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奇跡

小毫死了,死於體溫過低。

本來,她的屍體應該存放在醫院的太平間,可是張葛卻堅持要把小毫抱回家裏去。

他說他要單獨守候她一夜。

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回到了家。

他們的房子是自己買的,從建行貸的款,十年按揭,現在還不到一年。

家裏真暖和,進了門,一股溫馨的氣息撲麵而來。盡管這個家很簡樸,沒什麽像樣的家具,但是對於張葛來說無比親切。

牆上的那些小飾物都是小毫買回來的,甚至椅子墊都是她親手縫成的,可此時她蜷縮著躺在**,一動不動。

她的表情很詳和,醫生說,死於體溫過低的人都是這樣的。

那張床是張葛自己設計的,很寬大,很舒適。兩年來,那上麵承載著他們的恩恩愛愛,纏纏綿綿。可是,他親愛的小毫很快就要變成一撮灰,裝進盒子裏,那盒子跟她的首飾盒一樣大……

天漸漸黑下來,小毫的臉一點點陷入了黑暗中。都說死人可怕,張葛卻沒有一點恐懼,他輕輕撫摩著小毫冰涼的額頭,一邊流淚一邊喃喃地說著情話。

他覺得,他的小毫一定聽得見的。

此時,他的心中悔恨不已。平時,他的方向感就不好,經常領小毫走冤枉路。而小毫總是默默無聲地跟著他,從來不抱怨,他就是她的方向。

為什麽要去森林公園呢?為什麽要離開管理處朝森林深處走呢?為什麽讓她留在車裏呢?那時候她已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啊……

男人應該給女人帶來安全和保護,可張葛覺得,他不但沒有做到,反而把小毫害死了。

哭著哭著,張葛累了,趴在床頭打起了瞌睡。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到身邊有什麽東西在軟軟地動,他睜眼一看,身邊竟然是一堆堆的綠毛,很多的大眼睛,很多的爪子,很多的腿,都在緩緩地動著。

是那種叫不出名的動物!有很多個,它們毛烘烘地依偎在一起,緊緊圍住了張葛!

張葛大駭,一下就醒了,摸了摸,身邊什麽都沒有。

他長長出口氣,伸手打開燈。

屋頂的吊燈很暗,裏麵的燈泡多數都壞了,隻剩下了一隻或兩隻。蒼白的燈光照在小毫的臉上,顯得有幾分恐怖。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小毫的眼皮好像微微動了一下。

張葛的身上像過了電一樣,頭發都要豎起來了,心中的悲傷被巨大的恐懼替代。

他忽然想起一個新聞,《南方都市報》報道的,寫的是廣東順德樂從鎮一家酒樓發生的事情——酒樓的員工小陳宰殺一條泰國眼鏡王蛇,他把蛇頭砍下來扔在地上,就忙著剝蛇皮去了。大約十分鍾之後,他忙完了,用鉗子把那顆蛇頭夾起來,打算扔進垃圾箱,沒想到蛇頭突然跳起來,惡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無名指……小陳被送進佛山市一家醫院後,僅僅幾分鍾就陷入昏迷,停止了呼吸。一般被毒蛇咬傷隻需注射一支解毒血清,可是,醫生為小陳注射了6支解毒血清尚未脫離危險……

這個新聞曾經讓張葛感到很恐怖。它將改變我們的某些常識。

假如,你打開一個垃圾箱扔果皮的時候,看見一個脖子被剁得參差不齊、流著血水的蛇頭,它盯著你,突然跳起來咬住你……

那麽,有個人就可能在半夜裏突然摸到被窩裏有一團涼涼的軟軟的東西,還慢慢地蠕動著,開燈一看,竟是一條沒有腦袋的蛇。

那麽,在鮮血浸透黃土的法場,一個被砍掉的人頭,在大家都散去後,就有可能突然滾到最後一個要離開的人腳前,眨著眼珠說:“請慢走……”

那麽,你雖然死了,你的大腦就有可能還保留著意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推進了太平間……

那麽,小毫現在能不能聽見呢?

仔細看,小毫靜靜地躺著,像一根木頭。

張葛安慰自己說,一定是自己太累了,產生了幻覺。

大雪過後的小城,更加靜謐。夜深了,除了窗外的一隻烏鴉,都睡著了。那隻烏鴉在叫,聲音很醜陋,很緩慢,很孤單。

又過了半天,張葛看見小毫的腮部又動了動,那是上下牙在錯動,這次他看得很真切,想欺騙自己都不可能了!他一下跳起來,後退了一大步,緊緊盯著她的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他首先想到這是小毫的鬼魂在作怪。她恨他,因為他的判斷失誤使她喪了命,所以她在奔赴黃泉的半路上又折回來,想害他。可是,她為什麽不像傳說中的詐屍那樣一下跳起來把自己掐死呢?難道她真的活過來了?

張葛又恐懼又激動。他在用他那有限的醫學常識在思考,一個人的身體機能和各個器官都沒有受到任何損害就被冷凍了,遇到溫暖之後,可以緩過來嗎?難道奇跡出現了?

他輕輕叫了一聲:“小毫……”

小毫沒反應。

他又叫了一聲:“小毫。”

她的眉毛微微皺了皺,很痛苦的樣子。

張葛覺得,她一定是聽到了,也許她的大腦還不能支配神經,想睜開眼睛卻無能為力。從那表情上可以感受到,從陰間到陽間的路有多麽漫長。

“小毫!”這次他的聲音大了許多。

這一次,小毫一點點睜開了眼睛。她在蒼白的燈光下朝兩麵看了看,最後眼睛定在了張葛的臉上。

這世界死寂無聲。

“我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小毫問。

她說話了!張葛覺得她的話沒有一點質感,像一縷霧氣。

張葛朝她邁了一步,站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眼睛緊緊盯著她說:“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去玉黃山玩,迷路了,我們在大雪裏奔走……”

“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然後呢?”

“後來我們找到了吉普車,我把你留在了車裏,一個人去找森林管理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卻不見了。大家開車找了你一宿,在天亮的時候發現了你,可是你已經……昏過去了。”

張葛沒敢用那個“死”字。不管她是人是鬼,那個字都是她所忌諱的。

小毫的眼圈一紅,說:“我好像想起了一點兒。這麽說,我們得救了?”

張葛上前扶著她坐起來,感到她的身子很涼:“對呀!我們得救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

張葛半開玩笑地說:“我也懷疑我是在做夢,咱倆互相掐一下。”

她低頭看了看緊緊蜷縮在一起的手說:“我的手怎麽沒有知覺?還有我的腳趾!”

張葛拉過她那像雞爪一樣的手,感到冰涼滲入了骨髓,像死人一樣。

“一會兒吃點阿司匹林,你現在要加快血液循環。”他輕輕為她揉搓著,眼睛一直看著她的臉。

她疼得叫起來。

揉搓了一會兒,她的手和腳竟然都有了點血色。這時候,張葛已經有點信任她了。他試探著說:“小毫,真是奇跡!其實,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

“我已經怎麽了?”她直直地看著張葛。

張葛停下手,考慮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說,“你的心髒都已經停止了跳動……”

“什麽?”她的聲音驀地大起來,根本不像她平時靜悄悄的性格。

這時候,燈一下滅了,房間一片漆黑。張葛的心猛烈地跳起來。

他和小毫誰都看不見誰。

他偷偷朝後退了退。

“你是說我死了?”小毫在黑暗中問。

“醫生這樣說。”張葛低聲說。“你等等,我去點一根蠟。”

他哆哆嗦嗦地摸到抽屜,摸到蠟和火柴,點著。燭光一跳一跳的,這房間顯得更鬼氣。

小毫還坐在**,她滿臉迷惑,問:“那我怎麽又活了?你摸摸,我的心是跳的!”

張葛把蠟固定在茶幾上,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心軟軟地跳著。

“這是命不該絕,你又活過來了!”

小毫木木地說:“又活過來了……”

夜深人靜,睡熟的人類緩緩滑進另一個陰虛的時空;清醒的幽靈悄悄融入這個真實的世界。這時已經過了半夜。

“我很餓,你趕快炒點肝給我吃。”小毫說。

“不行,你現在隻能吃流食,再補點維生素。”張葛說。

說完,張葛來到廚房煮牛奶。

他的耳朵一直聆聽著臥室的動靜。

現在,他麵臨著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臥室裏的這個人將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可是,她到底是人還是鬼?

說她是人,可她的的確確是死了,至少死了十幾個小時了,這一點毫無疑問。

說她是鬼,可鬼的臉上怎麽會有血色?心怎麽會跳?

張葛簡直受不了這種大喜大悲的刺激了。

他決定,明天領她到醫院去看看,他相信科學。假如在她身上確實發生了奇跡,那麽也應該讓醫生為她檢查一下,看看內髒有沒有什麽被損壞。

老實講,他的心中一直沒有徹底放鬆對小毫的警惕。他在心裏努力回想著今天的每一個細節,分析著她的每一個表情。

當他端著牛奶進了客廳的時候,看見小毫躺在**,一動不動,那姿勢就像沒起來過一樣。她的臉在閃跳的燭光裏顯得更加蒼白。

他懵了。

難道她一直在那裏躺著?那自己為什麽去煮牛奶?

“小毫。”他叫道。

小毫像大病初愈一樣費力地睜開眼。

張葛鬆了一口氣,把牛奶端到她的麵前。

她接過牛奶,慢慢喝下去。

張葛一直看著她。那牛奶很燙,但是她好像沒什麽感覺。

喝完了,她抬起頭看了看張葛,說:“你怎麽總看我?”

張葛笑了笑,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你起死回生,我高興啊。你知道當時我多難過嗎?本來,他們都要把你送到停屍房去了,可是我沒讓,我要把你放在家裏,放在咱倆的**,最後陪你一夜……”

小毫把頭埋在張葛的懷裏,喃喃道:“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什麽話?”

“一次我對你說,我最怕兩件事……”

張葛想起,一天夜裏她在他的懷裏說:我最怕沒有完全死去就被推進火葬廠的煉屍爐。一個人雖然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可是誰知道大腦還有沒有意識?身體還有沒有知覺?假如有,一個人看著自己被推進紅通通的火爐,外麵“哐當”一聲鎖死,那多可怕啊。另外,我最怕精神病醫院。假如有一天我瘋了,你千萬不許把我送進去……

小毫繼續說:“假如,你真的把我送進停屍房,我醒來後不嚇死才怪。再說,那裏那麽冷,我也許根本活不過來了……”

張葛說:“這就是吉人天相吧。”

小毫又問:“我爸我媽知道這件事嗎?”

“我已經給他們打電話了。我沒說你……死了,隻說你凍傷了,我怕他們受不了。他們明天早上就坐客車來。”

張葛朝窗外看了看。其實,這時候已經是“明天”了。

小毫說:“張葛,我還是覺得餓,你給我炒點肝吧。”

張葛說:“不行。”

“我真的很餓。我特別想吃肝,求求你。”

張葛歎口氣,妥協了,他走到廚房給她吵了很少一點肝,端過來。

她接過去,狼吞虎咽。

吃完了,她警覺地看著張葛,突然問:“張葛,你說,我現在這種情況算是人還是鬼?”

張葛愣了一下,說:“別胡說,當然是人了。”

小毫似乎有點委屈,眼淚又流下來,抽抽搭搭地說:“可是,我想來想去,怎麽都覺得有問題——我已經死了呀!”

“明天我們到醫院看看去,醫生一定能從科學角度把你的情況解釋清楚。”

小毫點了點頭,不哭了,說:“張葛,我還餓。”

“你真的不能再吃了。”

“你怎麽總不讓我吃東西呢?”

“你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你的肚子裏早就沒食了,你的胃已經萎縮。現在你一下吃多了,會把胃撐壞的,尤其是硬食。你要循序漸進,一點點增加食物。”

接著,張葛給小毫和自己都擦了些凍傷藥,摟著她躺下了。

這個小區的供暖係統很不錯,他們聽見暖氣“滋滋”地響。小毫的臉色似乎一點點恢複過來了,漸漸紅潤。她說,她全身的肌肉都疼,尤其是腦袋,疼得就像釘進了釘子一樣。

蠟燭眼看就要燃盡了。

張葛爬起來,想再點一根。

“你幹什麽?”

“再點一根蠟。”

“睡覺你點蠟幹什麽?”

“我……”

“你……怕我?”

“不是。”

“那就別點了,睡吧。”

“好吧,我們睡。”

那根蠟終於滅了,房間裏伸手不見指。

張葛不敢睡,他一直聽著小毫的鼻息。

小毫很快就睡著了,她在張葛的懷裏,似乎睡得很安靜。張葛看不見她的臉。

張葛一夜沒合眼,直到東方發白,小毫那張臉一點點顯現在他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