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殺案

紙燈籠

在這個故事裏,我將講到兩個人。

一個是我的朋友,他叫馬拳。

一個叫青梅。

我在這個恐怖故事裏加進了一個愛情故事,就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掛上一盞紙燈籠,調節一下壓抑的氣氛。

其實,這兩個人在我生命中都是一閃而過,但是,卻留下了永遠的劃痕。

夜遊神

我從小就是一個很少和別人交流的孩子,喜歡獨來獨往。

馬拳是我惟一的朋友,他比我大一歲。

我喜歡短發,他喜歡長發。他那一尺長的頭發一直讓很多老輩人反感。

我和他還有一點截然相反——他信鬼神。

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記不清最初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了。

他父親早死了,他母親帶著他,住在鎮郊一個低矮的房子裏。他母親原來好像是醬菜廠的職工,退休了,娘倆靠那一點退休金生活。

他無依無靠,也無拘無束。

像所有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一樣,我和他經常在一起玩球。

時間久了,我發現他有一個怪異的規律,天黑之後,他總是突然離去,像個夜遊神。

我問他去幹什麽,他隻是笑一笑,守口如瓶。

我相信我也是他惟一的朋友,因此,我對他的防範有些不滿。

又一想,這可能跟他的身世有關係,也就不怪他了。

不過,我一直都想弄清他的行蹤。

這不是好奇,我忽然感到他很危險。

灰姑娘

那時,我家已經住進了供銷社公房,連脊的,一排五戶人家,都是供銷社家屬。

這幾戶人家已經是十幾年的老鄰居了,都積澱了很深厚的感情。

隻有一家是三年前從外鄉遷來的,姓玉。

除了她家,我至今沒見過一個姓玉的。

玉家有五個女兒,我講的是老二,她叫青梅。

她和我一樣大。

她爸叫玉福,原來也在供銷社工作,因為他嗜賭成性,一年前被開除了。

玉福是大賭,經常有吉普車接送。

那年頭,誰見過幾次吉普車?那是縣委書記坐的。

玉福失業之後,更是很少回家了,但是他每次回家都拿回厚厚的錢。

聽說,有一次,他沒錢了,就跟人賭手指頭。

結果,他輸了。

他二話不說,到廚房提起菜刀就把手指頭剁了。

他被送到醫院救治。

親朋聞訊都來了,圍在他旁邊,有的掉淚,有的歎氣。

他像沒事人一樣,瞅著自己的斷指,納悶地自言自語:“我瞄的是中指,怎麽食指不見了呢?”

現在,他就用那雙殘手源源不斷地贏錢。

他家的生活好極了,有彩電,有摩托,幾乎和鎮長家水平相當。這讓老老實實過日子的人心理很不平衡。

相比之下我家很破敗。

房子裏黑不隆冬,被子破破爛爛。

我家是貧民,她家是貴族。

她家另幾個女孩都是嬌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長得也漂亮。

隻有青梅相貌平平,但是她最樸實。

家裏的活都是青梅幹。她的身體很結實,臉蛋總是紅撲撲的。

沒有照片的人

那時候,我已經輟學,像現在一樣無業。

後來,我在照相館門口擺了一個攤,賣日用雜貨。那是黑龍鎮最早的個體攤,很紅火。

晚上,我的貨就寄存在照相館裏。

這天,我收了攤,回家吃過晚飯,馬拳來了。

我們一起爬上了我家房頂,躺下來,曬太陽。

黑龍鎮沒有樓房,房頂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躺在最高處,不被幹擾,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我扭過頭問他:“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的照片?”

他依然閉著眼,淡淡地說:“我從來不照相。”

“為什麽?”

“那會留下把柄。”

天上的雲朵靜靜地懸掛著,好像一動不動,看久了才會發現,其實它們在動,很緩慢,很詭秘,很陰謀。

“你有沒有聽說黑衣嬰兒的事?”他突然問我。

“聽說了,我不信。”

最近,大家紛紛傳說,有人看見了一個鬼怪的嬰兒。

那嬰兒總是在天黑之後出現,穿著黑衣,他翻跟頭走路,走得特別快,轉眼就消失在郊外的大片莊稼裏……

“最近,我還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馬拳又說。

“什麽事?”

“中學操場的那塊石頭有問題。”

那塊石頭埋在大地裏,也不知道插了多深,從來沒有人挖過它。

它的四麵都刻著一匹奔騰的馬,沒有任何文字,因此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留下來的東西。石頭的上麵也刻著一匹跑馬。

馬拳低聲說:“我發現那石頭上麵的馬不對頭。白天,我明明看見馬頭朝北,可是,夜裏我用手摸了摸,卻轉了個180度,馬尾朝北了!”

“你是說,夜裏那石頭自己轉了?”

“沒錯兒。”

鎮子裏出現了風漸漸涼下來。

那雲朵的白色漸漸柔和,不再亮得刺眼,一點點變暗,變暗……

藏在草叢深處的蚊子一群群地飄出來。

天黑了,時辰到了。

馬拳坐起來,說:“我得走了。”

我沒搭理他。

他站起來,靈巧地跳下房子去,沒了蹤影。

我忽然覺得他墜入了深淵。

意外的愛情

那時候,我比現在英俊多了。

頭發黑,牙齒白,五官端正。再加上,鄰居們把我的野心勃勃理解成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負,於是,在大家眼裏,我是一個不錯的孩子。

有一段時間,我發現青梅喜歡上了我。

我知道,這不是因為我哪裏出色,而是因為她的要求低。

青梅是個要求很低的女孩,她甚至很自卑。

她母親是一個粗人,我記得她經常罵青梅:“你看你那蠻樣,長大都沒有人娶你!”

蠻在字典裏的相關的解釋有兩個:“粗野,不通情理”、“魯莽;強悍”。在東北的土話裏,它的意思是“愛生氣,生了氣不說話、強、不聽勸”。

也許,她從小就有一種擔憂,長大後真的沒有人要我嗎?

一直不自信的她終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就暗暗對我萌生了春情。

在她眼中,鄰居家這個周德東就可以了,很端正,很懂事……

這隻是她一相情願。

我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這種愛情氣息之後,立即在心裏拒絕了她。

那時候,在我心中愛情還很遙遠,未來還很寬廣,夢中情人跟她一點都不掛邊。

盡管她很勤快很老實,可是,這跟過日子有關,跟愛情無關。

最早我發現她對我有意思,是因為我發現她經常跟我姐到我家裏來。而且,她總是看著我姐笑,不看我。

我姐比她大,大十二歲。

我知道她是想接近我。

我姐一直熱心地為我和青梅牽線。

我姐是個有趣的人。後來經過多次類似的事,我終於發現,不管哪個女孩對我有意思,不管這個女孩和我般不般配,她都會熱心地牽線,而且偷偷幫人家出主意,怎樣把我拿下……

跟 蹤

這一天,天黑了後,馬拳又起身走了。

他順著我家院裏的甬道,晃晃****地隱失在黑暗中。

他沒有回頭。

我忽然動了這樣一個念頭:跟蹤他!

我爬起來,快步走出屋,出了院子,拐上沙土街道……

我看見了他。

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我有些失望,仍然輕手輕腳尾隨他。

我和他一直保持著很遠的距離,勉強能看見他的背影。我了解他,他像狗一樣警覺。

終於,我跟他來到了他家那破舊的房子前。他母親睡了,屋裏黑著。

馬拳沒有敲門。

他趴在了那黑糊糊的窗子上,一動不動,好像聽什麽。

他聽了很長時間。

我忽然感到這個馬拳很陌生,我感覺他像一個夢。

終於,他離開了他家的窗子,又走上沙土公路,一直朝西走,朝西走。再朝前走就是荒郊野外了。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

我被落得越來越遠,隻好奔跑著追趕他。

我們一前一後走出了小鎮。

路邊是剛剛收割之後的莊稼,深一塊淺一塊。

他突然站住了,慢慢轉過頭來。

我猛地停下,愣在那裏。在幽暗的夜色中,我感到他的臉已經不是馬拳的臉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麽樣解釋。

他靜靜地看著我,突然笑起來:“跟著我,你會害怕的。”

說完,他轉身又朝前走了。

我什麽都沒說。我在那裏傻站著,直到看不見他。

俄羅斯吉他

一天,我姐對我說:青梅去齊齊哈爾了。

我沒在意。

她回來後,我才知道她是專門去給我買吉他的。

她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吉他,她對文藝類的東西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我了解她。她在對我含情之後,才懂得不看我的眼睛。

我懷疑這是我姐教給她的。

那是一把俄羅斯吉他,很高貴的木色。它的音質美妙極了。

吉他,在當時是多麽貴重的東西啊。

“我把錢給你。”我說完,當時就掏出錢,遞給她。

她低下頭去,臉一下就紅了:“不,我不要……”

我堅定地說:“你要麽收下錢,要麽把吉他拿回去。”

她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眼睛一下就濕了。

我姐一直在隔壁聽動靜,她立即過來打圓場:“東子,你這是幹啥呀?人家跑那麽遠專門給你買的!”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把錢收起來,避開青梅的眼睛,小聲說了句:“……那謝謝啊。”

第二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我姐趁熱打鐵,又把青梅領來了。

三個人坐了一陣子,我姐說:“你倆聊,我有點事。”然後,她朝青梅擠眉弄眼,示意她勇敢一點,就躲出去了。

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空****的房子裏隻剩下了我和青梅,這是逼著我和她談戀愛。

她說:“你有照片嗎?”

“有。”

“給我看看。”

我就拿出幾張照片,遞給她。

她一張張翻看,看得極其認真。終於,她挑出一張說:“這張送給我吧。”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隨便。”

接下來,我實在無話可說,就問:“你有很多照片吧?”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一張照片都沒有。小時候,我爸領我去照過一次,我打滾哭,沒照成。”

“現在你不會打滾哭了吧?”我問她。

她笑著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都充滿了愛意。

“應該拍幾張,青春總得留個紀念。”我三心二意地說。

她想了想說:“過兩天我就去拍。洗出來,我也送你一張。”

我總不能說我不要,就幹幹地笑了笑。

幾天後,我姐告訴我,青梅果然悄悄去了照相館。

了斷

這天晚上,馬拳又來了我家。

他的頭發又長了一截,快披肩了。

他沒有提起那天我跟蹤他的事。好像互相都不需要解釋。

我發現,我跟他已經有了些隔閡。

正無聊地坐著,青梅跟我姐進了院子。

馬拳好像看出了什麽名堂,站起身,說了一句:“走了。”然後就走了。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這一夜特別黑。

這天晚上,我徹底跟她攤了牌。

她在燈下深深垂著頭,說:“我家要給我……訂婚了。”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沒有必要知道。

停了停,她又說:“我不想嫁給他。”

我清楚,她是要我表態。

我終於開口了。開始,我避而不談我和她的事,隻講我的計劃,我的夢想。我滔滔不決,說了很多。

她一直在低頭聽。

我知道她在嚴密聆聽我的話,想從中篩選出一點希望來。

但是,我不可能給她希望。

“青梅,我要用十年時光做賭注和命運搏一次,就像是蹺蹺板,我隻有兩個結果——十年之後我可能大紅大紫,那時候我肯定不會娶你;我也可能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那時候我也不會連累你。因此……”

她的眼神越來越黯淡,終於說:“……我回去了。”

我陡然住了口,望著她低垂的眼簾,低低地說:“對不起。”

她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她哭著抓住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我是青梅十八年愛上的第一個人。而我也是十八年第一次被人愛。

我跟她單獨在一起有三次。她僅僅是握了我一下。

明亮的眼睛

就在這個特別黑的夜裏,黑龍鎮發生了一起慘案。

照相館被盜了。

現金丟了幾百塊。

當天晚上,值班的職工叫老陸。雖然叫老陸,其實他不到四十歲,我認識他,他的照相師,大眼睛亮閃閃的。

他死了,死得很慘,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被挖了。

他躺在照相室的地板上,臉朝上,兩隻血窟窿望著房頂。

他身下全是血。

出事的第二天清早,我跑步回來時,看見很多人都朝照相館跑,一問才知道出了事。

一個多小時後,縣公安局來了人。這已經很快了,因為黑龍鎮距離縣裏有一百裏路,沙土路,不好走。

公安很快對老陸進行了屍檢。

除了雙眼,老陸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腸胃裏也沒有任何毒藥或者蒙汗藥之類。

他是被刀子挖眼傷及大腦而死。

我驚愕了。老陸的力氣很大,扳腕子我兩隻手都扳不過他一隻手。

這個凶手太可怕了!

我想像著,他用一隻手硬是把老陸這樣一個壯實的中年人摟在懷裏,然後用另一隻手像雕刻一樣把他的眼球挖了下來……

老陸像油鍋裏的泥鰍一樣掙紮,可是,他竟然掙不脫那個凶手的一條胳膊!

這個凶手是誰?

他得有多大的力氣?

慘案發生的當天,鎮裏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恐慌到了極點。

如果說大城市像一條急湍的河流,那鎮子就像一個池塘,不流動,安安靜靜地抱成一團。

一個鎮子裏的人,差不多互相都認識,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過日子,誰能幹這麽凶殘的事呢?

那些日子,沒有一個外鄉人來。也就是說,就在這些非常熟悉的安分守己的麵孔中,有一個人把老陸頭眼睛挖了……

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小鎮。

天黑之後,很少有人敢出門了。那個挖眼的人可能突然出現在哪條路上。

大家都變得多疑起來,人與人之間豎起了戒備的牆。

少了無數的路,多了無數的牆,小鎮變得森嚴可怖。

我的大腦裏一直飄閃一個人的臉——馬拳。

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昨天他是幾點鍾離開我家的,都說了些什麽,表情怎麽樣……

他和平時沒什麽兩樣,話很少,抽了很多煙。

天黑後,我姐領青梅來了,他就站起身走了,說了句:“明天見。”

難道是他幹的?

我經常和他練散打,因此我了解他的底細。盡管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肯定他沒有那麽大的力氣。

我忽然又想到——在力氣上,馬拳是不是一直對我有所隱瞞呢?

他如果這麽深邃的話,那我可能都活不久了。

我收了攤,回到家,正吃晚飯,他又來了。

他還像平時那樣,雙手吊兒郎當地插在褲兜裏,吹著口哨走進了我家。

我媽問他吃不吃,他說不吃。他從來沒在別人家吃過飯。

他在屋裏呆了一會兒,就到院子裏去了。他這個人不黏糊。

我出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幽暗。

他盤腿坐在我家院子裏,逗狗。我家養了一條很漂亮的黑狗。

我坐在他前麵,劈頭就說:“你說是誰幹的?”

“不知道。”他好像根本沒把這事當回事,繼續逗狗。那狗跟他似乎很合得來。

“太殘忍了,為什麽要挖人家眼睛呢?”我又說。

“因為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

“你指什麽?”

他轉過頭看著我一下,靜靜地說:“臉啊。”

長發擋住了他半張臉。

我的心一冷。

他繼續逗狗。

我忽然想試試他的力氣。

我想出了一個笨辦法,起身回到屋裏,拿起一條繩子,悄悄來到他身後,突然說:“馬拳,咱們玩個遊戲。”

馬拳回頭看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用那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交叉,用力絞擰。

他的臉立即就憋紅了,青筋暴跳。

但是,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反抗,隻是那樣眼睛血紅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鬆開了繩子。

他坐直了身,一邊揉脖子一邊不停地咳嗽。

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我罵了他一句:“操,不知道反抗啊?”

“你精神病。”他安靜地說。

照相館

老陸死了,照相館十來個職工,夜裏沒有一個人敢值班。

照相館趙經理是個女的,她找我談了一次,問我晚上能不能睡在照相館,算是幫他們打更。

我答應了。

我的貨寄存在照相館,打更也是應該的。

當天,我就硬著頭皮住進了這家剛剛發生過橫事的國營照相館。

進門是個空****的走廊。

走廊盡頭有個門,打開,下幾個台階,是一個很寬敞的照相室。

裏麵立著一台老式照相機,有一人高,下麵有三個大軲轆,可以移動。

照相師把一塊很大的黑布蒙在頭上,對好角度,出來,說:“別動啦別動啦——”然後把牽在手中的雞蛋大小的快門一捏,“撲哧”一聲,就照上了。

房頂是玻璃,擋著白簾子,於是,那裏麵的光線就顯得很不一樣,我一直覺得那光線有點古怪。

橫七豎八有很多布景,有花草樹木,有高樓大廈,有小轎車,有高山流水,有小橋橫施,有鴛鴦,有仙鶴……很俗那種。

地上擺著高高低低的凳子,還有塑料花,花裏胡哨的傘。

衣架上掛著西裝,戲裝,解放軍的衣服……

走廊的一側,有一個房間,裏麵有一張床。

床的旁邊,有一個很小的窗口,和走廊相通。那是交款、取相的窗口。

窗下,有一個油漆剝落的老式辦公桌,和一把不穩當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排排木格子,堆放著一疊疊洗出來的照片。

這個房子裏還套著一個小房子,沒有窗子,門也關得死死的——那是暗室,洗相的。

我躺在那張**,感到這房子很空曠,總聽見照相室有莫名其妙的細微聲響。

是那台老式照相機自己移動了?

是那布景上畫的鴛鴦撲棱了一下翅膀?

是老鼠從塑料花上跑過去了?

是過往的汽車震動房頂玻璃發出的聲音?

是有人在動那衣架上的戲裝?

另外,我對那間暗室感到恐懼。

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時又突然醒來,我發現我的眼睛正好對著暗室那扇關著的門。接著,我就聽見那裏麵好像有人在洗相:“嘩啦,嘩啦……”

聽了一陣,我又覺得這聲音不是從暗室發出來的,而是來自半地下的照相室。

我起身下床,摸了半天沒摸到手電筒,就空手走過去。

我必須去看看,照相室裏都是我的貨。

即使不是這樣,我為人家值班,也不能當縮頭烏龜,不負責。

我輕輕地打開照相室的門:“吱呀~~~~~”

暗淡的月光從穿過房頂的玻璃,滲透那白色布簾子,流進來,照相室裏顯得鬼氣森森。

那一點點亮都灑在了正中的地麵上,像鋪了一層霜,而四周那些布景、道具、服裝就隱在暗處,很模糊。

那台老式照相機站在那裏,影子很長。

老陸活著時,腦袋整天蒙在那黑布裏工作。我也鑽進去看過,那裏麵是一個古怪的狹小的世界。

前麵正中有一個小方框,暗暗地亮著。端端正正坐在照相機前麵的那個人,就出現在這個小方框裏。

所有的光線都被擋在了黑布外。

小方框色調很幽暗,沒有陽光感,像一幅老式年畫。

裏麵那個人影像是顛倒的,腦袋朝下……

我忽然想: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裏,假如我把腦袋蒙進那個黑布裏,會看見什麽?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也許,我會看見那小方框裏有一個人,他腦袋朝下,正看著我……

我不傻,我才不幹呢——除非有人給錢。

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我關上照相室的門,輕輕退回來,鑽進了被窩。這次,我再也睡不著了。

好像有人站在四四方方的窗外,在掏錢。那窗子太小了,我隻能看到他的胸部,看不到他的臉……

好像有人在打鼾……

好像有人在細心地修剪著指甲,“啪,啪,啪,啪……”

好像有人在竊笑……

我抬起頭,借著夜色觀察桌上的木頭格子。那裏麵塞滿了相片。

其中,有很多相片積壓很多年了,一直沒有人來取,蒙上了厚厚的灰。也許,相片上的人早死了。

相片有三種,彩色的,黑白的,還有一種是上色的。你們也許還小,不知道這種上色相片。我也隻是那時候見過。

其實上色相片是黑白相片,但是用畫筆塗了顏色,比如嘴唇塗紅色,臉塗黃色。

當時,黑龍鎮剛剛有了彩色相片,但是,這種上色相片還沒有根絕,它的價位在彩色和黑白之間。

一個人夜裏看這種相片,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也許……

我越想越害怕,終於坐起身,打開了燈。空****的房子一下蒼白地亮起來。

我走過去拿起了那些相片。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害怕到了極點就硬碰硬。

我慢慢地一張張翻看。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頭,有老太太,有小孩……都是陌生的臉。

有的人在笑,那笑凝結了;有的人陰著臉,定定地看著我;有的人表情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他們都是誰,住在什麽地方,是否還活著。

除了相片,我還看見桌子下有一個木箱子,裏麵堆著一些老舊的紙袋,一看積存多年的,蒙著灰。

我彎腰拿起一個來,從裏麵抽出了幾張陳年的底片。

我朝著燈光眯眼看,在那個的暗淡的詭秘的世界裏,隱約有個長發女人……

我猛地抖了一下,把它放下了。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是馬拳,從來不照相的馬拳。

長發

公安局一直在緊鑼密鼓地偵破照相館的案件。

我擺攤時,幾次看見警察出入照相館。

案發第三天中午,我和趙經理閑聊,她對我透露了一些情況。

凶手在現場沒留下指紋和腳印,但是,警察找到了一個重要的遺留物:一根長長的頭發。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趙經理又說,估計那是凶手和老陸搏鬥時掉下來的。警方根據這個重要的遺留物,在全鎮範圍排查犯罪嫌疑人。

馬拳終於要浮現出來了!

我來找我

我在自己身上總結出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假如我拿幾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把把鑰匙試下去,總是最後一把才是對的,沒有一次例外。

——沒有一次例外。

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的還有一件事:

賭錢的時候,如果你背了,那麽你就輸吧,一次都不會贏。而如果你興起來,你想不贏都不行。似乎,除了打牌的四個人,桌子上還有一個人,誰都看不見的一個人。

而這一次,我同樣拿幾把鑰匙開門,結果第一把鑰匙就對了。當時,我對以前的懷疑有所動搖。

就是這一次,我發現了一個令我至今毛骨悚然的巨大秘密!

我開的是照相館的門。天黑了,我來睡覺。

有個人躲閃不及,愣愣地站在黑糊糊的走廊裏。

我馬上意識到,這個人就是挖眼的凶犯,回來清除什麽蛛絲馬跡!

借著暗淡的月光,我看見長長的頭發擋住了這個人的半張臉。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顫巍巍地喊了一聲:“你找誰!”

“我來找我。”那聲音很輕。

是她!!!

她給我買過吉他。

她為了我照了人生第一次相。

她曾經緊緊地握了我一下……

接下來的事我就記不準確了。

一個人越是緊張的時候,就越記不清細節。

比如打架。

有一次,我跟人打了十多分鍾,最後我惟一記住的畫麵就是——那個人翻過身來惡狠狠地卡我的脖子。我甚至都不記得我的額角是怎麽受傷的了。

我對公安講了無數遍我走進照相館之後看到的情景。

我相信最初的一次回憶還是有血有肉,接近真實的,可是以後我每回憶一次,都損失一部分內容,最後就隻剩下骨架了。

現在我對你講的就是骨架:

她轉身就朝走廊盡頭走去,下了幾個台階,消失在黑暗的照相室裏。

把 柄

第二天,青梅就沒了蹤影。

她有兩個疏漏,一是在現場遺留下了一根頭發,二是作案之前她曾經到照相館拍過一次照片。

她想在逃跑之前,銷毀自己的影像。

可是,她翻遍了照相館所有的地方,終於沒找到。

她拍的是彩照。

黑龍鎮沒有那麽昂貴的彩照衝洗設備,每次都得湊夠數,統一到齊齊哈爾去衝洗。快的話一周,慢的話一兩個月。

幾天後,她的照片取了回來。公安得到消息,很快就趕到了,拿走了照片。估計是印通緝令。

那照片我看到了。

可喜的是,她沒抱塑料花,沒舉花雨傘,也沒穿軍衣。

在照片上,她很不自然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一點可愛。

夜遊神

後來,我當兵離開黑龍鎮的時候,馬拳送我。我問他:“你天黑之後到底去幹什麽?”

他告訴了我。

他說他一直想撞上夜遊神。這答案讓我哭笑不得。

後來,我根據這件事寫了一個幽默《夜遊神》,發表在另一部恐怖小說中。

實際上,馬拳每天都夢想發財。

有個人對他說:你夜裏少睡一點覺,經常在外麵轉悠,有可能遇上夜遊神。你看見它之後,要一頭撞過去,然後就跪在地上,抱住它的雙腿不放,向它賠禮道歉,它說原諒你了你也不要鬆手。它是夜遊神,不能長時間地停下來,必須不停地走。實在沒辦法,它就會告訴你一個埋財寶的地方,讓你趕緊去挖,它好脫身。那時候,你就發財了。

馬拳特別迷信這個。

於是,他天天夜裏都在外麵溜達,期待撞上好運。那心態就像買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