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季小覺醒過來的時候有一種現世錯亂的感覺。她眨了眨眼,目光停在天花板上的一圈光暈上,她不確定自己是死是活。

姑且當作沒死吧。

“封……”季小覺開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難受,身體也難受得厲害,卻不知道哪裏在疼。

路久看到人醒了,趕緊按了醫護鈴,走過來卻聽不清她的聲音,問道:“你說什麽,風太大了嗎?”

“燼……”

“行了,我知道你沒勁,沒勁兒就別說話了啊,醫生待會兒就來了。沒事兒。”

季小覺很無力地眨了眨眼,在這一刻才確定,她真的沒有死。

醫生和護士一起進來,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說是除輕微的燒傷還有嗓子被嗆壞了之外,沒什麽其他問題。醫生又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就走了,可出門的時候,季小覺並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她有一種預感,於是掙紮著抬起頭。封燼站在門口,外套搭在胳膊上,襯衣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胳膊上的一小截繃帶。明明很安靜地站在那裏,卻有一種風塵仆仆的感覺,甚至給季小覺一種,千裏萬裏朝她而來的錯覺。季小覺眨著眼睛,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流出來了。

路久正好端水過來,慌忙問:“怎麽回事?是不是淚腺被熏壞了?”

“你少說點兒話。”封燼走過來,嗬斥了路久一句。

路久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下一秒又開口了:“這藥你喂她喝還是我喂她喝?”

季小覺已經緩過來了。她趕緊坐起來,不敢去回應封燼從始至終都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從路久手裏接過藥,意思是她自己喝。

溫和的**下喉,仿佛有什麽東西被衝開了,季小覺終於覺得好受了一點兒,可是依然不敢去看封燼的眼睛。

路久自然能看出其中的端倪,從那天封燼抱著季小覺從四樓跳下來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

那個時候的封燼真實又魯莽,渾身上下都是無所顧忌的少年氣。

而現在的封燼一如往常般冷漠沉靜,仿佛那天的人並不是他一樣。路久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老大你今天還是別問了吧。她剛醒,喉嚨還沒好,狀態也不行,也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封燼仿佛沒有聽到他說什麽,依然看著季小覺,問:“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季小覺低著頭,知道他是在問自己。

封燼見她不說話,又說:“那好,我來問。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老大!”路久攔不住,封燼終於看了他一眼。路久膽小,“行行行,我不管了,你隨意吧。我出去了。”

季小覺隻聽“嘭”的一聲,然後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靜得隻能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

“封……”

“唐千葉是你室友?”

季小覺一愣,忘了自己原本是要說什麽的。她抬頭,看向封燼的時候他卻別開了眼。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每次看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無辜的感覺讓人有多於心不忍。

封燼沉默片刻,才又說道:“可是你們學校的教務係統裏並沒有這個人,或者說之前有過,但兩年前已經沒有了。”

季小覺忽然覺得耳朵裏麵變得很吵,眼前的東西開始反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可是封燼並沒有停下來。

“換種說法,她現在並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你們學校也沒什麽偵探協會,包括你住的宿舍,從頭到尾登記的都是你一個人在住,能明白嗎?”

季小覺顧不上嗓子的不適,開口時的聲音像是垂死的鴨子:“不是的……”

“季小覺。”封燼仿佛是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現在沒有辦法接受,但是事實就是這樣,唐千葉唯一沒有騙你的地方是她的名字。而死者唐迎春是她的養母。”

“不是的……”季小覺不肯相信,可是她說服不了自己 。

不管是那個時候站在現場,說“就算這裏躺的是自己的親人也要理智”的唐千葉,還是在醫院裏躲在被窩裏哭紅了眼還不讓季小覺察覺的唐千葉,都是真真切切……卻又讓她捉摸不透的唐千葉。

季小覺低著頭,訥訥道:“就算是這樣,又能怎樣,隻不過是死者的家屬。”

“你知道的吧。”封燼毫不留情地戳穿,“唐千葉留在現場的痕跡。”

季小覺呼吸一窒。

可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看到了,那天唐千葉桌子上的信封上沾著幾粒煙灰,混著些木屑,她當時以為是藥物的殘渣。可是後來在看見陽台邊的抓痕的時候才猛然覺得,那應該是來自這裏的東西。

可是封燼為什麽會知道?

季小覺看著他,封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跳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了死者留在現場的信息。頭盔護目鏡的一角,嵌在了陽台下方的木頭裏。”

大抵是死者抓住陽台邊沿時的殊死一搏,她知道自己不會被拉上去,所以將手裏的那片碎片插了進去。

因為在陽台下方,也就是三樓天花板的位置,那麽小的一塊自然不會被發現。

季小覺忽然明白唐千葉那天為什麽要她戴著頭盔了,因為即便後來在現場發現了頭盔碎片,季小覺戴著頭盔去過那裏也成了完美的證詞。

或許連拉著季小覺去現場,弄壞了一切,都是算計好了的。

可是季小覺沒有任何想責怪唐千葉的意思,反而擔心唐千葉發現她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會不會不來見她了。

“那她現在在哪裏?”季小覺問。

封燼說:“不見了。”

她抬頭,看著封燼。

“警方現在正在找她,案子會在兩天內結案。這兩天你就待在這裏好好休息,哪裏都不要去,路久會派人守在這裏。”

即便季小覺想到過這種可能,可還是等封燼說完了才問:“你是不是想用我來引出她?”

封燼沒有回答,準備離開。季小覺叫住他:“就算唐千葉當時在現場,可是沒有證據也不能證明她做過什麽事情,對嗎?”

封燼將手擱在門把上,輕輕拉開門,說:“季小覺,可能性是對等的,有不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有是凶手的可能性,你不能總抱著僥幸的想法隻接受一種可能。”

封燼說完就出了病房。

季小覺呆呆地看著緊閉的房門。許久許久才記起來,她醒過來的第一秒,是想問封燼:“從前就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你救了我兩次,會不會覺得,我有可能已經開始喜歡你了。”

或許早就開始了,可是恰好碰上不是時候的時候。

可是唐千葉並沒有來。季小覺反而鬆了口氣。

而在此期間,路久也給她看了唐千葉的相關資料,連同那份保險。路久說:“這可以是動機。”

季小覺沒應。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唐千葉的時候,她就這麽站在宿舍門口,說:“季小覺吧,我唐千葉,刑偵專業的,你新室友。”

她朝氣坦**,帥氣又漂亮。

季小覺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她了。所以當時季小覺什麽都沒有懷疑,在心裏暗自開心,給她開了門,收拾了床鋪。

季小覺想了很久,她好像就為唐千葉做過這麽一件事。而唐千葉一出現,就是她的萬有仰仗,為她萬事操勞。

所以就算唐千葉真的利用了她,那也不過是唐千葉該拿的。

季小覺許久才說:“唐千葉不是這樣的人。”

“其實老大說得沒錯。”路久歎氣,“你看到的人都是戴著麵具的,他們為了目的可以塑造出一切你喜歡的樣子。”

季小覺頓了一下,直直地看著路久:“不是的!”

“行行行,不是,不是。”路久讓步,恰好手機響了起來,便出門接了個電話。他回來的時候表情嚴肅了許多。

季小覺問了他才說:“你認識祝安根吧?”

季小覺點頭。

“他自首了。”

季小覺愣了一下,當時現場五樓和四樓重合的那組腳印,在記憶裏與祝安根的身形特征完全吻合。甚至,那天火光裏的那個身影,那一眼,季小覺也想過是他。

可是僅僅這麽想過,卻沒有想過真的是他該怎麽辦。

“不過,他要見你。”路久說,“他現在正在和老大一起來的路上,具體情況我們還會調查,你……”

“唐千葉呢?”季小覺忽然問道,“唐千葉現在在哪裏?”

路久搖頭:“還沒找到人。”

祝安根進來的時候,季小覺剛從病**下來,如果唐千葉不願意來見她的話,她就去找唐千葉。

至少要讓唐千葉知道,比起所謂的被利用被欺騙,季小覺在意的永遠是唐千葉這個人。

祝安根大概兩天沒有合過眼,眼睛通紅,無助又狼狽地站在季小覺麵前。他本來想跟季小覺道歉的,他想說對不起,那天他不知道她在裏麵。

可是季小覺比他先開口:“唐千葉在哪裏?”

這幾個字讓祝安根心裏發疼,他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張了張嘴:“我找不到她了……”

季小覺心裏忽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唐千葉從來都是一個敢做敢當的人,她不會擅自離開,更不會棄他們於不顧。

“祝安根。”季小覺忽然鎮定了下來,腦袋裏的一些畫麵走馬觀花般地出現,她有些不肯定,問,“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關於唐千葉。”

祝安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爍。

許久,仿佛是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般,他坐下來捂住臉,聲音從指縫裏漏出來:“對不起 ,季小覺,她……她生病了。”

果然吧。季小覺想起唐千葉從來都沒有斷過的“感冒藥”和“維生素”,還有驟然剪短的頭發,越發蒼白的臉色,以及那天在醫院,季小覺嘲笑祝安根哭得跟唐千葉得了絕症似的。

她為什麽現在才察覺到呢。祝安根眼裏的無助和絕望像一把刀似的插在她的心口。她在這一刻,忽然無比地厭惡自己。

握緊的拳頭又鬆了,不是結局猝不及防不給她準備的機會,而是人生處處是伏筆,她卻總是異想天開。季小覺深呼一口氣,問道:“能治好嗎?”

“……”祝安根說,“對不起,是我不中用,我……”

季小覺大概明白了,好像一切事情都有了答案。

唐千葉沒有錢治病,而唐迎春身上有巨額保險。隻要唐迎春不小心死掉,唐千葉就有百分之十活下去的可能性,所以他們這麽做了。

“所以……”季小覺問,“真的是你做的嗎?”

祝安根緩緩抬起頭來,眼神沒有焦距。許久,他才開口,說的卻是完全不相幹的話:“季小覺,你知道嗎?那天我正在超市裏買東西,一家很小很偏的小商店,是我去的第394家。我在那裏找到了千葉糖。

“千葉糖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糖了,那時候的她不管是生氣,還是難過,隻要一包糖轉眼就能嘻嘻哈哈。可是後來這個糖就沒有了,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我找了很久,也沒想到我真的能找到。就像沒想到她會給我打電話一樣。

“她在電話裏問我,你喜歡千葉糖嗎?我說喜歡啊。她又問,那你喜歡唐千葉嗎?那個瞬間,你知道嗎,就好像是夏天的冰,冬天的被窩,春天的風……世界上全部的美好加在一起才可以比擬的。我好久才敢說,喜歡,特別喜歡。因為我怕我在做夢。”

祝安根的眼睛在這一刻有了一點點光,他說:“她對於我來說,是天使手心裏的糖。現在我才知道,我向來索然無味,追求安穩的一生,卻做過許多令我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是因為,遇見她之後,我就不再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了。”

祝安根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遇到唐千葉的。那時候,他剛從幼兒園畢業,滿懷憧憬地走進小學生活的時候,從來沒想到,會遇到唐千葉這麽一道驚雷。就好像,在此之前世界是沒有聲音的,而這一聲巨響,才讓他見識到,世間萬籟。

唐千葉是他們班的小霸王,整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能踩桌子的地方就不好好走路。誰要是得罪了她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而祝安根性格內向了些,不喜歡說話,長得又白白淨淨的。他總是被捉弄的那一個。

兩人第一次接觸,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放學打掃教室衛生,和祝安根一組的把勞動工具丟給他之後全走了,所以隻剩祝安根一個人,他一個人在教室掃到很晚。他準備回去的時候卻發現教學樓裏的大門鎖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爸媽愛打牌,這個時候應該還在牌桌上,根本不會知道他還沒回家。祝安根蹲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開始偷偷地哭,等到天越來越黑就索性仰著頭放聲哭了。他們教室在二樓,於是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三樓陽台上的唐千葉。她好像是剛打完架的樣子,兩個馬尾一個高一個低,臉上髒兮兮的。她晃著腳丫子,說:“喂,你知道我是誰嗎?”祝安根當然知道,他不敢得罪她,所以同班兩年差不多沒說過話,現在還是不敢說話。

“嘖。”唐千葉咂了下舌,就這麽順著兩層樓之間的排水管滑下來,然後跳進來,剛好落在他麵前,像個欺淩弱小的惡霸,“你知道從天而降的人叫什麽嗎?答對了我就帶你出去。”

“神……神仙……”

“嘁,老土。”她順手撿起地上的掃把,騎上去繞著走廊跑了好幾圈,又停下來,“我是女巫。會魔法的女巫,記清楚了嗎?”

祝安根點頭:“你……你好。”

唐千葉眨了眨眼睛,說道:“上來吧,我們出發!”

那是祝安根第一次做“不可以”做的事情,從二樓順著排水管跳到一樓。

他從小都活在各種條條框框裏,不可以打架,不可以逃課,不可以不聽大人的話,不可以……

唐千葉是這些框框之外的人。

那個時候,祝安根抱著排水管一邊哭,一邊往下滑,唐千葉在下麵一直張著胳膊,說:“沒事,我會接住你的。”

最後一段他鬆了手,閉著眼跳了下去,從此,跳出了他的方寸之間,跳進了唐千葉的世界。

祝安根是四年級的時候才知道唐千葉家裏的事情的。

她有一個很過分的母親,不是親生的,對她非打即罵。很多時候,他以為她身上的那些傷口是打架打出來的,其實不然,而是被她養母打的。

她還有一個外婆,也不是親生的,但對她很好。唐千葉因此覺得很知足了,那些事也不讓他說。

她總說:“不是還有你對我好,跟我玩嗎!”

所以祝安根總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不是唐千葉保護他不被欺負,而是他陪著唐千葉讓她不至於那麽孤獨。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最了不起的不是成績好,有能力,有多少朋友。祝安根最了不起的地方,是那天唐千葉說,那我也喜歡你。

祝安根說:“那份保險是她外婆買的,說是唐迎春這輩子沒做什麽好事,肯定會不得好死,還不如死了補償一下唐千葉。

“那天我確實是想把她推下去的。但我不知道唐千葉每個月的那一天都會去給她送生活費。她剛好撞見了,想攔住我,可是已經晚了。她想保護我所以才做出後來銷毀證據的事情。可是我不想再連累她了……”

“不是這樣的。”季小覺打斷他,“不是這樣的,對不對?是她自己坐到了鬆動的木樁上滑了下去,你們什麽都沒有做,隻不過是來不及救她,對不對?”

四月的尾聲,春天仿佛已經結束,可夏天又尚未開始。

風揚起白色的窗簾,好像是要帶它去哪裏似的,卻驚醒了窗台上的塵埃。即使微不足道,也想落在窗簾上,拉住它。

許久,祝安根笑起來:“季小覺,謝謝你,連同唐千葉的那一份一起謝謝你。”

病房門被打開,封燼站在門口,滿身都是季小覺心上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