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季小覺承認,有那麽一刻,她其實很想毀掉自己又找回來的那些證據。即便封燼有一個頭盔碎片也屬於證據不足。

那麽最後校方為了息事寧人,還是會以意外事故斷案。

所以封燼說得沒錯,她不配做警察。

那天封燼是季小覺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於她仿佛一個陌生人一樣。

她隻來得及喊一聲:“老大……”

封燼就沒再給她機會說話了,他麵無表情,語氣冰涼,說:“季小覺,你不要覺得你的感情可以拯救誰,也不要把自己當作救世主,善與惡不是由你來決定的,你要找的真相即便逆於你的認知,那也是應該坦誠的真相,這叫責任。”

“……”

“在你沒有想清楚之前,我不再是你的老大。”封燼推門的手還纏著白色的繃帶。

“封燼。”季小覺叫住他,“你手還疼嗎?”

封燼沒應,好像沒聽見一樣。

季小覺靠著牆角蹲下來,頭枕著膝蓋,透過窗口看外麵的天空。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被罵了很難過。可是她剛剛最在意的還是封燼的手疼不疼,這一點好像比自己難不難過更重要。

季小覺也不知道保持這個姿勢蹲了多久,站起來的時候腳有些麻了。整個人直直地往下倒,好在沒有摔在地上。

沈竹言扶住她,道出一聲:“怎麽了?”

季小覺趴在他肩膀上,就再也沒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泣不成聲。

沈竹言花了好久才聽清,她說:“沈老師,封燼……他不要我了……唐千葉也不要我了……”

沈竹言歎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好了,我不是還在這裏嗎?”

季小覺哭累了才停下來,但是還是有點兒止不住地抽噎。

沈竹言給她倒了杯水:“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哭沒什麽不對,但是哭完了就要好好麵對,行嗎?”

季小覺接過來,“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啊……”沈竹言無奈地笑,笑聲沉沉的,見她水喝完了又接過空杯子,遞給她一張紙,說,“好了,封燼那邊我會去說,唐千葉的下落也交給我,你隻要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去學會麵對這些,好嗎?”

季小覺看著他,男人眼神溫柔,連頭發都是溫軟的樣子。她看到的沈竹言,好像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有我在就不用擔心任何事情的樣子。

季小覺移開目光,點頭:“沈老師,謝謝你。”

沈竹言沒有讓季小覺等很久。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沈竹言的消息,是一家醫院,在城市周邊的一個小鎮上。季小覺一刻沒停地趕了過去。這所醫院比季小覺想象中的還要糟糕一點兒,牆上貼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種白色的小長方形瓷磚,靠近地麵的部分長滿了青苔。進去的一瞬間仿佛是從白天走進了傍晚。潮濕腐朽的味道甚至蓋過了消毒水的味道。陰暗的燈光,照得來往的護士衣服都泛了黃,她撞開季小覺,朝著門口的老爺爺、老太太大聲嚷嚷著她很難聽懂的方言。季小覺後來越走越慢,最後在唐千葉住的病房門口停了下來。她好像還是沒有準備好,要怎麽見唐千葉,用什麽樣的表情,第一句話該說什麽。正這麽猶豫的時候,門從裏麵拉開了。一位老婆婆佝僂著腰,滿臉的皺紋把五官都擠成了一道道縫隙,卻依然顯得和藹可親。

她看著季小覺,很久,忽然笑道:“喲,小糖,你怎麽來了呀……”季小覺驀地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見唐千葉的聲音,依然是沒心沒肺的語調,可是沒以前有力氣了:“姥姥你醒醒吧,見著人就喊小糖,我看你就是想偷吃糖了!”

外婆根本沒聽見唐千葉的聲音,拉著季小覺的手,說:“這麽久沒來,是不是你媽又把你關起來啦?”

她緩緩說著,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季小覺的手:“不過我跟你說啊,行惡者受惡報,老天爺都看在眼裏,她做的那些混賬事遲早要遭報應的,等她死了就好了,你看她現在終於就要死了……”

老人說著,始終是不忍心地揉了把眼睛,然後拉著季小覺看向唐千葉的方向。

“我說外婆,您就讓我多活……”唐千葉對上季小覺的視線,剩下的話連她自己都忘了要說什麽。

而季小覺在這一瞬間,猛地哭了。

唐千葉看著她,突然笑了:“哭什麽,多大的小姑娘了,還哭呢。”

“唐千葉……”季小覺幾乎是撲過去的,她抱著唐千葉的時候,好像抱著一棵樹一樣。季小覺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唐千葉……”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可是到頭來卻反反複複隻叫得出來她的名字。

“笨不笨啊,被騙慘了還來給我送行?”

季小覺拚命搖頭,哽咽得說不出來話。唐千葉按著她的腦袋,卻沒有一點力度:“別別別,晃得我頭暈……”許久又說,“對不起啊,騙了你……還……”

“沒有……”季小覺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沒有,那些都不算。”

“出息呢……”唐千葉笑得很難看,幹瘦的手蓋在季小覺的頭上,無奈地歎息,“算我命好,被你赦免一次,以後要碰到這樣的人,要狠狠地罵回去,讓她不得好死,知道嗎?”

“我不會罵人……”

“我幫你罵。”

“好。”

她在來之前想過無數種兩人見麵的樣子,尷尬、無言,又或者是局促的沉默和倉皇的解釋。

可是這一眼她大概明白了,不知道怎麽麵對的人,不敢推開的門,人的怯懦大多數時候都是敗給了自己想象中的恐懼,其實現實要溫柔得多。

那幾天,季小覺一直都在醫院,每天陪唐千葉說話散步。可唐千葉體力有限,每天能走的路程越來越短。再到後來,她吃飯都需要喂。整個人痩脫了形,頭發早就沒有了。季小覺想給唐千葉換一個好點兒的醫院。可是她拒絕了,連醫生都說沒必要。折騰來折騰去還不如好好度過剩下的日子。

季小覺的一顆心仿佛一直在無限墜落。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地,她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她害怕看見摔成肉泥的自己。可那一天風和日麗,還是多雨季節難得的晴天。季小覺推著唐千葉出去曬太陽。外婆也在,她攤了塊布就坐在地上,胳膊上挎著一個編織的竹籃,裏麵是外婆一針一線納的鞋底。

唐千葉歎了口氣,從她手裏拿過針線,可線頭在她綿軟無力的手上有些不聽使喚。

季小覺心裏難受,說道:“我來吧。”

外婆從季小覺手裏接過針線,眼尾泛著光:“要是早這樣該多好,迎春糊塗了一輩子,也浪費了自己一輩子。”在老人眼裏,自己不爭氣的女兒終於醒悟過來,洗心革麵,能安分坐在這裏。小孫女也長大了,就算是抱養的她也認。這樣的場景對於她來說就是頤享天年。

老人絮絮叨叨地給季小覺講以前的事兒,說小糖小時候有多混,又有多堅強。她第一次見唐千葉,就跟隻小奶貓一樣,沒想到一下子就長這麽大了,野得跟老虎一樣。

季小覺靜靜地聽著,倒是唐千葉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唐千葉拉過季小覺,問:“你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認出我嗎?”

“唱歌的時候。”唐千葉沒等季小覺回答,又說,“你不是想聽我唱歌嗎,《好漢歌》我唱不動了,《秦淮河》我也唱不出來那個味道,我給你唱另外一首,好不好?”

季小覺點頭,心裏酸澀得不行。

暮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瓷白的皮膚上,連發絲都泛著金黃色的光,透明輕盈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散。

季小覺忽然想到祝安根形容的唐千葉,他說,她是躺在天使手心裏的糖。

季小覺當時隻看得懂裏麵的甜,卻沒有看到其中的苦。天使的手心,是凡人觸不到的地方。

唐千葉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很遠的地方。她緩緩張口,江南姑娘特有的吳儂軟語如同山澗裏一涓細流潺潺而過,淌過心田,撓過心尖,留下酥麻的餘音。

忖起外婆橋

河塘裏小船搖啊搖

寶寶搖籃裏廂困晏覺

外婆相之寶寶眯眯笑

手推搖籃輕輕搖……

季小覺本來以為眼睛已經幹得流不出淚了,可是此刻眼角的溫熱又如此清晰地淌過臉頰。她偏過頭,旁邊老人沙啞的聲音跟著和進來。

唐千葉被緊急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外婆還坐在原地唱著那首歌,可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裏都藏著一條河。

“小糖啊,我苦命的小姑娘……”

季小覺站在病房外麵,焦急之後心裏隻有一種很深很深的無力感。走廊上的每一道聲音都像是砸在心上的一道沉響。

祝安根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季小覺隻記得自己一回頭就看到了他。滿身都是風雨,滿臉都是淚水。他手裏緊緊攥著兩封信。那是唐千葉在某一個下午,趁著季小覺睡著的時候偷偷出去寄的。

其中一封是給季小覺的,她不好意思當麵給,因為信太短了。她也以為自己會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提筆之時,隻能想到這麽幾個字。

她說:“季小覺,我這一生,隻有名字是我自己的。我把她,連同她最好的一麵都給你。剩下的我,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殺掉我的膽怯,我的怯懦,我的陰暗,讓那些不好的我永遠都不會與你相遇。”

寫給祝安根的時候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大概是因為他永遠在她身邊,每次一有什麽話都第一時間告訴了他。

唐千葉寫這些的時候其實是很開心的,她對祝安根說:“那幾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天。你知道嗎?在你身邊,我好像慢慢變小了,先變成了一個小姑娘,撒嬌任性,最後成了一個嬰兒,隻會擁抱與愛。”

她說:“祝安根,要是早一點坦誠地愛你就好了。”

多早呢?

祝安根這些天其實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他想起自己寫的那個故事裏還沒有開頭。他的人生不怎麽好,卻想把愛情塑造成最好的模樣給人看。

如果大家都覺得他們幸福,那他們就能帶著這種美好的希冀,在下輩子重新相遇吧。

所以,他給那個故事補了個開頭。

那是最開始的時候。他們住在一個大院兒裏,兩家是好友。他要比她早出生一點點。兩三歲的時候,他媽媽第一次帶他去看她。她在肚子裏不老實,踢得她母親又無奈又好笑。然後,他輕撫著她母親的肚皮,感知到了她。那是他們最開始的相遇。

祝安根想問一下唐千葉的意見,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好不好?

這臆想出來的美好,是他們這一生,錯過的模樣。

季小覺沒想到封燼也會來,她是在從手術室那條走廊出來的時候看到封燼的。他環手站在那裏,背靠著牆壁,好像是等了很久的樣子,皺著眉有些不耐煩,目光在觸及季小覺的時候停了下來。季小覺有些局促地看了看自己,她好像有很久沒有洗澡了,衣服上還沾著下午的草屑和泥土,整個人看起來肯定特別糟糕。但是比起外表的狼狽,她覺得更應該無地自容的是自己的心,至少這麽一刻她還是想給唐千葉求情。

“老……”季小覺張了張嘴,“你怎麽來了?”

封燼沒說話,季小覺不敢看他,問道:“是……沈竹言讓你來的嗎?”

她沒有看到封燼目光的沉頓,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好像有一點心疼,隻聽見他許久才說:“是。”

季小覺愣了一下。他以為封燼會有一點點是遵從自己的內心來看她的。現在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她扯著嘴角,笑著說:“其實不用了,我……反正我以後也當不了警察,你說的……”

“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封燼語氣有些微微的生冷,打斷她,“季小覺,你過來。”

季小覺抬頭,看著他。她和封燼之間就兩三米的距離,她六步就可以走過去,甚至更少一些。可是她不明白封燼的意思,看不懂封燼那雙墨黑的眸子裏到底有什麽。所以他們之間不隻是這六步,或許隔著一整條銀河,他們是分割銀河兩端的兩個宇宙。

季小覺說:“封燼,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要告訴我凶手其實就是唐千葉對嗎?可我現在不是警察,不是你助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犯罪嫌疑人的朋友,所以我不想知道真相是什麽,凶手是誰。那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活下去……”

封燼就這麽看著她從佯裝鎮定漸漸變得崩潰。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令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想法,他想幫她擦掉臉上的淚。可能是太難看了吧,封燼想。

可是那天從病房出來之後,那句細如蚊蚋的“你手還疼嗎”一直纏在他耳邊,又要怎麽說?封燼覺得有些煩,他不喜歡一切不確定的事物。可是季小覺身上偏偏就有這麽多讓他沒有辦法掌控的不確定性。不知道她記不記得他,不知道她會不會連同他將那段記憶一起棄之如敝屣。甚至不知道她每次看向自己時,眼睛裏的光是什麽意思。

封燼想,他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萬事遊刃有餘就不會允許出現一個意外,包括季小覺。

他走過來,隻用了四步,停在季小覺的麵前。季小覺往後退的動作讓他眼神微沉。他說:“季小覺,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麽嗎?”

季小覺不想在這個時候還要聽自己的缺點。

“喜歡臆測別人的想法。”封燼說,“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來跟你談案子的?”

季小覺抬頭,眼眶淚意盈盈:“封燼?”

“嗯。”封燼淡淡地應了一聲,看著走廊盡頭的手術室,“不想談的話,我和你一起等她出來。”

封燼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妥協了,將自己一貫的驕傲和原則卸了下來。

不過……他看了眼旁邊的人,算了,僅此一次。

季小覺其實一直都知道凶手是誰,從看到那兩處凹痕開始。

一個是她弄出來的,因為那天她摔倒了,頭盔掉在地上,砸出了稍淺的一道;而另外一道,來自唐千葉。

祝安根那一天可能確實是想去殺了唐迎春。

可是當他在五樓找到她,把她按在地上,手指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他害怕了,自己手上掐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唐千葉經常說,祝安根膽小得連一條魚都不敢殺。所以他也絕對不會忍心看著一條人命在自己的手裏終結。

於是,他鬆手了,看著唐迎春爬起來踉蹌著逃走。

而她之所以會出現在四樓,是因為唐千葉來了,唐千葉例行地來交生活費。一個月兩千,唐千葉一下子給了五個月的。因為唐千葉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唐迎春不願意,她並不知道唐千葉的病,隻是嘲弄著威脅唐千葉,要是敢消失的話,就打死她外婆。

唐千葉氣極,將手裏的頭盔砸了過去。沒有砸到人,隻是摔在了地上,砸出一道凹痕,然後晃晃悠悠地滾到了陽台邊。

唐迎春走過去,彎腰撿的時候,唐千葉也跟了過去。

唐千葉也不知道為什麽,就伸出了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唐迎春,可是回過神來的時候,唐迎春已經懸在半空,一隻手拚命地抓著旁邊的木樁子,另一隻手扒著陽台想爬上來,嘴裏還罵罵咧咧:“你個賤種,快拉我上來!”

唐千葉忽然意識到,她罵人的本事其實全部是從唐迎春那裏學到的,而唐迎春可以更加無所顧忌地罵出更肮髒的字眼。

她沒有動。

而這個時候樓上的祝安根跑了下來。

祝安根後來說,他們想拉唐迎春上來的,可是來不及了。旁邊的木樁鬆了,人就這麽掉了下去,直直地插在那裏。

後來,季小覺問封燼,他為什麽不相信祝安根是凶手。

封燼說,眼神,祝安根坐在那裏的時候,不是殺人的眼神,而是救人的眼神。

這對於一個以研究細節為日常的痕跡專家來說是很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情,雖然還有更直觀的證據。凶手如果殺了人,不會多此一舉再回頭去把現場燒了。而他這麽做的目的,是想塵埃落定,真相無處可尋。

刑偵學上有一種叫作共同犯罪的。而他們不至於,而是分擔犯罪。

祝安根覺得自己這一生,不聰明,不通透。隻有愛這個字他看得深,對於他來說,愛可以被拆分成兩個字,叫作分擔。

愛是分擔,罪也同擔。

祝安根看著手術室的燈,映紅了他的眼。而他的身影掉在地上,隻剩孤零零的一半。剩下的,是一個怎麽也填不滿的缺口。

人這一生本該最愛自己,可是從遇見你開始,我就不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