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石頭、剪子、布

方程結婚了,這一天是周四。

一對相愛的人

在拜堂

大人吹嗩呐

小孩放鞭炮

所有人都祝福他們

白頭偕老

早生貴子

新郎紅臉帶笑

新娘粉麵含羞……

大喜的日子,焦蕊顯得異常漂亮。她那身雪白的婚紗,是小城最貴的。她本來要租的,方程卻執意買了下來,他說:“就因為一生隻穿這一次才要把它買下來。”

鬧洞房的人,都是方程的同事,這些人的花招特別多,把小兩口折騰得夠戧。

大家散去之後,方程把燈關了,把焦蕊抱到了**。

天上掛著銀白色的月亮,那月亮似乎比平時大,好像要掉下來似的。

這個新房真是新房,剛買的,還有一股塗料的味道。雪白的牆上掛著很多畫,都是高更的作品,《持扇的塔希堤少女》,《拉大提琴的人》,《自畫像》……

方程輕輕地吻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嘴唇抖得厲害。

“我愛你。”他說。

她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感到她的手依然很涼,她總共也沒有多少熱量。她的黑發依然擋著她的眼睛。

正在親吻著,她突然問:“這是幾樓?”

方程愣了愣,說:“四樓。”

“噢。”

“怎麽了?”

“我喜歡四樓。”

他繼續吻她,她隻有舌尖才有一點點熱量。

“你的心跳得真厲害。”她摸了摸他的心,說。

“我摸摸你的。”

他就摸她。

她說:“三顆,你摸到了嗎?”

她的胸口也涼,好像並不跳。

“我摸到一顆。”他笑著說。

“你摸到的那是一顆女人的心。”說完,她也笑了笑。

“你還有……男人的心?”

“還有第三顆,那不是男人的心,也不是女人的心。”

“你別嚇我。”

“你應該嚐嚐當女人的滋味。”

這時候,方程有點警覺,他說:“我可不想。”

“當女人多好啊,被男人愛著,保護著。”

“你怎麽了?”

她慢慢摟緊了方程的脖子,方程都快窒息了,他聽見她突然變成了粗粗的男聲,一字一頓地說:“我能夠幫助你啊!……”

方程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他拚命抽出腦袋,跳下床就跑,卻被椅子拌了一個跟頭——鬧洞房的時候,一個同事站在這把椅子上,用線拴著一隻蘋果,讓新郎和新娘同時咬。

焦蕊在後麵哈哈哈哈地怪笑起來。那是一個男人在笑!方程甚至感覺到了她的喉結在上下滾動。

方程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一頭撞開門板,衝了出去。穿著婚紗的焦蕊撲到門口,沒抓住他,就停在了那裏。

方程跌跌撞撞衝下樓,一直朝前跑,朝前跑。

衝到大街上之後,有一對情侶卿卿我我地走過來。他回頭看了看,見焦蕊沒有追上來,這才停止了奔跑,靠在馬路欄杆上,大口大口喘氣。

他怎麽都想不通,焦蕊怎麽突然變成了一個男人!簡直是一場噩夢。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回那個新房了。可是,深更半夜,去哪裏呢?

最後,他決定去老六家。正巧,老六的太太出國了。

老六剛剛在方程那裏鬧完洞房回來,他已經睡下了。方程使勁敲門。他打開門,看見是方程,十分驚奇:“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方程氣喘籲籲地說:“那家夥是男的!”

“誰是男的?”

“焦蕊!”

“你胡說什麽!”

“快關門!”

方程進了屋,立即把門反鎖了。

“你是說,焦蕊是人妖?”

“我覺得她不僅僅是人妖!”

“那她是什麽?”

“她還要把我變成女的!”

“我他媽也遇見過這事兒!”

“你怎麽沒跟我說過?”

“就是那個膠水女人!我太太不是出國了嗎?前幾天,我又跟她鬼混去了……到了半夜,和你說的一樣,她突然變成了男人的聲音!差點把我嚇得尿褲子!對了,我才感覺到,她跟焦蕊長得很像,也有兩個酒窩!”

“我們遇到鬼啦!得了,我就藏在你這兒吧。”

“她會不會找到這裏來?”老六不放心地問。

“應該不會吧?”

這天晚上,方程一直在回憶那個恐怖的聲音,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沉沉地睡去。

他夢見他在電台錄節目,很晚才回家。走在路上,他感到身後的冷風突然沒有了。他敏感地轉過頭,果然看見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尾隨他,像一麵牆。

那個東西低聲說:“我是布。”

方程傻住了。

真正恐怖的絕不是青麵獠牙和血盆大嘴,而是物。物是最琢磨不透的。

布是什麽?剪子是什麽?石頭是什麽?

它們不是我們織的布,不是我們在商店裏出售的剪子,不是我們建房子用的石頭——這些是被我們馴化的東西。而遊戲裏的石頭、剪子、布,它們在另一個世界,它們有它們的法則。

一把巨大的剪子“哢嚓哢嚓”一邊空鉸一邊從土裏冒出來,它衝向布,幾下就把布鉸成了碎片。方程聽見布發出一種怪異的慘叫聲。

那剪子繼續“哢嚓哢嚓”地空鉸,它的尖漸漸朝向方程,聲音細細地說:“我是剪子。”

方程想跑卻邁不開腳。

這時候,一塊大石頭橫空飛來,它果斷地伸進了張開的剪子中間。那剪子發出一種怪聲,辨別不出是喜悅還是痛苦,終於跌落在地上。

石頭飄在方程的頭頂,它粗粗地說:“我是石頭。”

方程不知道該用什麽口氣跟它對話,說謝謝?太可笑了。

他警惕地看著它。

它們都是異類,這一點他是清楚的。

終於它說:“你想不想變成我?”

方程定定地看著它,不知道如何回答。

它又說:“終於有一天,你會變成我。”

又一聲怪叫,那個布突然出現了,它迅速推移過來,說:“我是布。”

布包一切,它是這個世界的裹屍布。天地驟然變黑。

這時候,方程又聽見“哢嚓哢嚓”的聲音……

他猛地驚醒了。

老六還睡著。

方程叫醒了他,在黑暗中,方程對他講了他做的夢。老六大驚:“我也做了這個夢啊!不過,我夢見那個布死死追趕剪子,說它愛剪子。那個剪子死死追趕石頭,說它愛石頭。那個石頭又死死追趕布,說它愛布。嚇死我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

方程立即說:“她來了!”

老六害怕地問:“誰?”

方程說:“肯定是焦蕊!……現在幾點了?”

老六說:“四點半了。”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方程穿上衣服,輕輕下了地,來到門口,從貓眼看出去,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原來是那個張醫生,他好像在樓道裏散步。

方程索性拉開門,對這個不知是精神病醫生還是精神病患者的人說:“您怎麽起這麽早啊?”

對方冷冰冰地說:“你不是也起來了嗎?”

方程幹巴巴地笑了一下,縮回了腦袋,又不甘心,再次探出去,問:“張醫生,前些日子你有沒有去過省城?”

“沒有。”張醫生冷冰冰地說完,順著樓梯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