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電話
出租車司機說不清第幾次從後視鏡裏麵看後座上的兩位客人了，他想，這麽熱的天，戴帽子遮太陽就算了，還戴口罩？不怕捂痱子麽。車子穩穩地停在酒店門口，程瑾把錢遞過去，司機盯著那隻手想，小夥子手倒是蠻好看的。
不知道臉長什麽樣。
他最後看了兩眼，發現窺探不出什麽才作罷。
酒店人不多，大堂挺空曠，這個點大家應該都出去吃晚飯了，沈嬌給王憲一發了微信，確定他還在房間窩著才和程瑾一起去敲門，王憲一下午在房間百無聊賴，打了幾個小時的手機遊戲，暈著頭去開門，一看到門口兩位“門神”，倒退兩步，“嚇我一跳。”
程瑾帶著鴨舌帽，眼下有淺淺的陰影，王憲一愣了愣，不確定道：“程瑾？”
他古怪地看了沈嬌一眼，問了句和陳思樂一樣的話：“我是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沒頭沒尾，沈嬌卻知道他在說什麽，“我以為昨晚在飯桌上……你已經知道了。”吳教練問她有沒有男朋友，他幫她解圍來著。
“啊，我那不是就單純幫你說說話麽。”他摸著後腦勺，笑著去和程瑾打招呼，想到網上的粉絲媒體對他們倆的討論，笑意就更深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孽緣變姻緣。
程瑾的父母給沈嬌準備了一些熟食，還有飯後水果，程瑾本來也沒事，回上海就是為了給父母說他的感情，還有見她，於是也留下來一起吃晚飯。
明天的球迷見麵會，王憲一手裏已經有了流程，拿了一份給沈嬌看，程瑾靠在她身邊，一隻手攬著她的肩，和她一起看手裏的那份A4紙。房間裏一時靜得就隻有紙張翻動的聲音，王憲一盯著兩人默契的動作，手機鈴聲響起的前一刻他還在想，沈嬌和程瑾站在一起，還是蠻登對的。
總教練打來的電話，他清了下嗓子，覺得自己的聲音正經無比才開口：“您有什麽吩咐？”
李指導在那邊笑：“沒，就空了隨便問問，今天活動挺順利吧。”
“順利順利，沒想到我們球隊在學生中的影響力還可以。”王憲一看了一眼程瑾，突然道：“程瑾在我這裏。”
那邊沒聲了，這邊的人也停下來看著他。
兩頭矚目，王憲一發現自己開始緊張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硬著頭皮問對麵的人：“要不要說兩句。”
沈嬌也跟著緊張起來，她看他的眼，平靜無波，可誰知道更深的地方掩埋著什麽東西。
一切都像慢動作般，他修長白皙的手掌攤開，伸過去，停在半空中，微張的指節輕輕抖動著，沈嬌睜著眼，都忘了眨眼睛。
王憲一咽了咽口水，頗有點交接儀式的悲壯感，把手機遞過去，看著那隻手輕輕握住，移到那人的耳邊，半晌，喊了一聲教練。
程瑾會哭麽？不知道，反正他有點想了。
三個人在房間裏待到晚上九點過，王憲一送他們倆出門，程瑾還是先前來那副模樣，全副武裝著，露出來的眼黑得發亮，在帽簷的陰影裏，也能像鷹一般輕而易舉地捕獲獵物。沈嬌不知道他和李指導談了什麽，幾分鍾的對話，他說得少，語氣沉穩沒有太大起伏，她看了一眼他褲子上的褶皺，手抓出來的痕跡。
他在忍。
球員和教練之間的師徒情，很難一句話說清。沈嬌14歲時正式入一隊，馮指導一路帶她到現在，也不過才六年，而她很早就聽說，一隊有個球員，是李指導在上海隊執教時發現並親自帶到北京培養的，體校、俱樂部，都是李指導親上陣，幾乎所有的教練都在笑他外麵養了個兒子，這一養，就是十年。
走廊上過去一對情侶，程瑾反應很快，把她抱在懷裏，抵在牆上的姿勢，就像是熱戀中情侶之間的難分難舍。沈嬌對上他的眼，小聲問：“要不要去我房間坐一下？”
“不了，今晚你早點睡，明天還要累一上午。”
沈嬌唔了一聲，想了想：“其實也不累的。”球迷見麵會，她一般全程都坐著。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眉眼，有絲冰涼，順著她的眉峰滑下，落在她唇角處。
“想安慰我？”
沈嬌頓了下，點頭。她不想去糾結他們說了什麽，隻覺得他現在心情不好，她理所應當該陪著。
露出來的那雙眼睛向下彎，“那你明天陪我。”
她睜大眼睛：“你難道要來見麵會現場？”
“你希望我來嗎，嬌嬌。”
自然是希望又不敢奢望，要是被認出來，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風波。
“你還是別來了，到時候人多，我怕你走不了。”
他輕輕捏了下她的臉，放緩語氣：“我會看著辦的。”
程瑾獨自出了酒店，攔了輛出租車，街邊的燈紅酒綠飛速地在眼前劃過，在他微微激**的眼眸裏，化成了一圈圈漣漪。
他曾經的教練在電話裏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沒讓我失望過。”
程瑾把頭仰靠在後座上，喉結上下動了動，帶著隱忍和哽咽。他其實無數次的想象過和教練重逢時的場景，球場上的匆匆一瞥，亦或是舞台下的偶然對視……都沒有，他不敢見他，怕他追問，為什麽走，更怕他責罵，說他表現不好。
都沒有，他隻是在電話那頭沉默，然後說：你沒讓我失望過。
程瑾突然想起沈嬌，他的女孩，溫柔又擔憂的眼神，柔軟青澀的唇，都給了他一人。他人生中除了父母之外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把心底最柔軟的那份感情交給了他。
沒有什麽時刻比現在更圓滿了。
球迷見麵會是因為這次進校園的活動臨時準備起來的，主辦方在沈嬌他們落榻的酒店二樓租了個會場，微博上提前兩三天才放出的消息，時間有點趕，但現場仍來了不少人。主辦方的門票抽獎送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被球迷會悉數包攬。
門口接待的幾個工作人員本來還早早到場，結果來了現場一看，球迷會組織的人手已經在幫忙接待和分發門票了，一時倒顯得他們很多餘。
進場的球迷都能在門口免費拿球迷會準備好的T恤和扇子，正麵是沈嬌和王憲一的Q版人物畫像，背麵頗有創意地做了個乒乓球國家隊的標記，被晾在一邊的工作人員嘖嘖兩聲：“這年頭，追星也追得太認真了。”
“那可不是，沒點技能都不好意思追星了。”
“姐姐，請問你穿多大碼的？”球迷會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生問麵前的長發女人。
王海英看著眼前紙箱子裏的衣服，眼睫動了動，“中號，謝謝。”她今天穿了件粉色雪紡襯衫，半露肩的款式，肩膀上的荷葉邊層層疊疊，T恤是不好穿的，隻能拿在手上。
她說不清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的，昨天沈嬌那句平淡而又堅定的“我是世界冠軍”，如烙鐵一般刻在了她的心上。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年少時的記憶洶湧而來，她第一次在球隊看到他，少年冷冽又沉默，但是看球的時候，眼裏卻有一團火，這團火把她燒著了。
她不停在想，他肯定是想拿冠軍的，然而天意弄人，他卻因為車禍黯然退役。那時她剛被退回省隊不久，突然看到這個消息，心裏除了震驚，還有點她自己都不想承認的竊喜。
現在他和她一樣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失敗者。
再然後，偶然在電視上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怔了許久，他竟然走到了那麽一個光芒萬丈的位置上，對他那些隱秘的想法又偷偷摸摸跑了出來，可她真的沒想到，他最後竟然會和沈嬌傳出緋聞，而且還真的走到了一起。
沈嬌是世界冠軍啊，他有了沈嬌，算不算成全了自己年少時的夢呢？王海英昏昏沉沉地想，如果當年她沒有被退回省隊，如果她還留在二隊，興許能順利進入一隊，然後出國比賽，拿獎杯，正大光明地在某個節目上和他見麵……
……沒有如果。
球迷們開始排隊進場了，王海英站在隊伍的尾巴上，聽著前麵的人如何激動地討論即將見到的沈嬌和王憲一，嘴裏有絲絲苦味，前麵的人隨著隊伍往前挪動，她身前的空隙越來越大，她盯著自己高跟鞋的腳尖，在想究竟要不要進去。
就算進去，也隻是作為一個觀眾而已。
她想說和不想說的話，在昨天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了沈嬌麵前。
理智提醒她，自己是沒資格對別人的感情指手畫腳的，然而感性的那個聲音卻一直在說：不甘心啊……
王海英嗤笑自己一聲，撥著肩上的發轉身，腳步一頓。
挺拔削瘦的身形，戴著口罩和金絲框的眼鏡，慢慢地朝她這邊走來。
輕輕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
沒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