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季小覺緊張了一晚上也沒見到封燼。

也許他隻是過來辦案,恰好把車子停在那裏,枯月巷這一塊兒幾百家酒吧,誰知道他會去哪一家。季小覺晃著手裏的杯子,放棄了。

陳洲已經換好了演出服,就簡單的T恤衫和大大的工裝褲,陽光男孩兒的本質盡顯無遺。耳垂上還戴了一粒黑色的耳釘,黑曜石般光彩奪目。

而李餘方穿的是同款,隻不過腰上多係了一件襯衫。很少有人這樣穿還能顯得腰瘦腿長的,這身裝扮不管站哪裏都是出類拔萃的。

“季施簡什麽時候回來?”李餘方問了句。

陳洲正在哼歌,沒聽見似的。過了一會兒,他才答非所問:“新歌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挪亞方舟》。”李餘方背對著季小覺。季小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李餘方的背影好像頓了一下,聲音裏壓抑什麽情緒,但隻說了一個字:“嗯。”

有人敲門,酒吧的值班經理過來找李餘方說什麽事情。李餘方跟著出去了。

休息室隻剩下季小覺和陳洲兩個人。季小覺終於鬆了口氣,問:“你們又要出新歌啦?”

陳洲沒有回答,反而問道:“季小覺,你有喜歡的人嗎”

“啊?”

季小覺想說沒有的,可是當陳洲問出這個問題的一瞬間,她眼前閃過了封燼的臉,像是一種迫不及待地宣誓。

“沒有。”季小覺說。陳洲仿佛沒聽見,說道:“你以前跟我說,唱歌的人是一定會知道寫歌人的心情的,因為說不出口的喜歡會藏進歌裏。”

“你要不要試試?”陳洲抬頭看著季小覺。

“你說試試寫歌?”季小覺連忙擺手,“音樂的事我完全門外漢,你就算隻讓我寫歌詞,我也能寫成思想匯報,而且我沒喜歡的人啊,真的沒有……”

“沒有還不簡單,那就去找一個。”陳洲說。

話音剛落,門被猛地推開,季小覺還以為是李餘方,可是來的卻是兩個陌生人。其中一個是一個長相豔麗妝容精致的女生,穿著吊帶和短褲,一頭金黃色的鬈發,嘴裏叼著一根女士香煙。而另一個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除了有點胖沒有別的特點。

季小覺忽然記起來他們是誰了,Ending World的前鍵盤手和鼓手,也就是陳洲很明顯不願提起的Ending World的另一半。

女人挑著眼尾,目光不屑地從季小覺身上劃過。

“有事嗎?”陳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擋到季小覺麵前,恰好遮住她的視線。

“沒事兒就不能來了?”女人輕嗤一聲,煙蒂直接敲在桌子上,“以前好歹一個樂隊的,就這麽不歡迎啊?”

“你也知道是以前。”季小覺看不見陳洲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手,很用力地握著拳頭。

“以前沒什麽不好,至少我們……”她笑著,正想伸手。

“滾。”季小覺隻覺得有一陣強風灌了進來。李餘方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風塵仆仆的,像是急急趕過來的。他從門口三兩步走過來,一把拉住女人的手腕,猛地往那個胖子懷裏一推。

季小覺清晰地看見女人的手腕上,出現幾道指印。

而李餘方這個時候隻是看著陳洲,語氣跟那個滾字比起來柔緩了一萬倍:“沒事?”

陳洲搖頭:“沒事。”

女人嫌棄地推開胖子,看著李餘方,不怒反笑:“李餘方,你就這麽對我,不怕我……”

“滾。”李餘方依然隻有這麽一個字。

“行。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女人踏著高跟鞋走出門。而男人最後瞟了一眼季小覺。季小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陳洲過了幾秒才說話:“李餘方,我挺好的,沒事。”

季小覺覺得這幾秒被拉長成了一個世紀。她看了兩人一眼,自覺走到門口:“陳洲哥,那個我先……出去一下……”

“嗯。”陳洲笑,“記得我跟你說的事兒。”

其實季小覺一直都知道陳洲和李餘方的關係。

感情本來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所以不管發生在誰與誰之間都變得沒那麽奇怪了。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喜歡的人和封燼畫上等號一樣。

季小覺坐在吧台,像是一個買醉的酒客,一杯一杯地喝著黃油啤酒,仿佛這樣就能說服自己,對封燼隻不過是一種報複性的征服欲而已,不是喜歡。

可是這個時候她還沒有細想過,世界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怕自己喜歡封燼。

她隻顧著趁機多喝點自己喜歡的黃油啤酒,因為會被人逮到。

她放下杯子,好像看見封燼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小姐,我們這裏是不讓學生進來的。”

原來是酒吧的侍應生。季小覺甩了甩頭,說:“憑什麽學生不讓進,學生就沒有想要借酒消愁的時候啊,我又不幹成年人那套事兒,你憑什麽管我。”

“我……這……”侍應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對付酒鬼,好在陳洲來了。

“小洲哥……”

“好了。”陳洲走過來,“這裏我來吧,你先去忙。”

陳洲側著身子靠在吧台上,上下看了眼季小覺的樣子,確實有點兒學生氣:“施簡姐在樓上休息室好像有幾件衣服,你要不去換一套吧?”

“我不!”

“好了,乖一點兒,被警察知道了‘未覺’有未成年,罰款不說施簡姐肯定會一氣之下把你住哪兒的事查得一清二楚。”

季小覺不情不願地被陳洲拉到二樓,一邊走一邊嘟噥:“警察了不起啊,就是了不起。”

季施簡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性感又優雅的,季小覺駕馭不來。

翻來覆去找半天才找到一套稍微正經點的束腰小黑裙,但胸口有點兒敞亮,她又找了件襯衣穿上,盡管有點兒不倫不類。

季小覺出來的時候陳洲正戴著一隻耳機聽歌,酒吧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耳釘上,像是在耳垂上別著一顆星星。

陳洲看見她這副鬼樣子很明顯愣了一下,忍著沒笑,說:“不過也沒事,看起來不像學生就行了。”

因為時間還沒到,兩人在吧台坐了一會兒。陳洲沒讓季小覺繼續喝酒,給她點了兩瓶波子汽水。

李餘方這個時候正在舞台上調設備。他站在光影的背麵,融成了一道更深的輪廓。舞台的陰影裏,他遺世而獨立。

陳洲低頭喝酒。燈光**碎在酒杯裏,眸光染上醉意。

比起兩人在台上相視一笑的樣子,這個畫麵讓季小覺更加難以忘記。

陳洲放下見底的酒杯,說道:“你就待在這兒別到處跑,我們忙完來找你。”

他走了兩步又退回來,皺著眉看著季小覺。季小覺被看得莫名其妙,問道:“幹嗎啊……”

陳洲按著她的腦袋拉她過來,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個橡皮筋,給她紮了個丸子頭。

“什麽啊……”季小覺從酒杯裏看到自己的樣子,“醜死了!”

“別扯了。”陳洲按著她的手,“這樣方便我盯著你。一看這個鬏兒就知道你在哪裏。”

……

“陳洲。”李餘方在舞台那邊喊。

“走了。”

季小覺戳了戳那個鬏兒,這才注意,發繩是陳洲昨晚用的那根,卻沒注意到穿過燈紅酒綠的舞池,從暗處而來的那道淩厲的視線。

沈竹言總覺得封燼忽然有點兒不對勁兒,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煩躁的樣子。

他回頭看了眼,舞池燈光已經暗下來了,聚光燈在前邊的舞台上聚攏。上麵站著個戴麵具的吉他手,猛地撥弄了一下琴弦,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然後舞台正中央噴出幹冰。

與此同時,另外一個男孩兒跳了出來。

雜亂的聲音瞬間變得整齊劃一,全場都是一個聲音:“Ending World!Ending World!Ending World!”

沈竹言單純地以為封燼不喜歡這樣的熱鬧。他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般:“原來是Ending World……以前聽季小覺說過,還說要是我畢業不刁難她,就請我聽Ending World的演唱會。沒想到我還自己先聽到了。”

說到季小覺,他記起什麽來。沈竹言靠在椅背上優雅地晃動著手裏的酒杯,仿佛是在看杯壁上的某個氣泡。

他問封燼:“季小覺最近有跟你聯係嗎?”

“她為什麽要跟我聯係?”封燼瞟了眼桌上見底的酒杯。他其實並不怎麽喝酒,但是他居然喝完一杯了。

“服務員。”沈竹言適時地叫道。

“不用了。”封燼說,“你今天是來喝酒的?”

沈竹言又示退了服務生,似笑非笑道:“我以為你是專程來借酒消愁的。”

他抬眼,失笑道:“封燼,我預料得不錯,第一次看見你煩悶的樣子。”

封燼警告了他一眼,沒說話。

封燼是帶著工作來的,跟進一個毒品交易案,做很簡單的人體行為分析,在另外一條街的酒吧。

辦完案子的時候,他恰好碰見過來巡邏的沈竹言,他們學校有這個規矩,在校生不得進出酒吧,所以每天都會象征性地派老師過來巡查。

封燼是受邀才來喝一杯的。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季小覺,和一個男生。

封燼心裏輕嗤一聲,不愉快大抵是因為他一直覺得季小覺不是這樣的女孩子。他在心裏這麽說道。可是他又憑什麽管她是什麽樣子。

這些都與他無關不是嗎?

酒吧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忽然變得安靜了許多,台上男孩子清朗的嗓音伴著一把吉他的伴奏就有一種牽引人心的力量。

他握著話筒,說:“第一首要唱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寫給一個女孩子的,叫作《The little little girl》,很多年沒有唱過了,今天是時隔多年的第一次,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這句話在封燼聽來很刺耳,總之封燼認為,這個人唱歌很難聽。

偏偏沈竹言要自己往槍口上撞:“怪不得季小覺喜歡,確實唱得不錯。”

“你不覺得你有一些失職嗎?”

沈竹言不明白封燼的意思,問道:“封燼,我是哪裏得罪你了嗎?你今晚情緒反常得……”他思索了一下措辭,“像是一隻……生氣的孔雀。”

這是季小覺的形容,沈竹言當時覺得好笑。現在發現確實挺貼切的。

封燼環手,不屑地發出一個音節:“哼。”

而且季小覺實在太惹人注目了,封燼不管看什麽都能在視線範圍內見到她。難道不是她太胖了嗎?

沈竹言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要一起走嗎?”

“不順路。”

“OK。”沈竹言舉手投降。

走之前,他順著封燼的目光看了一眼,其實他也早就看到季小覺了。而此時瘦小的季小覺正被一個肥碩的男人擋住,偶爾露出半張臉。

他倒是很放心,不僅僅因為季小覺是警校的學生,而是因為眼前這個酒也喝完了,賬也付完了,一臉別扭還不肯走的人。

沈竹言大概是今晚最開心的人,他不著痕跡地笑了笑:“走了。”

季小覺麵前的男人就是剛剛休息室遇到的胖子,這人說來喝酒就是在揩油,再加上是陳洲討厭的人,季小覺現在真想一桶二鍋頭澆得他屁滾尿流,實在是謹記著不能在季施簡的場子惹事這一點才忍住了。

“小美女這樣跟剛剛完全兩個感覺,清純女學生搖身變成熱辣小野貓,真的令我驚喜。”

季小覺紅著臉道:“你再說話我報警了!”

“怎麽,警察連成年人的生活都要管啊?”他笑得一臉橫肉,說,“來杯威士忌。”

“賣完了。”

“賣完了啊,可惜了,不過我家有,要不去我家……”他說著,眼看著肥手就要搭上季小覺的肩頭。季小覺立馬警覺地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折。

可是對方跟她的體型差距實在是太明顯了,她襲擊失敗,反而被他一下子從背後抱著帶進懷裏鉗製住:“喲,這麽**啊……”

濃烈的汗味像是繩子一樣纏在季小覺所有的感官神經上。她掙紮不開,甚至覺得自己都快窒息了。

可是……

一股熟悉的氣息宛若遊絲一般,是落在幹涸土地上的細雨。季小覺瞬間就放棄掙紮了。

胖子還意外懷裏的小貓怎麽忽然就沒力氣了,下一刻肩膀就被人碰了碰,他剛回過頭一杯酒水就潑到了自己臉上。

隨之而來的是讓他措手不及的懷裏一空,胳膊一折,臉上一拳,然後整個人沒了重心踉蹌著摔在了桌子上,絆倒了一堆的酒瓶子。

封燼拍了拍手,朝著旁邊的路久抬了抬下巴。

路久本來剛結束販毒的案子,派人把人送到局裏,自己準備好好休息一下就接到了封燼的電話,隻有兩個字,回來。

他還以為什麽大事兒呢,回來一看就這個……

他比了個OK的手勢,走到胖子麵前,拿出警察證拍了拍他的臉:“先生,有人報警說你偷車,跟我們走一趟唄?”

於是,這位胖子稀裏糊塗地連揍他的人長什麽樣子都沒看清,就被警察帶走了。

季小覺看清眼前的人,他很生氣。

於是,她完全沒了剛才的氣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還不小心撞到了酒架:“老大……”

封燼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他接過了旁邊的侍應生遞過來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上沾的酒水,完全不像剛揍過人的樣子。

反而像個……季小覺咽了下口水才敢繼續腹誹,像個嫖客。

尤其是當他把目光移到季小覺身上的時候,那諷刺的語氣:“生意好像不錯?”

季小覺反應了一下,他該不會認為自己是在這裏陪酒的吧。

季小覺緊張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邊兒,發現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也確實不好解釋。於是,她靈機一動,給封燼倒了杯白開水,暗示自己純淨無瑕,說:“老大,您喝水。”

封燼垂著目光掃了眼那杯水,還是拿起來了:“想清楚了?”

季小覺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知道他說的是之前那句“想清楚了再叫我老大”,季小覺悶了會兒才開口:“我們今天就別說這個了吧……”

封燼握著杯子的手頓了頓,放下來:“那就是沒想好了。”

“……”

“既然這樣的話我不打擾了,你在這裏過得應該也不錯。”封燼的語氣從頭到尾都冷冷的。他說完就準備離開。

封燼站起來的時候,季小覺猛地拉住了他的手。

封燼看了一眼,好的不學,壞的倒是一學就會,例如揩油。

季小覺發誓,她真的是無意又恰好抓住了他的手,要怪隻能怪他的手也太契合她的手了。可是當兩種溫度在指間交錯融合之後,季小覺厚著臉皮不想鬆開了。

她低著頭,不去看那張光影交錯著淌過的輪廓,在封燼喊她放開之前開口,說:“封燼,我沒看見你還好,一看見你就覺得這些日子裏,我好像一直都特別想你。”

封燼愣了一下,看著連頭都不敢抬的人。

喜歡就喜歡吧,有什麽不好承認的。季小覺終於說服了十分之一的那個死不承認的自己。

她鼓起勇氣抬頭,在看向他眼睛的一瞬間,忽然“啪”的一聲,整個酒吧的燈都滅了。

停電了?

全場一瞬間陷入了混亂之中,然後陸續有微弱的手機燈光亮起來。舞台那邊也沒了歌聲,全是大家紛雜的驚恐聲,保安正在努力維護秩序。

季小覺咬牙切齒,什麽時候停電不好,這個時候停。她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瞬間全沒了。鬼知道封燼下次願意聽她說這麽多話是什麽時候。

季小覺不甘心,仗著黑暗動口型:“雖然你脾氣差、性格臭,除了長得好看一無是處,但我就是喜歡你。”季小覺認為,人都是有缺口的。尤其是封燼這樣的缺點造成的缺口宛如一個黑洞那麽大的人,隻有她的喜歡,才能恰好填滿這個缺口。這叫契合。感情都是一種契合。

“你嘀嘀咕咕地在施法嗎?”封燼的聲音清晰而沉靜,把所有紛雜於耳的聲音都變成了背景音。其實他心裏忽然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

季小覺趕緊閉上嘴,又說:“我要能施法,我早美夢成真了。”

“哼。”

季小覺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聽著討厭不聽想念的冷哼聲。

而封燼已經換了話題:“這裏以前晚上停過電嗎?”

季小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沒有啊。”

她四處看了眼,人群稍微安靜了些。因為陳洲正在舞台上清唱安撫大家的躁動。不過還是有些不聽歌的人從包廂出來嚷嚷著瞎叫。

“對了,我去看看電箱那邊。”季小覺站起來,“老大你就待在這兒別動,太黑了我怕我待會兒找不到你。”

封燼“嗯”了一聲。

季小覺逆著出來的人群往酒吧最後麵走。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到裏麵已經沒有什麽人了。她舉著手電筒,停在走廊盡頭,整個酒吧的供電設備和備用的發電機都在這個牆櫃裏。可是當她毫無防備地打開電箱門的一瞬間,她完全沒了思維意識,隻是下意識地尖叫。

一個人就這麽直挺挺地從裏麵倒了出來,冰冷僵硬的身體靠在她身上,是個死人。

“啊——”

涼意從腳底漫起,季小覺反應過來之後猛地鬆了手。人砸在她的腳邊。她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一步,下一刻便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季小覺。”封燼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裏,聲音有股令人鎮定的魔力,“好了,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