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草甸子
我長到七歲的時候,我家還在那個廂房裏住著。
我爺是個屯大爺,胡子都懼他。他死得早。
我奶跟一個姓孫的老頭搭伴過日子。
我奶家住在一個叫20號的屯子,在黑龍鎮西南,有三十多裏路,土路。
我去過她家。
20號四周的草甸子上有草藥,挖了可以賣錢。
我姐年年去挖草藥,有一次,她帶上了我。
我奶家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鹹鴨蛋,醃得特別好吃。
我奶家的房子更奇怪,它不是正房,也不是廂房,而是一個土坯的圓形的房子,像糧囤。
如果說看不見廂房的五官,那麽這個圓形的房子就沒有五官。
那一次,我在我奶家住了三天。我在那裏聽了一個慘烈的故事:
20號有個婦女叫張彩雲,開55型拖拉機。
一天,她從林縣拉化肥回來,橫穿那個草甸子。
草甸子上有一條土道,時隱時現,都壓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著,像一把彎彎曲曲的刀子,刺向天與地的縫沿。
55型拖拉機走在這條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拖拉機轟鳴聲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草甸子無邊無際,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隻狐狸或一隻兔子,一直朝前跑,決不會消失於坡坡坎坎,而會變小,變小,最後化成草甸子的肌膚上肉眼看不見的菌。
那地方離20號還有百八十裏,不見一個人影。
張彩雲開著開著,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她舉目看看,前麵荒草連天,天上有幾朵定定的雲,靜靜地懸掛著。
沒什麽不正常啊。
但是,她還是加快了行駛的速度:“突突突突突突!……”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過了電一樣掠過徹骨的冷意。
真是怪了!
接著,她的拖拉機就突然滅火了。
她跳下車,打開滾燙的機蓋,檢查。油路、電路都沒毛病。
折騰了半天,拖拉機還是打不著火。
她停下手,煩躁地在草地上坐下來。
她坐在了拖拉機的陰涼裏。
草甸子燥熱,一片死寂。
毒辣的太陽高高地照耀,水氣都被陽光吸食了。
地氣軟軟地晃動,地平線顯得更遠。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幹澀的舌頭,舔著張彩雲的腳脖子,有些癢。
她撓了撓,就有了四道白印印。
有蟲唧唧叫。
冒炊煙的家遙不見蹤影。
無邊無際是一種自由,有時候卻是更可怕的束縛。
張彩雲看身旁的花,紫鴨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陽花……
張彩雲的眼睛越看越遠……
突然,她睜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東西在遠處的草中隱現。
她驚怵了,一下跳起來,跌跌撞撞地爬進駕駛室。
她的雙手都不好使了,關了幾次車門才關緊。
她土生土長,她知道那一群和草顏色相同的東西是什麽。
狼群迅速衝過來,有幾十條,它們亂紛紛地圍著55型拖拉機轉圈,一邊轉一邊抬頭看張彩雲。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張彩雲的臉都白了。她身體麻木,呼吸緊促。
她知道這些異類的強大。
它們的牙比人的牙長七倍,最擅長撕咬骨肉。
它們的四肢異常健壯,在草叢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機要快七倍。
它們的肚子都癟了,一點食物都沒有。
它們轉眼就會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腦,眼珠,五腑六髒,最後再把所有的骨頭都嚼碎,吸盡骨髓。
為此,它們還會爭搶,甚至打鬥,最後說不準有一條狼會被咬死。
它們離去的時候,駕駛室裏隻剩下一堆頭發……
張彩雲已經不會動了。
別說一群狼,就是一條狼,她最後剩下的也隻會是一堆毛發。
她知道,沒有人會來搭救她。這片大草甸子,十天半月也見不到一輛車!
那些狼顯然不甘心就這樣圍著張彩雲轉,它們上竄下跳,開始朝車上爬。
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四麵都是玻璃。
張彩雲像泥塑一樣坐在駕駛室的正中。
那些狼身手敏捷,轉眼,駕駛室四周就爬滿了狼,幾十條啊。
它們要進入駕駛室,它們的午餐在裏麵。
張彩雲看見無數的爪子,無數毛烘烘的肚子,無數尖尖的耳朵,無數閃爍的眼睛,無數沉重的大尾巴,無數慘白的牙……
張彩雲現在的問題是,馬上被吃掉,還是遲一會兒被吃掉。
狼在忙碌著,無數的爪子在抓撓車窗,那聲音極其難聽。
隨著那抓撓的聲音,張彩雲的心一陣陣抽搐。
張彩雲在等待著。
她抖得像篩糠。
她緊緊盯著那些隻隔一層玻璃的狼。
狼是異類。
它們有長長的尾巴,它們的耳朵是豎立起來的,它們的四肢細如竹竿,它們的身上長著毛……
它們這些特征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個器官跟人一模一樣。
那是眼睛。
可以這麽說,所有狼都長著一雙人的眼睛。
也可以這麽說,所有的人都長著一雙狼的眼睛。
那些狼一邊忙碌一邊偶爾看張彩雲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會神通,心照不宣——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它們從張彩雲的眼睛裏看出了她的驚恐。
它們的臉上沒有顯出得意,它們表情木然,隻是抓緊破壞車窗,一聲不吭。
太近了,四麵的狼都離張彩雲咫尺遠,僅僅是隔著玻璃罷了。張彩雲甚至都好像聽到了它們那粗重的鼻息聲。
張彩雲突然舉起自己的胳膊來,她看了看自己的肉。
她胳膊上的肉並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又白又軟又嫩,她天天出車,經常勞動,胳膊上的肉顯得黑紅,甚至有幾分結實。
她呆呆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她看見了她的前胸。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領半截袖,她看見了自己的**,那**還白一些。
她開車接觸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過她肉體的主意,他們想方設法,獻殷勤,拋媚眼……
這些肉就要喂狼了!
有的狼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
張彩雲知道快完蛋了。
她要崩潰了。
這時候,她猛地想起車上的工具箱裏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雙刃,極鋒利,刀把上鑲嵌著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早上從林縣出發的時候,化工廠一個開卡車的司機給她的。
那個卡車司機也姓張,他比張彩雲小四歲,長得有點瘦小,但還算周正,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討到媳婦。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
今天早上他對張彩雲說,一個女人家跑長途,還是有個硬東西心裏踏實。
說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主要有三個例證:
一是他見了張彩雲就笑吟吟的。
二是有一次張彩雲的車在林縣被警察扣了,哭著找到他,他托人幫張彩雲要了出來。
三是有一回,他請張彩雲到飯館吃過一次飯。
他從不吃肉,那次,他專門給張彩雲要了一盤肉。他說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沒吃過。
張彩雲以前沒吃過狼肉,她吃過兔子肉。她覺得所謂的狼肉並不好吃,還有一股土腥氣,她想那也許就是兔子肉……
張彩雲伸手就把蒙古刀從油膩膩的工具箱裏摸出來,攥緊了。
她知道,蒙古刀抵擋不了這些狼,就是有槍也沒用。
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燦燦的牙,刺向那綠瑩瑩的眼睛……
能紮死一條算一條。
她原來心裏隻有絕望和驚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後,卻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極其聰明,它們立即效仿,都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拖拉機的風擋玻璃是很結實的。
直到這時候,張彩雲才知道狼的腦袋有多硬,車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麵的玻璃。
隨著那玻璃漏了一個窟窿,張彩雲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一直沒有哭。
她的車被警察扣了時,哭了。
哭是給人看的,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就不會哭了。
一隻狼爪子伸進來,張彩雲閉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許是因為那刀太快了,也許是因為她用力太猛了,那隻狼爪子竟然齊嶄嶄地被切下來。
那條狼慘叫一聲,一下就把那斷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了。
但是,它並沒有滾到車下去。它的眼睛驀地射出凶殘的光,死死盯著張彩雲的眼睛,把那一隻沒有爪子的前肢縮回胸前,嚎叫著,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紅了它前胸雜亂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來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幾麵的玻璃也出現了裂紋和漏洞。
張彩雲看著掉在自己懷裏的那隻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惡心。
那爪子還在軟軟地動。
玻璃碎片不斷掉下來:“嘩啦!嘩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變得急切、凶狠、瘋狂。
玻璃碎了,它們已經聞到了張彩雲散發的人肉味。
一顆狼腦袋伸進來,又一顆狼腦袋伸進來……
張彩雲狂亂地慘叫起來,舉刀亂紮。
那些堅硬的狼腦袋撲過來,一張張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臉……
她聞到滿鼻子濃鬱的腥臭味。
她慘烈地嚎叫著。
她眼看著自己被一張張狼嘴撕扯。
她眼看著自己的肉在一張張狼嘴裏咀嚼、吞咽。
她眼看著一條接一條的狼鑽進駕駛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著自己的血把駕駛室濺紅了……
那群狼散去的時候,駕駛室隻剩下了鐵框架。
駕駛室裏到處都是碎玻璃。
還有一堆血糊糊的毛發。
還有一隻僵硬的狼爪子。
張彩雲的丈夫叫穆萬江。
他是個很老實的農民,平時很少說話。
他沒有脾氣,沒有火氣,在家裏張彩雲是支柱。
是一個到甸子上割堿草的村民發現了這淒慘的場景。
他不是20號的人。他記住了車號,到林縣報了案。
20號歸黑龍鎮管轄,黑龍鎮歸清泉縣管轄。
於是,林縣把這個情況通知給清泉縣,清泉縣根據車號找到了穆萬江。
穆萬江接到通知,趕到出事地點,已經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為穆萬江派了一輛拖拉機。
村長也去了。
他帶了四五個村民,陪穆萬江。
穆萬江到了出事地點,他爬上那輛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看見了媳婦的一堆頭發,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裏怔忡。
大家都在下麵觀望。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穆萬江才慢慢彎下腰,把那血糊糊的頭發捧起來,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摩,梳理。
天快黑了。
穆萬江還在為張彩雲梳頭。
幾個人在下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村長終於仰頭輕輕地說:“萬江,我們得走了。”
他叫了三聲,穆萬江好像才聽見,他慌張地點點頭,然後,抱著媳婦的頭發下了車……
從那以後,穆萬江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還是不愛說話,變的是他的眼睛。
我說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樣,那隻是說形狀,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決不相同。
而穆萬江的眼睛變成了狼。
他沒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獨地生活。
他養了十幾條細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著雙筒獵槍,在草甸子上轉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獵,而是複仇。
他出發之前,把那十幾條細狗都用鐵鏈子鎖在院子裏,幾天不給它們吃一點食物。
在狗們餓得滿院子亂竄、狂吠的時候,他低著頭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後有兩條狼被穆萬江消滅。
穆萬江發現了狼的蹤影,眼睛立即就變綠了,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嘭!——”
他散發的鐵砂彈是不會要狼命的。
他放槍更大的含義是向狗發出命令,於是,那十幾條餓瘋的細狗立即追上去,它們在草叢中奔跑的速度風馳電掣。
就這樣,慘劇又發生了。
那條狼先是受了傷,它忍著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竄。
那十幾條細狗轉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團,狼終於寡不敵眾,哀號著倒下了,十幾條細狗把它團團圍住,吃它。
從那些細狗撕咬的動作看,開始狼還在反抗,漸漸它不掙紮了,那些狗吃得越來越從容。
最後,那狼就隻剩下了皮毛和骨頭。
當然,平時很難發現狼的蹤跡,更多受連累的是兔子之類,它們都死在饑腸轆轆的細狗牙齒下。
但是,穆萬江經常可以找到狼窩。
他堅決不讓細狗吃狼崽。
開始的時候,有的細狗朝狼崽撲,當場被他用槍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鋒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先剁狼崽的四個爪子,接著剁四肢,再接著剁尾巴,最後剁腦袋……
狼崽在慘叫,狼崽的叫聲像小孩。
穆萬江把一條條狼崽分解之後,再把那些屍塊組裝在一起,很完整地擺在狼窩旁,然後帶著細狗離開。
半年多,他親手剁了幾十條狼崽。
張彩雲的死是真事。
她死於一九七四年夏。
她連屍身都沒留下,隻剩下頭發。
她生前,我沒有見過她。我去我奶家的時候,她已經死半年了。
關於她慘死的描寫是我的想像。
真實情況應該比我的想像還要恐怖。
當時,幾十條狼包圍駕駛室的情形,張彩雲臨死之前的心理……
沒經曆過的人誰都想像不出來。
不過下麵是我親身經曆的。
那記憶已深深刻在我的腦子裏,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天,我姐領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藥,回我奶家的時候,天黑了。
黑壓壓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圓的,根本沒有方向。
我們迷路了。
我姐抓著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們的心裏無比驚恐。
我的心裏一直想著那饑餓的狼群,想著那隻剩下毛發的張彩雲,想著那一條條被剁碎的狼崽……
起風了,風遠遠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那是女人的哭聲。
她一下抱緊了我。
或者是她先聽見的,她觸電一樣抱緊了我,而她的驚怵使我確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聲。
我姐的身體很涼,我能感覺到她在劇烈地抖。
那哭聲裹挾在浩浩****的風聲裏,斷斷續續。
實際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沒有淚水滋潤的幹嚎。聲調悠長,焦枯、慘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個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樣。
我也怕極了,但是我竟一點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著父親,不會這樣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單薄了,她哭起來。
想想,她當時也不過十九歲。
我家那裏說的都是虛歲,實際上,她隻有十八周歲啊。
她的哭擾亂了我的聽覺,我聽不清那女人的哭聲了。
七歲的我就有一種男子漢的氣勢,我說:“姐,有我呢,你別哭。”
這一說,我姐抱住我的頭,哭得更厲害了。
那女人的哭聲時遠時近,時隱時現。
我拉著我姐的手:“走哇!”
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接近20號屯子了,隻是因為太晚了,屯子裏家家戶戶都睡了,沒有一盞燈火,我們就找不著了。
我突然看見了屯子的輪廓。
“姐,到啦!”
我姐眯眼四下看了看,馬上就不哭了,拉著我快步朝屯子走。
我被我姐拉扯著,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向屯子頭的一棵孤樹。
就像對廂房的感覺一樣,在我心中,孤樹更詭秘。
孤樹就是指那種四周幾裏沒有一棵樹,獨一棵的樹。
在我家鄉,所有的人都對孤樹充滿敬畏,那種敬畏極有可能是表象,深層是懼怕。
或者說,是由於我從小就感受到大人們對孤樹的懼怕,我才對孤樹感到詭秘。
在東北農村,假如有人生了怪病,深更半夜就要到孤樹下求藥,叨咕一堆鬼話,然後從樹上掉下什麽就撿回什麽,在天亮之前吃掉,據說病就好了。
那藥可能是半片樹葉,可能是一粒鳥糞……
孤樹的四周,總是擺放著已經風幹的饅頭(那饅頭上畫著圓圓的紅點),還飄飛著紙灰,讓人感到有些瘮。
孤樹一般都很老,不管什麽東西越老越有說道。
而且,孤樹都繁茂,頭發長長的,而且亂蓬蓬。孤樹把自己遮蔽得嚴嚴實實。
從孤樹下走過,可以聽見樹葉“窸窸窣窣”的低語。
鬼知道它在說什麽。
屯子頭的那棵孤樹離我和我姐隻有十幾米,在黑夜裏顯得陰森森。
借著暗淡的夜色,我陡然看見有個東西站在孤樹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說是人,那東西卻是毛烘烘的。
說是動物,那東西卻是直立著。
我碰了碰我姐。
她轉頭看去,嚇得“哎呀”一聲,拉著我撒腿就跑起來!
我被她拽著,還不時地回頭看那個東西。
我們進了屯子,竟然沒聽見狗叫。這不符合農村的風格。
……那次經曆,那個黑影,我再沒有機會探明究竟是什麽東西了。但是,當時我懷疑那是一條狼——穆萬江殘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
屯子裏的狗被那淒慘的哭聲鎮住了,它們竟然嚇得不敢叫。
想到了狼之後,我越回憶越覺得那東西像狼。
在夜色中,我看見它的雙眼閃著光,像綠瑩瑩的燈。
《十萬個為什麽》這樣告訴我:狼的眼底有許多特殊的晶點,那些晶點有極強的反射力,將許多細微的光源都聚集成束,反射出來,看上去就像兩盞燈……
而我姐的說法跟我不一樣。
我們進了那圓形的房子,爺奶立即就點上了燈。
他們都沒睡。
我姐撲過去,抱住我奶,一邊抖一邊哭。
“這麽晚才回來!你們把我嚇死了……”我奶說。
“奶,我看見……”
“你看見啥了?”
“我看見張彩雲啦!”
我哆嗦了一下。
“張彩雲?”
“就是她!……”
我姐見過張彩雲,還搭過她的車,她對張彩雲很熟悉。
她是成年人,她看得應該比我更真切。
“在哪?”我那個姓孫的爺坐起來,問。
“就在屯子外的孤樹旁。她朝我笑著,她的頭發上都是血!”
“孫茂致,你去看看!”我奶對我爺說。
我爺猶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電筒,走出去了。
我姐說得很堅定。這時候,我越想那個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裏那個女瘋子呢?
我爺很快就回來了。
我懷疑他隻是在房前呆了一會兒,根本沒敢去。
“你看見了嗎?”我奶問。
“啥都沒有。”我爺低聲說。
不久之後,我到林縣去過一次。
我表姐家住在那裏,我在她家呆了一些日子。
我搭乘的那輛解放車同樣要橫穿那片草甸子。當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上,我僅僅是看到了一隻兔子,它驚慌地衝過土道,竄進了更深的草叢中。
由於我表姐夫就在化工廠上班,給廠長開小轎車,因此,那一次我見到了化工廠那個姓張的卡車司機。
他跟我表姐夫關係不錯。他是一個十分老實的人。
現在想起來,當時他也就三十多歲,但是在我眼中他已經很老了。
他最突出的特征是沒有胡子,一根都沒有。
他經常抱我。我當時已經七歲了,已經不願意讓大人抱了。
他每次到表姐家都給我帶好吃的,大塊糖,瓜子,餅幹……這些東西當時是多麽奢侈啊。
我一直對他抱著一絲幻想——他給過張彩雲一把蒙古刀。
他有蒙古刀。
至少他能搞到蒙古刀。
我最喜歡的是刀,而不是好吃的。
假如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把蒙古刀送給我……
可是,直到我離開林縣,這個驚喜都沒有出現。
不過,我對他的印象是小時候見過的大人中最好的,我一想起他那老實的樣子,就仿佛看見了大塊糖、瓜子、餅幹。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
他不吃肉,什麽肉都不吃。
那天,我表姐做的都是素菜。
吃飯的時候,我表姐說起了張彩雲被狼吃掉的事。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喝酒。
我看見他的眼眸裏充滿了悲涼。
表姐夫對表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我感覺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對張彩雲挺好的。
那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
多年之後,這個真實的故事有了一個更加令人驚悚的結尾。
我長大了。
我當兵退伍分配的老家一個屯子供銷社工作。
有一次,我表姐夫開車路過,到那個供銷社看我。
他還在那個化工廠工作,仍然是開車,不過他已經不開小轎車了,改開卡車了。
我工作的屯子離20號很近。
這時候,我奶已經死了。
我爺去了敬老院,不久他也死了。
關於我奶之死,一會兒我將專門寫到。
我不會做飯,不過供銷社裏有罐頭有白酒有點心,我自己賣給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那天夜裏風突然又刮起來,就像女人在哭。
外麵很黑。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張彩雲。
其實,他主要是在說張平,就是當年那個卡車司機。
“你以為那個張彩雲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嗎?”表姐夫有點口齒不清了。
他這句話讓我打了個冷戰。
張彩雲被狼吃了這件事,已經成了遙遠的童年的記憶,我幾乎把這件事忘卻了。
這個世界悲劇天天都在發生,有無數的人死於戰爭,有無數的人死於天災,有無數的人死於疾病,有無數的人死於交通事故,有無數的人自殺……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
“那時候,你還小……”
“是啊。”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表姐夫的口氣很堅定:“除了你表姐,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
我愣愣地看他。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大家看見了那輛55型拖拉機,玻璃都碎了,到處都是血,張彩雲隻剩下了一堆頭發,還有一隻狼爪子,於是就斷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騙局。”
那麽,前麵我通過大家的定論對張彩雲之死的文學描述就成了這個騙局的一部分。
還沒等我說話,表姐夫又問:“你還記得出事現場的那把蒙古刀嗎?”
蒙古刀三個字一下就讓我想起了那個叫張平的人。
小時候,我多希望他給我一把蒙古刀啊。
不知道為什麽,一想起這個老實的司機,我就抖了一下。
“那就是凶器。”表姐夫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閃著陰陰的光。
“那是誰殺了她?她的屍體呢?”我簡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詭異的語調了,我隻想快一點知道結果。
“她的屍體到哪裏去了,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表姐夫不緊不慢地說。“至於誰殺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覺。”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
表姐夫繼續說:“張彩雲經常到化工廠辦事,她有幾分姿色,因此,化工廠的司機都認識她。我和她很熟。這些人裏,數張平對她最好。但是,張彩雲一直對他不理不睬。”
說到這裏,他突然逼視著我,說:“你見過他,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有點怪?”
我又抖了一下。
“那時候,我太小了,沒什麽印象。”
我不想說什麽,我急著讓表姐夫說下去。
其實,我對這個人印象太深了,那張沒有胡子的臉,總是笑笑的,還有他的大塊糖,瓜子,餅幹……
“他一直沒有結婚。誰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包括化工廠的領導,包括我。我平時跟他關係挺好的。”
“現在,他跟你的關係還好嗎?”
“他早就辭職了,有十多年了吧。”
“他去哪裏了?”
“不知道。”
我覺得這件事越來越深邃了。
“張彩雲死的前一天,她住在化工廠旁邊的旅館裏。有人看見,那天晚上張平去了她那裏,他很晚才出來,兩個人好像打起來了。”
“誰看見了?”
我覺得證人很重要。
有些人巴不得這個世界大亂,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當然,耳聽為虛,眼見為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親眼看見張彩雲開車走了,順著土道開進草甸子,朝黑龍鎮方向開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看見張平也開著卡車尾隨她進了那片草甸子。他開得特別快。”
我覺得這件事越來越玄。
我盯著表姐夫的嘴。
無數經驗告訴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張張這樣的嘴造出來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說就是像我這樣的人用禿筆寫出來的一樣。
我極其不信任地問了一句:“那麽早,你在城外幹什麽?”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幾畝地嗎?種的玉米,當時正是吃青苞米的時候,我去給廠長掰點青苞米。”
是的,我表姐夫是林縣居民,他吃商品糧,而我表姐吃農村糧。
她嫁到林縣之後,仍然沒有農轉非。那時候,農轉非很難。
因此,她就落戶在林縣郊區農村,分到了幾畝地,平時都是表姐夫侍弄。
“這也不能證明就是張平殺了張彩雲啊?”
“那把蒙古刀是張平的。”
“不是說那把蒙古刀是張平送給張彩雲的嗎?”
“那是張平自己說的。”
“我不信。”
“其實那個割堿草的人不是第一個目擊者。還有一個人,是一個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擊者。當然,我沒見過這個孩子,隻是他回家說給父母的話傳開了,我聽說了。他說他看見當時有兩台車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卡車……我前後一聯想就感覺到那個孩子沒有撒謊。什麽事就怕你互相聯係起來。”
“那也許是張平追上張彩雲的時候,張彩雲已經被狼吃了。”
表姐夫平靜地看著我,低聲問:“你記不記得那個張平從來不吃肉?”
我的頭皮猛地炸了一下。
我的身體一下就失去了重量,像飛了一樣。
當時我還沒有寫恐怖小說,我在寫愛情故事。
我的故事都是那樣浪漫,那樣詩意,贏得了千千萬萬的年輕讀者。
我崇尚美好的愛情。
表姐夫的話一下就把我擊碎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把表姐夫送走的。
我一個人摸黑躺在供銷社的火炕上,艱難地整理著我生命的碎片。
我不敢回想他的話,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樣。
外麵的風更大了,我的窗子“叭叭”山響。
風聲像狼嚎,像女人在哭。
也許,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
是的,我們經常說——小孩子不撒謊。其實,這隻是大人的一種模式化的說法。因此,我們經常忽略另一種事實——小孩子最愛撒謊。
我現在在北京。
我隔幾年就回一趟東北看看。
但是,我再沒有去過我曾工作過的那個屯子,再沒有去過20號,再沒有去過那片草甸子,再沒有去過林縣表姐家。
那是一個噩夢,我怕觸碰它,哪怕僅僅是一個衣角。
(真實度: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