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肆:昏昏噩噩的一天

梁三麗起床後,洪原對她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不想上班了。”

梁三麗看了看他的眼睛,說:“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胃病,老毛病了。”

“那你在家吧。我有一個老同學到七河台來了,今天我去見見她。”

吃完早飯,洪原給梁三麗拿了一些錢,她就出去了。

洪原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開始想象他即將奔赴的那個世界。

那個地方,應該是一片黑暗,就像無星無月的黑夜,就像瞎子的視野,就像最深的海底,就像太陽照不到的星球……

在那個世界裏,他不會摔跟頭,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軀體,他可能是飄浮著前行……

在那個世界裏,沒有前後之分,沒有上下之分,也沒有快慢之分。隻有一縷意識,忽聚忽散,就像夢中的狀態。而這縷意識的環境是更龐大的意識……

對了,那裏根本沒有大小之分,無數的意識糾纏在一起,像黑暗中濃濃淡淡的煙霧。

他將見到馮君。

他將見到李作文。

他將見到祖父祖母,還有沒見過麵的外祖父外祖母,還有數不盡的列祖列宗,他們穿著各個朝代的衣服。他們或許沒有衣服,沒有五官,什麽都沒有。他和那些人是血脈關係,血肉都不存在了,也就沒有關係了。

在那個世界裏,他和他們沒有輩分大小之分,沒有年齡長幼之分,很平等,都是同一種虛無的物質。

也許,他還會遇到蔣中天。盡管他的軀體還在陽世上奔走,可是他的魂兒卻飄**在陰間。

他不會再害怕,那裏沒有強弱之分。

那裏不分。

那裏混沌不分……

他越想越恐懼,越想越無助。

陽光靜靜地照進屋裏來,照在他蠟白的臉上。他就那樣木木地坐著,忘記了時間。

保姆走過來,輕輕地說:“叔叔,吃午飯了。”

他抖了一下,睜開紅紅的眼睛,說:“你一個人吃吧。”

然後,他閉上眼睛繼續想……

很多年之後,他在那個世界裏還將見到父母,見到文馨,見到文馨未來的老公,見到梁三麗,見到黃山,見到這個保姆……

不知道過了多久,保姆又走過來說:“叔叔,吃晚飯了。”

“你吃吧,我不吃了。”

很晚的時候,梁三麗才回來。她一進門就說:“你怎麽還不睡?”

他睜開病懨懨的雙眼,說:“等你啊。”

梁三麗走過來,親了他一下,然後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想我嗎?”

洪原靜默了一會兒,冷不丁說:“不想。”

梁三麗笑了,轉身去衝澡了。

那明明是馮君在笑,不過是借另一張臉呈現出來了……

洪原拖著鉛重的步子走進臥室,慢慢脫掉衣服,躺下來。

……明天就是最後的日子了。他的心裏湧上了茫茫的悲傷。

他拿起電話,撥到了家裏。是母親接的。

“洪原,你在哪兒?”她急切地問。

“我還在七河台,明天走。”

“走之前還能回來一趟嗎?”

“……不能了。”

母親抽噎起來:“洪原,那你不要掛電話啊,讓媽聽著你的聲音,一直聽到明天……”

“媽,你能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嗎?”

母親一邊哭一邊說:“你小時候可淘了。兩歲零九天的時候,我在院子裏洗衣服,你在旁邊玩兒,好半天都不哭不鬧。我轉頭一看,你蹲在地上,朝一塊手絹上撒了一泡尿,也學著我的樣子在洗……”

聽著聽著,洪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孩童一般歡樂的表情。

梁三麗進來了。

洪原匆匆跟母親說了聲再見,急忙把電話掛了。

梁三麗走到他麵前,突然從背後拿出了一張照片!他怵然一驚!

“今天,我的老同學給我帶來了一張照片,是我們班的高中畢業合影,我自己的那張丟了,她專門為我翻拍了一張。你……看看?”

洪原驚恐地說:“我不看。”

他擔心馮君那張臉在密匝匝的腦袋空隙中閃出來。

他擔心馮君替換了照片上某一個學生的臉,混雜在眾人當中,正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擔心這張照片就是馮君的高中畢業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