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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妖怪為何會出現在我們村中?”袁天罡沒說話,一旁的族老們卻急了,紛紛大聲質問起來。

千紅看他們一眼,突然笑嘻嘻地對著人群說:“是啊,你為什麽要來這個村子,還一直不肯收手,在司天監眼皮子下居然還要繼續殺人?”

千紅所看向的地方,所有人都一臉驚恐。她伸出染紅的指甲,纖長手指指著其中一個驚恐的、被一個粗壯婦人牽著的小男孩。

眾人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過去頓時都愣住了,村長李寶德更是驚愕地說:“這位……女俠,你莫不是弄錯了?”不怪眾人神色古怪,隻因千紅居然指著一個才十多歲的孩童,那孩童束發,穿著藍布衣,看上去秀秀氣氣,是山中孩童少有的整潔幹淨。

“不可能!”李寶德驚愕之後上前一步,隱隱擋在那孩子前方,看似是在對千紅說話,卻又十分大聲,像是想說服周圍的人,“女俠,你大約是哪裏弄錯了,這是我孩兒李書,他是陪他阿娘出來找我們的,絕不會是什麽畫皮……”

“書兒,別怕!”一旁的女人也一把抱住嚇得臉色發白的李書,一迭聲對千紅說:“你別瞎說,這幾天我一直跟我兒在一起,絕不可能有什麽畫皮替了他!”

千紅想要說話,那李書卻眨巴著眼睛,似乎有點兒害怕地往阿娘身上靠了靠,懵懵懂懂地說:“這位姐姐,我就是我啊,沒有什麽東西替代我!”

千紅一笑,聳聳肩說:“隨便你們,反正我已經指出來了,你們不信,等它玩膩了離開,就能證明我說的是對的……”

隻是如果到那個時候,畫皮又換了身份,還不知道又有誰會受害。

言下之意不需要多說,村人就已經全懂了。所有人臉色一變,當場就有人站出來說:“村長,你可不能袒護畫皮!”

“對!你送我家二丫上山被野獸吃,我李大力為了村裏人都忍了……怎麽,今兒輪到你兒子,你就舍不得讓仙姑證明一下?”

“方才這仙姑就說準了,她一指,李二媳婦就直接倒了,仙姑不會騙人!”

眾人吵成一團,有人氣勢洶洶靠過來,竟是見千紅不動手,他們就要自己動手了結了一臉害怕的何書!

“都住手!”李德寶突然大聲吼道。他到底是村長,這時候猛地一發火,眾人驚得停了下來。李德寶恨恨地看著千紅,怒聲說:“不可能!村中一直隻死了大人,我兒才十二歲,怎麽會被那畫皮盯上……你到底是什麽人,是收了誰的好處來陷害我家書兒?”

從進村,李德寶就一直帶著憂慮,但是顯見是個好脾氣的,甚至有時候特別好說話,並不是特別威嚴、令人害怕的人。可是人都有自己的逆鱗,李書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家的獨苗,縱是李德寶再好的脾氣,也不會容忍千紅此時對李書的指控。

李德寶滿臉寒霜地看著所有人,大聲說:“我不知道這女人到底是怎麽來的,又是為什麽要對我李德寶唯一的獨子動手……但是我告訴你們,這回和小風一起回來的就有朝廷裏專門管這些事的道長!有什麽事情,咱們都等道長吩咐!”

說完,李德寶竟是轉頭祈求地看著李乘風和袁天罡。他不想相信千紅的話,也不敢相信,他帶著祈求,希望袁天罡能駁斥千紅的話,希望知道他的兒子還活著。

千紅聽李德寶這麽說,竟然也不出聲,隻是帶著笑意看著袁天罡,一臉挑釁的表情。

他們隔得遠一些,隻覺得這道士看上去臉色難看,而被他靠著的李乘風卻非常清楚,這道士喘氣越來越輕、臉如金紙,竟是分不出力氣來說話了。李乘風心中暗驚,一把攬住他,說:“先把人都帶著,去德寶叔家!”說罷,他率先扛著袁天罡往村長家走去。

“我、我不行了,這裏、這裏有東西,煞氣太重……”袁天罡掙紮著說,“你讓王、王含光……帶你上山……去西邊山上……那裏有東西……”說完,袁天罡竟是一口氣沒接上,直接厥了過去。

到了村長家,見道長昏倒了,眾人按捺不住隻想殺人,解決這個村子的心腹大患。李德寶怎麽可能答應,一屋子人吵得一塌糊塗。

李乘風和王含光在客房裏麵麵相覷,王含光看著昏睡之中臉色越來越慘白、額頭竟然已經流汗的道長,一臉的欲哭無淚:“不是,李兄、李少俠,仙長真沒跟我說過山上有什麽……哦,對了!他是說山上有東西!”

王含光想到之前看到李長春消失時,袁天罡讓他看這環抱山穀的地勢之事,忙詳細地一一跟李乘風說。李乘風思考了一下,說:“等等,這麽說來……道士進了山穀就不舒服,不是路上顛著了,而是一開始就是山裏有什麽東西對他影響頗大,對不對?”

王含光想了一下,說:“好像是這樣。”

“那他怎麽不說!”李乘風皺眉,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是什麽,竟然讓這道士站都站不穩。可他一直不說還不算,今日還一直強撐著連連施法,直到撐不下去才昏迷了過去。

“袁仙長雖然不說,但是他估計是想幫你。”王含光想了下,歎了口氣,說,“李少俠,你這兩天晚上根本沒睡,眼下都是烏青,別說仙長,我也很擔心你的身體……若是你家人在世,想必也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

說到這裏,王含光歎了口氣,說是如此說,可是闔家滅門之痛又怎是一日兩日能忘卻的?別說李乘風這個悍勇的人會這麽點燈熬油一般尋找凶手,就是他這養尊處優的王郎君遇到這種事,隻怕也會賭上性命找到背後之人,然後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李乘風聞言,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看著床榻上的袁天罡,又看看歎息的王含光,突然說:“多謝。”

這幾日他被仇恨和五內俱焚一般的痛苦所淹沒,沒想到隻是在臨時結伴而行的道士竟強打著精神在幫他,就連隻是在路上被他們連續救了兩次的王胖子,此刻都是真真切切在替他焦心。

不得不說,在這種烈日焚心一般的時刻,意識到還有兩個朋友在身邊、還有人在關心自己,確實讓李乘風瞬間好過了許多。他揉揉額角,讓自己一直充滿了回憶和痛苦的腦子清醒清醒,這才說道:“我要上山。”

這山上的東西既然對道士影響如此之大,隻怕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必須要過去解決掉那東西,才能讓這道士醒過來,才能繼續追查那殺人妖物!

王含光看了李乘風一眼,又看看床榻上的袁天罡,咬咬牙說:“李兄,我、我陪你去,隻是、隻是……”他苦著臉,怯怯地說,“隻是你可要保護好我,我還是有些怕……”

李乘風嘴角一鬆,拍了拍王含光的肩膀,說:“放心!”

既然已經商定,兩人打算即刻出門上山。

“走窗戶吧?”見李乘風把斷劍捆好背在背上,就打算打開門往院子去,王含光趕緊偷偷地提醒。

麵對李乘風疑惑的眼神,王含光想了下,說:“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叔伯嬸吵架的時候剛巧打算出去玩的經驗?”

看李乘風的眼神,顯然他沒有這樣的經驗。王含光一臉心有戚戚的表情,說:“那你最好還是聽我的。信我,咱們這一出去,別說上山,隻怕連院子都出不去。”

李乘風想了下,還是決定聽這胖子的話,不為別的,而是他突然想起袁天罡執意要和他一起回桃村時,說這胖子天生富貴雙全的福命,定要帶著他,就連在昏迷過去之前,他都特地叮囑上山要帶著這胖子……

雖然和道士結伴而行不過短短幾個月,但是李乘風漸漸開始發覺,這道士從不會做無意義的事情。上山還不知會遇到什麽,王胖子又文不成武不就的,可道士既然執意讓他帶著王胖子,那就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這會兒既然被欽定富貴雙全命的王含光選了走窗戶,李乘風也不多想,直接鑽窗而出。他轉身還打算幫這胖公子爬窗的時候才愕然發現,這胖子的動作一點兒都沒被那一身豐腴的肥肉給擋住,隻是幾個借力就悄無聲息地落了地。

麵對李少俠驚歎的眼神,王含光咳嗽一聲,謙虛地說:“熟能生巧,熟能生巧。”

顯見是以前在家時偷溜玩耍練出來的技術。

兩人翻窗沒有驚動任何人,李乘風提著王胖子運起輕身的功夫,耳邊風聲一響,就直接到了村長家圍牆外麵。村中的人這會兒大多都在村長家的院子裏看熱鬧,李乘風看向西邊,那地方黑漆漆的,看不出具體是什麽樣子。

就在這時候,王含光突然說:“哎?那是什麽東西?”

李乘風轉頭順著王含光的視線看過去,卻什麽都沒看到,他正茫然的時候,就聽王含光奇怪地說:“李兄,咱們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我怎麽看到剛才有個女人在咱們身後翻牆出來……大晚上戴著個惟帽不說,還帶著兩個孩子夜裏進山啊?”

聽到此話,李乘風頓時想起了什麽,他眉頭一皺,問道:“你說什麽?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

“是啊,她穿的那衣裙行動之間有金色流光,像是前朝的金紗布,我見我娘穿過……”

說到這裏,王含光突然轉頭,愕然地對李乘風說:“這布匹隻有江南杜家能做。杜家創出來這金紗布之後,因被人覬覦方子,隻做了一批白絹金紗布就被貪贓枉法的縣令給下獄拷打,可杜家人性情堅傲,竟寧死不願意供出配方,最後竟被拷打致死,金紗布於是從此失傳……因隻有那一批白絹,所以世人也稱其為白絹紗。”

“我娘嫁妝裏的那種白絹紗?”李乘風聽到這裏,確認道。他剛才聽到王含光說帶著孩子戴著惟帽的女人,就想到了英嬸子說的、長春在山裏看到的那個戴著惟帽帶著孩子的女人。英嬸子之前也說過,那女人穿著的是他娘嫁妝裏有的白絹紗。

李乘風的娘親早逝,不過與出生就沒了娘的弟弟李忘憂比起來,他好歹還記得娘親的樣子,還有少時和娘親相處的細節。李乘風不記得娘親的娘家和來曆,祖父和父親也似乎從未跟他說過娘親娘家的事情,但是在李乘風的記憶之中,娘親絕對是大家閨秀出身,嫁妝極為豐厚。不過娘親平日為人處世十分低調,並不喜愛奢華,往年雖也定時製衣,卻都是一般的綾羅綢緞,雖然對一般農人來說珠光寶氣的,但是以他家的底蘊來說,已經是儉省到了極致。不但穿著如此,娘親戴的首飾換來換去也總是那些製式,沒有太過奢華。

那白絹紗裙,娘親隻穿過一次。那次是她帶著李乘風去附近的城中遊湖踏青,因是要見家中一位世交,才好好打扮了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桃村的人就說了十幾年。村裏的人哪裏見過走一步路,那金色陽光就如同波浪一般**漾的裙子?哪裏見過整套的鑲著珠玉的金釵首飾?

從那之後,村人說起什麽裙子漂亮富貴,就總愛拿李乘風娘親的那白絹紗裙打比方。也是因此,之前英嬸子說起那貴婦穿著白絹紗裙,李乘風才沒當回事,畢竟自小到大,村人見了好料子就拿白絹紗打比方,李乘風還以為長春看到的那詭秘婦人是穿了金線繡的白裙。

可如果出身世家的王含光也這麽說,那這事就十分奇怪了。

“我小時候聽我爹娘說起,這白絹紗工藝極其複雜,杜家有獨特的燒金紡紗的秘技,才能讓那白絹紗看不出任何針腳和金線,隻會在日光下顯出不凡之處……杜家人研製出來之後,一共隻做出了二十多匹,除了被抄家滅族之前他們燒毀的,當時第一批、也是僅存於世的那一批,絕不超過十匹。我娘那兒也是因緣巧合才得了三匹不到,你家也有……這桃村怎會還有其他人能穿這白絹紗?”李乘風說著,對王含光說,“走,我們跟上去!”

王含光點頭,農人沒見識,覺得這白絹紗大約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東西,可是但凡有底蘊的世家子弟,一眼就知道東西來自何處,到底有什麽不同。

這女子不但行蹤詭秘,身上的衣著來曆也讓人生疑。

兩人拿定主意,往那女人消失的地方追去,而他們身後,院子裏麵吵得沸反盈天。

李寶德的媳婦插著肥壯的腰,像是一尊鐵塔一般堵在兒子麵前,大喊著對看戲的千紅痛罵:“你這妖婦,我看你就是想害人。你是不是收了我嫂子還是我妯娌的好處,想弄死我李家這棵獨苗苗?我告訴你們,生不出兒子是你們的事,但是你們要是把主意打在我的書兒身上,看我不活撕了你們!”

她這一番話看似是罵千紅,其實一句句都恨不得砸在妯娌的臉上,旁邊那幹瘦黑皮女人叉腰和她大聲對罵起來,顯見兩家因為李德寶的媳婦生了李家這單傳獨苗,而其他兄弟兩家連連生下女兒,早已經有了許多摩擦,這會兒恨不得把三百年前的積怨都拿出來說,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千紅原本精悍無匹,可是這群婦人吵架實在粗俗新鮮,一群人把她圍在中間,她竟然一時沒發現李乘風等人的動靜。

就這樣,李乘風和王含光二人直接往東邊山上而去,月黑風高,那月光照在大地上,遠遠就可以看到那女人一身柔白金色光團、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孩子,直往山上而去。

“原來這白絹紗在月下竟是如此柔美,和白天的端莊華麗全不一樣,杜家這絹紗真是巧奪天工……可惜了……”王含光被李乘風提著衣領,還忍不住感慨道。

“先別感慨那衣服,你看她走路的姿勢。”李乘風冷冷地提醒他。

王含光這才認真看,看了一會兒,差點兒流出冷汗來,他瞠目結舌地說:“她沒有腳!”

“不是沒有腳。你看她裙子在動,飄一下就是幾步遠,而且步子之快,我得用輕功才能趕上。你再看看那兩個孩兒……”李乘風示意王含光繼續看。

那兩個小童白白胖胖,藕節似的小短腿一動一動,看上去憨態可掬,可是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兩個小童的速度完全不遜色於那個女人。

“他們不是人。”李乘風輕聲下定論。

不需他說,王含光也這麽覺得,他頓時害怕地反手抓住李乘風,一副下定決心要和李乘風黏在一起的堅定表情。

他們跟著跟著,已經上了山。桃村四周的山都鬱鬱蔥蔥,高聳險峻,山壁上隱約可見灰綠色的嶙峋石塊,看上去仿佛清臒老者一般。那女人牽著兩個孩兒上了山,三人越走越偏,竟慢慢到達了山頂最南的一處懸崖,然後在王含光驚愕的眼神中,站在那懸崖處縱身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