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意

洛杉磯公開賽的參賽隊員通過隊內比賽選拔已經定了下來,沈嬌和王憲一分別是女單和男單的頭號種子。雖然隻是一場公開賽,重要性比不得世界杯和世乒賽這樣的大賽,但是幾個主力隊員和教練開完會,臉上都有些嚴肅。

陳思樂正想和沈嬌討論下晚飯,後麵的李指導就喊住了她們,確切地說,是喊住了沈嬌。

她和李指導打了個招呼,轉頭和沈嬌擠了個眼色,表示先溜了,外麵等她。

“我看了《周末合家歡》了,表現得不錯呀沈嬌。”李指導帶了些笑,“我看網上,球迷和觀眾都反響挺熱烈,今早碰見武局,他還跟我說‘真別說,沈嬌這孩子打扮打扮還真好看!’”他學著武局的腔調,沈嬌笑得眼角彎彎,謙虛道:“武局長從來都愛護自己人,淨撿著好話說。”

李指導哈哈笑了幾聲,笑聲回**在走廊裏,慢慢飄遠。李指導是男隊的總教練,一直都是帶的男隊員,沒有親自帶過沈嬌,兩人隨便聊了幾句家常,李指導終於扯回正題,看著沈嬌,眼神卻有些放空,“程瑾……他還好吧?”

他兀自笑了笑,似乎又覺得自己問得多餘,自說自話道:“這孩子,看起來比以前愛笑了些,他比其他孩子聰明,學什麽都學得快!”

沈嬌停下腳步,心裏發酸,程瑾當年就是被李指導發掘,一步一步帶進國家隊的,她那時剛進二隊,偶爾有幾次碰到程瑾和李指導走在一起,略顯老成的教練一路上絮絮叨叨,少年就在一旁安靜地聽。她那時還想幸好她的教練不怎麽念叨她,卻沒想到後來會出那樣的事故。

過了兩年,李指導晉升為乒乓球隊總教練,每天輪番督促隊員訓練,但是再也沒有親自帶過某個隊員。

“我留了程瑾哥哥的微信和電話,最近又慢慢聯係起來啦。”沈嬌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說他有空會來看這次的公開賽,我們要好好加油,一定不能輸,不然他真的要不高興了。”

李指導眼中有欣慰,聲音也洪亮了不少,邊笑邊說:“好!我們一定要贏!”

好像是從那天晚上發出去第一條微信開始,沈嬌和程瑾開始斷斷續續地網絡聯係。之所以是斷斷續續,因為他們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洛杉磯,時差跨在中間,有時一句話對方要隔幾個小時或者第二天才回複。

不過沈嬌倒是比較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

程瑾車禍住院的時候,她每次跑去醫院,得到的總是他不想見任何人的消息。後來他就突然去了英國,也沒有提前告知任何人,她沒有他的聯係方式,輾轉從李指導那裏要來了他的電子郵箱,起初每天都給他發一封郵件,問他過得好不好,恢複得怎麽樣,什麽時候歸隊,她欠他的道歉在郵件中說了無數次,但總還是想等他回來再親口說一次。

後來程瑾退役的消息漸漸傳開,她看過一次《乒壇》的文章,對他的退役雜誌隻是寥寥數語,仿佛不應該在一個不能奪冠的球員身上浪費筆墨。

競技體育殘酷,卻又人才輩出。球迷們很快就忘了他,教練們閉口不提,新來的隊員性格活潑,沒有一點他的影子。

轉眼間,他就這樣輕易地被棄之腦後。

所以她更不能忘記他。

隨著她進入一隊,她的訓練時間更長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一封郵件了,她改成了一周一封,後來一月一封,再後來,她就沒寫了。

大概是突然有天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新聞,看到他對過去一字不提的態度,她想,他應該覺得她不應該被原諒,那些郵件,隻會成為他的煩惱和包袱,不斷提醒他,他曾經光明的未來是怎樣被葬送。

習慣了發出的消息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反而最近和程瑾的聯係讓沈嬌覺得受寵若驚。他願意和她說話,這是個好兆頭,她想慢慢彌補從前的過錯,因此每次回微信總是思慮再三,回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說錯他突然又消失了。

陳思樂用吸管攪了攪橙汁,把目光從眼前埋頭打字的女孩兒身上收回。

她比沈嬌大兩歲,但是晚進隊兩年,得益於她是個資深網民,所以她也知道曾經乒乓球隊有程瑾這麽一號人物,不過球隊更新換代太快,隻有那幾個主力隊員才能被大家記住,要想追溯程瑾的過去,難度估計跟考古差不多。

隻是,沈嬌和程瑾看上去像有點什麽淵源?

她不敢直接問,壓住內心的好奇找了點別的話題:“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我看你最近看手機的頻率很高啊!”

沈嬌關了屏幕,瞪她一眼,“沒有的事。”

陳思樂一本正經:“我是怕你被人騙了!你不知道現在的男生套路好深!油嘴滑舌的,說幾句好聽的就把女孩子騙到手啦!特別是像你這樣一心打球、涉世未深的少女!”她著重強調了後半句。

沈嬌不假思索:“他不是那種人。”說完她又淺淺地笑起來,“我早過了青春期,不是什麽少女了。”

陳思樂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任憑誰對著沈嬌這副軟萌的樣子都說不出什麽重話來。她哪是什麽天山童姥,分明是個人形迷妹收割器。她哼哼兩聲,揶揄地擠擠眼睛,“那個‘他’又是誰?”

“程瑾。”沈嬌半低著眼瞼,睫毛輕輕地上下顫動,像片羽毛。陳思樂心裏突然被撓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你和程……”

沈嬌立刻就反應過來她想歪了,哭笑不得:“你不要總把事情往那方麵想好不好。”

陳思樂一口氣幹掉大半杯果汁,喘喘氣說:“那你的表情不要總是這麽少女懷春好不好!”

“你最近一有空都在看手機,晚上也不按時睡覺了,我很難不往戀愛這方麵想啊!”陳思樂玩笑著抱怨,思維又發散到隊內的幾對情侶身上,“你看看祁明浩和張潔,還有張懷正和他女朋友,都是微信發展出來的奸情!你想想,每天都有人對你噓寒問暖,在你訓練最辛苦的時候給你講講笑話,送送溫暖,男生我不知道,反正女生啊,很容易被這種點滴打動的。”

她不知道程瑾性格如何,不過和沈嬌做了這麽多年隊友,又同住一個宿舍,她知道沈嬌在球場上叱吒風雲不苟言笑的模樣,也知道這個女孩兒私底下的羞澀內斂,不會輕易和陌生人搭話,想了想,應該是程瑾在追沈嬌吧?

沈嬌被她說得一愣,真的反思起來她最近的行為舉止。程瑾會不會也誤認為她對他有好感?可是,按他從前的性格,一旦覺察到有人喜歡他,他就會立即疏遠對方。

我對她沒有感情,為什麽要給她希望?這樣對彼此都是浪費。

少年的低語在耳邊響起,沈嬌恍惚又看到他半倚在看台欄杆上的模樣,稍低著頭和她講話。

如果程瑾以為她喜歡他,那他又沒有用疏遠來保持距離,那他、他……

一個人怎麽可能喜歡上自己討厭的人呢?

沈嬌思緒一團混亂,咬著唇說不出話來。

陳思樂饒有興致地欣賞沈嬌臉紅的樣子,這樣程瑾和沈嬌的淵源就說得通了?!久別重逢擦出愛的火花?!突然之間覺察到娛樂圈的最高機密?!

啊,陳思樂,你果然有一雙慧眼。

三月末,中國乒乓球隊赴美的新聞報道開來。

訓練館裏,程瑾做完一組平板支撐,就地坐著休息。幾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過,停在他的喉結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隨後滾落到下方的領口處,隱沒。

一個對女人有致命魅力的男人。

埃文在見到程瑾第一麵的時候曾私下這樣評價他。

“休息五分鍾,再做一組,今天的訓練就結束了。”埃文遞了張毛巾給他,打趣道:“然後明天你就可以去約會了,希望這些天練就的好身材能幫你加加印象分。”

程瑾偏過頭勾了勾唇,“不是約會,隻是——”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朋友之間的普通見麵而已。”

說完,他自己都笑了,帶著點自我諷刺的意味。

他曾經的驕傲、自私和固執讓沈嬌一直活在對他的愧疚之中,是他一手造就了現在的局麵,沈嬌記得他、心疼他、又怕他。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樣按下通話鍵的,聽到手機那頭傳出的通話聲,他第一次慌亂地掛了電話,一邊希望她沒有接到,一邊又隱隱地盼望她看到了,回撥過來。

她沒有回。

程瑾喉頭發澀,一時竟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的心思究竟是想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沈嬌對他是沒有愛的,他比誰都清楚,要和她攤牌然後放棄嗎?

到洛杉磯的第一個晚上,程瑾做夢了。夢到奧運會那年,她和馮指導站在酒店走廊裏,臉上卻沒有一絲奪冠後的笑容,輕輕說:“如果程瑾哥哥在就好了,這個冠軍我是為他拿的。”

“不過他已經不想見我了。”

程瑾半夜驚醒,望著酒店窗戶外的微弱繁星,那一瞬間他意識到,就算和她說出自己心底最隱秘的話又怎樣,沈嬌釋懷了,他卻走不出來了。

他活到現在,明白了人一生可以學會放棄一些東西,比如乒乓球,也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會後悔終生,比如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