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問馬吧

■失蹤

這件事從開始就有點怪。

我的朋友張潢是2002年7月24日失蹤的。他的房東打電話對我說了這個消息,我大吃一驚,馬上打電話告訴了他的妻子。

其實,說縫縫是他的妻子已經有些勉強。三年前,縫縫就堅決地向張潢提出要離婚,但是他死活不同意。據說,他在縫縫麵前哭過很多次,跪過很多次,縫縫始終不回心轉意。

一直到最後,張潢也不肯和她去辦離婚手續,縫縫就和他分居了。其實,她早就和另一個男人好上了,不久,她和那個男人公開住到了一起,差不多成了事實夫妻。

那個男人很有錢,喪偶。

知道了這個信息,我們馬上會想到這個女人嫌貧愛富什麽的,但我覺得,也許人家兩個人真是有感情,要不然也不會如此執著。並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成眷屬,並非所有的物質愛情都不幸福。

反過來,張潢倒有點迂腐了,人家都過上日子了,你還死死抓著一紙結婚證不放手,有什麽意思呢?自己過不好,也不讓人家過好。

不過,縫縫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生活的一年裏,張潢從沒有去找過縫縫,更沒有去鬧過事。他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幾乎天天醉酒,也不畫畫了,荒廢了他的藝術……

那段時間,電視台正在播放《121大案》,片頭歌是那個聲嘶力竭的呼喊:“槍響了!——出事了!——”

我感覺,張潢肯定出事了。我懷疑是縫縫現在的那個男人幹的,因為張潢是他和縫縫未來的一個阻礙,現在的一個陰影。或許,縫縫也參與了。碎屍?活埋?混凝土澆注?

這一晚,我內心驚悸,失眠了。

我聽說,縫縫和張潢是在海邊認識的。那是個黃昏,風很涼。

縫縫應該算是個文學女青年,她從小就幻想一種詩意的生活。而我的朋友張潢是個畫家,長發披肩,高大英俊,氣質不凡,當時他正在沙灘上作畫。到海邊撿貝殼的縫縫走過他的身旁,好奇地停下來觀看。張潢是個不善於和女孩打交道的人,他醉心於他的畫,根本沒在意旁邊有人在看。後來,縫縫主動和他搭話,又索要了他的手機號碼。第二天,縫縫就約他吃飯……

可以說,縫縫對張潢是一見鍾情。

結婚後,張潢對縫縫特別好,隻是張潢除了畫畫別無所長,他又不肯把他的藝術變成鈔票,他們的生活越來越拮據。有一次,有個書商托我幫他物色個美術編輯,薪水挺高的,我找到張潢,想推薦他去,卻被他一口回絕。

他們婚後7年一直靠縫縫的工資生活。

張潢隻掙到過一次錢,那還是我幫他聯係的——有個台灣的畫商,看中了他的畫,在台灣為他辦了個畫展,賣掉了三幅,除掉展廳租金和畫商的代理費等等,他得到了4200元人民幣。那次,他們兩口子專門請我吃了一次飯。縫縫特別高興,笑得像個小孩子,她說:“我家張潢也能賺錢啦!”

我當時有點心酸。

幾天後我聽說縫縫和張潢大鬧一場——他們有近萬元的債,而且連個空調都沒有,熱得喘不過氣。可是張潢卻花了3000多元錢為縫縫買了一個戒指。縫縫氣得大哭起來,張潢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縫縫在電話裏聽我說了張潢失蹤的消息,沒有哭,聽語氣好像很生氣,她讓我想一想,張潢可能去哪裏。這沒有消除我的懷疑。

天一亮,我就決定到派出所去報案。

■瘋了

還沒等我報案,縫縫就打來了電話,她急急地說:“G市一家賓館的保衛部打來電話,說張潢在他們那裏,他瘋了!”

我的腦袋像挨了一悶棍。

但是,我馬上感到了一種恐懼,我覺得這個事件有點熟悉,好像多年前做過的一個夢。難道現實中發生的事,很久以前就以夢的方式對我這個不相幹的人做了預兆?

縫縫說:“你知道,他沒有什麽親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隻有求你了,跟我去把他接回來吧。”

我說:“好吧。”

我們是坐飛機去的。

我好久沒見過縫縫了,她打扮得很華麗,一看就知道她現在的生活很優越。一路上她的話很少,顯得心事重重,焦灼不安。

中午,我們就到達了G市那家賓館——鴻雁賓館。

負責人對我們說:“這個客人是7月20日住進來的。開始,他還挺正常,隻是有點陰鬱。第二天早上,服務員去收拾房間,發現他已經瘋了,我們馬上派兩個保安把他看護起來,然後翻他的筆記本,上麵隻有一個電話號碼,我們就立即打了電話……”

然後,他就帶著我們去了張潢的房間。

我們出了電梯,走近那個房間的時候,縫縫在我身後突然受了巨大驚嚇一般尖叫了一聲。我哆嗦了一下,回頭看去,她昏厥在地。我急忙抱起她,掐人中,過了好半天她才醒過來。

“你……怎麽了?”

她極其虛弱,欲言又止。我想她可能是神經太緊張所致,也就不再追問,扶著她走進那個房間。

張潢臉色鐵青地躺在**,望著天花板,眼珠一動不動。

那個負責人和兩個保安走了。房間裏隻剩下我、縫縫和張潢。很靜。

我輕輕地試探地問:“張潢,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他望著天花板,不理睬。

我又指著縫縫問:“那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縫縫萬分緊張地注視著張潢的反應,他仍然望著天花板不說話,眼神空茫而呆滯,一看就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再問:“你為什麽要來這裏呢?”

張潢突然把目光投向我,嘶啞地說:“你去問馬吧!”

我一下就懵了。

我陡然想起來,這是一篇小說中的一句話!而這個事件,正是那篇小說中的情節!

實際上,我並沒看過那篇小說,是張潢講給我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張潢神秘地對我說:“我剛剛看到一篇小說,名字叫《你去問馬吧》,寫的是愛情,但是我看了後,卻覺得特恐怖。”

接著,他就對我講起了那篇小說:

有一對夫妻,那女人移情別戀,拋棄了自己的丈夫,嫁給了另一個男人。有一天,她突然聽說她的前夫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家賓館瘋了,她立即趕去,看見他的前夫躺在**,兩眼發直,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她就哭著問他——你怎麽了?你忘了我是誰嗎?問了好多遍,那男人終於冷冷地說:你去問馬吧!

縫縫的眼淚緩緩流出來。

從此,張潢要麽不說話,要麽就是這一句:你去問馬吧!

■報複?

第二天,我和縫縫帶著張潢返回,在火車上,張潢蔫巴巴地縮在一角睡著了。縫縫靜靜地看著他,慢慢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昏厥嗎?”

我突然說:“我知道。”

她愣了。

“昨天,你走進那家賓館,爬上那個樓層,靠近那個房間,越來越感到熟悉……對不對?”

她瞪大了眼睛。

“你忽然意識到,他是在報複你,他是用他的瘋在報複你。因為10年前,你和他旅行結婚度蜜月,就住在這個鴻雁賓館,而且就是這個樓層這個房間。當年,鴻雁賓館在搞一個活動,凡是在他們賓館度蜜月的新人,10年後可以再回來,免費度錫婚蜜月。當時還給你們發了一個承諾卡。今年7月20號,是你們結婚10周年紀念日,他一個人來了。那承諾卡都發黃了。這麽多年來,你以為早丟了,沒想到他還一直珍藏著……”

縫縫更驚異了。

我說:“這是一篇小說,很早以前,張潢對我講過的一篇小說。”

縫縫看了看熟睡的張潢,又看了看我,有點高興,說:“難道張潢是在按照那篇小說在表演,想讓我回心轉意?”

我難過地搖搖頭:“不,我能感覺到他決不是在演戲。也許,他清醒的時候,是效仿那篇小說的情節一個人來到了這個賓館,之後,他就真的瘋了,訣別了這個真實的世界,徹底進入了那篇虛擬的小說。他說過,他害怕那篇小說,尤其是那句台詞——你去問馬吧。”

縫縫的眼淚又掉下來。

我歎了口氣,繼續說:“換一個思路吧。為什麽多年後發生的一件事,多年前就在小說中出現了呢?這事情太神秘了。”

是的,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太神秘了,隻有馬知道。

……半夜的時候,縫縫倚在張潢的身上睡著了。他們睡得很親密,很安詳。

火車在朝前飛奔,車窗外的油菜花漫山遍野,開得那麽燦爛,令人想哭。

■夢中的馬

縫縫是個好人,她決定把張潢接到她的家中。

她後來的男人叫克利,比縫縫大8歲。他當然不願意接受縫縫的這種做法,夫妻兩個人過日子,生活中突然又多了她契約上的丈夫,這算怎麽回事呢?

縫縫說:“克利,我和他好歹夫妻一場,怎麽忍心看著他被送進瘋人院呢?假如,有一天你瘋了,我也不會那樣做啊!”

“我不明白,為什麽非要你照管他呢?”

“他沒有什麽親人。”

“你可以給他請個保姆,我們出錢。”

可是,縫縫到勞務市場跑了幾趟,人家一聽說侍奉一個精神病,都不來。沒辦法,她又央求克利。克利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緘默。

“你就當他是我弟弟吧。”縫縫哭著說。

克利把她摟在懷裏,無奈地說:“我把他當成我弟弟。”

就這樣,張潢留在了縫縫家。

忘了交代一個重要的細節:克利在郊區開了一個跑馬場。

這個跑馬場占地數萬平方米,國際標準白色木製欄杆,引道,馬閘,大看台,小看台,服務樓,停車場……

他擁有幾十匹良種賽馬。

縫縫經常跟馴馬師學騎馬。那些馬都是從愛爾蘭、瑞士等國引進的優秀的純血馬和混血馬,縫縫都認識它們了,甚至能叫出它們的名字。

克利在城裏有一套房,很高檔的住宅樓。但是,為了便於經營,平時他和縫縫一直住在跑馬場附近的別墅裏。那別墅是個小二樓,克利和縫縫住在一樓,讓張潢住在二樓,他如果想外出,必須經過一樓。

張潢似乎從沒有想過走出過這個豪華的小樓。吃飯的時候,保姆就把飯菜給他端上去,他吃飽了,就縮在他的房間裏發呆。他永遠拉著窗簾,也不開燈,他的房間裏總是暗暗的。他甚至連樓都不曾下來過。二樓有廁所,他吃喝拉撒都在二樓。

縫縫很少上樓去陪他,盡管她知道她應該經常跟他聊聊天。她怕克利不愉快。

一次,克利不在家,縫縫上了樓,推開他的門,看見他正在暗暗的房間裏畫畫。

他還在畫畫!

縫縫走近他,輕輕說:“張潢……”

張潢像受了驚嚇,急忙把他的畫收起來,塞到床下去。

“你在畫什麽?”縫縫問。

張潢木木地看著她,不說話。

“告訴我,你在畫什麽?”

“你去問馬吧!”他突然說。

縫縫歎口氣,靜靜端詳他一陣,轉身慢慢下樓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克利跟縫縫在樓下的客廳裏聊天,或者在樓下的臥室裏**,張潢就在他們頭上盯著地板發呆。

自從張潢進入了生活中,克利的情緒一直不太好,話語也少多了。縫縫有點惴惴不安。總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可是,張潢是個孤兒,該怎麽辦呢?

這天晚上,克利在跑馬場工作一直到很晚才回家。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突然坐起來,驚叫著跳到地上,在臥室裏狂跑。縫縫一下就醒過了,見到眼前的情景,她嚇了一跳,大聲說:“克利,你幹什麽?”

克利不停,直到一頭撞了南牆,才慘叫一聲,摔在地毯上。

“小關!小關!”縫縫一邊喊保姆一邊驚慌失措地打開燈,跳下床。

克利正用手捂著腦袋呻吟,他的腦袋流血了。這時候,他終於醒過來,艱難地往起站。

保姆推開門,大聲問:“阿姨,怎麽了?”

“快點拿止血藥來!” 縫縫一邊說一邊把克利扶到**,不解地問:“你怎麽了?做夢了?”

克利痛苦地搖搖頭。

保姆把藥拿來了,縫縫給克利敷了一些,血止住了。克利朝保姆擺擺手,意思是不需要什麽了,保姆就退下去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

“……我恍惚看見一匹黑馬,它追我。”

“你那是做夢。”

“它追了我半宿。我實在跑不動了,癱軟在地,它用前蹄狠狠地踩我,踩我的腦袋……”

“黑馬?是木炭?”

克利想了想,搖搖頭。

“是四蹄雪?”

克利還是搖頭。

“是腱子?”

“它不是咱家的馬,我從來沒見過。它的馬鬃很長,垂下來,擋著它的眼睛……”

縫縫輕輕撫摸克利的頭,說:“你可能是哪一天受了馬的驚嚇。還疼嗎?”

“沒事兒,睡吧。”

縫縫覺得克利是太累了,睡覺魘著了,並沒有太在意。

沒想到,幾天後的一個夜裏,又發生了相同的情況:克利睡到半夜突然又坐起來,一邊叫一邊發瘋地衝了出去,竟一頭撞在一根柱子上,慘叫一聲,栽倒在大理石地麵上。這次,他頭上的傷口很大很深,縫縫追出去,嚇壞了,呼叫保姆拿來藥和紗布,匆匆為他包紮了一下,然後把他扶上轎車,向醫院疾馳。

在醫院裏,克利說起他的夢雙眼還充滿驚恐——還是那匹黑馬!它像鬼魂一樣在後麵對克利窮追不舍。他跑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草原上,累得筋疲力盡,一頭摔倒在地,那黑馬就衝上來,高高揚起前蹄踩他的腦袋……

這時候,縫縫突然想起張潢那句瘋話:你去問馬吧!猛地抖了一下。

回到家,保姆正坐在客廳裏等他們,房間裏亮著燈。縫縫進門後,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黑糊糊的。她小聲問保姆:“張潢沒下來吧?”

保姆說:“沒有。剛才我聽見樓上好像有動靜,我悄悄上去趴他的門縫看了看……”

“他在幹什麽?”

“他的房間裏挺暗的,看不太清楚,他好像在畫畫。”

縫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個瘋子,深更半夜不睡覺,竟然在畫畫!

……

後來,縫縫帶克利去看了幾個心理醫生,都說不出子午卯酉。

這一天,天黑之後,縫縫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克利的旁邊,靜靜望著他,直到他睡著。她一直抓著他的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克利似乎睡得挺安詳。

夜越來越深,跑馬場偶爾傳來一聲馬叫。

過了半夜,縫縫實在熬不住了,她覺得今夜克利不會再有什麽問題,就蓋上被子,躺下了。但是,她沒有關燈,她的手依然抓著克利的手。

當她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突然覺得克利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接著恐懼的事情就又一次發生了:克利尖厲地叫了一聲,猛地坐起來,轉身就要朝床下跑,縫縫打個激靈,敏捷地摟住了他!

“克利!”她大聲叫喊他。

克利一邊奮力想掙脫一邊驚恐地回過頭,當他看見縫縫的時候,顯得更加害怕,他聲嘶力竭地叫道:“別踩我!別踩我!!!”

縫縫死命抱著他不放手。保姆也跑過來,和縫縫一起抱住他。

終於,克利不再掙紮了,他直僵僵地坐在**,嘴裏不停地叨咕著:“求求你,別踩我,別踩我……”

縫縫緊緊摟著他,氣喘籲籲地對保姆說:“你上樓,看看,張潢,他在幹什麽。”

保姆立即跑出了臥室,順著樓梯爬向黑糊糊的二樓。

過了一會兒,她輕手輕腳地下來了,小聲對縫縫說:“他沒睡,好像還在房子裏畫畫……”

縫縫猛地又抖了一下。

克利的眼睛越來越迷蒙,終於慢慢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一直沒有徹底醒過來。

縫縫坐著,再也沒敢睡。

第二天一早,克利醒來了,一點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隻說那匹黑馬又在夢中追他了。

克利被這個相同的噩夢折騰慘了,他的麵容越來越憔悴,甚至有點精神恍惚了。

後來,一到了夜晚,克利和縫縫都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懼。

這一天,兩個人在沙發上靜坐著,一直到了很晚。終於,縫縫說:“克利,咱們睡吧。”

克利聽了這話,突然哆嗦起來。縫縫一下就抱住了他。他的身體抖得很厲害,縫縫用全身的力氣都無法止住他,反而隨著他一起哆嗦起來。

“克利,你怎麽了?”她都快哭了。

克利盯著樓梯,瞪大雙眼,說不出話,抖得越來越猛烈。

“克利,你別嚇我啊!沒事的,沒事的!”

克利突然不抖了。他掙脫縫縫的胳膊,蹲下身,突然嘻嘻地笑起來。

“克利……”

克利的雙肩顫動著,一直在笑,笑得極具深意。

“克利,你笑什麽?”

克利似乎洞察了一個巨大的秘密,他滿意地抿著嘴,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

他不回答,快步出了門,一邊走一邊憋不住還在笑。

“克利!你站住!”

縫縫追了出去,跳到他前麵攔住了他:“你到底要幹什麽去?”

“我回馬圈。”

縫縫張大了嘴,她意識到——克利也瘋了。

“克利,這就是你的家啊。”

克利收了笑,警覺地觀察縫縫的眼神,說:“你是不是瘋了?”

縫縫的眼淚一下就湧出眼眶,她拉住克利的手,輕輕地說:“克利,我跟你一起回家,好嗎?”

克利顯得高興起來,他一下就趴在地上,說:“來,你騎上我,這樣快一些。”

這天早上,天陰得極其圓滿,黑色的雲低低壓在頭上,令人透不過氣。

克利笑吟吟地翻看他的帳本,嘴裏叨咕著什麽。

萬念俱灰的縫縫對保姆說:“你領張潢出去,到外麵的花園裏轉一轉。”

保姆說:“好。”

張潢跟著保姆木木地走下樓梯,像機器人一樣轉過頭,好奇地朝縫縫和克利看過來,一直到了門口,他才把頭轉過去。

等他出了門,縫縫一個人爬上了樓。

她走進張潢那個暗淡無光的房間之後,彎腰朝他的床下看去,那裏麵藏著他深更半夜畫的畫!

她把那些畫抱出來,一共三幅,她一看就呆住了:他畫的都是馬,黑馬。這三匹馬的姿態都是一樣的,高高揚起前蹄,似乎還在長長地嘶鳴。

縫縫和克利的關係剛剛開始的時候,張潢曾經跟蹤過她很多次。這件事沒有任何人知道。

他發現,每次縫縫都來到這個郊區的跑馬場,她進了那幢別墅之後就不見了蹤影,他隻看見那些馬在他的眼前揚鬃刨地,晃來晃去。

這些馬的影像一直伴隨著他仇恨的記憶,深深刻在他的大腦中。

於是,他瘋了之後,馬就通過他的畫筆,從他的大腦裏奔騰出來。

而縫縫發現這些畫之前,克利已經看到了。他總覺這個瘋子的目光能夠穿透樓板,日夜監視著他和縫縫的生活。終於,他忍不住,走進了張潢的房間,他似乎想探清某個秘密,要不然,他會坐臥不安。可是,他什麽都沒有發現,隻是看到了張潢畫的畫——那是一匹黑馬!

從此,他更加不安了,腦海裏始終浮現那匹奔騰的黑馬……

終於有一天,畫中的黑馬在克利的夢中出現了。

就這樣,黑馬從張潢的大腦跑進了克利的大腦。

■愛情世界

就這樣,縫縫一個人支撐著跑馬場,同時服侍著兩個瘋男人,艱難地生活著。

我去看望過他們幾次。克利總是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而張潢還是整天呆在他的樓上,從來不說話。

因為克利已經精神失常,縫縫沒什麽忌諱了,經常上樓陪陪張潢。漸漸地,她發現張潢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光亮……

籠罩著悲劇色彩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一直沒有出現變化。

這中間,那個保姆要嫁人,離開了這個家。縫縫感到更加孤獨了。

這一天,縫縫和克利正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克利突然趴到地上,做著馬的各種動作,刨蹄,尥蹶子,噴鼻,甩鬃……惟妙惟肖。偶爾還嘶鳴,叫得跟馬一模一樣。

縫縫拉他,他像孩子一樣不起來。

這時候,縫縫聽見有人慢慢地問:“他怎麽了?”

她回頭一看,是張潢。他站在黑糊糊的樓梯上,極其迷惑地望著地板上的克利。

縫縫的心“咯噔”一下,猛地感覺到——張潢已經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她膽戰心驚地輕輕叫了一聲:“張潢……”

張潢望著她,似乎在努力地想,想這個人是誰。

“張潢,你記得嗎?我們的鴻雁賓館……”

“縫縫?”張潢問了一句。

縫縫撲過去,一下抱住他,兩個人的眼淚都“嘩嘩”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