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柒:張來站在了秘密的背後

一連串的恐懼,使張來得了焦慮症,頭暈,心跳過速,渾身癱軟,失眠,莫名其妙地驚悸,焦躁,悲傷。

他買了一大堆藥物,百憂解、賽樂特、多慮平、氯丙咪嗪、Zoloft……晚上,還要吃兩片安定。

醫生讓他經常到戶外進行有氧運動,說可以使大腦產生快樂元素。

他一直沒有快樂起來。

現在,他好像不太害怕夢遊到南甸子了,他的恐懼已經轉移。

到了夜裏,兩片安定雖然強製他入睡了,卻總是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

他上了台,好像還有電視台攝像。他很緊張,對自己說:這一場千萬要演好,千萬要演好……

他開口唱道:“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麵是一條陰水溝。停住你三寸金蓮回頭瞅一瞅,小生我癡癡呆呆跟在你背後……”

“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麵是一條陰水溝。停住你三寸金蓮回頭瞅一瞅,小生我癡癡呆呆跟在你背後……”

有人在他身後唱。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屠中山,他也穿著一身戲裝,正陰慘慘地盯著他。

張來大驚。

接著,觀眾突然就沒了,台下一片空****。樂師也不見了,弦樂器管樂器橫七豎八丟了滿地。

帷幕慢慢拉上,拉上。

台上的燈也突然都熄滅了……

沒事的時候,張來經常翻翻雜誌。

有一次,他看到一篇關於直覺的文章,竟然很相信。

那篇文章說,有時候,不妨拋開邏輯思維定勢,拋開理性思維局限,靠直覺洞察力做出判斷。無意識發出的信號往往更準確。所謂直覺,其實是在大腦收集了無數細微跡象的基礎上的一種感知……

那篇文章還教了他幾個步驟:

1、重溫一下大腦中積累的事實。

2、進入無意識狀態,把不同的猜測想像成幾條岔道,向不同的方向延伸。

3、選一條似乎很吸引你的路走下去,看看結果。

張來照做了。

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那條路上。

路的盡頭是兩扇門,細看,那兩扇門竟是老趙頭的臉。

那是兩扇極其醜陋的門,黑漆都剝落了,而且被人用石頭砸得坑坑窪窪,還粘著什麽動物的毛,還有小孩子用粉筆寫的髒話。

他推開它,走進老趙頭的內心。

那是一條很奇怪的走廊,很窄,很暗,九曲十八彎。但是,他沒有害怕,因為隻有一條通道,如果有危險他認為自己可以退回來。

光線越走越暗。

最後,他打開打火機,微弱的火苗照著他前行。

走廊兩麵的牆壁上,是密麻麻的奇怪圖案,記載著這個看門人大半生的所有意識片段。

隨著張來越走越深,那些圖案越來越模糊。

終於,他停在了一個低矮、潮濕的房間裏,人間的光亮和聲音達不到這裏。

張來看見房間裏堆放著很多不成方圓的石頭,他掀開一塊,看見一個古怪的生物在木木的看著他,它有很多很多的毛,很多很多的腿,很多很多的眼珠。

他震悚了,不知道是該把那塊石頭壓在它的身上,還是放在別的地方。

這時候,一個人從黑暗深處慢慢走出來。

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張來不認識他。

“你好嗬,張來。”

他認識張來!

“你是誰?”張來想跑。

“你怎麽不認識我了?”

“我壓根就不認識你。”

他想了想,拿了一個麵具放在臉上——那是一個布滿燒傷的臉。

“我是老趙頭。”

是老趙頭,原來他年輕時代長得這麽英俊!

“你想幹什麽?”張來一邊說一邊朝後退。

他一下跳到張來後麵,厲聲說道:“我是看門人,你不經過我就想出去?”

張來一下就絕望了。

“你來這裏幹什麽?這裏是你來的地方嗎?”

“我……”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夜裏在朗誦什麽?現在,我就說給你聽!”

然後,他揮了揮手,那種古怪的生物就慢騰騰地從石頭下爬出來,越來越多!

老趙頭像指揮一樣,又揮了一下手,它們就齊齊地叫起來,正是手機裏的那個類似小孩的聲音……

張來一下就從無意識中掙紮出來,摸摸頭,全是冷汗……

在他看來,隨著年齡越來越老,有的人像湖水一樣越來越明淨,變得寬容;有的則沉渣泛起,越來越惡毒。

從此,他更加注意老趙頭這個人了。

有一句老話:醜人多作怪。為什麽呢?因為他受歧視,因為他自卑,天長日久,他的內心就扭曲了。

弱勢群體往往是最凶惡的。

張來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深更半夜在詠誦什麽?

他在背台詞嗎?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再登台唱戲了。

後來,張來又有兩次天黑之後離開劇團,都聽見他對著黑暗的夜空叨叨咕咕,每次都因為太遠而沒有聽清。

張來一走近他,他就突然住口。

“老趙頭,你在朗誦什麽?”一次,張來突然問他。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這是自娛自樂,見不得人。”

張來一直在琢磨,他詠誦的好像不是評劇唱詞,而是像什麽歌謠……

什麽歌謠呢?

不,好像是什麽口訣。

不,不是什麽口訣,好像是……咒語,對了咒語!

就是這個看門人!

就是這個沒有麵孔的人!

就是這個已經過了知命之年的老頭。

他臉上的肌肉已經一塊塊地壞死,坑坑窪窪,像一塊丟在垃圾堆裏被風雨剝蝕多少年的鐵皮……

他的頭發出奇的旺盛,黑得像墨一樣,而且濃密。可是,他卻沒有眉毛和睫毛……

他原來是評劇團的台柱子,是白馬王子,評劇團最漂亮的女演員跟他搭檔。而雋小現在是劇團裏最漂亮的女演員,他卻變成了鬼。他嫉妒所有雋小愛的人和愛雋小的人……

可是,他是怎麽把人弄瘋的呢?

把一個正常人變成瘋子比把一個瘋子變成正常人難多了。

張來對這個看門人越來越畏懼了……

這天晚上,張來在單位食堂吃了飯,就到張三的宿舍來聊天了。

雋小搬出去之後,宿舍裏又來了一個女孩,叫王晶,她跟張三住在一起。

“烏團長怎麽說瘋就瘋了呢?”張三還在感歎。

“可能是受什麽刺激了。”張來應付道。他不停地看窗外,等天黑。

“他事業有成,老婆又賢惠,受什麽刺激呢?”

王晶是新演員,她不多話,一直在屋角洗衣服。

張來突然問張三:“你夜裏有沒有聽見什麽動靜?”

張三一下就慌張起來:“你是說,咱們單位犯邪?”

王晶也抬頭看過來。

“我隻是隨便問問。”

“沒什麽動靜嗬?王晶,你聽見了嗎?”

王晶也搖了搖頭。

“不過,自從烏團長瘋了以後,我經常做噩夢……”

“我也是。”王晶說。

“你們都夢見什麽了?”張來問。

王晶說:“我夢見有人追殺我,怎麽都甩不開……”

張來說:“差不多所有人都做過這個夢。”接著,他問張三:“你呢?”

張三看了看他,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了你別生氣嗬?”

“關我什麽事!”

“我夢見……你瘋了。”

張來的頭皮炸了一下。

前不久,張三說她夢見撿到了一萬塊錢,美金。不幾天,她果然撿到了一個信封,裏麵裝著幾百塊錢——不過是人民幣,裏麵還有財務部的工資條,估計是誰剛剛發了薪水就掉了;還有一次,她說她夢見自行車丟了,不幾天,她的自行車果然丟了;最奇的是,一次,她說她夢見單位的一個大姐淹死了,躺在岸上,灌得肚子大大的。不久,這個一直不能生育的大姐就懷了孕……

張來說:“你講講。”

“我夢見你總是在我麵前晃來晃去,不讓我通過。你身後還擋著一個黑影。不知道是誰在一旁大聲對我說——快跑,他瘋啦!”

“那是我在向你求愛。”張來強笑著說。

“你的嘴反複叨咕著兩句怪怪的話……”

“什麽話?”他盯緊了她。

張三仰著頭想了想:“什麽……八馬朝前走,五子點狀元。”

他打了個冷戰。

王晶笑著對張三說:“張老師,你是不是演《西廂記》場數太多,都陷進去了!”

“以前,你聽過這兩句話嗎?”張來繼續問張三。

“雋小在這個宿舍住的時候,夜裏說夢話,經常說這兩句,嚇死人啦。”

他勉強找到了解釋。

忽然,他想起了什麽:“剛才你說我的身後還擋著一個黑影,那是誰?”

“看不清。你朝哪裏動,他就朝哪裏動,就像你的影子。”

“你再想想。”

“好像是……老趙頭。”

張來的心沉進張三的這個蹊蹺的夢裏,半天不說話。

突然,他說:“我得走了。”

張三說:“你沒事經常來跟我們聊聊天,省得我們害怕。”

“行,隻要你們不煩我。”他敷衍道。

他走出張三的宿舍,慢慢地下樓。

樓道裏很黑,他想著張三剛才講的那個夢,心裏的疑團越來越重。

出了樓,他沒有走向大門口,而是躲在了樓角。

他回頭看了看,確定那個癡呆沒有來,才安心潛伏下來,把目光投向大門口,實施監視。

收發室的燈亮著,老趙頭沒有出來。

他一動不動地等待。

這天夜裏沒有月亮,很黑。早晨張來聽了天氣預報,這是他選的日子——沒有風,這樣他才能聽見老趙頭的鬼話。

過了許久,收發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趙頭慢慢地走出來。

這個擋在張來身後的黑影又露頭了!

他四下張望著。

張來嚇得一動不敢動。

終於,老趙頭挺了挺腰,站直了,開始說話。他的聲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語,張來還是聽不清,他隻好順著牆根悄悄靠近他……

牆根下,堆放著淩亂的磚頭瓦片。他盡可能不踩出聲響來。

他來到了收發室的房山下,離老趙頭的脊梁隻有幾米遠。老趙頭沒有發覺他,繼續嘀咕著。

張來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妹子你呀

明眸皓齒

兩腮羞紅

鼻膩鵝脂

如柳扶風

沉魚落雁

傾國傾城

浪不丟兒美不滋兒

實在招人疼

哥哥我想你想的呀

錯把日頭當月亮

錯把凳子當水桶……

這是哪段戲的念白?這個妹子是誰,讓老趙頭如此發瘋?

張來聽來聽去,怎麽也聽不出子午卯酉來,幹脆咳嗽了一聲。

老趙頭戛然而止,猛地轉過身來。

張來一步步走近他那張鬼一樣的臉。

他逼視著張來,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老趙頭,還沒睡呀?”

“你怎麽在這裏?”

“我解個手。”

說著,張來就站在了他麵前,掏出一隻煙,遞給他。

他擺擺手,沒要。

張來自己點著一根,抽起來。由於職業關係,平時他很少抽煙,但是現在他必須用煙鎮定一下自己。

“老趙頭,你現在是咱們劇團資格最老的人啦。”

“再老也是看大門。”

“唉,你一個人拉扯一個傻兒子,也真不容易。”

“這是命。”

“你老伴至今都沒有消息?”

“沒有。”

“她娘家在哪兒?”

“關裏。”

“聽說她還帶走了一個女孩?”

“是。”

“你想不想你女兒?”

“我都忘了她的模樣。”

沉默了一會兒,張來突然問:“你還想唱戲嗎?”

他安靜地搖搖頭,說:“早就不想了。”

“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五十三嘍。”

“你功底那麽深,不唱戲可惜了。”

這句話似乎捅到了他的心病上,他低下頭去,想了想說:“……其實,如果化了妝,我還是可以唱的。”

張來的心被觸動了一下——他的心還沒有死!這個夢想被他埋藏幾十年了,卻無人問津。

“是嗬,你的嗓子沒問題,至少,你還可以教新演員——你應該跟趙團長提一提。”

“我已經不抱那指望了。”

停了停,張來突然說:“老趙頭,你有沒有聽過這兩句話——風馬牛相及,首尾九連環?”

“沒有。是戲詞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他似乎陰陰地笑了笑:“那你為什麽問我呢?”

“我以為你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

他把秘密包藏得很嚴實,張來連尾巴都看不到。

接著,張來繼續戳他的軟肋:“老趙頭,你說,一個人為什麽突然就會瘋呢?”

他慢慢移開了眼光,抬頭看天。天像鍋底一樣黑。

“一件事,一段話,或者一個場景,反複在你的腦子裏出現,你怎麽趕它都趕不掉,時間長了,你對它越來越害怕。你越害怕,它越糾纏……最後,你必瘋無疑。”

張來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我被燒傷的那些日子,就差點瘋掉。我總是想起那團火剛剛竄起來的樣子,像一個紅臉膛的人,他在我的眼前張牙舞爪,怎麽趕都趕不走……這一幕追隨了我幾十年,我終於沒有被他帶走。”

“老趙頭,你還可以編戲。”張來突然說。

“戲我可編不了。過去,我唱的都是傳統劇目,都是老演員一句句教的。”

“剛才,你說的那段就挺好嗬!”

他怔了怔,又一次逼視張來:“你是不是太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