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像夢一樣深

小區的樓房間隔很遠,綠化麵積超出了環保局的規定,到處都是草。這是它最大的賣點。

那草越來越高,從來沒有人割。

有一天響馬走過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從來沒看見小區裏有負責修剪花草樹木的園丁。

走著走著,他停下了,他看見了那略顯荒涼的草叢中爬出了一條蟲子……

讀過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聯想到,我曾經寫過一篇萬字小說《腿》,講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條草綠色的蟲子,它像小指一樣大小,通體草綠色,身下長滿密麻麻的像毛發一樣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後把它衝進了馬桶。在它被衝下去的那一瞬間,故事的主人公覺得它的眼睛(一隻或幾隻)一直在陰森森地看著自己……

我在《腿》裏寫道:那管道裏無比黑暗,固若金湯,千回百轉,萬劫不複……

後來,那條蟲子不斷在深夜裏出現,有一次幾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邊,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條非常可怕的蟲子。

它的腹下長滿了腿。它的背上長滿了腿。它的腿上長滿了腿。它的額頭上長滿了腿。它的眼睛裏長滿了腿。它的肚子裏長滿了腿。它的大腦裏也長滿了腿……

最後,它鋪天蓋地,從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鑽進去,在他的體內密麻麻地爬動,翻滾……

《新電影》雜誌的總編輯尚可看了這個故事之後說:當時是大白天,他在辦公室裏,卻打了個寒噤,好像那一萬個鉛字變成了一萬條蟲子,站得整整齊齊,朝著他冷笑……

我現在寫的是一條現實的蟲子。

它的身體是暗紅色,有黑的花紋,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過,響馬一走近它,它就嚇得跑回草叢中了,再也找不見。

響馬站在草叢中發了一陣呆,他想這草叢裏一定藏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蟲子。

蟲子多,證明這裏的人少。

很安靜。

因此,夜裏響馬經常做夢。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極其恐怖。直到幾天後,他還一直在回想那夢中的情景。不過,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閑下來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琢磨,越來越覺得這個夢深有含義——

他夢見半夜時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記得,第二個扣眼兒好像出了什麽問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係上。

接著,他到玄關的鏡子前,照了照,還梳了梳頭……

最後,他推門走了出去。

一個個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體都像塵土一樣緩緩沉澱,在夢的湖底落定。空氣極其清澈,幽幽的夢在四處飄悠。

夢不會摔跤,夢與夢也不會互相牽絆,一切都無聲無息。

路燈都是那種日本式的紙燈籠,掛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張張塗了過多脂粉的女人的臉。

風像幽靈一樣,在大家熟睡之後,它們就爬出來,在樹葉的後麵做一些鬼祟的動作。

那些燈籠微微地晃動。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個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燈。

響馬慢騰騰地朝小區外麵走,他能聽見自己的鞋底和地麵磨出的“嚓嚓”聲。

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去。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隻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個人在等他。

那是一個他必須見的人,她的呼喚他不可抗拒。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走到小區大門口,四周都黑下來,隻有門衛室屋簷下的水銀燈發出慘白的光,那光籠罩著那個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動,影子很長。他心事重重地走過來走過去。

響馬走過他麵前的時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響馬。

響馬想,你總不至於攔住我盤問一番吧?算起來,響馬在這個小區已經住一年多了,這個保安應該認得他。

果然,那個保安沒有問什麽,隻是一直看著他走出去。

響馬走到小區外麵的路上,就有點迷茫了。

我這是要幹什麽?

噢,我是來見那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裏?

她會告訴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響馬一邊想一邊四處張望。

對麵的荒草裏露出一顆腦袋來,似乎是一個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擺手。

他對她出現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為她會出現在路邊。

“過來,你過來……”她的聲音軟軟地飄過來。

響馬很不喜歡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須走過去。於是,他小心地撥開擋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麵孔有點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誰。他捫心自問——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嗎?

在響馬離她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她卻轉身走開了,朝著荒草深處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響馬能看見她的頭發很長。

響馬沒有喊她,盡管他不知道她要帶自己到什麽地方去,隻是靜靜地跟著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響馬走得很艱難。盡管他穿的是長腿褲和長袖衣,可是,他的腳腕和手腕還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條蟲子。

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無數的腿……這荒草裏藏著多少蟲子啊,這裏是它們的家。

走著走著,響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終於,女人把響馬領到了一個山腰上。

他看見了一個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鬱鬱蔥蔥。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邊,笑笑地朝裏麵指了指。

響馬猶豫了。

在月光下,那個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測,缺少善意。

響馬聽見了潺潺的水聲,不絕於耳。

那個女人很濕潤地笑著,繼續指著山洞,示意他走進去。

他一直試圖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一直試圖想起她是誰,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張臉十分模糊。不過,響馬能肯定她是一個不醜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種勾引的意味。

剛才他覺得山洞是最危險的,現在他覺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於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個女人從他的步伐裏看得出他的態度,先他一步鑽進了山洞。

月亮像被撥弄的蠟燭一樣亮堂起來,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叢叢寬大的草葉,都看得清楚。隻有那個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響馬在山洞前停了停,終於跨了進去。

他似乎知道這是在夢中。夢是超現實的,即使有了什麽災難,醒來之後都會變成泡沫。因此,他敢冒這個險。

他摸索著走進山洞,裏麵死寂一片,連水聲都沒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響馬明明看見她進來了呀,怎麽沒影了?

“喂!你在哪兒!”

還是沒有人回答。

響馬繼續朝裏走,越走越黑,最後,響馬都看不見自己了。

他的眼睛沒有了,隻剩下一雙靈敏的耳朵,捕捉著山洞裏的任何一點聲音。

他不知道這個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識到不能再朝前走了,應該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才發現——後麵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見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萬丈深淵,胃裏空空的,要嘔吐卻嘔吐不出來。

他順著原路一步步朝後退,卻一直沒有看到出口。冷汗從他的毛孔踴躍地滲出來,濕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聲。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響馬的脖子後傳過來:“你最怕什麽?”

響馬猛地轉過頭,一張模糊的臉幾乎貼在了他的眼睛上,盡管響馬看不清她,卻能感覺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驚恐到了極點。

夢沒有導演,情節放任自流,胡編亂造,什麽結果都可能出現。可是,他脆弱的神經簡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麽才能過去這一關。

“你是誰?”他顫顫地問。

“你連我都忘了?我們太熟悉了……”停了停,她歎口氣說:“最熟悉的人往往會變得最陌生。”

響馬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哲理的味道,他有點不怕了——這說明,麵前的女人還有思想,說明這個夢還有邏輯,說明他還可能有出路。

“你想幹什麽?”響馬盡量顯得很平靜。

“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最怕什麽?”

響馬覺得他幻想中的那種浪漫已經像秋天的大雁一樣,越來越遠了。現在,他隻想著該怎樣保護自己的神經。

“我……”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最怕的東西,每個人最怕的東西都是自己想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把這些東西都準確地描述出來,那將是一部最恐怖的書。

響馬最怕的是什麽?

第一次想到那個情景,就差一點把他嚇瘋。從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個情景從記憶裏刪除。

眾所周知,你記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卻難,尤其是嚴重刺激過你神經的記憶片段。最後,響馬隻有把它深深埋在心裏,不敢觸碰。他的思路每次經過它的附近,都遠遠地避開。那個地方的草越長越高,越來越陰森,成了響馬心理上的一塊病。

在眼下這個恐怖的環境裏,響馬更不敢想,更不敢說,他怕這個黑暗中的人真把那個恐怖的情景呈現出來。

“說吧,你最怕什麽?”她又問。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謊了。

“不,不是這個。”她輕輕笑了笑,好像對響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著,她勸導說:“再想想,你最怕什麽?說實話。”

這種對話是沒有好結果的,響馬有這種直覺。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讓我看清你的臉嗎?”他突然說。

“我也沒有帶火。不過,你可以摸我——你敢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洞口在哪裏?”響馬早想好了,隻要她說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會朝相反的方向逃竄。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你第一次……來這裏?”

“不,這裏是我的家。”

草叢是蟲子的家。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

她的腦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麽,我替你說出來,好不好?”

響馬的心猛跳起來!他木木地麵對著這個黑暗中的女人,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開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個女人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響馬的神經快崩斷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裏的一瞬間,驀地從虛飄飄的夢境中跌落。

……窗外還黑著。

那個女人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