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山醫院。

封燼坐在病**,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護士剛給他的背部換好藥,提醒道:“封先生,您燒還沒退,亂來的話可能會感染。”

封燼仿佛沒聽見一樣,低頭兀自扣著襯衣的扣子。

護士覺得,這位封先生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住院大概有一個星期了,她沒聽他說過一句長點兒的話。大部分時間都在看一個視頻。她有一次瞥了一眼,隻看到一道黑影,然後是一片火光。

路久進來,護士朝他投去一個求救的眼神。路久攤了攤手,示意她先出去,然後走到封燼的床邊喊道:“老大……”

“小魚怎麽樣了?”

“還是那樣子。”路久歎了口氣,坐下來。

那一天好像變成了所有人的一個噩夢。

薑有魚不知道為什麽一直覺得原因在自己。那天之後,她就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不跟任何人交流,總是看著窗戶發呆。

“可能小魚那天見到過季小覺吧。”路久猜測,小心地看了眼封燼,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沒有聽到一樣。

路久一直覺得封燼是一個很極端的人,極端無情,或者極端深情。

可他現在看不出來封燼是無情到已經把季小覺忘記了,還是深情到隻能靠表麵的若無其事來掩藏心裏巨大的空洞。

“我要再說一遍?”封燼皺著眉頭看向他。

路久回過神來,這才反應過來封燼說了什麽。他確定了一遍:“你真的要去見小魚啊,她精神狀態本來就不穩定,這麽刺激她可能會不太好。”

“我知道。”封燼語調平淡,“隻是覺得視頻有問題。”

“視頻?”路久這才反應過來封燼說的應該是那一天季小覺被炸的視頻。封燼這些天看了有一百來遍了。

明明隻有一個畫麵,就是季小覺緩緩抬頭,仿若呼吸般的那句“封燼你怎麽還沒來啊……”和接下來“嘭”的一聲。

路久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看的,有時候覺得,封燼這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的做法。

畢竟季小覺……

當時不光是他和薑有魚,還有在場的那麽多人都親眼看到的。

事後清理現場的時候,他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了一半的屍體殘骸,後來被季施簡領回去了。

封燼穿上外套,走到門口才說:“路久,她還活著。”

路久猛地抬頭。

封燼不知道那天的薑有魚和季小覺之間發生了什麽。

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當時被綁在木屋的那個人應該是薑有魚,所以她現在沒有辦法麵對封燼,更沒有辦法麵對她自己。

薑有魚在住院部三樓的病房。封燼下電梯的時候遇到了沈竹言。

沈竹言愣了一秒,然後問:“好點兒了嗎?”

“嗯。”封燼並沒有仔細注意沈竹言的表情,他走進來,和沈竹言並排站在一起。

沈竹言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說:“封燼,也許這樣對誰都好。”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封燼問:“哪樣?”

他也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甚至不需要理解沈竹言的意思,好不好,他說了算。

封燼站在病房門口,敲門:“小魚,是我。”

裏麵久久地沒有動靜。有護士過來送飯,封燼從她手中接過來,又說:“小魚,我進來了。”

他等了三秒,推門進去。

薑有魚抱著膝蓋蹲在窗邊的沙發上,側著腦袋不知道在看什麽。風有些大,她穿著單薄的病服,頭發被吹得亂糟糟的。

封燼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替她把窗戶關上,然後在她麵前蹲下來,說:“害怕嗎?”

薑有魚從雙臂裏露出一雙眼睛,滿是歉意。

封燼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猜錯。他拍了拍她的頭:“沒事,這是她的選擇。”

薑有魚又重新把頭埋進膝蓋。

“小魚,記得我給你講過的一個故事嗎?從前有一隻小鹿,不小心闖進了一片荒草園,可是她並不覺得這裏荒涼,她在裏麵奔跑,嬉鬧。她把身上粘的所有種子都留在了這裏。然後這裏開始百草豐茂。可後來她迷路了,再也沒有回來過。荒草園又長滿了荒草,因為荒草園任性地覺得,如果自己再次失去生機,她一定不會見死不救,一定會回來的吧……

“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必須足夠繁茂,長到能夠遮天蔽日,她才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到回家的路。”

封燼說:“小魚,你得幫我。”

薑有魚抬眼,眼眶紅紅的,點頭。

結果跟封燼想的一樣,這個視頻是假的。

爆炸的那一瞬間,視頻切到了另外一個畫麵,也就是提前錄好的爆炸畫麵。

而現場的屍體是不是季小覺的,他們其實並不確定。

確定的是季施簡。

封燼去了一次“未覺”。

他大概三個月沒來這邊了,好像有了些變化,又好像一切都一如既往,除了再也沒有說要給他寫一首歌的女孩子。他至今還沒有來得及問季小覺,那兩句他沒有聽清的歌詞是什麽。他現在很想知道。

季施簡穿著一身黑色的魚尾裙,肩上搭著季小覺上次穿過的披肩,華麗而優雅。

她喜歡薄荷味的爆珠,這麽些年一直沒有變過。季施簡從人群裏走過來,停在封燼麵前:“你找我?”又說,“你有臉?”

“季施簡,當年的事情是我不對。”

“哼。”季施簡冷笑一聲,緩緩說道,“沒想到你封燼也會道歉。可是你知道嗎,你不對的不隻是當年,從最開始到現在,你每一件事情都是錯的,你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她麵前。現在她死了,死無全屍,炸得稀爛,你終於可以不用再錯下去了,滿意嗎?”

季施簡總能這樣,細致地用淬了毒的布擦拭著刀子,然後一下插進人的身體裏,幹脆又漂亮。

封燼晃著手裏的啤酒杯,光影碎在裏麵。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影子,跟在他身後,跟了一路。明知道是地獄,卻沒有攔住她。

季施簡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她轉過身,舞台上的音樂忽然慢了下來,新來的歌手總喜歡唱一些緩慢又悲傷的民謠。

季施簡吸了一**珠,冰涼的味道在口腔裏炸開。

她吐出一口氣,說:“封燼,我在孤兒院看到季小覺的時候她才三歲,髒兮兮的一張臉,褲腿卷了好幾層,眼睛純透清澈得像是一隻鹿。我覺得好笑,明明這麽可憐,什麽都沒有,憑什麽能這麽幹淨透徹。可是我依然想帶她回家,我要給她食物,給她穿漂亮衣服,給她利刃和狡黠的心,給她柔弱的美和尖銳的刺。我把我的一切都給她,然後讓她長成我失去的模樣。”

季施簡一口氣說完這些,最後轉過頭來:“可是封燼,你做了什麽。你毀掉了我養大的小姑娘。”

封燼和季小覺的故事,是從烏羽塔這個地方開始的。

烏羽塔這個地方,當年打著私立學校的名號,收的要麽是家長管不了的小孩子,要麽單純地被家庭拋棄的小孩子。而封燼占了兩樣。

他父母出車禍去世的那一年,他才六歲,被大伯收養。而大伯母卻很討厭他,還有個處處為難他的堂妹。不過他也不喜歡他們。他在那個家很少說話,沉默寡言,麵無表情,唯獨腦袋聰明得不像是個六歲的孩子。

大伯母覺得他太可怕了,而且封燼父母去世的真相和她脫不了幹係。她做賊心虛,怕被報複,所以明知道烏羽塔是個打著教育的名號做著虐童的事情的地方,還是把他送過去了。

封燼在那裏待了四年。

他沒有死,卻嚐遍了生不如死的感覺。

他十歲的那一天,好不容易成功地從烏羽塔逃出來,滿身的傷痕。然後遇見了季小覺,在那個叫作枯月巷的地方。

她那個時候大概才六歲吧,像個洋娃娃一樣,漂亮幹淨,眼睛像是一顆星星。

封燼路過她,可是季小覺卻跟了他一路,大概是看他受傷了,所以跟著他,想把他安全送到家。可是封燼忘了,自己是沒有家的。然後烏羽塔的人追了上來。封燼躲開了,隻剩下季小覺。他們問季小覺,有沒有看見他。季小覺搖頭。可是那群人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見到落單的季小覺就這麽強行把她帶走了。

封燼從牆角走出來,隻要掉頭跑開就可以離開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可是……他又回到了烏羽塔。他們說:“我們還以為你跑了。”不聽話的孩子都會被扔到那個叫作淘氣屋的地方。封燼那天被扔了進去,季小覺也在裏麵。她已經哭到沒有力氣了,眨著眼睛,裙子髒兮兮的,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她問封燼:“是不是因為我說謊了,所以他們要懲罰我……”

“不是的。”封燼說,“你放心,我會送你出去的。”

從那一天起,封燼這一生,都是欠季小覺的。盡管後來她不記得他了。

封燼從酒吧出來已經很晚了。

夜裏沁涼的風吹在臉上,讓人有一種從夢裏醒過來的感覺。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影短短長長。他在原地站了會兒,像是在等什麽。不知道過了多久,應該是很久了,他側了側頭,視線的餘光落在身後的牆角。他現在才明白沈竹言的意思,她不想見他,或許對大家都好。

如果這樣的話,她覺得好,就好。

封燼邁開步子,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