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袁天罡打開門,就看到院子裏麵烏壓壓地趴了一地人,他們都抱團躲在一起,嚇得仿佛鵪鶉一樣。

唯有千紅站在院子裏,遠遠看著西山山巒倒塌的地方。她皺著眉,聽到開門聲,語帶妒忌地說:“是你指點他去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袁天罡淡淡地說。

“別裝傻,這山穀之中的劍氣都快凝成實質了,稍微有點兒天分的人都能感覺到。看你這樣子天生五靈俱開,隻怕你一進來就發現這村子不對勁了吧?”千紅悻悻地說,“不用如此提防,既是你先發現的,我再怎麽眼熱這武器也不會幹殺人越貨的事,你大可放心。再說我隻是見獵心喜,真用起來,劍遠不如我這彎刀。”千紅自豪地拍拍腰上的彎刀,顯然對自己的兵刃十分滿意。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袁天罡搖頭,再次重複。

千紅嘲諷地看他一眼,突然臉色一變,下一刻,他們就聽到李德寶媳婦的哭喊:“書兒,你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

剛一陣地動山搖平靜下來,李德寶的媳婦才發現兒子沒說話,她以為孩子是嚇得狠了,低頭一看,頓時嚇得差點兒魂飛魄散。眾人也看到了,李德寶媳婦捧著的孩子的臉,赫然是七竅流血、痛苦扭曲的模樣。

“我早說了,他早被畫皮殺死了。”千紅冷冰冰地說。

“那畫皮為什麽要殺書兒?它有本事來找我啊!它是不是還在這裏?”李德寶的媳婦抱著兒子瞪大眼睛,臉上的橫肉都抖起來,她瘋了一般,用仇恨的眼神環視四周,又哭又喊:“你有本事來找我啊,看我不跟你拚了!藏頭露尾算什麽好漢!”

“為什麽?”千紅聽著李德寶媳婦的話,突然搖頭笑了下,“喂,小道士,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後麵這句卻是問袁天罡的了。

袁天罡愣了一下,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你先前不知道……沒了五行殺陣,那凶兵估計也認主了,這會兒沒了遮擋,你應該能看得出來……這些人為什麽會被找上吧?”千紅慢條斯理地說道。這畫皮一直埋伏在周圍,她卻一點兒也不擔心的樣子。

“看得出來。”袁天罡看著這一院子的人,輕聲說,“但我不明白,他們不過山野村民,怎麽會身上都帶著殺過人的冤孽血煞之氣。”

“提醒你,你算不出,最大的可能是什麽?”千紅笑了。

袁天罡臉色一變,顯然想到了什麽可怕之事。

他們倆一來一往打啞謎,李德寶卻站不住了,他苦苦哀求:“道長、仙姑!求求你們,快把那畫皮抓起來吧,它在我們村作孽了幾個月,殺了幾百口人啊!道長,光是小風家就是兩百多人,一個未曾剩下啊!求求你們快收了這妖孽吧!”

王含光悄悄地從大門口走進來。

眾人都看著袁天罡和李乘風,未曾發現他的動作。但是千紅看到了,她笑眯眯地喊王含光:“哎,那個小胖子,對,就是你,你跟大家說說,你方才是追著什麽來的?”

“啊?我、我就是夜裏睡不著,出來走走、出來走走!”王含光嚇了一跳,幸好他以前偷溜玩耍回來也總是被發現,因此反應極快。

他心裏也苦,沒了李乘風,他又不會輕功,村長李德寶家可不是籬笆牆,而是實實在在的高牆,除了渾水摸魚從大門進來,他哪裏又有別的辦法!偏偏這胡姬不知為什麽跟他們杠上了,他一進來就被逮個正著。

“不對,你是追著什麽東西進來的吧?比如說……穿著白絹紗裙、帶著兩個娃娃的女人?”千紅笑看著王含光,把王含光嚇得腿一軟,差點兒沒站住。

“仙姑,這、這是在說什麽啊?先把這畫皮妖怪的事情給解決了,再說那什麽女人的事情吧!”李德寶瞠目結舌,趕緊說到。

“你說呢?”千紅看向站在廂房門口的袁天罡。

袁天罡思考了一下,突然對著人群之中一個一臉害怕地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說:“你說呢?這位畫皮……姑娘?”

他語調輕柔,卻不啻一個驚雷砸在了院子裏。方才與這姑娘一起蹲著的同伴頓時如潮水一般往旁邊退去,很快這姑娘就被獨自隔了開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眾人,呐呐地說:“不是、我不是……”

“姑娘,你不必再裝。在下隻是奇怪,依古籍記載,畫皮性格溫和,雖有戲弄人之事,卻從未殺過人……你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開殺戒,甚至殺了快三百人還不知足,竟還不肯放過這些村民?”袁天罡是真的不明白。他自信司天監的古卷不會出錯,畫皮性格溫和無害、偶爾會調皮、捉弄人,隻比一些膽小避人的動物妖怪稍高一等,可這畫皮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有違天性。

那畫皮見袁天罡和千紅都篤定地看著她,顯見是十分確定她的身份,想著反正已經沒有辦法偽裝,也不再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了。她臉色一變,冷冷地說道:“我可沒那麽大的能耐,我不過殺了十幾個人而已。”她看著蹲在地上、一臉憤怒地看著她的村民們,突然慘笑一聲,幽幽地說,“至於剩下的那兩百多條人命,尤其是乘風哥哥家兩百零三口人到底是怎麽死的……你們為何不問問這院子裏的人呢?”

“你說什麽!”

“你這妖孽,還想妖言惑眾!”

“道長,殺了她!”

“仙姑,快殺了這個妖怪!免得它再殺人!”

……

院子裏的人頓時都臉色大變,目露凶光,紛紛大喊起來,甚至還有年輕漢子直接衝過來,想直接動手殺了這畫皮!

一時吵鬧得一塌糊塗。

“我妖言惑眾?你們敢讓他們搜一搜你們的房子嗎?村長,你房裏的衣櫃底層還放著乘風哥哥阿娘的白絹紗裙,還有兩個配套的金鑲海珠的戒指!你原本說那東西紮眼不想要,是你媳婦東施效顰,妒恨乘風哥哥的阿娘多年,一定要收起來日日摩挲!她要不是自己穿不下,前不久生辰時還想穿那條裙子,我可有說錯?”那畫皮厲聲說起來,又指向其他村人,“還有你,李鬆貴,你家裏放著乘風哥哥爹爹的清輝鬆墨硯,你說要等你兒子大了,給他念書用。我呸!就憑你們也配!還有你,你家放著乘風哥哥嫂嫂的陪嫁玉鐲,你家放著乘風哥哥堂姐的雙魚白玉佩……”那畫皮一個個說著,簡直如數家珍,隨口說出的東西俱是珍貴之物。

她還沒停下來,指了一堆年紀大的人後,又直接朝年輕人怒目而視:“還有你,李長鬆,雖然長大後你們沒在一起玩鬧,但是乘風哥哥自小和你還有長春哥哥親厚,乘風哥哥的爹爹也高看你一眼,特地讓你和乘風哥哥一起學武,可你呢?你帶頭拿著火把去乘風哥哥家,你是第一個點火的人!”

“你閉嘴!”李長鬆一身細布短打,肌肉結實,顯然是個練家子,他此刻臉帶憤怒,但隱隱又有一絲乖戾。

他身後被點到的還有幾個女孩:“海棠、山丹,你們和乘風哥哥的大堂姐一起長大,但你們和桃花一樣狠毒,嘴裏說著喜歡乘風哥哥想要嫁給他,可明知道那天晚上你們爹娘幹了什麽卻根本不管,第二日還特地結伴去尋金銀,生怕自家少拿了一分……休想抵賴,海棠,你腦袋上戴著的那支銀釵子,你怕是忘記了,那還是夢楠姐姐當年在嬸娘死後守孝時戴的!”

被她點到的幾個小娘子一臉驚恐,那叫海棠的小娘子更是馬上取下了頭上的銀釵!

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這畫皮所說,估計八九不離十!

“不愧是妖孽,真是顛倒黑白。沒錯,當日我們是去了小風家……”村長李德寶突然說道。

“當家的!”

“德寶叔!”

眾人都叫他。

李德寶卻一揮手,說:“但是你說的什麽我們害了小風家人的性命,我們可不認!”看著愣了一下的畫皮,李德寶眼神銳利,口齒是見到他以來最為流暢的一次,一瞬間甚至不像個老實巴交、大半生務農的男人了。他說:“道長、仙姑,這事情你們應當有所耳聞,是,我們當時是去了小風家,但是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長春說他看到了個女人,就是那個穿著白絹紗的女人,她從山上進了李家大宅,然後就消失了!當日小風他爹搜查了下沒查出來,這事就算了,可是後來那女人又在後山出現過一次,我們都看到了。那女人的穿著打扮實在不像是一般人,我們就想幫小風他爹在宅子裏尋一下,小風他爹不同意……後來這畫皮就出來殺人,再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李德寶所說的話句句屬實,村裏人都可以為我作證,隻希望道長和仙姑不要相信她,快些殺了這畫皮才是!”

“放屁!你真是滿口謊話,難怪把乘風哥哥的祖父都騙了!當年可是乘風哥哥的祖父扶持了你這個沒了爹娘、遠了八百裏的族親當村長,要不是乘風哥哥的祖父,你這會兒還想住瓦房,住你的豬欄吧!你這人品,合該一輩子住豬欄才是!”那畫皮被氣得全身微顫,惡狠狠地盯著李德寶,像是要挖他的皮肉吃一般恨恨地說,“你們當夜舉著火把去,若隻是搜查,為什麽全村的青壯年都去了?你說乘風哥哥的爹爹不同意,怎麽不繼續說下去?怎麽不繼續說你們堵上門去,故意借著李家可能有妖怪的由頭,想去大宅裏麵撈東西,結果與乘風哥哥的爹爹起了爭執,你們推他害他被撞死,後來幹脆衝進去一個個屋點火,活活燒死了李家人,還把乘風哥哥家的庫房洗劫一空?這些事你怎麽不敢說?”

她一字字一句句可謂是泣血之語,院子裏麵的人臉色都難看得厲害,他們看著這畫皮,竟是一時之間安靜了。

“我殺了你這妖言惑眾的妖怪!”李長鬆臉色鐵青,上前就想動手。村裏其他人也為他叫好助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音,打破了院落內的喧鬧,眾人都驚得停住了動作。

“她說的是真的嗎?”李乘風自黑暗之中走出來,他滿身都是血跡,披散著頭發,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碎,除了腰上圍著的一圈布片整個人毫無遮擋,露出虯結健壯的肌肉。他手中握著一柄仿佛月光凝聚而成的劍,那劍不似凡鐵,像是在流動的月華一般,瑩潤發出微光。

李乘風握著這柄劍,看向那畫皮,問:“你說的是真的?”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寒氣四溢。

院子裏麵的人都臉色大變,私下傳遞眼神,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那畫皮眼中瑩瑩掉出眼淚,她站在院子裏,說:“我說的是真的,乘風哥哥,因為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了一切……”

“我憑什麽相信你?”李乘風看著畫皮,沉聲繼續發問。

接下來,眾人就看到了令人極為驚異的一幕——那畫皮臉上的五官竟然開始慢慢扭曲,幾次隱隱換了麵容,最後定格成一個清麗無雙的少女。

竟然是他們回桃村前一晚,給他們鋪過被子的葉秀秀!

此刻,葉秀秀看著李乘風大哭了起來,她一邊哭泣一邊說:“乘風哥哥,對不起。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李伯伯和爺爺……我想救他們,可是我衝不進去,我除了會變樣子,其他什麽都不會……對不起,乘風哥哥……”

葉秀秀哭得傷心極了,院子裏麵的村人也驚愕萬分,他們沒想到葉秀秀就是畫皮。

事已至此,已經無需多說,李乘風沉默了一會兒,環視周圍一圈,突然問:“為什麽?”

村人鴉雀無聲。

“我家自二十年前隱居桃村,就開始鋪橋修路、聘請秀才為孩童開蒙、買下祭田充入公賬、讓族中孤寡每月定量領取錢糧免於饑苦流離。祖父曾說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桃村皆是族人,應當代代守望相助……”李乘風一句句說著,咬著牙,眼裏的淚水一顆顆滴下來。除了初聽到噩耗的時候,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他握著劍,努力讓自己從胸腔深處發出問題來,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為什麽,我家做得還不夠嗎?還不夠對得起你們嗎?為什麽你們能忍心殺了他們?我弟弟忘憂才十二歲,他和你兒子一樣大!”

李乘風怒目圓睜,他看著李德寶,厲聲喝問:“他從小叫你叔叔,他相信你們,喜歡你們……”李乘風說的是李忘憂,但何嚐不是說他的其他堂姐妹和堂兄弟,這裏多少小輩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他們怎麽忍心,怎麽下的了手!

李乘風長嘯一聲,猛地拔劍。那劍邪氣四溢,一瞬間已經趁虛而入,讓李乘風入了心魔!

袁天罡麵色大變,大聲厲喝:“李乘風,不可!”

李乘風抬起劍,對準了院子裏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