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剪紙
一年多前,李燈還沒來j市,他剛剛從大學畢業,正在老家等著分配工作。他的老家在醬坊市。
當時李燈沒有錢,所有的財富就是一個電腦,還有一張獨一無二的電腦桌,那桌子是一個烏龜的樣子。
那時侯他整天沉迷於網上聊天。
網上聊天就像假麵舞會。人需要聚會,需要發言,需要溝通,需要狂歡。但是又不想露出麵目,隻要露出麵目就是有風險的。
李燈的小名叫火頭,他的網名就叫火頭。
有一個女孩,網名叫厚情薄命。火頭每次進入那個聊天室都能看見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說話。偶爾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話。
時間久了,火頭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她永遠在那裏看別人聊天。
網絡世界的人本來就模糊,而她的麵孔更模糊。
那個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愛在一起對對子。
這天,火頭隨便根據自己的名字出了一個上聯:火中來火中去火頭火中活到頭。
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厚情薄命終於說話了,她馬上拋出一句:水裏生水裏長水仙水裏睡成仙。
火頭立即叫了一聲:好!
的確,她的才華讓李燈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的確是一個絕對,一個“睡”字用得唯美至極。
接著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隱在茫茫網路盡頭,隻有一個名字掛著,像星星一樣飄忽。
那段時間,有一個大約十幾歲的女孩糾纏著非要見火頭,火頭千方百計地推脫。她和他的對話大家都看得見。還有人在一旁煽風點火。
火頭突然開小窗單獨對厚情薄命說:我想見你。
厚情薄命說話了:那你來吧。
火頭:你在哪兒?
厚情薄命:後晴街缽鳴胡同4號。
火頭:那是什麽地方?
厚情薄命:我家。
火頭:到你家裏?不方便吧?
厚情薄命:家裏隻有我和保姆。
火頭:你家的地址怎麽是“厚情薄命”的諧音?
厚情薄命:這有什麽奇怪的,我是根據我家的地址取的網名。
她這樣一說,火頭就覺得不奇怪了。
他找到本市地圖,在上麵找了半天,終於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這個地址。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終於來到那個院門前。
果然,有一個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麵前,打量著她的臉。
她的個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搭搭,很土氣,一看就是一個鄉下女子。
她朝李燈笑了笑,笑得很卑謙。
“你是……厚情薄命?”李燈問。
“我是保姆,我來接你。請進吧。”
李燈就跟她走進了院子。
那是一個挺闊氣的房子。他走進去,看見一個女子穿著黑色的連衣裙,坐在沙發上等她。她長得挺清秀,隻是臉色很白,好像有什麽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發,說:“火頭,你坐吧。”
李燈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就坐下來。
那個保姆倒了兩杯茶,然後就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這裏嗎?”
“他們都去世了。”
“對不起……”
“沒關係。”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錯。”
“小錯,很好的名字……”
小錯指了指那個保姆,說:“她也叫小錯。我到勞務市場去,在一個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樣,覺得特別巧,就把她領回來了。”
“她老家是哪裏的?”
“陝北。小錯,你家那個村子叫什麽名字?”
“蘭花花。”那個保姆低聲說。
“你真名叫什麽?”小錯問他。
“我?關廉。”他報上了一個小學同學的名字。
“關廉,也不錯。”
李燈在網上很健談,此時卻想不起說什麽。
“你以前跟網友見過麵嗎?”他問。
小錯的眼神立即有點暗淡,半晌才說:“見過一個。”
李燈從她的神態中感覺到,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孩,她曾經受到過感情上的重創。“厚情薄命”,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故事。那麽,給她帶來傷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經見過的那個網友。
她的臉色,讓李燈聯想到一株被風霜襲擊的花。女人是情感型動物,一個被愛包裹的女人,肌膚一定是光潤的。一個被傷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燈不想勾起她的傷心事,急忙把話題引開。
聊了一陣閑話,他說:“小錯,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是一個很知道深淺的人。
“好吧。”小錯說。
“我還會來的。”李燈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笑了笑:“再見。”
“再見。”小錯起身送他。
到了門外,李燈為了後續內容,忽然想起了一個老掉牙的做法:“你家裏有沒有什麽小說?借給我幾本看看。”
“什麽小說?”
“無所謂,晚上沒事打發時間。”
“小錯,你去把昨天我買的那本小說拿來。”
很快,保姆就把一本書拿來了,遞給了李燈。
李燈把書裝進口袋,說:“過幾天我就還給你,我看書特別快。”
“沒事兒。”
回到家,李燈在燈下翻了翻那本書,發現那不是什麽小說,而是一本畫冊,裏麵畫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燈的心裏有點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歡猩猩。
和小錯交往了一段時間,李燈漸漸有點喜歡上了她。
小錯是那種很純淨的女孩,她的生命裏略帶憂傷。李燈感到,她的長相總透著一種宿命感,有一種悲劇的意味。
她有一個表叔,在本市是個當權者,但是,她跟他不來往。那個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從言談中,李燈得知有幾個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絕了。他問她什麽原因,她突然說:“我的歸宿也許是尼姑庵。”
李燈覺得她就像一枚冬日的雪花,純潔,剔透,無以附加。他甚至覺得她的悲劇應該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東西。
但是,他始終沒有對她表白。他知道,對於小錯這種女孩來說,承諾不能太急迫、倉促,否則她會受驚。
李燈斷定她心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她和李燈在一起,再沒有提過她和那個網友的事,她的那段經曆在李燈心中一直是個謎。
有一次,李燈再次提起這個話題。
那是一個晚上,他和小錯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館裏。
小錯沉思了一下,說:“他是大興安嶺人,他經常對我說,那個地方好冷好冷。我們在網上熱戀半年後,我去見他了……”
“結果呢?”
“我隻和他見了那一麵。”
“為什麽?”
小錯陷入回憶中,眼裏湧出恐懼的光。終於她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我不想說了。”
“他是一個有老婆的人?”
“不是。”
“他是一個老頭?”
“不是。”
“他是一個殺人犯?”
“不是。”
“他是一個變態狂?”
“不是。”
“他是一個和尚?”
“不是。”
李燈想了想:“她肯定是一個女人!”
“都不是。別問了,你猜不到。假如這個人是一個花心男人,或者是一個同性戀女人,都不會給我造成這麽大的打擊!”
“小錯,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小錯平靜了一下,給李燈講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經曆——
他說他是一個詩人,如今他遠離鬧市,隱居於大山裏,靠打獵為生。
他說,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銀白。
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動了,想象著他長著粗硬的胡子,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烏拉靴,扛著一杆獵槍,出沒在茂密的森林中……
三年前的臘月,我沒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車到東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路線,在一個很小的縣城火車站下了車,步行幾裏路,找到了山腳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磚建築的房子。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燈被小錯描述的情節陶醉了,忘記了恐懼。)
我見到他第一眼,並沒有看出什麽,隻是覺得他長得醜,罕見的醜。
他穿著皮衣、皮褲,頭上戴著皮帽,都是黑色的,毛很長,閃耀著色澤。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從什麽動物身上剝下來的。
當時,我並沒有感到失望。我認為男人就像斑駁的石頭,女人就像清秀的竹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男人的醜就是美。
他見了我沒有感到多麽吃驚,也沒有感到多麽高興。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他在吊鍋下點燃樺樹皮,燉麅子肉,煮苞米粥。我發現,他的動作也很醜,準確地說,是很不諧調……
吃飯的時候,我問他:“你不喝酒嗎?”
他說:“我不喝酒。”
我當時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他是詩人,是獵人,是東北男人,應該喜歡豪飲。可是,他卻滴酒不沾。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我和他坐在壁爐前聊天。我發現他的話很少,甚至有些木訥。不過,火很旺,木絆子“劈啪劈啪”響。
與世隔絕的冰雪世界,棄世獨立的男人,寂靜的草磚房,溫暖的壁爐……
我當時真的有些感動,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
盡管房子裏很熱,可是他一直沒有脫下他的皮衣、皮褲、皮帽。
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用手閑閑地摩挲他的皮衣。過了一陣子,我猛然感到不對頭,我摸出那長長的黑毛並不是他的衣服,而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
他全身都是毛!
他不是人!
我驚叫一聲,一把推開他,發瘋地衝向門外。那一刻,我快崩潰了。
出了門,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遠,終於昏倒在雪路上……
李燈的眼睛都聽直了:“誰救了你?”
“一輛路過的拖拉機。”
“你肯定那是他身上長的毛?”
“肯定!”
“那他是……”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說到這裏,小錯抖起來。
保姆拿來一個毯子,給她披到了身上。
兩個人又交往了一段時間,李燈感到小錯也有點不對頭了。
他開始觀察她。
一天,李燈去她家,在門口看見了她,她好像是在等人,而李燈來之前並沒有跟她聯係。
她還穿著那件黑色連衣裙。
“小錯!”他叫她。
她木木地轉過身來。
“你來幹嗎?”她問。
“我來找你啊。”
“我在等人。”
“等誰?”
她左右看看,突然低聲說:“我在等一隻猩猩。”說完,她猛地打了個寒噤,眼睛炯炯閃光地看著李燈,皺著眉問:“我在等誰?”
李燈想起那本畫冊,想起那個人”,一下恐懼起來,他直盯盯地看著她,問:“什麽猩猩?”
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想著剛才的話,好像那不是她說的一樣,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胡說呢,別當真。”
“我沒當真。我想帶你去看電影,有興趣嗎?”
“好。”
那天,李燈一直很沉默,一直在回想她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在等一隻猩猩”。
他覺得,她的身體太柔弱了,而且極容易接受暗示。她的背後肯定有一團巨大的恐怖在追隨她,別人卻不知內情。
從此,李燈覺得小錯越來越怪,他盡可能地經常跟她在一起,聊聊一些光明的事情,想把她從一個看不見的深淵前拽回來。
有一段時間,李燈工作太忙,一直沒去找她。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那個小錯的電話,她在電話裏驚恐地喊:“關廉,你快來!”
“怎麽了?”
“猩猩!”
“什麽猩猩?”
“你快來啊!……”
李燈傻了,一下想不清是該給公安局打電話,還是應該給動物園打電話,或者給電視台打電話,最後,他一個人跑出門,打出租車向小錯家撲去。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著,進了她家,看見小錯穿著很少的衣服,一邊驚恐地叫著,一邊用刀子刺向那個保姆!
那個保姆嚇得臉色蒼白,到處亂跑。
“你幹什麽?”李燈急急地問。
“快幫我殺了這隻猩猩!”
小錯停下來,求助地看著李燈。她的眼光十分異常,好像在看李燈,卻又好像沒有看他。她的視野裏似乎是兩種時空。李燈明白,她是瘋了。
他上前搶過她手中的刀,說:“她不是猩猩!你看見的是幻覺,別怕!”
她驚惶而急切地說:“它的身上都是毛!你看不見嗎?快殺它呀!”
那個保姆瑟瑟地抖著,縮在牆角,緊緊盯著小錯一動不敢動。
李燈伸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後拿起電話,撥打市急救中心。
這時候,小錯縮到了李燈的背後,她的手直僵僵地指著保姆,驚駭地喊道:“關廉,你看它那雙眼睛多嚇人!你為什麽不幫我殺它呢?你別上當啊!它身上那不是皮衣,那是它自己長的毛!”
李燈放下電話,抱住了她。
很快,市急救中心的車尖叫著來到了,急救人員和李燈把小錯扶上車,向醫院急馳而去。
在車上,李燈給小錯的表叔打了電話。
他們剛剛到醫院不一會兒,她的表叔就到了。李燈對他講述了小錯的瘋言瘋語,她表叔一臉愁容。
大夫給小錯注射了安定劑,她終於睡過去了。大夫為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測,搖搖頭,說:“這個女孩應該找精神科醫生診斷。”
小錯的表叔深深歎口氣,說:“這孩子從小就敏感……”
李燈問:“叔叔,之前你有沒有發現小錯有什麽反常?”
小錯的表叔回憶說:“大約半個月前,一個周末,她嬸子叫她到我家吃飯。那天,她就住在我家。夜裏我聽見她驚叫,好像喊什麽猩猩,我以為她魘住了,急忙讓她嬸子去叫醒她。她嬸子跑過去,把燈打開,看見她縮在床角抖成一團……”
“你們在房間裏發現什麽了嗎?”
“她嬸子在窗子上看見了一些白花花的剪紙。我家住在8樓,窗子鎖著。那剪紙是在外麵貼的。”
“什麽剪紙?”
“好像是猩猩。”
聽到這裏,李燈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其實,一切都很正常,是小錯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她自己搗鼓的,而那個“詩人”純粹是她的一種病態幻想。
“殺了它!殺了它啊!”這時候,注射過安定劑的小錯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來,那聲音在寂靜的醫院裏顯得極其恐怖。
她表叔抱住她的腦袋,輕輕撫摸她。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又睡了。
這時候,進來了一個大夫,把小錯的表叔叫出去辦什麽手續。病房裏更加安靜,牆壁和床單顯得更白。
小錯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直直地看著李燈。
“小錯。”李燈笑笑,叫她。
“我怎麽了?”
“你……”李燈有點支吾:“你生病了。”
她左右看了看,低低地說:“關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隻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危險,你千萬要小心。我看見了很多猩猩,像老鼠一樣多!你不要隻看眼前,你要學會看背後……”然後,她敏感地問:“我瘋了嗎?”
李燈搖搖頭,說:“不,沒有。”
她舒了口氣,說:“那就好。哎,你還記得那個對子嗎?火中來火中去火頭火裏活到頭;水裏生水裏長水仙水裏睡成仙。”
“當然記得!”說到這裏,李燈的眼睛有點濕了。
他真後悔,直到今天,小錯還不知道他叫李燈。現在,她已經徹底瘋了,想告訴她都晚了。
“小錯,你睡吧。我就坐在這裏,別怕,沒事的。”
小錯感激地點點頭,慢慢閉上眼。
李燈靜靜看著她,直到她進入夢鄉。
他掏了掏口袋,最大的一張票子是50元的,他就把它拿出來,鋪在病**,用鋼筆在角角上寫了一個繁體的“愛”字,然後放在床頭,輕輕地說:“從沒有給你買過零食……再見了,小錯。”
走出了病房,李燈的眼淚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