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然才五月份,但季小覺畢業的事差不多都忙完了,隻剩一場形式上的畢業典禮。所以,她最近特別閑,去警局工作的事情原本還指望跟著封燼當了一段時間的助理之後能有什麽基礎走個後門,哪想到最後是被人拎著領子給扔出來了。而且現在學校的宿舍已經退掉了,季小覺沒地方去,就在外麵租了間房子。位置在城市的邊緣,好像是以前什麽培訓學校的老樓房。她找到地方的時候踩了一腳的泥。發黑的牆壁,搖搖欲墜的鐵欄杆,每一層樓都有女人尖銳的聲音和小孩兒的哭鬧,偶爾的嬉笑都伴隨著不分晝夜的麻將的聲音。一個月五百塊錢也隻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了。

季小覺住在七樓,一套房子租給了三個人,季小覺隻有一個房間。因為是隔出來的,從前到後依次放著一個衣櫃,一個小書桌和一張床,床頭是一扇鐵窗,像是監獄一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房間帶著一個小陽台,雖然站在陽台上也隻能看到後麵一棟同樣的爛樓。

季小覺剛來的時候在這裏待了一個星期,每天也不出門,困了睡覺,餓了點外賣。屋子裏潮濕腐爛的味道永遠散不開。那段時間她活得像是一隻見不得光的蟲。

一直到五月最後一天的晚上,她夢見了唐千葉。唐千葉站在畢業典禮的舞台上軟著聲音給她唱了一首《秦淮河》。季小覺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都濕了。隔壁房間不知道住著什麽人,平時總是晚上七點出門,第二天六點回來。今天難得在家,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唱什麽。

季小覺看了眼時間,淩晨兩點。她向來是一個起床氣很重的人。睡不好的時候什麽都顧不上,掀開被子趿著拖鞋就去隔壁敲門。後來有人教訓她,如果住在隔壁的是一個猥瑣大叔呢,大夏天的,衣冠不整迷迷糊糊的女孩子自己送上了門。當時這些事情季小覺都沒有想過。大概是因為在她過去的生活裏,一直都被保護得太好了。

門是往裏開的,季小覺氣勢洶洶地拍了兩聲,最後一掌撲了空,橘黃色的燈光像流水一樣淌出來。年輕的男孩子穿著大褲衩子,白色的背心,劉海綁了個蘋果鬏兒,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即便是夜晚昏黃的光線也擋不住他這張比女孩子還要好看的臉。季小覺愣了一下。對方也愣住了。

“季小覺?”

季小覺眨了眨眼睛:“陳洲哥?”

陳洲是枯月巷酒吧一條街裏一家叫作“未覺”的駐唱歌手。季小覺以前在裏麵待過,所以認識。不過也好幾年沒見麵了。兩人更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樣的地點遇見。

陳洲看著季小覺亂糟糟的臉,也有些蒙,問道:“怎麽哭成這樣兒了?”

這麽一說季小覺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的眼淚都沒擦幹。她吸了吸鼻子。

陳洲問:“要不要進來坐會兒?”

“嗯。”

陳洲的房間比她的大很多。

他應該在這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多,但無一不都沾染著他的痕跡。吉他音響調音器。地上還有一堆錯綜複雜的線和廢棄的紙團。

陳洲隨便撥了一塊地讓季小覺坐下,然後給她倒了杯水,自己坐到她對麵,問道:“你什麽時候住到隔壁的?”

“一周前吧。”

“我怎麽記得兩周前就有人搬進來了?你們中途換人了?”

“那就是兩周吧。”季小覺這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的,今天幾號她都有些弄不清。她其實以為已經過了三周了。

陳洲歎了口氣,往後靠在**:“怎麽說你好,我見過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每天打扮得跟仙女一樣逛街購物談戀愛,你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所以才是你見到的,我們這樣待在家裏的你當然看不到了。”

陳洲是第一個連季小覺都說不過的人,他不說了,改問:“施簡姐知道嗎?”

季小覺立馬變了表情:“你別告訴她好不好。”

季施簡是季小覺的監護人,比她大八歲,也是“未覺”的老板娘。季小覺對季施簡的懼怕從她帶自己回家的那一刻就存在了。

“放心吧,老板最近在國外惹了不少花邊新聞,她趕過去抓人了,估計也管不到你這裏。”

季小覺鬆了口氣。

兩人又絮絮叨叨說了些各自生活上的事情。

最後,季小覺問:“對了,我之前看微博上說Ending World解散了?”

隻見陳洲神情一僵,瞬間又恢複如常,說:“沒解散,我和李餘方都在呢。”

季小覺點點頭,明白了陳洲的言外之意。

季小覺十四歲的時候遇到的陳洲。那個時候,她偶爾會在季施簡的酒吧玩。陳洲那年大概十七歲吧。他背著一把吉他站在“未覺”門口,雙眸明亮,問:“你們這裏缺唱歌的人嗎?”季小覺單純地覺得他好看,於是把他帶到季施簡麵前。

季施簡一向脾氣大,直接說:“滾蛋,當我們這裏是難民收容所嗎?”

陳洲一點兒也不生氣,也不難堪,反而朝季小覺投出一個安慰的眼神。

於是,他走到“未覺”門口,就地坐下來。他大概早就習慣了這副街頭賣唱的模樣。季小覺抱著腿坐在旁邊,那首歌從頭到尾都隻有她一個人聽。

她覺得陳洲的聲音是真的很好聽,純透清澈不摻任何雜質的少年音,像是能穿透烈烈夏日的涼風,又或者是寒冬湖麵上驟破的冰,就像他給人的感覺,幹淨又清爽。

她聽完了,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讓施簡姐把你留下來。”

季施簡聽見了,她跟季小覺說:“也不是不行,你滾蛋,他進來。”

季施簡當然不會真的把季小覺趕走,而陳洲也留下來了,日複一日地在“未覺”唱著不溫不火的歌。

直到兩年前遇到李餘方。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任何深陷其中的人都不免惹上一身塵埃,隻有陳洲,他的人和他的聲音一樣,是這個肮髒的世界裏,唯一能夠落腳的挪亞方舟。

這句話是李餘方說的。

所以季小覺一直覺得Ending World,好像是李餘方特地為陳洲組建起來的一樣。

而另外一個鍵盤手和鼓手完全是遊離在Ending World之外的存在。沒想到現在果然就隻剩下陳洲和李餘方兩人了。

想到這裏,季小覺問了句:“餘方哥,最近還好嗎?”

陳洲抿著嘴角,上揚道:“挺好的。”

季小覺忽然覺得,這一刻的燈光都柔軟下來了。

但在季小覺眼裏。

李餘方其實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是Ending World的隊長兼吉他手。話不多,性格很淡,在舞台上的時候永遠戴著一副黑色的麵具。於是,你隻能看到那雙眼睛,凜冽又不屑。

如果說陳洲是一陣清爽的風,那李餘方則是筆鋒沉頓的一筆墨。

偏偏第二天,恰好是李餘方來接的他們。

季小覺跟在陳洲後麵下樓。李餘方的車停在老樓前,季小覺認識他的車子,不管是車型,還是標誌,都張揚而狂野。

車窗搖下來,季小覺小聲喊了句:“餘方哥。”

李餘方“嗯”了一聲,像是沒看到她一樣,又低聲喝住陳洲:“站那兒別動。”

然後車輪碾過地麵的泥土,停在他們麵前。季小覺忽然想到一個詞,浪費。

陳洲替季小覺打開車門,自己又繞到另一邊坐進去。

李餘方透過後視鏡看了他倆一眼才發動車子。

一路都是陳洲在說話,季小覺偶爾會應一聲,或者跟著笑出來。但是始終不敢太放肆,因為李餘方就算坐在這裏不說話,她也覺得氣氛因為他的存在變得有些壓抑了。

“陳洲。”李餘方忽然開口,季小覺嚇了一跳。

陳洲懶洋洋地道:“幹嗎?”

“既然季小覺也住這裏,我給你們重新找個地方吧。這裏不安全。”

“不要。”

“不行!”

季小覺和陳洲同時拒絕道。

陳洲坐在李餘方的正後方,整個人靠著椅背縮成一塊,看著窗外道:“我住這兒挺好的,清閑,最主要離你遠。你要找的地方肯定離你近,你得天天管我。”

季小覺閉著嘴,她可不敢這麽跟李餘方說話。

隻見李餘方從後視鏡裏看了眼後座上的一團。不知道為什麽,季小覺竟然從這眼神裏看出了一絲溫柔。

這種完全不屬於李餘方的情緒。

就像是向你疾馳而來的一陣風,季小覺以為是席卷成災,可到最後竟然溫柔地擁抱了你。

車子在路上堵了一會兒,到枯月巷那塊兒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了。

季小覺從車上下來,目光轉了一圈兒,停在那碩大的“未覺”兩個字上。她快一年沒來這邊兒了,路邊的街景和酒吧的裝修也都變得有些陌生。

李餘方停車去了。陳洲走上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戴上了墨鏡。本來就隻有巴掌大的臉被遮了一半。他盯著季小覺看。季小覺也盯著墨鏡裏倒映的自己看。

隻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季小覺忽然兩隻手捧著陳洲的臉,強行固定住他的腦袋。

“幹嗎啊?”陳洲不明所以。

季小覺張了張嘴:“那不是……”

停在她身後十二米處的那輛車,不是封燼的車子嗎?

僅僅是與他相關而已,那些被自己強行壓下去的情緒此刻又像泄了閘的洪水,叫囂著奔湧而來,季小覺覺得自己瞬間就被淹沒了。

李餘方過來,熟練地將陳洲從季小覺的手裏拉出來,語氣有些慣有的凜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