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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之下,黑衣的少年如蟄伏的猛獸一般小心地趴在房頂上。

近看就可以發現,這黑衣少年濃眉入鬢,眼睛黑亮有神,背後背著長劍,一副遊俠打扮,正是和袁天罡分手後,依舊留在柳鎮查案的李乘風。

自兩人分別後,已經過了十幾日,李乘風一直趴在這柳文莊的房頂上過夜,別說如那晚一樣,逮到在背後興風作浪、沽名釣譽的賊,就連一點兒怪異的事情都沒有遇到。

眼看今夜又是毫無發現,李乘風翻了個身,翹著二郎腿躺在房頂上,發了一會兒呆,竟不怕更深露重,就這麽慢慢睡了過去。

柳文莊的芙蓉花開得豔麗無匹,風吹得花朵簌簌落下花瓣,除此之外,天地之間一片安靜。

直到一陣喧嘩聲將李乘風吵醒。

往日天剛微亮,就有心急或者有些害羞的文人悄悄前來投詩了。柳文莊這一帶曆來文風很盛,又出過柳大老爺這樣的有名之士,不但向學之風強,甚至一些學子遊曆也會把柳鎮當做拜訪之地,因此投詩之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也不是特別難理解的事情。李乘風在這地方待了大半個月,已經知道了這些文人們的習慣。

隻是李乘風從未被喧鬧聲驚醒過。

既然敢在這個詭異莫名的地方睡覺,必然是有所倚仗,李乘風不但自認武功高強,也對自己的警惕心有絕對的自信。

可是,當他被喧鬧聲吵醒的時候,還來不及為自己居然真的睡到有人過來都沒發現而驚訝,就發現了更為可怖的事情——

這十幾日來都一片靜謐、白天黑夜都被李乘風密切監視的柳文莊,今日竟突發劇變!

往日總是關著的大門,如今竟然被撞得粉碎!那大門是樟木所製,若要拆卸下來,隻怕需要幾個壯年男子才能搬動,更何況上麵的門閂也是粗樟木的,十分紮實,此刻竟也斷為兩截,一派淒涼地和門的碎片一起摔跌在地。

這都不算什麽,真正可怕的是,在這一地碎屑之中,躺著一具破碎的屍體。

屍體一身長衫、發冠委地,明顯是一副文士打扮。李乘風從屋頂縱身躍下,撥開眾人走上前細看,才發現這人竟然就是他前不久抓到,又被袁天罡放走的那個書生。

隻是和當日相比,這書生麵部僵硬,唇色發烏,帶著死氣。更為可怖的是,書生看上去其他都一切正常,隻是胸口竟不知被什麽東西開了個大洞!

“這、這不是趙兄嗎?”這時候,旁邊突然傳出驚呼之聲。

“真是!這是趙德誌啊……怎會、怎會如此……”大家都驚愕得語無倫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有帶了小廝的書生,已經吩咐小廝趕緊報官。

李乘風細細查看,猛地發現這趙德誌身上竟有烏青勒痕,十分奇怪,便伸手想解開趙德誌身上的儒衫,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你做什麽?”是個眼圈發紅的文士,顯然素日和趙德誌關係不錯,這時候看李乘風在趙德誌身上搗鼓,頓時臉上含著怒意,質問道。

“我想看看他的傷口。他這胸口撕裂的肉十分破碎,肉屑和碎肉甚至還濺在地上,這絕不是刀劍所造成的傷口……倒像是……”李乘風還欲再說,這氣憤的文士見他居然一臉冷靜、若無其事地分析,頓時怒氣勃發,失控地大吼:“閉嘴!我方才看你從屋頂跳下來,身上衣服還半潤,說明你在這裏待了不少時間,趙兄就死在你麵前,你怎麽會沒看到?除非你就是殺人凶手!”

“沒錯,這位兄台,我方才也看到你就在柳文莊的屋頂上,此刻你卻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難道你未曾看到趙兄是如何被殺?”旁邊有反應快的文士也戒備起來,看著李乘風,說,“這地上血跡都還未幹,你若說自己絲毫不知,可就讓人無法信服了……”

“他就是前幾天和那道士一起,要闖柳娘子居所的人!”有人認出了李乘風,大吼道。

“難道就因為趙兄是第一個被柳娘子認可之人,他就懷疑趙兄,進而殺人?”有書生驚愕出聲。

眼看著大家七嘴八舌,竟像是越說越要坐實他就是凶手了,李乘風才發現自己處境不妙。

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凶案,看這屍體的樣子,這人還死得極其淒慘。胸膛被活活撕開,人不會瞬間死亡,所以這趙德誌是有呼救時間的,而且這樣一個大活人,一個被虐殺的大活人,發出的呼救聲絕對不小。

往日李乘風聽到小廝開院落的門,都能從深眠之中醒過來,所以他在夜裏從不讓任何人伺候,就是不想有人吵到他休息,而昨夜趙德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殺,他卻一絲聲音都未曾聽到。

按理說,就算是武藝平常的人,哪怕是在場的文人們,聽到那樣的動靜也必然會醒來的。

“我在屋頂上睡著了……”李乘風皺了皺眉,艱難地開口,又急急分辯說,“諸位,沒聽到呼救,確實是我疏忽,錯失了救人機會,可你們看,這屍體上的傷口七零八落的,不像是人為,倒像是猛獸撕咬所致!”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地上的屍體。那屍體胸口破了個大洞,文人們未曾見過血,剛才下意識地都不敢細看,這時候有幾個膽大的細細看了一下,也感覺出不對來。

“確實,你們看這裏,這、這像不像是猛獸的犬齒撕咬痕跡?”有一個佩劍書生指著趙德誌血肉模糊的胸口給大家看。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頓時驚懼起來,這樣大的犬齒,可見那猛獸個頭必然十分可怖。

“不隻是這樣,我方才想解開他的衣服,是因為發現了這個。”李乘風把趙德誌的衣襟微微拉開一點兒,露出還尚在的一點兒皮肉,沉聲說,“看這裏,這裏的淤青兩邊對稱,倒像是被什麽大家夥死死圍了一圈勒住了胸膛。你們看這裏,骨頭都紮入了髒器,可見趙德誌的胸膛被撕咬開前,就被肋斷了身上的骨頭。我方才就是想看看,這情況是隻有肚子這邊有,還是其他地方也有。”

“煩請各位文士讓讓路,”圍著的人群外,突然傳來大嗓門的叫聲,“縣衙前來查驗屍體!”

圍著的眾位文士聞言讓開了,從外麵走過來三個衙役,身後跟著一個背著箱子的年輕男人,最前麵則是穿淺綠袍、戴黑帽的縣令。

縣令已有些年紀,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樣子,身量頗小,那青袍看上去倒像是掛在他身上一樣。他飛快地走過來,在看到李乘風的瞬間皺起眉來,脫口而出:“怎麽又是你?”

說完,縣令移開視線,往地上一看,頓時神色嚴肅起來。他招呼衙役上前,斥退眾人,那背著箱子的年輕男人忙上前開始查驗屍體,顯見是仵作。

“大人。”李乘風見縣令又盯著他,顯然是對他出現在此起了疑心。雖然這一連串的事情讓他覺得十分丟人,可這情況不解釋,萬一被下了大獄、驚動家族,那才真叫丟人丟到家了……

這時候李乘風也顧不得麵子了,忙上前拱手,輕聲自報家門:“在下隴西李氏李乘風,因聽說芙蓉花成精一事,覺得十分蹊蹺,所以連日來一直在此地暗查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不想昨夜我在屋頂熟睡過去,竟然出了人命,看樣子還不像人為,竟像是猛獸撕咬所致……”

“大人,有結果了。”仵作喊道。

“哦?是怎麽回事?”縣令頓時轉頭看向仵作。

“這屍體血跡未幹,離斷氣最多不過一刻鍾左右!”仵作表情凝重,看上去竟然有些害怕,“大人,這最讓人不解的是……看痕跡,此人不是被人所殺,倒像是被大蛇絞住身體,然後用利齒撕開胸膛……而且此人的心髒和胸膛上的一部分皮肉都找不到了,很可能是被吃掉了……”

這話一出,頓時有幾個文士幹嘔了幾聲。

地上的屍體、血跡和碎肉雖然已經夠惡心了,但是一想到一個大活人生生被大蛇吃掉皮肉、挖掉心髒吞食……連自小膽大包天的李乘風都忍不住覺得喉嚨發緊。

縣令的臉色也不好看,手有些微顫,他深吸一下,鎮定下來看著仵作,皺緊眉頭一臉凝重地問:“你確定是大蛇所為?能咬殺一個大活人,那大蛇得多大?怎可能一大早出沒卻沒有被任何人看到?它吞吃了這位文士的心髒後,又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走的……”

一連串的問話讓仵作無話可答,可仵作咬死說看這屍體的樣子,絕不是人能做出來的。

縣令走近了,再次確認屍體的情況——從胸下到腿,屍體上那兩圈粗粗的、快連接在一起的盤旋上升圓柱形淤青,無論如何,都確實不像是人能輕易做到的痕跡。之後縣令也沉默地認同了仵作的話。

幹嘔完,這些文士們見縣令和仵作都默認了大蛇吃人的這一說法,頓時顧不得惡心了,驚恐交談起來。

“這樣粗的痕跡,怕不是活了百年的大蛇吧?”

“不隻是百年吧!能晨間大搖大擺地進入柳鎮,吃了人還這樣快消失,我看……怕不是蛇妖……”

“蛇妖?天啊,怎麽辦,這蛇妖怎麽會突然下山吃人?”

大家臉上布滿了驚慌,倒是沒人再懷疑李乘風了。可李乘風皺起眉,看著周圍震驚的文士們的臉孔,看著驚恐的仵作和衙役,看著麵沉如水的縣令,隻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是迷霧一樣。

他感應到了危險,可是他毫無頭緒,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防禦。

芙蓉花的香味讓人迷醉,可此刻懷裏揣著詩書的文士們卻不再有心思投詩。縣令讓人把屍體抬回義莊,打算等細查、確定死因之後再讓家人領回。

現在這屍體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畢竟若是真的大蛇吃人,若它並不是偶然路過柳鎮,那柳鎮百姓可就危險了。

縣令匆匆離開,文士們也倉皇離開了。

李乘風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什麽不可控的事情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