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半月一晃而過。

李乘風這輩子都沒想過,他人生第一次參加婚禮,竟然是以待嫁女子這個身份。

天還未亮就開始絞臉盤發,喜服是早就繡好的,那紅色的喜服華麗端莊,開了臉盤了個新婦發髻,上麵頭一次端端正正地戴上整套的首飾。

李乘風隻覺得腦袋重了幾斤,想要讓這群人別忙活,他等會兒可能還要打架,可是到底說不出口,隻得憋憋屈屈地忍了。

他一再告訴自己,忍耐忍耐,忍了這麽久,也不在乎這一兩下,九百九十九步都走了,這一步必須走完……

想到馬上就要“出嫁”,李乘風的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各種憋屈和古怪不算,想起道士叮囑成婚之日要小心,總感覺背後勢力似乎在阻止這件事情,說不定等會兒有大事發生,也不知自己的劍到底去哪兒了……他心裏正七上八下的,突然,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李乘風望過去,就看到方夫人走進來,讓外間的婢女都退了出去。最近方夫人忙壞了,這會兒才有空過來,說點兒娘倆之間的私密話。

李乘風想到大婚之前,女子似乎都會被長輩教導敦倫之事,頓時滿臉黑線——昨兒方夫人忙到半夜,他早早睡了,還以為躲過了這事。他一點兒都不想學習這些,便幹脆直接問她:“娘,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方夫人語調中帶著笑意和濃濃的溫柔,輕聲歎息,“人這一輩子過得真快啊,沒想到一轉眼,你就這麽大啦。”

她眼圈發紅,眼裏有著粼粼波光,顯然對於女兒的出嫁是又喜又悲。

“為娘在家把你慣壞了,以後出去了,做了別人的媳婦,就不如做姑娘舒服自在……你姨母雖是看著你長大的,最是疼你,少堂也是個穩重性子,但是你要惜福,不可因為他們縱容疼愛,就不知天高地厚……”

李乘風自詡遊俠,自小習武,最愛江湖豪俠的話本故事,從不是個悲春傷秋的性子,隻是他看著這眼圈含淚的婦人,聽著她小心地一點點交代為人處世的道理,恨不得把所有人生的彎路都給女兒叮囑好,不由得有些動容。明知道或許無用,她卻仍想竭盡所能地幫女兒避過人生的每一處凶險。

說了一大堆,似乎是怕孩子聽得煩,方夫人擦了擦淚,輕聲問:“娘是不是太囉唆了?”

“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李乘風輕聲回答她。

“到底是要嫁人了,如今說話都成熟許多,這樣娘也放心了。”方夫人放下帕子,輕輕拍著李乘風的背,從懷裏掏出一本圖冊來,塞到了他的懷裏,低聲說,“你一會兒有空翻翻,娘先出去招呼客人了。”說完,方夫人拍了拍他,就轉身打算離去。

“娘!”李乘風心中一動,突然脫口而出,喚住了離開的方夫人,低聲問,“如果我是男子的話,今天您會對我說什麽?”

方夫人愕然,然後一笑,大約是以為這是自己女兒心血**問的一句話,但是她思考了一下,還是非常鄭重地回答:“我會說很多很多,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一樣——人生在世,要無愧於心。”

“我記住了。”李乘風認真地點頭,目送方夫人遠去。

方夫人離開不久,天際開始響起雷擊。

“好討厭,小娘子的大喜日子,怎麽會有雷聲?”小丫鬟在外麵嘟嘟囔囔。李乘風看著天際,心中想,搞不好這不是雷聲。

當外麵傳來迎娶的樂聲的時候,天際的雷聲也越來越大——太陽升起來,陽光璀璨,整個天空碧藍如洗,然而雷聲卻越來越重,越來越急,這情景不得不稱之為詭異。

李乘風這會兒確定了,這絕對不是正常的雷聲,就算道士不在這裏,他也知道,這是那個一直想對他們下手的人在暴怒,或是示威。

而且那人越來越急。

婚禮照常舉行,遠處傳來喜樂的嗩呐喇叭聲,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就停在了門口。

方府就一個小娘子,門口攔門的都是堂兄弟,隻念了幾句詩,門外的袁天罡答不上來,就瘋狂撒銀子,因此進來得倒也順暢。

當袁天罡要進門的時候,天際的雷聲突然伴隨閃電,唰地打在袁天罡的麵前。雖然門廊在冒煙,可是袁天罡笑眯眯地,一路視若無睹地走了進來。

他的身後是雷聲和電擊,越來越近,幾近癲狂。

“娘,你怎麽了?怎麽麵色這麽蒼白?”李乘風扶著方夫人,擔憂地問。

方夫人身子晃悠了幾下,擠出一個笑容來,輕聲說:“許是太高興了,昨夜未曾休息,這會兒頭竟有些發暈……”

好在那閃電就幾下,當袁天罡走進方府,方夫人和李乘風攙扶著出來,閃電就消失了。方夫人的臉色也慢慢好了起來,她看著李乘風被背著往外走,臉上帶著笑容,輕聲說:“我的兒,以後好好過日子……”

李乘風人高馬大地趴在瘦小的“堂弟”身上,回頭看戀戀不舍地跟著一起走出來的方夫人。

方夫人把他送到門口,對他說:“上了喜轎之後不許淘氣,不許掀了簾子往外看。往後就是大人了,把任性都收起來,不過也別太忍著委屈,娘會心疼……”

說到這裏,方夫人已經是泣不成聲。

李乘風的眼睛不知為何也有些濕潤了,他看著方夫人,輕聲說:“娘,我知道。”

說完,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方夫人,就被送上了花轎。

嗩呐和喇叭又吹奏起來,李乘風感覺到花轎動起來,聽到周圍百姓的大聲說話。

有人大喊著:“方家小娘子這才真是十裏紅妝,怕不是整個方府都給她陪嫁了吧!”

“這可是太原太守唯一的嫡女,這嫁妝也很正常!”

“能娶到方小娘子,這周家也算是高攀了……”

……

沒錯,這才是真正的十裏紅妝。

每一台嫁妝上都綁著紅綢,裏麵都塞得滿滿當當。

袁天罡騎著高頭大馬,隨著迎親的隊伍前行。隨著方府的嫁妝一台台抬出來,周圍的景象突然慢慢閃爍,整個世界開始慢慢褪去色彩。

袁天罡抬頭看向天際,他身下的馬匹慢慢消失。而坐在轎子之中晃動的李乘風隻覺得身邊的一切像是濃墨重彩的畫被潑到了水,他詫異至極,一把掀開轎簾,就看見周圍的轎夫、路上的行人,乃至地上古拙的青磚,全部慢慢褪去了色彩。

“阿柔、阿柔,不要走,不要離開我!”突然,一個清臒人影瘋狂地奔跑過來,和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切的李乘風擦肩而過,他一邊跑一邊哭著大喊,仿佛閃電一般,直直往那個身影越來越淡的方夫人麵前跑去。方夫人的身形和長街一起,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

“阿柔、阿柔……”那人站在方夫人麵前,伸手似乎想抓住這個漸漸變淡的身影。

方夫人臉上帶著淚意和笑容,她轉過頭,看著麵前的男人,輕聲地發出淺淺的聲音:“夫君……”

那清臒的男人臉上都是鼻涕和眼淚,他大聲哭著,撕心裂肺地對方夫人哀求:“阿柔,你怎麽這麽狠心,我守了你一百多年!我們說好生同衾死同穴,我們在月下發過誓的,你怎麽能這麽狠心離開我?”

“夫君……”方夫人臉上帶著笑容,可是她的眼淚也一串串地往下掉,她伸出手,似乎想撫摸麵前的男人。她的眼神帶著懷念,輕聲說:“夫君……我好想念柳兒啊,還有我們的房子……還有我們窗廊前的那一樹桂花……”

她的身影已經越來越淺淡,手根本已經無法觸摸到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男人。男人小心地扶著她的手,一臉依戀地往她的手上靠,哭著說:“我們就在這裏,我們就在這裏,阿柔,你別走,你別走!你走了,我苟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何用……你看,那是柳兒,她來了……”

隨著這男人悲傷的哭泣和說話聲,袁天罡和李乘風驚愕地發現,原本隨著長街快要褪去的方府,原本已經漸漸展現出寒風飄搖的半山,唰地一下又一寸寸被染上顏色,幾乎是眨眼之間,眼前的景色就變成了一座府邸的後院。

李乘風這會兒已經悄悄地挪到袁天罡身邊,輕聲說:“這不是我當方小娘子時的閨房嗎?”

“噓,稍安勿躁。”袁天罡輕聲對李乘風說。李乘風看袁天罡神色深重,不敢再說話,隻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繼續看下去。

周圍的景色確實是李乘風之前住的方家小娘子的閨房,隻是更為古樸老舊一些。門廊之下,半院子的桂花怒放,花樹下遠遠傳來小姑娘銀鈴般的笑聲,方夫人愕然轉頭望去,就看到花樹下那個穿著桃色半臂、頭上臭美地紮著兩朵粉色小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穿著桃色半臂、黃色挑花裙子,臉和方夫人像了八分,稚氣秀麗,活潑可愛。她在花樹下**秋千,對著方夫人笑著喊:“娘、娘,來推柳兒嘛!”

方夫人的淚水一滴滴往下落,臉上的笑容卻從驚喜緩緩變成悲傷,她輕聲說:“夫君……柳兒若是在世,隻怕我們的曾孫女也這麽大了,你我再挽留,卻也再看不到柳兒長大啦……一步錯、步步錯,苦海無邊,夫君……”

她還想說話,可是她整個人突然從腳底下開始漸漸消失,她說的話已經沒有了聲音,顯然,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方夫人!”李乘風看著她要消失,不知道為什麽,心中一窒,他往前一步,脫口而出。

方夫人似乎聽到了,她轉過頭,笑中帶淚,對李乘風點了點頭。

然後,一陣風過,方夫人隨風而逝,落在那男人懷裏的,已經是一具朽壞白骨。

“你們……是你們!”那人轉頭,李乘風和袁天罡才看清楚這人的正臉。這人形貌清臒瘦削,身上有種文人的儒雅氣質,說實話,與方夫人站在一起,倒真是極為登對的一對璧人。

隻是此刻,這人眼睛看不到一絲眼白,一雙黑黝黝的巨大的眼睛正流著黑色的淚水,他轉頭望著袁天罡和李乘風,懷裏還抱著一具白骨……真的讓人無法仔細欣賞他的風度和樣貌。

但他身上氣勢逼人,帶著瘋狂和滔天怒意,恨恨地說:“是你們……都是你們,害得阿柔離開我……”

“讓執念之人消失,從此獲得安寧,可不算是害人吧。這位……是方大人?”這人的架勢連李乘風都有些怵,偏偏袁天罡卻一掃拂塵,率先對著這人挑釁。

不過袁天罡顯然是帶著疑惑的,這男人與方夫人說話,方夫人稱呼他為夫君,可是在幻境之中,方大人從未出現過,為何突然出現,且還是這副詭異模樣?

“我怎麽沒有見過他?”李乘風顯然也對這突然出現的方大人十分不解,這會兒疑惑地看著方大人,又疑惑地說,“你怎麽知道他是大人的?”

“方才路邊的人討論太原太守的女兒方小娘子,嫁妝富可敵國……”袁天罡悄聲說,“所以我猜就是他!”

袁天罡和李乘風正討論得火熱,那一頭,方大人卻恨恨地看著他們。

“是你們!”顯然,袁天罡方才的說法並沒有讓方大人滿意,他小心地抱著白骨,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嘴裏輕聲說著,“我保護了阿柔一百多年,我一直很小心,不讓阿柔受到打擾……”

他眼裏黑色的淚水不斷地往下流,落在地上,滴滴答答化為青煙,讓地上的草木都為之頹敗。

方府的景色隨著方大人的動作流水一般褪去,此地變成了一座破爛古宅。斷壁殘垣之下,桂花樹已經枯死,樹下立著兩座小小的孤墳,而李乘風似乎看到,大一些的那座孤墳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他的黑衣服和長劍。

寒風吹來,李乘風隻覺得全身一哆嗦,他這會兒才分出精力看了自己一眼,這才發現,隨著幻境消失,袁天罡又恢複了道袍與發簪的打扮,腰間甚至還插著自己的拂塵。

隻有他,卻仍舊一身破破爛爛的紅色喜服,輕輕一動,就一寸寸破裂朽爛。這喜服雖然年月久遠、已經腐朽,可看殘跡就知道繡工精美、料子華麗,絕對非一般人家可以負擔。

“不公平!為什麽你和我不一樣?”李乘風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風度翩翩的袁天罡,悲憤地說。

“我建議咱們先過了這關,再考慮公不公平的事情怎麽樣?”袁天罡的臉繃得極緊,他橫握拂塵,看著一步步走過來,身上皮肉滾落,慢慢成為扭曲濃煙的方大人。

“他、他這是怎麽回事?”李乘風雖然知曉這方大人不對勁,但是卻沒想到這方大人突然二話不說,變得不似人形!

“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們遇上硬點子了!”袁天罡回答之際,這方大人抱著枯骨,已經徹底化為黑色濃煙。他仰天咆哮,黑色濃煙從天空呼嘯而下,朝地上的袁天罡砸下來。

袁天罡厲喝一聲,揚起拂塵對著天空一抽,拂塵暴漲,往天空絞去。

李乘風是見過這拂塵的厲害的,上次這拂塵落在幾人合抱的大蛇身上,就把劍都捅不穿的大蛇抽得皮開肉綻。

這一次,拂塵一抽出去,也飛快地把黑霧割裂。

可是黑霧與大蛇不同,大蛇會痛得滿地打滾,黑霧卻能無聲無息瞬間融合,不過幾個起落之間,袁天罡就落了下風。

“讓開!我來了!”在袁天罡對敵之間,李乘風飛快衝到孤墳之上,來不及拿衣服,撿起自己的劍就直接衝過去,想擋住偷襲袁天罡的黑霧,隻是他一劍揮過去,卻穿透黑霧,差點兒摔個倒栽蔥。

若不是袁天罡一拂塵把他抓回來,那黑霧就要透過他的胸膛了。

“呃……我、我頭暈……”李乘風吸了一口黑霧,正覺得心口一悶,就見袁天罡單手結印,輕喝道:“吐穢除氛、驅邪衛真,破!”

一指點在李乘風額前,黑氣化為小蛇嘶嘶叫著扭出來,李乘風精神一震,袁天罡反手並指,絞殺小蛇,又輕喝道:“諸神護衛,各尊法旨,不得稽延,急急如律令!”

令咒一落,袁天罡雙指燃起熒熒光亮,李乘風被道士這一波操作驚得瞪大眼睛,就看到袁天罡一把拉過他的手,並指一抹,劍上頓時輝煌光亮,像是鋪了一層熒光。

“去!”李乘風還在驚愕,袁天罡反手把他一推,李乘風轉頭,就看到鋪天蓋地的黑煙衝殺過來,他一咬牙,揮起長劍,大吼一聲,直衝過去。

一劍劈下去,黑霧唰地一聲,被劈為兩半。

“成功了!”李乘風驚喜地大吼,還想揮劍直上,卻聽到袁天罡虛弱地喊:“蠢貨,攔住了就快帶我跑!”

李乘風愕然轉頭,就看到剛才還神通廣大的袁天罡此時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李乘風不明所以地回頭一看,剛才劈開的黑霧竟又慢慢地融合在一起,雖然比剛才緩慢一些,卻顯然還是沒被傷到根源。

“快!”袁天罡大喊,“我打不過他,先跑!”

李乘風這才明白,一刀劈到追過來的黑霧上,轉頭攔腰抱起李乘風就往外麵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