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道歉

沈嬌跟著他搭上通往天台的電梯,中途停下來換乘了一次,程瑾用純正的英文和電梯旁的工作人員交流,幾分鍾後,有專人過來引他們上去。

這是沈嬌第一次來這樣的酒店樓頂,四周種滿了植被,一條小道蜿蜒曲折,周圍竟然是密密麻麻一人高小樹,晚風吹來,樹葉沙沙抖動,她踩著腳下的人工綠地,覺得仿佛身處一個世外桃源。

服務生過來問他們想喝什麽,程瑾問她的意見:“果汁?”

“恩,謝謝。”

他交代完服務生,轉頭迎上沈嬌好奇探究的目光,笑了笑,“怎麽了?這樣看著我。”

沈嬌赧然:“你英語真好。”,她想起他獨身一人在國外的那些時光,終於還是問出壓在心中多年的那句話:“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她知道明星的光環對一個普通人意味著什麽,但以前的程瑾那麽渴望冠軍,她不知道現在的一切是否抵得過他失去的曾經。

程瑾默不作聲,桌燈的微弱亮光映著他的側臉,他藏在陰影下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聲輕歎:“對不起,嬌嬌。”

他突如其來的道歉把沈嬌打得措手不及,“你、你和我說對不起做什麽,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

程瑾輕輕搖了搖頭,自嘲似地一笑:“從見你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很羨慕你,嬌嬌。”

他迷離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從黑夜中傳來,似有若無的懷舊意味讓沈嬌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他似乎比她更需要傾訴。

“我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我比身邊的同齡人聰明。”程瑾望著遠處公寓樓亮起的燈光,像是在懷念那時的自己,“考試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可能你覺得有點好笑,但我現在也是這麽認為的,那些東西,太沒有難度了。”

“你覺得乒乓球——有難度嗎?”沈嬌抓住了重點。

他點頭,“那個時候我整天就想著怎麽逃課,直到有次放學回家遇到了李指導。他那時已經退役好幾年了,在上海隊執教,我大概連續半個月,每天下午逃課和他打球,雖然從來沒贏過,但是我覺得這比學校有意思多了。”

程瑾靠著椅背,麵容平和,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我想換個環境,一個不那麽無聊,每天都有新挑戰的環境,所以我跟著李指導學球,他也帶著我,一路從市隊到二隊,最後進入一隊。”

“進了一隊之後,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麽是藏龍臥虎。”程瑾笑了笑,提起當年的自己似乎沒有他想象中那麽不堪,“可我不願意承認,我不想承認我輸了,不想承認我技不如人,但是那種努力也贏不過天賦的感覺卻在這裏越刻越深。”

他指著自己的心髒位置,富有穿透力的眼神牢牢固定著她的視線,“所以我才羨慕你,嬌嬌,你那麽有天賦,你是天生的球員。”

十九歲的程瑾,如果說人生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沒能成為球隊的單打主力。他在雙打方麵表現不俗,曾經在世界杯和世乒賽上獲得過男雙和混雙冠軍,然而在單打上,他隻斬獲了兩次公開賽冠軍,進入一隊後,程瑾在單打方麵最常做的就是模仿日本選手的打法風格,成為主力隊員的陪練。

他有時候甚至在想,那場車禍應該是他的幸運,讓他有了光明正大的逃跑機會。

沈嬌的父親來醫院看他,告訴他在國外有一位非常出名的骨科專家,一定能讓他恢複如初。

他拒絕了,然後狼狽地離開。

剛到英國的那段時間,因為怕聽到乒乓球,他拒絕看所有的電視和報紙,單調乏味的生活導致他睡眠質量很差,經常半夜驚醒,然後又花上幾個小時入睡。

這樣下去不行,他預約了心理醫生。

走廊連通的一間病房正在直播一場體育賽事,程瑾對乒乓球的各種術語早已爛熟於心,丟失許久的學習能力在異國重新派上了用場,他在語言方便進步神速,幾個月的時間已經可以流利地與人交談,他清楚地聽到解說別扭地又激動地念著一個中文名字。

沈嬌。

那年墨爾本公開賽的女子單打冠軍,那場比賽中的她,被媒體報道為“最有價值的乒壇新秀”。

她進一隊了。

程瑾站在病房外忽然回想起他和那個女孩兒短暫又深刻的相處時間,他握緊手中的病曆單,第一次認命地想,他斬不斷有關乒乓球的一切,哪怕他如此認真地回避,但總能第一時間聽到新聞中的table tennis。

那就看看他羨慕的這個球員,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吧。

他開始看電視,看體育頻道,凡是沈嬌的比賽,他都一場不落。

後來因緣巧合進了娛樂圈,新簽的公司管理新人十分嚴格,怕他們在素人時遺留下什麽隱患,經紀人不準他們和以前的朋友圈子保持聯係,每個人的手機、微信、郵箱通通換了個遍。

程瑾覺得無所謂,他的過去原本也隻有乒乓球可說。這個念頭又讓他怔了怔,他一直視球技上的瓶頸為人生的最大失敗,不敢對人談起,但好像漸漸地,這種挫敗感變得可有可無起來。

他嚐試麵對以前,猶豫著是否聯係往年和他打交道的、為數不多的隊友和教練。

程瑾登錄了好幾年沒有用過的郵箱,頁麵跳轉出一個三位數,令人震驚的未讀郵件數量,這些郵件來自同一個人,一個他救下的、羨慕的、差點和他成為混雙搭檔的人,沈嬌。

他點開最新一封郵件,是沈嬌發來的最後一封。

“程瑾哥哥,對不起,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打擾你。我看到你獲獎的新聞了,你現在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演員,如果這是你真心喜歡的事業,我真的很為你高興!希望你以後越來越好,還會有更多的人了解你喜歡你的。我以前發的那些郵件如果讓你感到不舒服,希望你原諒,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祝你幸福健康,一切順順利利!”

程瑾通宵看完了所有郵件。

他無法想象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一封封懺悔書的,程瑾臉色發白,雙目通紅,久久地呆坐在電腦旁邊無法動作,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一個隻會逃避責任同時又自負的人究竟會對身邊的人帶來多大的傷害。

這些年他不僅折磨了自己,還折磨著沈嬌。

他通過幾個節目導演輾轉要到了馮指導的聯係方式,幾天後,沈嬌獲得奧運會女子單打冠軍的消息鋪天蓋地地傳來,程瑾撥通了馮指導的電話號碼。

教練和運動員都住在奧運村,外人不能隨便進入,程瑾約了馮指導在附近的一個酒店見麵,他站在走廊拐角,聽到沈嬌略顯落寞地說:“這個冠軍我是為他拿的。”

他那時的實力其實不足以成為奧運會男單種子,隻有沈嬌,認為這場車禍剝奪了他的奧運夢。

程瑾原本準備好的一切說辭突然間就變得蒼白起來,他該怎麽和她道歉,怎麽和她解釋,這一切錯誤的源頭並不是車禍,而是他本身。她不應該這樣放低姿態來祈求他的原諒,她本應該心無雜念橫掃球場,卻因為他而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仿佛被人定在當場,生不出一絲抬腳邁步的勇氣。

“喂?”

“啊……沈嬌和我在一塊兒,我們在外麵。”

“好好,馬上回來,大概十分鍾。”

短促的電話帶走了馮指導和沈嬌。

程瑾靠著牆,背上一片冰冷的觸感。

過了會兒,走廊上的腳步聲響起,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離開,對麵的人卻看穿他的意圖將他攔下。

“來看比賽?”楚顏眯著眼笑了笑,“逃兵是沒有資格再上戰場的。”

程瑾沉默,黑眸下的情緒如浪濤起起伏伏。

楚顏步步緊逼:“你見沈嬌又有什麽用?準備和她解釋你當初的懦弱自私?你不見她反而對她更好,說不定再過段時間,沈嬌就不記得你了。”他笑得純良無害,“不是都說時間能衝淡一切麽,我看你似乎也接受了現實。”

他還是沉默,繞開楚顏往外走。

火辣的太陽光包裹著他露在外麵的每一寸肌膚,明明炎熱難耐的天氣,程瑾卻覺得渾身刺骨。有什麽**流了出來,他發覺自己視線有些模糊,思緒也變得混沌不清起來。

他好像看到沈嬌和幾個隊員站在一起,旁邊的馮指導在跟她一一介紹:

“這個是漆月。”

“這個是……哎,你昨天都認識過了。”

“誰?”

“祁明浩啊!人家昨天不還和你打球嗎?”

“沈嬌,我看你隻記得比你厲害的人是不是?”

不要忘記我……

就這樣繼續記著我吧……

以這種傷害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