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未覺”照常營業,和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任何差別,甚至沒人知道這是Ending World最後一次唱歌了。

來枯月巷的每個人都是矛盾的,他們看上去都快樂無憂,眼睛裏卻又寫滿了哀愁。

至於Ending World,在乎的人很快就會忘記,不在乎的人壓根兒不會提起。所以李餘方覺得沒必要說什麽,更何況不管是Ending World,還是哪首歌,從來都不是為了別人而存在的。

季小覺來的時候陳洲正在前麵吧台喝酒,他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依然是之前的樣子,招呼著季小覺坐過去,甚至給她倒了一杯黃油啤酒。

季小覺忽然覺得,遺忘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身邊所有的人都能幫忙不再提起。

所以,她大概終於學會,怎麽隱藏自己的情緒了。

季小覺在他對麵坐下來,笑嘻嘻地說:“陳洲哥,我詞快寫好了,馬上就能給你檢查了。”

“是嗎?”陳洲笑,“到時候請你上台唱,應該很多人會喜歡。”

季小覺自然聽得出來陳洲話裏的心不在焉。

她低著頭,看著杯壁上不斷炸開的氣泡,問:“餘方哥不是不讓你喝酒嗎?你再喝他待會兒又說你了。”

陳洲笑了聲,眼底溫柔滿溢:“沒事,他舍不得跟我吵……因為他知道我是個多麽笨拙的人。”

酒吧裏的燈影幢幢,變幻莫測,照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無處遁形。

陳洲說:“季小覺,我給你說說李餘方吧。”

季小覺後來才知道,對於這個時候的陳洲來說,回憶是一場告別,他想把有關這個人的一切從腦海裏剜出來,就免不了在此過程中和他一起再過完一生。

陳洲遇見李餘方,是在二十上下的年紀。

那個時候,陳洲在枯月巷確實是火過一段時間,也很快就消弭了下去。

因為他寫的歌多半是一個風格,時代想要淘汰這樣的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陳洲當時難過的不是沒有觀眾這件事,而是他寫不出來什麽好歌,隻能每天坐在舞台上渾渾噩噩地唱著大同小異的旋律。

李餘方就是這個時候忽然出現的,陳洲在後來無數次回想起李餘方的出現,總覺得是一場天賜的盛宴,他是從天而降靈光乍現。

李餘方那天喝了很多酒,醉倒在角落裏不省人事,一直到酒吧快打烊了清場的時候,陳洲才發現他。

他試圖叫醒李餘方,可是這人迷迷糊糊看了他一會兒之後,一拳打在了他臉上。理由是他唱的歌太難聽了。

很難想李餘方會有這麽不成熟的時期。

所以那個時候的陳洲也完全在狀況外,看著李餘方踉踉蹌蹌地出了酒吧,一條筆直的大路被他走得搖搖晃晃。

陳洲也記不清,他那個時候為什麽跟了上去,為什麽會擔心這麽大一男人的安全。

還好李餘方沒有醉到不記得自己是誰,陳洲問到了他家地址,把他送回了家。

本來打算丟進屋子裏就走的,可是陳洲看到了鋪滿了整間屋子的廢紙,上麵都是寫了一半的曲子,像是隻有一隻翅膀的蝴蝶。

美,卻飛不起來。

他不記得自己在李餘方家待了多久,等到李餘方清醒了一些,他才趾高氣揚地站在李餘方麵前,指著李餘方的鼻子說:“我唱歌不是為了你聽著好不好聽,為的是能不能掙點兒錢活下去。你可以有你崇高的熱愛,但不能看不起我的低微。”

那個時候的陳洲還年輕,和大部分人一樣喜歡比慘,把自己的經曆和委屈全掛在嘴邊。

博取同情是其次,主要是,總是天真地覺得誰過得比較慘一點兒就能離成功更近一點兒。

陳洲走的時候並不確定李餘方有沒有喝斷片兒,記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情。

也不是沒有想過李餘方會再次出現在他麵前,那天天氣不錯,酒吧人也挺多。陳洲唱完一首歌停下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李餘方,他太好認了,而且坐在同樣的角落。

不過他和那天落魄的他宛如兩個人,今天的他整個人都透著一種獵鷹捕食食物的氣息。

陳洲自覺走了過去。

李餘方環手靠在凳子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問:“陳洲?”

“不好意思,陳歲洲。”這才是陳洲的原名,隻不過為了圖方便,一般就把中間那個字給省了。李餘方好笑,拎著一張紙,說道:“所以這個借條無效?”

“借條這種東西本來就沒什麽法律效力。”

陳洲心裏確實有點兒虛。他昨晚走的時候拿了李餘方滿屋子的紙中的一張,一宿沒睡,補完了另外半邊曲子,順便填了詞。就是他剛剛唱的那首。

他不否認,這首歌讓他找到了唱歌的初心。

李餘方好笑道:“你憑什麽覺得拿我的東西不用付出任何報酬?”

陳洲揉了揉嘴角,像是故意把傷痕坦露給李餘方看似的:“這就是報酬。你打我一拳的醫藥費,換半首被你丟掉的曲子,便宜你了。”

他說完轉身欲走,因為實在發虛。

可李餘方叫住了他:“不如再加一杯酒?”

陳洲回頭,李餘方笑:“我請你。”

Ending World是一個月後組建起來的。

李餘方說:“你幫我補完所有的曲子,我送你一個夢。”

“什麽?”

“Ending World。”李餘方念出這兩個單詞的時候正單膝跪在陳洲麵前幫他調音,陳洲能看見他的頭發,發絲很硬。他們說這樣的人心腸也很硬。

可是李餘方忽然抬頭,陳洲看見了他的眼睛,是柔軟的,因為裏麵倒映著自己。

“要嗎?”

“要。”

李餘方笑了,他站起來,拿起桌子上的外套,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說:“出道曲我來寫吧。作詞作曲不再是L&C,而是Ending World。”

其實陳洲最開始的時候覺得Ending World這個名字並不好,正在毀滅的世界,仿佛在預示著什麽。

可是後來才知道李餘方的意思。Ending World不是正在毀滅的世界,而是和你一起走向世界的終結。

出道曲就叫《Ending World》。

後來加入兩個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陳洲當時也沒想那麽多,他認為Ending World是收留一切熱愛音樂的烏托邦。

當時由於樂器原因確實需要一個鍵盤手,陳洲選擇了封青青。畢竟一開始她確實是熱愛音樂的,隻不過沒有抵過欲望。

陳洲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這種欲望破肚開膛,而末日會這麽快到來。

不過也好,開始是《Ending World》,結局是《挪亞方舟》,誰都沒有死於末日。

陳洲說完之後看著季小覺,無頭無腦地說道:“你不知道因為你,我這一生多如意。”

季小覺醉醺醺的,胸口是滿漲的酸澀,也不知道坐在旁邊的人是什麽時候換成封燼的。

大概是喝醉了,眼前的所有人都變成了他,她醉醺醺地捏住他的臉:“陳洲哥,你為什麽越來越像一個人?”

封燼沒有掙開,她手上也沒什麽力道,隻是拿了她手上的酒,問:“像誰?”

季小覺撲過去,俯在他耳邊,悄悄說:“像我喜歡的人。”

封燼隻覺得耳郭一陣酥癢,像是有片羽毛落在了心上。他抓住季小覺的手,把她按著坐好:“看來你心情還不錯。”

他還以為她會難過得哭起來,所以過來抓人的時候他差不多是迫不及待地找到她。

季小覺根本沒法兒分辨出來封燼在說什麽,自顧自地自言自語:“聲音也像!”

“別動。”封燼按住她,“再動上手銬了。”

季小覺眨巴著眼睛,好像是終於看清眼前的人是誰了,愣愣地就哭了出來。

封燼心頭一軟,怎麽說哭就哭了。

季小覺趴在他懷裏,哽咽道:“封燼,我好難過啊。陳洲哥說難過的事情要自己藏起來,不要給別人看到,可是我真的好難過。”

她反反複複就這麽一句話。

因為她知道,李餘方殺了人,陳洲假裝不知道。

他們心照不宣地不提起,但是都在等待這一場末日的離別。

“封燼……”

“沒事,我看。”封燼說,他其實不太會安慰人,說什麽都被誤解成說教。所以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柔軟下來,“季小覺,顧及太多人的人生自己反而會活得力不從心,你要多想想自己應該怎麽開心地活。”

“像你一樣嗎?”季小覺忽然說道,“封燼,你不覺得這樣很自私嗎?”

封燼被堵得啞口無言,可也是不該說話的時候了。

舞台上的聲音靜了片刻,然後就是陳洲的聲音,一如往常:“謝謝各位今天的到場,我們Ending World的新歌,《挪亞方舟》,送給末日。”

然後是舒緩的吉他前奏。

季小覺在這音樂裏緩緩抬頭,看著舞台上的兩個人,鎂光燈耀眼又刺目,照在他們身上,連發絲都在閃閃發光。

那是隔絕於這個世界之外的,天作之合。

季小覺又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

封燼深呼一口氣,他可以做到不憂任何人所憂,不喜任何人所喜,可是季小覺靠過來的那一刻,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答案,大概,要除她以外。

“季小覺……”

“封燼。”季小覺打斷他,“能不能請你,給他們多一點點的時間,不用太久,幾分鍾就好。”

演出效果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人看出來這是一場道別。外麵依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之下有難掩的落寞。

但是沒有人會在意。

於是後台的休息室裏仿佛另一個世界。

陳洲背對著門,正在撥弄琴弦,說是給季小覺的歌。門開了又合上,他彈錯了一個音。

李餘方一言不發地走過來,蹲下來幫他調音,像是最開始那樣。陳洲忽然有種時光回溯的感覺,所以在對上李餘方眼睛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哭。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李餘方看著他。

“……”

“真的沒有?”他等了許久,最後笑了一聲,站起來,聲音變得輕描淡寫,“那行……”

“祝你歲歲平安。”陳洲的聲音很小,像是一個倔強的小孩子。

李餘方大抵有些沒聽清,他側頭:“嗯?”

陳洲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又說了一遍:“我祝你,歲歲平安。”

不知道為什麽,在說完這幾個字之後,他忽然有些釋懷 。

本來以為過往的歲月已經變成令人唏噓的一片廢墟,卻沒想到,歲月堆疊起來的殘骸也能化作春泥,過去連同現在,一起護你,往後歲歲平安。

這便是我所有的希冀了。

李餘方明白,他低下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握緊了的拳頭又鬆了下來,然後輕輕笑了一聲,說:“好。那我也祝福你吧,祝你年年有餘。”

“嗯。”

陳洲看著他的背影,被一扇門隔開。

祝福永遠隻能是祝福,誰都知道,他走了之後,他年年餘下的,都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