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顯然縣令大人的預判是正確的,他才上任一個月,且第一次為官,對衙門事物根本不熟悉,當他和李乘風二人商議好,派了人去搜查那群城外綁人的歹人去向,又派了一群人去查閱曆年來失蹤孩童的記載之後,衙門的人手頓時就有些不足了。

因此當老婦人的同鄉也進了城,來衙門報告自己家的孩子失蹤之事的詳細情況之時,衙門已經沒幾個人,縣令身邊隻跟著主簿並袁天罡和李乘風三人。

縣令就帶著他們三人,去看聽了消息之後前來的鄉民們。

縣令確實是個好官,他沒讓這群人上堂,而是在後衙升了火盆。不過房內雖然暖和,但這群農人顯然並不在意自己的處境,他們看到縣令穿著官袍出現,頓時烏壓壓就跪了一地。

李乘風看這些人,不由得心中震撼。

他們大多都很窮困,按照老婦人所說,他們那裏風調雨順,還算富庶,但這群人卻麵黃肌瘦,將近一二十個人,有老有少,年輕一些的看上去三十出頭,老一些的則比晁兒的祖母還大一些,跪在地上都顫巍巍的,而且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愁苦和痛苦。

“大人,聽說晁兒找到了?”領頭發話的是個中年漢子,隱隱是這群人之首。他之前顯然聽晁兒祖母說了晁兒的事情,此時問了一句,聲音都在發抖。

他看著縣令,眼裏有哀求和不敢置信的痛苦,這莊稼漢子哽咽了一聲,才繼續問道:“聽說咱們的娃娃……咱們找了十幾年的娃娃,都是被什麽采生折割的拐子抓去了……是真的嗎?”

這個粗獷的漢子,聲音顫抖得仿佛要斷掉的弦,而他身後那些人聽到他的問話,當場就有女人小聲哭泣起來。

這是場異常艱難的問話。

而李乘風和袁天罡聽著縣令問話,也開始漸漸了解晁兒失蹤背後更多的事情。

晁兒不是村子裏唯一一個不見的孩子。可那幾天村子附近沒看到什麽生人,孩子就在大白天消失了,完全找不到任何線索。而麵前這群人一直沒有放棄,他們一次次湊錢來縣城,幾乎每一任縣令都接過他們尋找孩兒的狀紙,可卻一直一無所獲。

他們五個村一共丟了十三個孩子,如今來的人不足二十個……尋找期間有些父母放棄了,他們生了新的孩子,生活繼續,就好像那些失蹤的孩子從未在世界上出現過一樣。也有些如晁兒的父母那樣,尋找的時候,父親被山中野獸咬死,葬身野獸之腹;而那些母親,要麽受不了接連打擊而死,要麽則是改嫁,絕口不再提當年之事。

人們都有自己的選擇,而這群一直未放棄的人,說起來不過隻是五個孩子的長輩,他們還在等,還在等自己的孩兒回家。

“我以為她能記事了,就算被拐子拐了,哪天也會自己找回來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說著說著,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我一把年紀了,一直熬啊熬啊,我不敢死啊!我要等著我孫女回來……我給她攢了十幾年的嫁妝,想著若是她被人賣了,一旦她能托人寄信回來,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得把我的乖孫女贖回來……我不敢死啊,就是想親眼再看看我可憐的大孫女……”

老婦人邊哭邊拍著自己的心口,眼見著要厥過去,旁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忙哭著拍她的背,一聲聲地叫:“奶奶,別怕,你還有我,你還有孫子……”

眼前的人哭成一團,可無論怎麽問,他們都說未曾看到過任何可疑的人。倒是提起了幾個村中閑漢,可無論怎麽想,這群閑漢都不像是能帶走那麽多孩子的人,他們沒那樣好的身手。

“能快速把孩子擄走,必然身手很好;擄走十三個孩子都沒被人發現,必然是練家子……而且估計還不隻是一個人……”李乘風低聲說,“不過此事讓人疑惑,若是很多練家子出現在村中,按道理來說大家不會一無所知才對。”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差役匆匆進來,大聲說:“大人,有發現了!”

“什麽發現?”縣令問。

“我們一路追查那群擄人的賊人,發現他們大約是往破廟方向去了!”差役連忙說,“馬上就要天黑,他們定要找地方休息,那方向遠近隻有那一處破廟還可以歇腳……不出意外,他們定會在那兒休息!”

“大人,不如我去把他們帶回來!”李乘風主動請命。

他越是聽這些人丟了孩子之後這十幾年的生活,就越是心中難受。和晁兒不過一麵之緣,已經讓他覺得難受,此時聽說晁兒身上發生的事情還有可能發生在更多受害的孩子身上,李乘風心中滿是憤慨,如今得知了這群人的蹤跡,哪裏還肯等待,隻想現在就直搗黃龍,把這群人都打個半死才好。

“如此,”縣令點頭,也是一臉肅然,他拱手行禮道,“那就有勞了!”

就這樣,李乘風把袁天罡留在衙門,就和衙門的兵丁一起,連夜往山中破廟而去。

破廟立於山中,沒有名字,裏麵立的菩薩也因年代久遠,早已變得破破爛爛,根本認不出供奉的是什麽,但好在這屋子被一群路過的行商修補過,尚能遮風擋雨,躲避野獸襲擊,勉強可以當做休憩的地方。

李乘風連夜摸上山。他自幼習武,耳聰目明,此時兵丁還沒反應,他就做了個手勢攔住了大家,然後低聲說:“裏麵有人,我先過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們。”

看兵丁們點頭,李乘風才悄無聲息地摸過去,然後從窗邊往裏看——這一眼看進去,李乘風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

廟中圍坐著七八個人,俱是一身短打,與老婦人口中奪人的人穿的一致,隻是臉上沒有蒙麵。此刻他們圍坐一團大口撕咬著燒雞喝著酒,臉喝得赤紅,而在他們旁邊,則隨地扔著幾個人。

沒錯,隨地扔著。

會用到“扔著”這個詞,乃是因為這些人已經看上去不像是人了,反倒像是殘破的麻布袋子一般。

李乘風一眼就看到了沒有四肢的晁兒,而在晁兒身邊,還有許多情況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樣貌更為醜怪可怖的人……

他們全部都躺在地上,要麽閉著眼睛,要麽雙眼發直……不隻是晁兒這樣的年輕男孩,這裏男女老幼都有,甚至有頭發花白的老者和七八歲的小姑娘。

這場景,說是人間地獄都算是美化。

一般人隻怕看到其中一個人,就要難過得不忍看了,而這群吃肉喝酒的人卻肆無忌憚地在這群可憐人身邊大吃大喝。

吃到一半,那拖著一條畸形腿的小姑娘眼饞地偷看了一眼,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其中一個喝酒的人竟然站了起來,大吼著:“看這裏幹什麽?你是不是想另外一條腿也廢掉?”

李乘風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居然還是個熟人——竟然是昨日在酒家和他撞到,然後在街上一直出言譏諷,挑唆大家不要相信晁兒祖母的那個老三!

李乘風和老三吵了幾次,幾次都差點兒動手,本以為這個人也就是個地痞流氓,卻沒想到這人竟然就是采生折割的行事人之一!且看一旁躺著的無聲無息的晁兒,這老三顯然就是盯著晁兒乞討的管事。難怪他幾次想要阻礙晁兒被帶走,難怪晁兒很快又被抓回來——他們一直都在不遠處盯著這些可憐的人!

李乘風心念如電,串起一切事情。

破廟裏麵斷腿的小姑娘則是被老三一吼,嚇得像是個鵪鶉一樣,不敢哭出聲來,隻是往角落裏縮,身體一直在發抖。

旁邊另一個人拉了一下發怒的老三,說:“老三,你別吼了,這小姑娘本來長得標誌,是打算賣到窯子裏去的,都是你把她的腿打壞了才折了本,給弄到這兒走街串巷當個乞兒,害我們少賺了不少……今兒又差點兒弄掉一個貨,你就別再節外生枝了。”

老三聽到旁邊有人勸,才慢慢坐下來。他一坐下就狠狠喝了一口酒,帶著怒氣說:“……真是晦氣,誰知道這樣還能被那老婦認出來。要我說,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跟以前一樣,把那老婦也擄過來,砍了四肢,弄個祖孫天殘的噱頭,讓她和她孫子一起乞討,還能給我們多賺點兒!”

地上原本跟死了一樣的晁兒驚恐地瞪大眼睛,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他艱難地蠕動自己的身體,顯然是害怕極了。

坐著的人卻沒管他,這群人顯然真的在認真思考老三的提議,先前勸老三的人想了一下,說:“還是算了,他的祖母太老了,說不定熬不過去,到時候白忙一場,還得賠上草藥錢……先別惹麻煩,明天我們就啟程吧,早點兒出發,早點兒把今年的孝敬銀子賺足,不然又跟去年一樣,忙了一年,哥兒幾個也沒拿到什麽油水。”

“要我說,我們就該自己幹,這樣孝敬銀子也省了……誰在那裏?”老三話才說到一半,突然對著門外厲聲大喝。

“是你爺爺我!”李乘風聽著這群人的話,早已經火冒三丈。他想到這群畜生把好好的人砍成人棍扔在寒風之中乞討賺取黑心錢,自己卻在酒樓裏麵大魚大肉;又想到那天老三各種挑撥阻攔,看著祖孫團聚卻還出言譏諷,心肝顯然是黑透了,不由得氣得五內俱焚。

此時見老三察覺到動靜,再也無法忍耐,他幹脆一把撕開破廟的窗戶,縱身躍進去,對這群人大吼:“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我乃隴西李氏李乘風,今日你們就都給我受死吧!”

與此同時,正在衙門和縣令一起翻看積年典籍中記載的孩童失蹤案的袁天罡突然愣了一下,然後猛地開口:“不好,大人,我同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