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你賣頭發嗎

張古覺得,自己時時處於某種危險中,盡管他弄不清根底。而且,他認為整個小鎮都籠罩在某種不祥之中——這真是先見之明。

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一切弄個明白。

從此,他變得像偵探一樣敏感,執著,富於推理性,充滿想象力。

首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個男嬰出現的日子,總共有三個外地人進入了絕倫帝小鎮。

一個是木工社老張的侄女,走親戚,她是一周後離開的。

一個是縣裏來的幹部,公事,住在鎮政府招待所裏,他是三天後走的。

一個是南方來的老頭,賣竹器的。他是絕倫帝小鎮的老朋友了,每到這個季節都會來,做他的竹器生意,直到現在還沒有走。

這幾個人似乎都和那個男嬰扯不上關係,被張古一一排除。

但是,張古相信自己的思路是對的。這時候的張古好像變了一個人,他買了一頂鴨舌帽壓在了腦袋上,戴上了一副墨鏡,還叼上了一隻煙鬥——八小時工作之外,他就換上這身裝束搞調查。

他不想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這還不算,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豎起衣領擋住臉,總是用鴨舌帽和墨鏡嚴嚴實實地遮住眼睛……

張古這個神秘的新形象在小鎮的一個偏僻角落出現了,他鬼鬼祟祟地走著,自己都覺得不是自己了,卻有人遠遠地跟他打招呼:“嗨,張古,你去哪裏呀?”

是小鎮文化站的站長,她叫劉亞麗。

張古有點泄氣。沒辦法,小鎮太小了,互相太熟悉了。

張古尷尬地說:“我,我……”

劉亞麗終於沒等到他的回答,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遠去了。

不久,張古注意到,最近絕倫帝小鎮發生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事件: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收破爛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刻,雙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鐵柱家的廢品,一些舊報紙和幾個空酒瓶。她掏出錢來,都是皺巴巴的小毛票。

鐵柱的母親說:“不要錢了。”

“那怎麽行。”

“都是廢物,能值幾個錢,你不來收我們也得扔掉。”

“那謝謝了。”

對於小鎮的居民來說,她是個外來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後來,誰家有了舊紙、廢鐵、破鞋、繩頭什麽的,就裝在塑料袋裏,擺在門口,等她來取走。沒有人要她錢。

張古悄悄跟蹤過這個老太太,他發現,這個老太太心事重重,收廢品三心二意。他懷疑,收破爛僅僅是她的一個公開身份。

這天,張古又一次跟蹤了這個老太太。

她推著垃圾車朝前走,那車吱吱呀呀響。她走過一家又一家,拾起一個又一個廢品袋。她的嘴裏慢悠悠地喊著:“收破爛嘍。”

一個孩子跑出來,送來兩個酒瓶。老太太給了孩子幾張小毛票,那孩子樂顛顛地裝進口袋,跑開了——這是孩子惟一的正當收入,他們要用這些錢偷偷買爸爸媽媽不許買的東西。

然後,她繼續走。

到了17排房,她繞開了。

張古忽然想到,這個老太太從來沒有到17排房收過廢品。

為什麽?

張古一下就聯想到那個男嬰——她與那個男嬰有關係!

他突然衝動起來。他要叫住她,單刀直入問個明白。她畢竟是成年人,有什麽話都可以談,當麵鑼對麵鼓。而那個男嬰,簡直把張古變成了聾子和啞巴。

張古說話了:“喂!請你站一下!”

那個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過頭來。

張古走過去,停在她的麵前。他第一次和她這麽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張古發現,不知是五官,還是神態,這個老太太和那個男嬰竟有點相似。

她直直地看著張古。

張古開門見山地問:“你聽說過17排房收養的那個男嬰嗎?”

老太太的臉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她淡淡地說:“什麽男嬰?我不知道。”

然後,她不客氣地轉過身去,推著垃圾車走了。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來,突然問:“你為什麽跟著我?”

張古一下有點慌亂:“我……”

老太太:“你買廢品嗎?”

張古:“我不買。”

老太太返回來,一步步走近他:“那你賣廢品嗎?”

張古有點結巴了:“不,我沒有。”

停了停,老太太輕輕地說:“你有的。”然後,她指了指垃圾車,裏麵有一堆亂蓬蓬的頭發,人的頭發,可能是在發廊收來的,上麵裹著厚厚的塵土。她說:“你看,我還收頭發呢。”

張古確實好長時間沒有理發了,頭發已經很長。他訕訕地說:“我沒事兒賣什麽頭發呀!”

老太太歎了一口氣,說:“不賣就算了。”然後她又走了。這次她再沒有回頭。

一陣風吹過,張古的長發飄動起來,他感到天靈蓋發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她推著垃圾車吱呀吱呀地走遠……

他在琢磨,這個老太太什麽地方和那個男嬰長得像。

他在品味她的表情,以及她剛才說的所有話。

這天夜裏,張古做噩夢了。

黑暗中,有一個人在他頭頂轉悠。他驚恐地坐起來:“誰!”

正是那個老太太,她小聲說:“噓——別說話,是我。”

張古說:“你來幹什麽?”

她說:“我來買你的頭發呀。”

張古看見,她的手裏果然抓著一把剪刀,閃閃發光。他說:“你滾開!”

她沒有生氣,低頭從兜裏掏出一疊一疊髒兮兮的小毛票,遞向張古,說:“我把這些錢都給你……”

張古本能地朝後躲了躲。

此時,她的老眼炯炯發光,上下打量張古,流著涎水說:“你的身上有很多值錢的東西,渾身都是寶哇。我除了收頭發,還收指甲,還收眼珠,還收……”

張古死死盯著她的眼睛。

她扭頭朝窗外看了看,把聲音壓低了,神秘兮兮地說:“我還收心肝肺……

張古已經抖成了一團,叫道:“你去屠宰廠吧,我不賣!”

她說:“豬鬃哪有你的頭發好哇……”

張古開始求饒了:“你放過我吧!”

她耐心地說:“你不懂道理!秋天到了,農民就要割他的麥子。哪個人的陽壽沒了,我就要收回他的命……”

說著,她輕輕按住張古的腦袋,開始剪。她的手法極其靈活,一看就是這類技術的權威。那把亮閃閃的剪子上下翻飛,從四麵八方圍剿張古。張古傻傻地看著她,身子一點都動不了。

“嚓嚓——”他的頭發沒了。

“嚓嚓——”他的眉毛沒了。

“嚓嚓——”他的兩隻耳朵掉了。

“嚓嚓——”他的鼻子掉了。

“嚓嚓——”他的兩隻眼珠掉了。

“嚓嚓——”他的心肝肺都掉了。

他隻剩下喉嚨了,竭盡全力地喊了一聲:“救命啊!——”

那把剪刀立即又對準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