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雅楠講的第五個故事 麵館裏的最後一位顧客

上麵館來客

這是發生在陸雅楠老家的一則怪談。那一年有個後生要乘火車返鄉,他把票上的日期看錯了,提前一天就到了車站,回去的路太遠,又住不起旅店,隻得宿在候車室裏。

那是個山中小站,小得不能再小了,白天都沒幾個乘客,夜裏更是半個人也沒有。這後生卻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從不信鬼怪之說,晚上拿棉大衣裹住身子,橫躺在車站的長椅上,胡亂對付一夜倒是不在話下。怎奈沒帶幹糧,晚上餓得如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後生躺在長椅上,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依稀夢到在館子裏吃麵,吃得別提多香了。這時似乎聽到旁邊有人“嘿嘿”發笑,他聽到動靜一下子驚醒過來,發現長椅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人,原來候車室裏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的人。

後生連忙起身,這時已是後半夜了,他用手揉了揉眼仔細看去,候車室裏雖然有漏下來的月光,但那人被陰影所擋,黑乎乎看不清臉,從身形輪廓上推斷約有四十來歲,像個財東老板的模樣,估計也是在車站候車的。

後生朝對方打量了一陣,壯著膽子問道:“你是誰?坐在那裏笑啥?”

那人說:“到車站能做什麽?當然也是等火車的乘客了,因見你睡覺時流下口水,嘴裏‘吧唧、吧唧’動個不停,多半是夢見吃什麽好東西了,這才忍不住發笑。”

後生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半夜裏肚子餓了,夢到吃麵,熱騰騰的大碗爛肉麵可真叫一個香。”

那人對此不以為然,笑道:“你這鄉下小子,哪知道什麽算是味道絕頂的麵條?”

兩個等火車的乘客找到了話題,就在深夜的候車室裏,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起來,說到後來,那老板模樣的人,給這後生講起了他早年間經營麵館的事情。

後生不由得聽入了迷,就聽那老板模樣的人說道:從前我和你一樣,也是這般一個後生小子,在城裏開了家麵館,店門臨著街,裏麵隻能坐下十幾個客人。別看這麵館不大,地點也僻靜,但那是我家祖上幾代人的心血,頗有些常年的主顧。

我爹去世得早,我接手麵館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可手藝得過真傳,頗是不俗。我家賣的那是響油鱔糊麵,濃油赤醬,價廉物美,店前的布幌上寫著“聞香下馬,知味駐足”,從午後一直營業到深夜,專照顧那些遲回晚歸的客人。誰吃過我煮的鱔糊麵,沒有不挑大拇指的。咱家每個碗底有個“讚”字,隻有客人把整碗麵連湯不剩全吃下去,才能露出這個“讚”字。

你別看我的店小,“招呼客人、迎來送往、煮麵結賬、生火打掃”這些活兒可也不少。但是那幾年世道不好,天災人禍太多,生意很是難做,我入不敷出,勉強維持著麵館,根本請不起幫手,不分大事小事,所有的活兒都是我憑一己之力擔當。

有一天晚上,刮著冷颼颼的西北風,街上早早就沒人了,我還剩下最後一份鱔糊麵沒賣出去,尋思天色已黑,不會再有顧客了。好在剩的麵也不多,剛夠我自己吃的,不如今天早些閉了店門回去歇著。

我收拾了一下,正要上板,卻從門外進來了一個人,街上很黑,我也沒看清來人是誰。做生意嘛,來的就是客,更不能放著錢不賺,把生意做屈了,所以仍和往常一樣笑臉相迎,一邊倒上熱茶伺候一邊問道:“客人吃麵?正好還有最後一份,您稍坐片刻,鱔糊麵馬上就好……”

可是我沏上茶才發現,進來這最後一位顧客,是個外鄉老客的打扮,衣衫敝舊,滿麵饑寒之色,比要飯的強不到哪兒去。我開麵館做買賣,每天迎來送往見得人多了,一瞧這位的樣子,便知道一個大子兒沒有。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老客見了熱茶,也顧不得燙,端起來喝了個碗底朝天,連那點兒還沒泡開的茶葉都用舌頭舔到嘴裏嚼了,然後低聲下氣地哀求道:“麵館老板您行行好,可憐俺從外地千裏迢迢過來投親,到地方卻沒有著落,路上還把盤纏丟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連三天沒吃過東西了,眼瞅便要活活餓死做了路倒。您就行行好,賒俺一碗麵,下輩子俺做牛做馬,也不忘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我歎了口氣,這年月都不容易,連年大旱,鄉下田地間顆粒無收,無數災民擁進城中要飯,哪天沒有幾個餓死的。官麵上都不管了,我開這麵館小本經營,自己糊口都難,管得了別人死活嗎?不是我沒善心,你救了一個,也救不了那麽多,而且這些要飯的乞丐全是這套說辭,今天給他碗麵打發了,他把這事往外邊一傳,明天準會有成群結隊的難民過來討飯吃。這些人是最會裝可憐,絕不可一時心軟輕信對方言語。

何況我平時都舍不得吃自家的鱔糊麵,早晚兩頓飯,頓頓是幹麵餅子就鹹菜,要把當天的麵都賣出去才能勉強收支平衡。這祖上傳下來的麵館,總不能敗在我的手中,因此再苦再累我也咬牙頂著。今天剩下最後一份麵沒賣出去,我自己吃了多好?我不偷不搶不騙,從不虧欠別人的,不給這要飯的客人吃白食,也不算罪過,沒必要在良心上過意不去。這家夥是可憐,問題是我要可憐他,往後我也得要飯去了。

我沒辦法,隻好把這老客請出去,也是好言好語地說明實情:“您多包涵,咱小本生意,概不賒欠,沒帶錢您還是改天再來,時候不早,我這就要上板關門了。”

常言道“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每個人都有自尊,誰也不是生來便要飯。那老客見我攆他,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但餓得很了,看見我那碗還沒下鍋的麵,兩眼就被釘住了,腿腳挪動不得,最後“咕咚”給我下了跪,眼中流淚,磕著頭哀求,嘴裏顛過來倒過去地隻有一句話:“麵館老板您菩薩心腸,麵館老板您菩薩心腸……”

我見那老客額角磕出血來,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就把他攙扶起來:“你這麽求我,還讓我說什麽呢?可這小麵館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這碗麵不能白給你吃,你先想好了是不是真要吃?”

那老客聞言感激得熱淚盈眶,使勁兒點頭說道:“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他餓得撐不住了,話說半截,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我歎息一聲,半拖半拽把他扶到店內,然後揭開湯鍋下麵,煮得滾沸,撈出麵來盛到碗裏,將鱔糊過了熱油,當作澆頭蓋到麵上,再加上各種調料,端在那老客麵前。對方聞得香氣,頓時從昏迷中醒轉過來,風卷殘雲一般,把一大碗鱔糊麵吃了個精光,碗底舔得幹幹淨淨,餓得太久,又吃得太急,撐得他直翻白眼。

我在他吃麵的時候,滅掉爐火,上板關了店門,問那老客:“我這手藝如何?”

老客自是對我千恩萬謝,說這碗麵救了他一條命,苦於身上分文皆無,這輩子是無以為報了,但盼來世能報答麵館老板大恩於萬一。

我說:“什麽叫來世做牛做馬不忘大恩大德?咱是做買賣的,不會算那隔世的賬,事先也說了你不能白吃我這碗麵。”

老客一臉難色地說:“好叫麵館老板得知,我身上實在沒有半件值錢的東西,眼下走投無路,往後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又餓得皮包骨頭,若非下輩子報答還能指望什麽呢?”

我說:“你可別亂講,我這麵館是遠近皆知的老字號了,我隻求平平安安做生意,哪管他下輩子的事?再者你自己照鏡子瞧瞧你這麵黃肌瘦的樣子,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兒油水,我要你來做什麽?實不相瞞,家父是意外墜江而亡,事後連屍體也沒能找到,此乃我平生第一恨事。我看老客你的麵相,頗與家父有些神似,因此要拜你為義父,你既然吃了我的鱔糊麵,就必須答應此事。”

老客萬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好事,驚喜之餘,即按古例受了我的叩拜換血之禮,認作義父義子,晚上閉了店一同回家。當天夜裏,我趁這老客睡覺的時候,用麻繩繞了個套,纏到他脖子上,將其活活勒死在**了。

那老客死不瞑目,似乎在無聲地逼問:“為什麽要害死俺?”正是“隻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中風水寶穴

夜半三更,萬籟俱寂,那個年輕後生在山中小站的候車室裏,聽麵館老板講起將活人勒死的情形,認為對方是在故意嚇唬人,即使是怪談鬼事,也須合情合理才好。

若真像麵館老板所說,那要飯的身無分文,扒了全身衣服換不來半個燒餅,又貧又瘦,指不定什麽時候便做了路倒屍。你舍不得給他一碗麵吃,趕出店去也就罷了,卻請那要飯的吃了鱔糊麵,還特意認作義父,然後帶到家裏用繩子勒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世上怎會有這等事?

麵館老板又冷笑了幾聲,說道:那要飯的老客到死都沒想明白,我為何要下此毒手,若非我自己說出其中緣故,你這後生晚輩自然也猜不透。

我與那要飯的老客,確實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身上也沒有半件值錢的物事。這件事情埋根極深,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家祖輩並非一直經營麵館,順著家譜再往上倒幾代,曾出過開了天眼的風水先生,尋得一處形勢極佳的風水寶穴。該穴背臨高埠山岡,前控曠野大川,稱為“臥牛穴”。兩側分布著四條河流,猶如四蛇拱衛,如果把家族裏的先人葬在此地,其子孫後代將會享盡榮華,富貴不可限量。所謂“背居高山前臨川,東西流水護金尊;朱玄龍虎四神全,男人富貴女人賢;榮華不求自然來,後代子孫遠福年;家門世代居官位,紫袍金帶拜君王”。

這種寶穴可遇而不可求,我家把祖墳選在那裏,果然使得家門興旺,狀元及第,百餘年間出過數十科甲,成了當時的一大豪族。結交往來的多為王公巨卿,府前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當真是威風八麵。

不料我家這處祖墳,卻被一夥對頭給盯上了。那些奸賊也是精通風水相地之道,窺覷這處“臥牛穴”很多年了,趁我家不備,竟偷著掘開墳墓,把他家先人的屍骨換了進去。從那開始吉凶易位,我家死一科甲,他家便添一科甲,我家失一畝地,他家添一畝地,此消彼長,我們家族很快就衰落了。等到醒悟過來,毀掉對頭的墳棺加以報複,那臥牛穴的地氣也已發泄盡了,仍想找個風水寶地重振家門,可足跡遍天下,始終尋不到一處吉壤。

到我這一代,家族衰落,人口凋零,僅剩下這個小麵館賴以為生。幸好祖輩那套相形度勢的風水堪輿之術,還沒有失傳,我家幾代人一直守著這不起眼兒的小麵館,前邊是店後邊是家,縱然有更好的鋪位也不肯搬走,並非是不思進取,原來這麵館雖然處在城中,卻是一處難得的陰宅,若將先人屍骨埋在地下,後代同樣能有一番大富貴。

麵館地下這處寶穴,稱作“群鼠獻寶”,祖墳選在此位,當主邪運亨通。隻恨被對頭挖開祖墳的衰運還沒有退盡,我上邊兩三代人,皆遭橫死暴亡,到頭來屍骨無存,沒有任何一位先人的遺骨可以埋進寶穴,恰似守著一座金山挨餓。

有很多人認為風水陰宅一道,皆屬虛妄之理,死人埋在墓穴裏,不可能蔭福子孫,這是不了解堪輿之術的精髓。其實天地之間有股無影無形的氣,簡而言之即是陰陽之氣,它升而為雲,降而為雨,行乎地中則為生氣;生氣在地中運行,生發萬物,左右著吉凶禍福;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

地脈山川形勢不同,聚合的生氣也不一樣,因此才有風水先生辨察形勢,點出地脈中的龍穴,再將先人葬在風水寶地。占盡了天地之間的靈氣,子孫必定福運昌隆。這是由於人之毛發精血,受之父母,血脈相通,祖墳裏的屍骸得了地氣,其後人自然是蔭福不淺。

我深知此理,當天見了這要飯的老客,不覺動了一個念頭,反正對方福薄命苦,活在世上整天遭罪,我要不給他吃那碗麵,也許轉天天不亮他就凍餓而死,變成了一具無人收殮的路倒屍,無非被人用草席子裹了,拿車推去城外荒郊填了坑。既然橫豎都是一死,還不如讓他吃我一碗麵,死後葬在小麵館下的寶穴裏,周全我一世富貴。

所以我讓那老客吃了鱔糊麵,又將其拜為義父,換了血認了親,受了我的叩拜之禮。以前拜把子結為異姓兄弟,要喝血酒,這認父子也要換血,兩下各自割開脈門,滴血入茶,交換過來喝下去,就成了血脈相通的一家人。然後再趁老客熟睡之際,用麻繩勒死,這樣死者埋到墳中,即可蔭福於我。

我家經營這間小麵館多年,那個埋人的地穴早就挖好了,連夜把老客的屍體整理好。我有祖傳的道術,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白,胸中有股怨氣不散,沒準會發生變故,於是在他嘴裏放了枚銅錢壓口,兩腳並攏拿牛筋捆住,又用棉被裹得嚴嚴實實,小心翼翼放進地穴裏。置放的位置也有講究,必然是臉朝下,後心還要背個秤砣,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從此我就能高枕無憂,不必擔心這老客變成僵屍從墳裏爬出來了。

我隨即堆土砌磚,將他深深地埋葬,又把地麵重新恢複原狀,不起墳丘不豎墓碑。忙活了一番之後,又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紙錢,燒給地下的死人,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把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述說一遍,立誓說今後如有寸進,當不惜重金,請名山高僧連做三天法事,超度老客的亡魂早離陰間之苦,重入輪回,托生到大富大貴之家。

原來是人既有魂魄,魂清而魄濁,魂為鬼,魄為氣,人死之後,魂魄有可能一時不散,如果死得冤屈,這股怨氣滯留,就會出現屍變。我依著道法埋了他,這要飯的老客應該不會再變成僵屍了。然而死者的亡魂仍是心腹之患,人生一世,開頭皆是由娘胎所生,到死卻有千般萬般的不同,不過大多都要墜下黃泉,在陰間根據生前因果善惡,或是重新投胎做人,或是關到枉死城裏,經過多少年再入輪回。最可怕的一種是厲鬼,它放棄了去陰間入輪回的機會,徘徊在生死兩界的狹間,等著向仇人索命,然後落入阿鼻地獄,也稱無間地獄,陰魂惡鬼到此,永不得脫。

我想那要飯的老客走投無路,與其凍餓而死,死也要做個餓死鬼,不如吃上我一碗麵,到死落個肚圓,埋屍寶穴,蔭福我子孫後代。我薦度他早登極樂,或是投胎到富貴之家,這樣豈不兩全其美?隻是那老客死不閉眼,我須將這一番道理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以便化解掉這股怨念。

因為我是突然動念殺人,事畢才想到時辰不好,恰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正是最容易變成厲鬼的時候。所以我跪在埋屍之處,一個人念念叨叨,把前因後果和利害關係都說明了,心想這件事也就了結了。我忙了一夜,也疲倦得緊了,雙膝一軟坐倒在地,正要起身把焚燒紙錢留下的殘灰收拾一下,忽覺一陣惡寒從身後襲來。

不等我回頭去看,就覺得脖子被一雙陰冷的大手掐住了,我毛發森豎,心裏卻是明白:“糟糕,想不到來得這般快,枉我掰開揉碎說了半天,這老客還是變成厲鬼來纏我了……”

這時,隻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我耳邊傳來:“麵館老板啊麵館老板,你好歹毒的心腸,不過吃了你一碗麵,你就把人活活弄死,俺死得太屈了。俺這條命再如何賤,那也是俺自己的命,不是你一碗鱔糊麵便能換去的,咱倆這筆賬……可要算算清楚!”

我自知這等死鬼最厲,什麽辦法也治不住它,脖子又被厲鬼掐住,身體一動也不能動,看來怨債相償,今天是難逃一死了,隻好央求說:“老兄先前也答應吃我一碗麵,來世願做牛做馬報答恩德。既然事已至此,又何必魚死網破。你放我一條生路,等我發跡之後,一定連開三個月的水陸道場,遍請天下高僧了卻這段因果。”

那厲鬼卻心思狹窄,絲毫不為所動,恨恨地說道:“俺是說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可沒說這輩子立刻拿命還你。再者有句老話說得好‘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意為惡,雖惡不罰’,你事先存了害人之意,那碗麵條哪還有半分恩德?俺看你這麵館老板,何止是衣冠禽獸,簡直是禽獸中的豺狼,竟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勾當。世上絕沒這麽劃算的買賣,俺不要什麽早登極樂,也不要重入輪回投胎做人,俺心裏這口怨氣咽不下去,就要變成厲鬼把你掐巴死,然後拖進十八層地獄……”

我聽那厲鬼說到此處,掐住我脖子的兩隻鬼手越來越緊,霎時間絕望、懼怕、悔恨一齊湧上心頭,眼前一陣發黑。

在山中車站等車的年輕後生,聽那麵館老板講到這裏,早已是心驚肉跳,便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你……你當時已被那惡鬼……弄死了?”

下怨債相償

麵館老板陰沉地笑了笑,緩緩對那年輕後生說道:不必擔驚受怕,那時我和你年紀相仿,如果被那厲鬼當場掐死,現在就不可能給你講述這段往事了。

那時我死到臨頭,心中極是不甘,卻隻能束手待斃。我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想必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臉色好看不到哪兒去。

不過那厲鬼卻遲遲沒有把我掐死,似乎是在欣賞我因恐懼而扭曲的臉。我明白對方是不想讓我死得太快,趁著還能說話,忙對那厲鬼說道:“小人一念之差,壞了你的性命,如今也是追悔莫及。可你陰魂不散,再把小人弄死,也隻圖一時之快,同樣要墜入無間地獄萬劫不複。且聽小人一言,既讓老兄報了仇,又能超度你的陰魂投胎入世。”

那死鬼雖厲,生前卻是個沒什麽見識的鄉下人,聽我這麽一說,便把手放鬆了半分,問道:“俺倒要聽聽你怎麽說,說得在理也就罷了,若有半句虛頭巴腦的言語,俺立刻掐巴死你。”

我見事有轉機,哪裏還敢怠慢,賭咒發誓說:“小的把老兄屍體埋到風水寶地,本想換一場十拿九穩的富貴,那真是被豬油蒙了心,做下了傷天害理的勾當。上有蒼天,下有鬼神,此時自思自量,實是死有餘辜。雖然萬分對不起老兄,奈何人死不能複生,不如先留下小的這條狗命,讓小的借此風水寶穴走運發財,有了錢便可做法事超度老兄陰魂。等到十二年之後,老兄再讓小的償命,到時萬千罪業皆由小人一身承受。老兄報仇之後,則可托生到富貴人家享盡榮華,如此可好?”

那厲鬼大概被我的話打動了,沉默了半晌,突然獰笑起來,說道:“俺現在掐巴死你,倒便宜了你這狼心狗肺的賊殺材。俺就等你得了富貴,再來向你索命。不過你別想耍什麽花招,也別想逃到什麽地方躲起來,俺要天天不眨眼地盯著你,俺死在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十二年後的這個時辰,便是你全家老小的死期,你會在這些年裏每天每夜擔驚受怕……”

那厲鬼說著話,隨即放開雙手,我回頭看過去,就見一張滿是怨念的陰鬱麵孔,逐漸在牆角消失不見了,耳聽城中雞鳴聲此起彼伏,天已破曉。

我死中得活,趴在地上許久,驚魂才稍微平定,起身照了照鏡子,發現脖頸和後背都是烏青的瘀痕,越想越是後怕。

我自知那厲鬼輕信我一時之言,若幹年後還會顯身出來索命,那時就是我的大限,再說什麽都躲不過去了。而且那個陰魂無時無刻不在黑暗中盯著我,我逃也沒法逃,更沒辦法對付它,事到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歹能多活幾年。

從這一天開始,我的運氣變得出奇的好,不管是買字花還是在賭局押寶,大注小注無有不中,麵館生意也是紅紅火火,連掃地都能掃出金子來。我的本錢迅速增加,先是做利放貸,又往兩廣販貨,幹什麽都是一本萬利,甚至開起了錢莊、工廠,還跟英國人合股修了鐵路,家裏的錢財翻著跟頭往上漲,賺錢賺得自己都感覺心驚肉跳。

我心想:這未必與在風水寶穴埋屍有關,多半是那厲鬼在暗中相助,保著我發邪財走邪運。我現在得到的越多,最後失去的就越多。先前我隻不過經營著一家快倒閉的小麵館,現在卻是一個大財東,家裏金山銀山,三妻四妾個個貌美如花,膝下一男一女,也都是聰慧可愛,全是我的心頭肉。

一想到有朝一日,那厲鬼要找上門來,弄死我全家老少,我便茶飯不思,真正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內心沒有一時半刻的安穩,幾乎從沒笑過,動不動唉聲歎氣。

家中那些嬌妻美妾和兩個孩兒,都以為我是為生意上的事操心,時常哄我開心,要替我分憂,我卻從不敢對這些至親至近的人吐露心聲。

死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數著日子等死的煎熬可太折磨人了。光陰似箭,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死期將至,這十幾年間,我從沒動過要逃走的念頭,因為我能切實感覺得到,那雙充滿怨念的鬼眼,就在黑暗中盯著我的一舉一動,讓我猶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安。久而久之心髒承受不住,必須依靠吃藥維持,我雖然以重金請來高僧超度亡魂,但對方的怨念卻似越積越深,隨著下一輪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臨近,那惡鬼很快便要出來索命了。

眼瞅著死到臨頭,這是因果上的事,逃不掉躲不開。我不想在家裏守著妻兒,免得那厲鬼先在我麵前弄死我的家人,於是當天乘上一列長途火車,打算死在外麵,這心思對誰也沒有提過。

夜裏列車駛入了山區,我一個人坐在包廂裏,按習慣吃過藥之後,便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後悔不該起意殺人,榮華富貴再也無福消受,還要連累妻兒一同送命。想到這兒我不住地念佛,但盼著這些年做了許多場法事,沒準已經消解了怨念,暗暗禱告神明,願意傾家**產換我妻兒的性命。

我心裏一時悔恨,一時絕望,腦子裏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在車廂裏睡著了。忽然感到一陣奇寒襲身,遍體毛發奓起,我打個冷戰,立刻睜開眼,就見從座位下的陰影中,慢慢浮現出一張陰鬱的臉,眼中全是歹毒的怨憎,正是多年前在麵館中被我害死的那個老客。

我雖有心理準備,事到臨頭也不自禁地向後縮退,但車廂狹窄,置身在死角中,沒有地方可以逃避。

那厲鬼陰沉地盯著我,獰笑著說道:“麵館老板,咱倆的舊賬現在就該清算了,你這奸佞小人當初害俺性命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天的報應。按照先前的約定,俺先弄死你,再把你全家老少挨個掐巴死,然後就投胎轉世到富貴人家去了,再讓俺好好看看你死到臨頭那絕望的臉色……”

這時我已鎮定下來,臉色平靜地說:“我為什麽要絕望?該絕望的應該是你這個死鬼。你這廝生前讓我戲弄於掌股之間,死後就以為自己有長進了嗎?”

那厲鬼不信此言,冷哼一聲說道:“你這小人的一舉一動都被俺盯著,不管怎樣你都別想活過今夜了,俺也絕不會放過你的妻子兒女,俺更不相信命在頃刻,你還能反了天!”

我冷笑著說:“如今不必再瞞你了,當初約定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還你性命,也隻是我的緩兵之計。我知道陰時所變之鬼最厲,縱然找來道法高深之士,也未必能降得住你,萬一失手我全家都會立刻送命,因此這些年我每時每刻都裝作惶恐不安,那是為了讓你麻痹大意,以便我出其不意。其實我心裏每一刻都在算計怎麽除掉你,這番意圖自然不能顯露出來,你雖然在黑暗中盯著我,卻未必真能明白我的一舉一動。

“我早聽說門嶺中有個怪物,比無間地獄還要恐怖,逢著陰年陰月陰日這全陰之時,它就會把附近的生靈陰魂一並吞下。活人的魂魄是生靈,死人的魂魄是陰魂,不論是人是鬼,此刻來到這門嶺皆是有進無出。所謂錢能通神,我之前特意跟英國人合股修築了這條鐵路,途中要經過貫穿門嶺深山的隧道,至於這鐵道路線以及列車運行時間,我事先早已計劃了很多年。你這死鬼既然到此,就永遠也別想再脫身了。”

那厲鬼臉上更加猙獰,怨恨無比地說道:“倘若果真如此,麵館老板你這小人同樣別想出去,俺跟你一命換一命,也不虧了!”

這時列車正在經過門嶺隧道,我察覺到車廂外有股無邊無際的黑暗迅速逼近,心知這步棋果然沒有走錯,就說:“你生前不過是個窮要飯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等賤命也配拽上我來墊背?我布置之周密,心機之深刻,絕非你能看穿。也不瞞你說,我之前服下的那顆藥丸,可以使人心髒驟停,在一段時間內陷入昏迷的半死狀態,效用很快就會發作,等我醒來的時候,你這死鬼和列車上全部乘客的魂靈,早已經被門嶺裏的東西給吃掉了……”

那厲鬼也已發覺隧道裏有些很可怕的東西進入了車廂,它氣急敗壞,不容我再多說,伸過手要扼住我的脖子,此時我服下的秘藥效力發作,眼前霎時間看不到東西了,恍惚中覺得黑暗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吞沒了一切聲響和光亮,隨後就什麽事都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轉過來,發現列車已經離開了門嶺隧道,但是因為車上的人都死了,隻剩下一具具屍體,因此脫軌翻了車。隻有我僥幸活了下來。我找到這附近一個小站,想搭車回家與妻兒團聚。那要飯的死後所變之厲鬼,被門嶺裏那個不明怪物吞下,永遠也奈何不得我了。雖然搭上了整列列車的乘客,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在天遂人願,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那麵館老板說到得意之處,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事跡中,說罷又喃喃自語,抱怨列車遲遲不來。

年輕後生聽得膽戰心驚。他曾聽說過這附近出現過嚴重的慘禍,整列列車脫軌翻到了山溝裏,所有的乘客都死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幸免於難。以後又在旁邊修了一條通鐵路的隧道,原先那條門嶺隧道就被封閉廢棄了。更何況這不是近年之事,而是發生在解放前。這山區小站到了夜間,也從來不會有列車停靠,莫非這位麵館老板從幾十年前,就一直在此候車?

眼下天都快亮了,年輕後生一句話也不敢多問,任憑對方坐在那自言自語,最後那麵館老板從長椅上站起來,搖頭歎氣地說列車不會來了,然後走向站外。

月光微明,年輕後生看到一個似人非人沒有腳的東西,轉眼間消失在了門前。遙聽遠處雞鳴報曉,再過不久天就亮了。他恍然醒悟過來——這位講述自身經曆的麵館老板,正是那場列車事故的死鬼。他在黑燈瞎火的晚上,聽這孤魂野鬼講了一夜的鬼故事。

雨夜格外漫長,我們在古屋中各自說了一個故事,各有離奇恐怖之處,這其中最詭異的故事,還要屬陸雅楠所講的怪談。

臭魚凡事不求甚解,聽個過癮刺激也就夠了。阿豪則喜歡刨根問底,他先前聽陸雅楠提起“門嶺隧道慘案”,覺得剛才講到的列車事故,好像用慘案這個詞來描述不太恰當,那麵館老板是怎麽死的?又為什麽許多年來始終在那裏等著列車經過?

陸雅楠說:“由於列車裏的生靈和亡魂,都讓門嶺深處的怪物吃掉了,也就是說列車穿行隧道的過程中,裏麵的乘客除了麵館老板之外,全都死掉了。列車載著數百具屍體,離開隧道繼續行駛,由於沒人駕駛導致脫軌翻車,事發後清理現場,發現車裏的遇難者,在翻車前就全死掉了,瞪目張嘴,樣子非常可怕,似乎是被什麽東西活活嚇死的,而不是死於列車脫軌的事故,結果一直懸而未破,所以傳為‘門嶺隧道慘案’。”

陸雅楠又說:“麵館老板應該是死在發生脫軌事故的一刻,隻是他並不知道,以為自己還活著,也擺脫了索命厲鬼的糾纏。此人心機之深,才真正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也許在埋屍遇鬼約定十二年之後再償命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要借助門嶺隧道解決那個厲鬼。”

藤明月證實了陸雅楠所言之事,門嶺隧道的確發生過列車脫軌事故,那個偏僻小站裏也一直存在鬧鬼的傳聞,說是總有個等車的乘客在深夜時分出現,天亮就不見了。

阿豪感歎說:“這個深夜等車的亡魂,肯定是那位麵館老板了,死鬼陰魂不散,每天重複著一件永遠沒結果的事,其實這就是墜入無間地獄了。”

臭魚不屑那麵館老板的為人,啐說:“活該,人有千算萬算,終究沒有老天爺那一算厲害,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不過話說回來了,門嶺隧道裏到底有什麽怪物?它竟能把整列火車中乘客的生靈都吃掉,連那惡鬼也沒跑出來。”

話題被臭魚轉到門嶺中的不明怪物上,不過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麽,隻猜測狐仙所盜古卷最後一頁上的記號,可能就是那個東西。

我一直在這間陰暗深邃的大屋裏聽著,不免感到身後冷颼颼的有股寒意。我以往聽人講鬼說怪,很少會有這種感覺,若非我膽氣不夠,那就是這個故事確實嚇人。

不過自打從那陣怪風推門而入險些吹滅油燈開始,這屋子裏就變得更加陰冷了,漆黑的角落裏似乎多了些什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喝的熱茶也是冰糖葫蘆蘸蝦醬——不太對味,反正是坐不住了。

阿豪見我神不守舍,就說:“這個漫長的雨夜實是難熬,講了這麽多故事還不見天亮,你要是困乏了,可以先躺下睡一會兒。”

臭魚則取笑說:“我看陸雅楠的故事把你唬得不輕,臉都嚇白了。”

我不想承認自己膽怯,故意壓低聲音說:“你們沒察覺到嗎?這屋裏聽故事的人可不止咱們五個……”

這話一出,輪到藤明月和陸雅楠緊張了,同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屋裏除了咱們幾個人,還會有誰?”

臭魚道:“你們還真信他的,這壞家夥是變著法嚇唬人呢!要說屋裏還有別的,人也好鬼也好,你指出來讓咱看看,咱在這候著。”

我反手指向身後,說道:“我覺得這屋裏真有個不幹淨的東西,就在那牆下,要看你自己去看,但我勸你一句,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會去看。”

古屋寬闊深邃,昏暗的油燈光亮如豆,我們幾個人圍坐在爐前,僅能看到對麵之人的臉,其餘的地方都像被黑布遮蔽。我雖覺屋中陰森,卻並不相信身後有鬼,這麽說隻是想嚇唬嚇唬臭魚。

臭魚倒是不怕,他坐在我對麵,當即捧起油燈,起身往我這走了兩步,阿豪和那藤明月姐倆也好奇地將目光移向我身後。

我沒有回身,仍坐在那兒不動,心說:“瞧你們這一個個緊張兮兮的樣子,還不是被我兩句話就給嚇住了……”

可阿豪、臭魚等人舉著油燈照向我身後,都是目光發直,張著嘴瞪著眼,似乎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形。我心裏也有些毛了,奇道:“你們怎麽了?瞧見自己後腦勺了?”

我感到這不像是玩笑,是不是我身後真有東西?再也繃不住了,轉過頭向後看去。就見油燈昏暗恍惚,依稀有張毛茸茸的怪臉,油燈卻照不出它的影子,如鬼似魅,我們離得雖近,也僅能辨出輪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