讓阿甘恢複記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