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曾相識
樹蔭下很安靜,跟僅有一圍欄之隔的操場內形成鮮明的反差。
單板隊所有隊員都在這兒,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戴初夏很害怕,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這個氣氛不對勁,都過了這麽些天了,他們還沒消氣嗎?
她咬了咬唇,聲帶顫抖:“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確不是故意的。
戴初夏家就在T市本地,聚餐結束後的那個雙休日,她照常回了家。
周六晚上,表姐一家突然來串門。
表姐狄紅比她大了十幾歲,是戴初夏成長道路上的一個巨大陰霾,應該說,戴初夏如今性格裏的虛榮,跟她表姐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狄紅出身於暴發戶家庭,條件比戴初夏家好得多。戴初夏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狄紅就時常給她灌輸利益至上的觀點。
表姐心裏是瞧不起她的,戴初夏一直都知道。
長大以後,伴隨自我意識的覺醒,戴初夏對表姐產生強烈的不滿和憤恨,但礙於親戚關係,她一直不表現出來,隻是一門心思鑽研,如何才能過得比表姐好。
如今表姐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沒有結婚,所有的狂熱都投入了事業裏。
這次她來戴初夏家,也是別有目的,但戴初夏並未察覺。
狄紅跟長輩們打了幾圈太極,話裏明著暗著惋惜戴初夏沒用,參加了個半吊子運動隊,到現在連雪板都需要人扶著才能站上去。
戴初夏氣不過,不甘心地說:“可是我跟隊員關係都很好,尤其是我們隊長,他剛剛拿下大學生單板滑雪錦標賽U型池冠軍。”
狄紅憐愛地摸摸她的頭,歎道:“我看到賽後花絮了,人家跟隊員們都擊了掌,唯獨沒跟你擊掌,可能沒有把你當成好朋友吧,心疼我妹妹。”
“胡說八道!”戴初夏脫口道,“晏淮把他的心事都告訴我們了,當時我也在場!”
狄紅眸光閃了閃,看似不經意道:“什麽心事不心事的,精力旺盛的矯情和牢騷罷了。”
戴初夏氣炸了,飛快地把晏淮說的事情敘述了一遍。
“哦,這樣啊。”狄紅聽完以後也沒什麽表示,平靜地轉過臉,和其他長輩嘮嗑去了。
直到第二天新聞出來時,戴初夏才想起來,表姐是《冰雪時報》的主任。
她第一時間去找狄紅理論,然而狄紅臉上卻掛著冷漠的笑意,一臉無辜地說:“還原事實真相本來就是我該幹的事。我又沒胡編亂造,你說了什麽我就寫了什麽。又不是我求著你說的,是你自己主動告訴我的呀。”
戴初夏衝上腦子的血瞬間冷凝了。
狄紅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自己早該明白的,為什麽還中了她的套路?
狄紅冷漠的眼睛映出戴初夏的身影。在她眼中,自己這個表妹就是個剛成年還什麽都不懂的大一新生罷了。
還原事實真相?笑話。
當年世羽嘉死於雪難的新聞就是她第一個報道出來的,憑借這條新聞,她獲得了在《冰雪時報》順利轉正的機會。沒想到十年後,又是這個人的新聞,讓自己鞏固了在報社的地位。
不同的是,現在根本沒幾個人記得世羽嘉,這一次,她利用的是晏淮的流量。
而這一切,戴初夏根本想不到。
戴初夏本來想趕緊跟晏淮承認錯誤,可是盛飛揚在群聊裏的怒吼把她嚇了一跳,讓她意識到,這件事的後果比她想的還要嚴重。
輿論在領域內發酵,戴初夏越是害怕,就越不敢麵對大家。她不敢參加日常訓練,在學校裏遠遠見了隊友也繞著走。
她想等事情平息後,再去跟晏淮道個歉,可是半路突然殺出了個夏將輝。
夏將輝不知從哪兒搞到了狄紅的電話,並確信她們之間肯定有聯係。
戴初夏起先是一口否認,可當夏將輝調出了她的號碼時,戴初夏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一大家子辦了同款親情賬號,她跟狄紅的號碼就差了末尾兩個數字。
真相昭然若揭。
陳述完這一切,戴初夏嗓子發幹,澀然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晏淮沒有說話。
晏淮越是沉默,她就越害怕,她求饒地看著其他隊員,希冀他們能幫她說句話。
可大家都不是當事人,沒人有資格代替晏淮說沒關係。
戴初夏性格裏極端的部分開始隱隱發作。
她是心有愧疚,可麵對當下這個自尊心嚴重受挫的局麵,她突然不想一味地低頭,於是想替自己再辯解一句:“其實……就是正常報道而已吧,也沒有誇大……”
另外幾道目光瞬間紮在她身上。
原本他們臉上隻是無奈和不解的神情,現在全部變成了難以置信和厭惡,讓戴初夏想起了她吃減肥藥被發現的那次。
“為什麽這樣看我!”她也回以一個厭煩的神色,“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難道我說錯了嗎?一個個都站在道德製高點來數落我,以為自己是運動員了不起嗎?我告訴你們,我一點都不喜歡單板滑雪,我根本不喜歡入這個隊!”
連珠炮似的發泄完,她立刻有些懊悔,說得太重了,可是發泄出來真的酣暢淋漓。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正在無形中將自己對狄紅的怒火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晏淮終於露出了一個笑,是他見到戴初夏以後的第一個笑容。
他點了點頭,淡漠地道:“你說得對。”
戴初夏愣住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氣勢洶洶地說了一大通,結果人家根本沒想和你理論。
晏淮說完這四個字後,轉臉看著夏將輝:“謝謝。一起吃個飯吧?南門新開了一家串串店,要不要去嚐嚐?”
他始終沒再理會戴初夏,仿佛壓根兒沒見到這個人。
當他從戴初夏身邊走過時,戴初夏終於明白,自己徹頭徹尾就是個笑話。
戴初夏退隊了。
對於這個結果,大家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夏將輝和晏淮也握手言和,在某次隊內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開誠布公地向大家道歉,並解釋了校園歌手大賽獎金的去向。
單板隊的隊友們不僅沒有怪罪夏將輝擅自用錢,反而對他奶奶的病情很關心,約好了有空一起去醫院看望老人家,晏淮還帶來了自己暫時不用的雪板,讓夏將輝先用著。
晚飯後,盛飛揚等人去上選修課,晏淮和夏將輝圍著校園慢跑。
兩個人第一次敞開心扉聊天,意外地發現雖然成長過程不同,但對於競技精神的追求如出一轍,對於單板滑雪的熱愛也不分伯仲。
晏淮自認作為隊長不夠盡責,於是虛心向他請教了很多團體訓練的問題。
夏將輝雖然外表看上去像個社會大哥,但內心其實很細膩,他記得晏淮容易著急、盛飛揚耐力不夠好,甚至還記得兩個女生不能劇烈運動的特點。
晏淮自愧不如,打心眼裏尊敬這個隊友兼對手。
聊著聊著,夏將輝忽然提起了寧霽。
他一向直接,這次也直截了當地問:“你喜歡寧隊醫吧?”
“嗯。”晏淮也很爽快地承認了。
沒什麽好隱瞞的,盛飛揚都看出來了,夏將輝肯定也早就猜到了。
“寧隊醫是個很好的人。”夏將輝由衷地點點頭,“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晏淮挑眉笑了笑:“你這語氣,跟她娘家人似的。”
“倒也不是。隻是想幫你一把。”夏將輝想了想,“寧隊醫開導我的時候,讓我覺得她也是有心事的人,但我不方便過問。”
晏淮也有這樣的感覺。寧霽心裏好像總是藏著什麽,若即若離,放不下、猜不透。
“但是,”夏將輝忽然話鋒一轉,“提起你的時候,她會變得不太一樣,所以我覺得,她應該也是喜歡你的,不用擔心。
晏淮嘴角忍不住翹上天:“真的嗎?”
“真的啊。”夏將輝說,“你對她來說應該是特別的。”
啥也不說了,晏淮鄭重地拍拍夏將輝的肩,單方麵宣布:“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
“……”
同一時間,寧霽在隊醫辦樓下打了個噴嚏。
感冒了嗎?她渾渾噩噩地想著,注意力強行集中在對麵的男子身上。
第三次見麵,寧霽總算記住了這個人:“沈先生,您找我?”
沈波今天戴了副眼鏡,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發型精心打理過,人模人樣的,走在學校裏收獲了不少女孩的視線。
他嘴角噙笑,禮貌地說:“總算找到你了,沒有聯係方式真不方便。”
寧霽自動忽略他後半句話:“您有什麽事,直說吧。”
“今晚市劇院有芭蕾舞演出,想約寧小姐一起去看。”沈波看似不經意地偏了偏身子,露出身後停著的豪車,“寧小姐,不知可否賞個光?”
可惜寧霽是個對車一竅不通的人,她麻木地瞟了眼時間,心裏暗暗“嘶”了一聲,距她追的劇更新還有一個小時,她飯還沒吃呢。
“不好意思,今晚我有事,去不了。”
沈波臉上露出惋惜的神色:“那是俄羅斯的頂級芭蕾舞團,難得來一次,如果錯過就太可惜了。”
寧霽報以同樣的禮貌說:“我追的劇就今晚剛更新是免費的,明天就是VIP專享了。”
“哦?我偶爾也會看看電視劇,我比較喜歡英劇,不帶翻譯字幕的,自己理解起來更接近編劇的本意。不知道寧小姐追的是什麽劇呢?”
寧霽麵無表情:“言情劇,《霸道總裁愛上小保姆》。”
沈波的笑容裂了。
他緩了半天,才道:“既然今晚不行,那周五晚上或者周六、周日?這個芭蕾舞團在T市演最後一周,這幾天都還有機會的。”
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寧霽不好直接拒絕,皺眉思考著怎樣委婉拒絕才不傷情麵。
她還沒說話,旁邊就有人冷冷地替她答:“沒空,沒空,沒空,她一直都沒空。”
寧霽驚訝地看著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晏淮,以及他旁邊的夏將輝。
他們大概是剛剛訓練完,外套搭在肩膀上,額頭上還掛著晶瑩的汗珠,像是兩個男模並肩走了過來。
沈波見到晏淮,眼睛裏立刻流露出麻煩的神色。
真是冤家路窄。
他始終記得錦標賽那天,寧霽望著賽道上晏淮的那個眼神,希冀而熾熱,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如果說,那天和寧霽搭話隻是見色起意,那麽寧霽的那個眼神,讓他真真正正地想攻下這個女人。
他一直想從晏淮手裏奪點什麽出來,寧霽讓他找到了目標,熱血沸騰。
沈波不去看晏淮,直直盯著寧霽,說:“寧小姐,你看吧,哪天有空都可以,我隨時等你。”
晏淮手搭在寧霽肩上,搶答道:“沈大公子找錯人了,我們寧隊醫很忙的,沒空陪你玩富家公子的遊戲。”
沈波收起笑容,眼神裏閃爍刀光,冷冷道:“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麽嘴?”
“嘖。”晏淮毫無溫度地笑了起來,“社會上的大人都是你這樣的嗎?沒眼力,還這麽油膩。”
沈波怒極反笑:“現在的孩子說話可真難聽,太沒素質了。”
晏淮垂下眸,手指隨意地繞著寧霽的發絲:“寧隊醫明顯不想去,你卻毫無察覺,還不如一個孩子呢。”
沈波額角青筋一跳,剛要發怒,忽然想起近來的新聞,又笑了:“晏淮,你跟寧小姐不會是在談戀愛吧?”他表情誇張,驚奇道,“就你這樣,自己一身醜聞,禍害全隊就算了,還禍害寧小姐,合適嗎?”
夏將輝憎惡地盯著沈波,沉默著握緊拳頭。
沈波注意到夏將輝的視線,故意道:“這位是?這麽凶,是晏淮雇的打手嗎?”
晏淮的原則一直是,你罵我可以,怎麽罵都行,但如果波及身邊的人,勢必要發飆。
這會兒他還來不及發飆,寧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仰著臉,好奇地問:“醜聞?什麽醜聞?”
沈波溫情脈脈地看著她:“你不知道嗎,晏淮他……”
“他在一件不需要他負責的事情上主動道了歉?”寧霽搶答,“還是被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指責好幾天也忍著沒發作?”
沈波愣了愣,這姑娘的切入點怎麽跟大家不一樣?
“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世羽嘉?當年她死的時候也沒見你們情緒這麽激烈。”寧霽攤了攤手,神情頗有些無奈。
晏淮深深地看她一眼。
寧霽沒注意到他的目光,繼續說:“因為現在晏淮有名了,這件事才會爆出來,不然大家可能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我說得沒錯吧?”
沈波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竟然覺得無法反駁。
“所以啊,”寧霽憐愛地看了晏淮一眼,“我們隊員脾氣好、溫順,有時候就比較吃虧。”
“哈?”沈波再難維持今天的精英形象了,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寧霽,又看了看晏淮,“脾氣好?溫順?”
“對呀。”寧霽慢慢地抬起手,晏淮便十分配合地彎下腰,將腦袋湊到她手下,“你看,多溫順。”
這個畫麵……怎麽這麽像摸小狗……
本來還有點暴躁的夏將輝現在憋著笑,默默扭開頭,不忍看到自家隊長這麽蠢的一幕。
沈波眼角直抽,他覺得自己被看扁了。
他在極地滑雪俱樂部一向都是橫著走,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一個兩個三個聯合在一起耍他玩呢?
他發狠地看著寧霽露出來的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咽了咽口水,突然說:“晏淮,我們俱樂部如果向你們發起挑戰,你敢不敢接?”
晏淮聳了聳肩:“有什麽不敢接的?”
“好。”沈波猙獰地笑了起來,“那我現在就在這裏正式通知你,T市極地滑雪俱樂部向T大單板滑雪隊發起挑戰,挑戰項目待定。”
晏淮表情嚴肅起來,靜靜看著他。
“如果我們輸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晏淮麵前,同時給貴隊提供五萬元讚助費。但如果你們輸了……”沈波目光飄到寧霽身上。
寧霽後背發毛,這人不會說出什麽“你就和我交往”這種狗血至極的話吧?
沈波尖厲地笑道:“如果你們輸了,寧霽就要來我們俱樂部當隊醫,同時晏淮退出T大單板滑雪隊。”
“寧霽的賭注我不答應,去哪裏是她的自由,你我無權左右。”晏淮抬起下巴,高高地看著沈波,“去掉她那條賭注。為防你不甘心,我這邊可以配合你改一下:如果我們輸了,我晏淮,就三年不碰單板滑雪。”
夏將輝和寧霽神色一凜。
不行!絕對不行!這賭注根本不公平!五萬塊對極地俱樂部來說應該隻是皮毛開支,而晏淮……他居然把自己接下來的職業生涯賭上去了?
沈波卻求之不得,立刻答應下來,並且放下狠話:“好!哪怕打平局,也算你們贏。不過,你輸定了。”
T大單板隊現在能拿得出手的隊員沒幾個,跟極地這樣正規的大俱樂部比,根本毫無勝算。
然而晏淮似乎並不這麽覺得,他的好勝欲被勾起來了。
他宛如野獸一般舔著牙尖,眼尾發紅,眼眸裏都是狂妄的戰意,就像是站在修羅場盡頭的魔王。
夏將輝和寧霽都被他的神情驚到了,竟然半天忘記說話。
極地俱樂部向T大單板滑雪隊挑戰的事,很快就傳了出去,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晏淮賭上了未來三年的職業生涯。
盡管單板滑雪相較於體操這類項目來說,對年齡的要求沒有那麽嚴格,年過三十還拚搏在賽道上的大有人在,但晏淮這麽年輕,勢頭又猛,他賭的可以說是自己的黃金三年了。
極地俱樂部借著晏淮的名氣,讓自己也火了一把。
為了不讓大家看出自己在欺負人,極地俱樂部刻意簡化了挑戰項目,采取五輪平行大回轉的比賽方式,率先拿到三勝的那一方贏。
然而,隻有了解情況的人才知道,這個看上去並不複雜的挑戰,其實是對T大單板滑雪隊最大的考驗。因為他們整個隊伍加在一起也隻有五個隊員,五輪不可以上同一名選手,意味著所有人都要上陣。
可是,翟小顏前幾天訓練不小心崴了腳,根本不能參加比賽。五輪裏注定有一輪已經輸了,剩下四輪裏隻能再輸一把……除了晏淮,其他人壓力都很大。
因此,路清美在得知這件事後,差點沒忍住用拳頭把晏淮招呼一頓。
路清美試圖用田忌賽馬的方式排出一個比賽序列,但無奈根本不知道對方會派出怎樣的選手,賽前戰術也無法製定。
T大單板滑雪隊躲過了隊員審核,躲過了隊醫審核,沒想到會迎來這樣一個史無前例的危險期。
“並且,都是白癡隊長‘作’出來的。”路清美憤恨地咬著筆杆,對寧霽如此這般地吐槽著,“逞什麽強,還賭上未來三年,他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學姐你要不撬開看一下?”
“咳!”寧霽正在幫翟小顏換藥,心虛地回應著。
晏淮是為了收回關於她的那條賭注才下了這樣的注,當時在場的他們仨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到這個。
路清美麵前的紙上已經畫滿了比賽的可能結果,無論怎麽算,他們的勝算都很小。
寧霽也憂心忡忡,問:“王教練知道了嗎?他怎麽說?”
“他老人家根本沒當回事。他覺得這就是場普通的切磋,沒人會把這種賭注當真,就算輸了,晏淮也不必聽他們的。”路清美頭疼地歎口氣,“他還覺得我們特幼稚。”
寧霽心裏默念:是挺幼稚的。
但也就是年少意氣風發的時候,才會幹出這麽幼稚的事。
王教練話糙理不糙,極地俱樂部又不是冰雪運動協會,其實他們根本沒資格插手晏淮的職業生涯。
可是,晏淮下的賭注似乎在告訴所有人,他是認認真真接受了這個挑戰,絕無半點糊弄之心。
“傻麅子太較真了也不好啊。”寧霽喃喃道。
翟小顏捧著一本書坐在一旁,伸腿方便寧霽上藥,雖然沒有參與這個話題,但書也一直沒有翻頁,目光空落落的。
寧霽將她的神情細細看在眼裏。
這個姑娘雖然少言寡語,平時看著不怎麽跟大家鬧在一起,卻非常有集體榮譽感,這次她不能出戰,心裏多少有些難過愧疚吧。
在路清美小聲的碎碎念中,翟小顏發了會兒呆,直到寧霽提醒她換好藥了,她才如夢初醒。
路清美扶著她準備回宿舍。臨出門前,翟小顏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寧隊醫,你會滑雪嗎?”
寧霽有些遲疑,答道:“會一點吧……怎麽了?”
翟小顏仿佛看到了希望:“能不能拜托你代替我上場?”
寧霽吃了一驚:“我?不是,你等等……”
“對哦!”路清美捶了下掌心,“我們以前一起去過雪場,我記得學姐單板滑得還可以。”
“拜托你了!”翟小顏直接彎腰鞠了個九十度躬,驚得寧霽連連後退好幾步。
“我不行的,我又不專業,以前都是滑著玩……”
“沒關係,輸了也不礙事。”翟小顏咬了咬嘴唇,認真地說,“其實我就算上了也一樣是輸,可輸和直接放棄是兩碼事,我就是不甘心那一輪拱手相送……”
翟小顏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還有這麽豐富的表情,看得出來,她真的想讓寧霽代替她上場,哪怕輸了也無所謂。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半道拉來充數的隊員一個個也變得這麽認真,雖然技術還談不上多專業,但競技精神一點都不輸給專業運動員。
兩個少女眼含星星地看著她,寧霽實在無法拒絕,心一軟,便說:“讓我……考慮考慮吧。”
備受矚目的周六很快來臨。
極地俱樂部財大氣粗,直接派了輛車到T大,接上單板隊一夥人,送他們到俱樂部常年合作的某家室內滑雪場。
這個滑雪場今天氣氛格外熱烈,吃瓜和看好戲的圍觀群眾早早就到了,自發地將平行大回轉場地圍起來,占據了一切視野好的位置。
極地俱樂部的人已經到了,路清美粗略地掃了一圈,目光最後定格在一個穿著深藍色雪服的人身上,渾身突然緊繃,拳頭也握了起來。
對方恰恰也看了過來,熟絡地笑了一下。路清美飛快地挪開視線,後槽牙緊緊咬在一起。
這組互動太過細微,除了盛飛揚,沒人注意到。
盛飛揚轉了轉眼珠,路清美臉色發白,神情很不自然,是他從沒見過的模樣。
沈波照例客套了幾句,比賽便正式開始。
第一輪夏將輝上,對麵派出了一個看著年齡不太大的小子,經驗也不足,夏將輝贏得很輕鬆。
迅速拿下第一局,單板隊並沒有很開心。
賽前他們做過功課,極地俱樂部最喜歡營造出“讓一追四”和“讓二追三”的局麵,在他們確定自己的實力能獲勝時,有時候第一局都是故意輸。
晏淮以為,和自己所在的隊伍對上,他們不該這麽自信。沒想到,對方還是壓根兒沒把他們放在眼裏。
這同時也意味著,接下來四輪,對手都會派出強敵。
第二輪路清美上,論實力,勝算應該有百分之七十。
對麵也派了一個女選手出戰,當她們兩人同時在雪道頂端做準備工作的時候,單板隊的隊員才忽然察覺有些不對勁。
路清美始終抿著嘴唇,抓著固定器的手好幾次都抓脫了。
“她怎麽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夏將輝如是問道。
“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翟小顏推了推眼鏡,有些擔憂,“應該隻是緊張吧。”
盛飛揚始終沒有說話,目光落在對麵深藍色雪服的少年身上。
路清美不在狀態,起始就晚了零點三秒,對手的身影一直壓在她斜前方,像一塊大石頭堵在她心裏,她越是著急,節奏就越亂,到最後也沒能成功反超。
路清美輸了。
比分變成1比1。
極地俱樂部迎來第一場勝利,成員們互相擊掌慶賀。
路清美垂著頭,默默地走回單板隊的休息區,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了一句:“老姐,你練了那麽久,怎麽還是這樣啊。”
說話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場內的選手們都聽見。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好奇地看過去。
極地那位深藍色雪服的少年走了出來,和路清美極為相似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路清美攥緊拳頭,沒有回頭看他。
“我早就說了呀,姐姐你不是這塊料,還是趁早放棄比較好哦。畢業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不就行了嘛。”少年攤了攤手,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
路清美僵硬地轉過身,問:“路言,你為什麽在T市?”
“沈老板邀請,我就請假來的啊。你不知道,A大其實很自由的,一點都不限製學生發展特長,怪不得是頂尖高校。”被喚作路言的少年頓了頓,繼續笑著道,“不過T大也不錯了,姐姐念完以後拿個文憑,方便嫁個好人家。”
路清美垂下頭,沒有接話,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
就在她低下頭的瞬間,身旁忽然有個高高的人影走了過去。
“小弟弟,短短三句話,你就說了兩次‘嫁個好人家’。”盛飛揚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堪堪擋在路清美前麵,“都21世紀了,你怎麽活得這麽老土?”
路言有些吃驚,上上下下將來人打量了一遍,最後盯著他T恤上的二次元萌妹輕蔑地笑道:“眼鏡宅男。”
盛飛揚毫不在意:“宅男又怎樣?起碼我還知道尊重女性。”
路言嗤笑出來:“那是我姐,我們姐弟倆說話,關你什麽事?”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笑得更開心了,“我姐姐脾氣差,還暴力,長得也難看,就是一男人婆,現在居然也有跟班了。”
“唔,脾氣是不太好,暴力也有點,不過,”盛飛揚抬了抬下巴,幹脆利落地說,“長得難看這點我無法認同。小弟弟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我覺得你姐長得太好看了。”
路清美耳根發燙,羞惱地從後麵拍了他一下:“別亂說。”
“我沒有亂說。”盛飛揚神情格外認真,“我說的是實話,我覺得路清美超級無敵好看。”
路言都愣住了,他沒想到對麵會有一個自家姐姐的腦殘粉,喃喃道:“T大的人,腦子都有病吧。”
沈波對除了自己以外的瑣事毫無興趣,不耐煩地催促:“可以開始下一輪了嗎?路言就你上。”
路言聳了聳肩,轉身準備去了。
T大這邊,盛飛揚主動請纓,晏淮看到他眼裏不服輸的氣焰,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兩人在雪道頂端檢查裝備時,路言忽然悠悠地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姐?”
盛飛揚動作頓了一下,坦然地說:“嗯。”
“嘁!”路言不屑地戴上雪鏡,“眼光真差。”
盛飛揚沒理他。
他這幾天一直在跟著晏淮集訓,他很聰明,領悟力超強,學得很快,這一周內進步飛速。
他摘掉近視眼鏡,露出眸光中的堅定,心裏一遍遍複習著晏淮教給他的經驗,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自言自語道:“無論是成為海賊王還是當上火影,都要先贏下眼前這一局。”
路言:???
怎麽回事,T大的人好像真的不正常?
第三輪挑戰賽在倒計時結束後開始。
盛飛揚敏銳地衝了出去,而路言因為輕敵,比他慢了一點點。
盛飛揚始終保持著一點點的優勢,絲毫不敢怠慢。從他的視線角度,看不到路言的行動,但他知道,路言是勁敵,絕不能掉以輕心。
盛飛揚繃緊神經,讓自己的注意力保持高度集中。
然而,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小了。路言在第六個旗門位置突然加速,很快就反超了上來。
情況被扭轉,路言現在搶先一步,他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路言沒有想到,盛飛揚根本還沒發力。大概是跟晏淮混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這撥人的競技觀念都受到他的影響,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放棄對勝利的渴望。
盛飛揚凝神屏息,迅速在拐彎點調整角度,加快速度,縮短和路言之間的差距。
眼看兩人間的差距越來越小,路言也在持續加速。從休息區那裏,突然傳來路清美的一聲呼喊:“盛飛揚加油!”
她的聲音仿佛劃破雪道,逆著風衝了上來。
盛飛揚嘴角揚了揚,忽然信心大振,身形也越來越靈活。而隔壁賽道的路言,卻因為不甘心而亂了陣腳。
在最後一個旗門位置上,盛飛揚最後一次加速,拚盡全力衝向終點。
一直到最後,他們倆依舊是膠著的狀態,看不出究竟是誰率先衝過終點線。
場內圍觀群眾議論紛紛,等待裁判給出最終結果。
最後,裁判判定這局平手,因為兩人的用時精確到毫秒,都一模一樣。
比分僵持在1比1。
路言懊惱地踢了腳雪板,看著不遠處的盛飛揚,譏笑道:“賽前那麽多話,我以為你多厲害呢。”
盛飛揚拉下麵罩,平靜地說:“單板滑雪,我隻學了不到兩個月。”
路言臉色立刻黑了。
若以學習時間來看,路言完敗。
盛飛揚向自家休息區走去,幾步後忽然停下來,又對著路言道:“忘記跟你說了,我覺得路清美做什麽都是對的。”他仰著臉,眼睛裏帶笑,是那種談論起喜歡的人時的笑意,“因為她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時候,最耀眼了。”
路言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盛飛揚的背影。
雖然這局打成了平手,晏淮對盛飛揚的成績還算滿意,不枉費他這周的集訓。隻不過接下來兩場的壓力就比較大了。
一直坐在凳子上觀戰的寧霽慢慢站起來,說:“下一輪我來吧。”
晏淮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寧霽不好意思地扭開頭:“我就是代替小顏,總不能真的讓他們躺贏一把。”
晏淮露出關切的神色:“你行嗎?別逞強,平行大回轉弄不好會扭傷腰啊腿啊什麽的。”
寧霽擺了擺手:“我心裏有數。”
她做了幾個熱身動作,抱著雪板去了雪道頂端。
沈波看到是她上場,也立刻興致盎然地坐直了身體。
寧霽居高臨下,俯視著雪道和一排排色彩奪目的旗門。
她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以這樣的身份,站在賽道上。上一次滑平行大回轉,還是在某個雪場人走光後,她自己悄悄滑著玩的。
對方派來的也是一名女將,寧霽沒有多少信心能贏下比賽,但至少不會讓對方贏得那麽輕鬆。
說到底,她還是有點緊張。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能以寧霽的身份相安無事地生活著,可隻要一站上賽道,哪怕隻是路過,她都有種自己仍是世羽嘉的錯覺。
但理智告訴她,雪已經下了千萬場,人也早已不是那個人。
寧霽憑著幾乎成為本能的肌肉記憶,輕車熟路地踩上雪板、檢查固定器、戴上雪鏡,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
她以前一緊張就喜歡看右手,算是一種個人的小癖好。
她垂眸看了很久,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平右臂,將拳頭利落地向右揮了出去,在半空停頓了兩秒,再收回。
圍觀群眾表示不解:“這人在幹嗎?”
“不懂。莫名其妙的。”
大家都不明白,也不在意,隻有晏淮在她揮拳的那一刻皺緊了眉頭,眸光漆黑幽暗,牙關緊緊咬著……
這是世羽嘉每次出賽前都會做的小動作。
寧霽為什麽……
來不及讓他細想,倒計時結束,第四輪開始了。
被兩邊成員都視為門外漢的寧霽像飛箭一般衝了出去,身手敏捷地拐過第一道旗門。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一絲一毫的拖遝猶豫都沒有,哪怕是現場的那麽多專業人士都忍不住感歎,雖然速度不算非常快,但其動作技巧讓人自愧不如。
單板隊的隊員們都呆掉了。
臨時替補上去的隊醫,居然還挺專業?
然而,很快就出現了差距。寧霽實在是太久沒經曆專業訓練了,動作雖然規範,但身體已經不能像專業運動員那樣壓下去,產生的慣性較大,速度遠遠比不上對手。
滑過最後一個旗門就是終點,寧霽最終以微弱的差距慢於對手。
但這樣已經足夠了。雖然失掉了一個賽點,可對方成員懷疑人生的表情實在大快人心。
寧霽回到自家休息區,得到大家的熱情迎接。
路清美驚歎:“找學姐幫忙真是找對人了。”
盛飛揚也一臉興奮:“寧隊醫你太神奇了,我感覺你滑得比我還好!”
還沒等寧霽回答,晏淮爪子直接扒開盛飛揚的腦袋湊了上來,上下觀察了她一下,問:“沒受傷吧?”
“當然沒有。”寧霽開心地蹦了幾下,“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受傷,好著呢!”
晏淮把她拽到椅子旁,給她倒了杯熱水。
在寧霽喝水的時候,他細致地將她的五官又看了一遍。
臉小,下巴瘦瘦的,眼睛又圓又大,跟記憶裏的那個女孩完全不一樣。
“你剛才為什麽要做那個動作?”晏淮突然問。
寧霽蒙了一下:“什麽動作?”
“世羽嘉每次賽前都會做的動作。”晏淮向右揮出拳頭,“就是這個。”
寧霽呼吸一窒,握著杯子的手下意識使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