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的第三個故事 消失的村莊

日食

我雖然隻是代表著無名大眾的無名青年,但個人經曆還是比較曲折的。前兩年我到南方做生意,沉迷於賭球鬥雞,把老本賠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屁股外債。我想換個環境從頭再來,於是投到張海濤的公司裏做事。起初業務少,工作不算忙,考勤管理也鬆,可賺的錢不多,為了盡快把債務窟窿填上,便常在深夜裏開著公司的車,到街上去拉黑活兒撈些外快。

普通的出租車司機,必須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得手腳麻利,膽大臉皮厚。另外,幹這行什麽樣的人都能遇上,所以更要嘴皮子好使,會把脈,借著套近乎的機會摸清乘客的底細。有經驗的隻需要幾句話,就能看出對方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公款報銷的還是自掏腰包的。要不把這些門道掌握了,可吃不了這碗飯。

開黑車拉活兒則不同,我也沒有任何關係,一般正規出租車不願意去的地方才輪得到我。由於總是晚上跑活兒,又常去郊區,安全問題不得不多加考慮,所以我備了根甩棍防身。那時還有很多傳言:出租車深更半夜遇到乘客,帶至某地付錢走人,司機在燈下細看乘客給的錢,居然全是冥鈔,那是孤魂野鬼坐出租車去投胎。這些事雖然沒根沒據,但讓開夜車的司機聽了,心裏不可能不犯嘀咕。為此我把手機鈴聲換成了“飛杵伏魔咒”,車裏也掛了開過光的平安符,那還是我特地從玉佛寺裏請的。

所幸一個多月跑下來,從未遇上歹徒劫車,也沒碰到過投胎的陰魂,卻因此結識了一些熟客。如果他們需要用車,往往會提前給我打電話,我也不用開著車在馬路上到處找活兒了。

常搭我車的客人裏有位老齊,他在一家期刊雜誌社負責廣告,是個五十來歲的老業務員,他本人比較粗俗,五短身材,鼻如懸膽,四字海口,小眯縫眼,辦事不太牢靠,慣會拿嘴對付。我從沒見過比他更摳門兒的人,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用,雖同我稱兄道弟,卻每次都找借口給我打白條,說是等湊個整數一起給。後來我才知道,由於老齊的妻子下崗沒收入,而且身體不好,常年在家臥床不起,孩子又要考學,他經濟上很窘迫,衣服洗得發白了也舍不得扔。如此一來,我也不好意思開口讓他結算車費。我不想當逼債的黃世仁,可也沒有做雷鋒同誌的思想覺悟。這年頭誰都活得不易,我總不能整天免費拉著他到處跑,自己還往裏搭油錢,所以趕上他給我打電話用車,我是能躲就躲。

那天老齊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想讓我周末帶他和雜誌社的一個記者跑趟長途,回來就把欠的車費全部給我結清。我尋思老齊出差用的是單位裏的公款,沿途吃住路費都可以報銷,沒準真會把錢結給我。我也不能放著錢不賺,當即應允下來,還托朋友幫他找了些抵賬的發票。

這次跑長途,行程還算順利。跟老齊一同公出的記者是個女孩,烏發齊肩,水汪汪的杏核眼,二十來歲模樣長得很是標致,姓什麽我不記得了,名字叫麗莎,估計是將LISA念白了。她十分同情老齊的家庭情況,知道老齊包黑車是為了把火車臥鋪票省下,以便在報銷的時候多落下點兒錢貼補家用,還和我商量能不能少要點兒車錢。可誰讓我人窮誌短呢,即使是美國總統來了,我該收多少錢也照樣收他多少錢,咱跑活兒的原則就是一視同仁,對誰都一樣,美女也不能搞特殊不是?

一路無話,返程的路況也好,下午三點多已經快到收費站了,誰知老齊又犯了摳門兒的毛病。這段公路的通行費很高,有不少跑長途的司機為了逃避繳費,就把車開下公路,從側麵的曠地多開十幾公裏繞過收費站。兩旁都是空曠的野地,本來沒有路,隻因繞行的重型貨車走得多了,硬是生生軋出了一條路。老齊讓我也從小路繞過收費站,這樣可以省下百十塊錢的通行費。

我說:“為了省這麽點兒錢咱至於嗎?我可是老實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違法亂紀的事,回頭讓人家逮著算誰的?”

老齊臉上賠著笑說:“小張師傅什麽時候變得遵紀守法了,你開黑車本身不也違法嗎?錢是花起來容易賺起來難,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另外,我看這段路的通行費征得太重,本身也有不合理的地方。咱就不應該助長這種歪風邪氣……”

麗莎也勸我聽老齊的繞過收費站,我沒辦法,隻好把車開下公路,順著前車留下的輪胎痕跡,在野地間行駛了一段距離。這時天色突然變暗,我們在車裏往外看去,發現天上的日頭正被一輪黑影逐漸侵蝕。我想起之前有新聞提到過,今天會有罕見的日食,後來一忙就給忘了。隨著天色變暗,不知不覺間起了霧,遠處的地形都看不清了,地麵逐漸變得崎嶇不平,走了半天不見附近有別的車輛,況且霧越來越大了,野地間到處坑坑窪窪,萬一托了底那可是幹瞪眼沒咒念了,我當即要掉轉方向原路返回。

老齊兀自拍著胸脯向我們保證,這一帶他閉著眼都認識,讓我隻管往前開就是了,很快就能繞過收費站回到原來的公路上,已經沒有多遠了。

我說:“問題是沒路了,咱這就是輛破捷達,你總不能把它當成越野車來用,再說周圍霧氣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還能往哪兒走?等會兒翻車掉溝裏你就踏實了。”

其實老齊心裏也是打鼓,他猶豫了一下,同意掉頭折返,指著路讓我往回開,可遠處的霧越來越大,東南西北都快找不著了,在土路中行駛了很遠也沒到頭。我記得這段路不該有這麽長,隻得先停下來辨別方向。

這時麗莎突然招呼我和老齊,有些吃驚地指著車外說:“那邊好像有些東西在動!”

我們順麗莎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荒野間霧氣彌漫,白茫茫的半點兒聲音也沒有,哪有什麽東西會動?

麗莎說:“奇怪,我明明看到有個樣子很嚇人的小孩,在車前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我和老齊認為隻是野地裏鼬鼠之類的動物,不值得大驚小怪,隨即打開車門下去尋找路徑。

那十一月間,荒郊野外中的天氣好生嚴寒,我們中午貪趕路程,還沒顧得上吃飯,肚子裏沒東西墊底,愈發抵不住寒冷。我忍著嗆肺管子的冷舉目打量,隻見土路旁長滿了枯草,荊棘叢中滿目淒涼,不知是個什麽地方,手機也沒了信號。當時我已經有了迷路的不祥之感,隻是根本想象不到,接下來遇到的東西將會是何等恐怖。

飯館

我看時間是下午三點來鍾,常言道“霧急生風”,如果霧來得急,去得必然也快,運氣好的話,過不了多久便會起風,眼下無法可想,唯有捺著性子幹等。

老齊見到周圍霧氣茫茫,同樣無可奈何地說道:“這霧來得真不是時候,我現在也認不清方向了,不過咱們距離公路應該不遠,不妨等霧散了再走……”

我正要同老齊說話,突然發現車前有個模模糊糊的東西,看輪廓像是歪歪斜斜地站著個小孩。隨著霧氣的緩緩流動,那孩子的身形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完全看不清楚。

我和老齊這才知道麗莎沒有看錯,可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地裏,會是誰家的孩子?站立的姿勢為什麽如此詭異?

老齊膽小,臉色發白地說:“娘了個腿兒的,難不成這地方有什麽鬼怪?”

我心想:總不至於大白天見鬼,當即摸了摸揣在懷裏防身的甩棍,大著膽子走過去看個究竟。

這時麗莎也從車上下來,跟我們一同上前察看。三人走近幾步,已然看得真切,那是個斜倒在枯草中的紙皮人,做成了四五歲的童子模樣,塗眉畫眼紅褲子綠襖,神態憨然,好像放了很多年了,已是破損不堪,卻顯得有幾分陰森詭異。

老齊見狀鬆了口氣,罵道:“誰這麽缺德把紙孩子扔到野地裏,想嚇死活人啊!”

麗莎卻沒老齊那麽迷信,但不免有些好奇:“這是不是燒給死人的小鬼?可也沒看見附近有墳地?”

我家祖輩開過道場,對民間一些迷信的風俗和講究略有所聞,識得這紙孩子不是上墳下地時燒的紙人,而是叫“還魂紙”。鄉下有種說法,哪家小孩夭折之後,按其生前形貌做個紙孩子,每年祭日擺到村口,就能把那小鬼從陰間招上來托夢,讓爹娘知道它在底下過得怎麽樣,缺什麽少什麽,幾時能重新投胎。我也隻是聽說過以前有這類風俗,沒想到現如今居然還有人擺“還魂紙”。

老齊和麗莎聽完,都對我十分佩服:“以為小張師傅隻是個開出租車跑活兒的,想不到懂得也這麽多。”

我不願意跟這兩人講以前的經曆,敷衍道:“你們以為黑車好開?做這個行當什麽人遇不上?什麽地方去不到?所以肚子裏都跟雜貨鋪似的。咱沒那三兩三,也不敢上梁山,沒有三把神砂,又怎敢倒反西岐?你們要是早聽我的,也不會在這兒迷了路……”

老齊趕緊向我承認錯誤:“怨我怨我都怨我,等回去我讓你嫂子在家擺一桌,請你跟麗莎吃飯。”

我說:“算了吧,嫂子那身體情況還能下地做飯?咳嗽起來一不留神再把自己的肺咳到鍋裏去,她做的飯誰敢吃啊?”

麗莎對我說道:“不能這麽說話,其實你為人很好,就是嘴皮子太滑。我正好有幾個拿手菜,到時候去老齊家我來做飯好了。”

老齊點頭道:“早聽說麗莎姑娘的手藝不俗,這回我們可有口福了。”又說燒菜的事交給麗莎,他來負責洗碗刷鍋,買魚買肉則要有勞我了。

我心裏頗沒好氣,這也算請我吃飯?不過提到吃飯的事,我們三個人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身上又冷,隻好每人啃了一包餅幹充饑。

這時眼前的霧氣有所減弱,我們依稀看到幾十米開外有大片房舍,儼然是個村子,村頭是個小飯館,不禁喜出望外,立時想到村中吃點兒飯,順便打聽一下路徑。

我看老齊還有幾分遲疑,知道他又在心疼錢了,我向來是寧讓錢吃虧不讓人吃虧,就對他說:“老哥別猶豫了,想吃什麽我請客。”

老齊一邊解釋說:“真不是摳門兒,我是擔心鄉下地方不幹淨,吃完容易拉肚子……”一邊卻急匆匆下了車,直奔著飯館走去。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無奈隻得同麗莎跟了過去。見那村子屋舍齊整古樸,顯得分外沉寂,也不見有人走動,深處偶爾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傳出,才透露出些許活氣。

我們知道鄉下的青壯年大多到外地打工賺錢,村子裏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因此顯得冷冷清清,這種現象十分普遍,因此也沒放在心上。

這村子規模很小,據我目測可能隻有幾十戶人家,房舍呈半弧形分布。走進村頭掛著幌子的那家小飯館,看外屋擺著幾張簡陋的桌子,坐著一個身穿藍布衣服、兩眼無神、表情木訥的村婦。不知是不是水土緣故,這個人的臉部像是枯樹皮一樣全是幹褶。她見有客人來先是一怔,立即在臉上擠出些僵硬的笑容,起身抹桌子搬凳子,忙前忙後地請我們三人落座。

我打量了一下店內的環境,收拾得倒是一塵不染,木門上貼著剝落大半的門神紙畫。屋裏除了這粗手粗腳的村婦,就沒有多餘的人了,角落裏擺著酒甕,後屋門口掛著繡有灶王的簾子,估計裏麵是廚房。此時饑腸轆轆,我顧不上打聽道路,隻想先填飽了肚子再作理會。

麗莎執意不肯讓我破費,想請我和老齊吃飯。老齊是隻要不用自掏腰包,就樂得悶頭不語。我尋思這種鄉下小飯館,三個人敞開了吃能花多少錢?爭來爭去也沒意思,況且這是麗莎會做事,我不能再多說什麽了。但麗莎從沒在這種連菜單都沒有的小館子裏吃過飯,還需要由我來點菜,我隻好對那村婦說:“老板娘,這鬼天氣冷得要命,先給我們燙壺老酒驅驅寒氣,趕緊煮上三碗熱湯麵,多放胡椒麵,還要隻白切肥雞,再把那花膏也似好牛肉,揀大塊的切二斤端上來。”

那村婦說話的聲音,與她臉上的神情一樣生硬,但態度還不錯,告訴我們這裏飯館小客人少,隻能煮麵條,肥雞牛肉之類的都沒預備,酒也早賣沒了,除了麵條,還可以給加盤熟菜。

我們親眼所見就這條件,當然也沒法再提什麽要求,這麽冷的天有碗熱麵條已經不錯了。

那村婦去灶下生火煮麵,我們在飯館裏坐著等候閑談。我要了麗莎帶的地圖冊來看,老齊則吹噓他跑業務經常會吃這種鄉下小館子:“可這家不靈,最好的是那種村鎮上的散酒小店,真是從老遠就能聞著香味,那地方沒有下酒的東西,想要吃的還得到隔壁熟肉店裏買來才行。”

老齊見我對他的話毫無興致,隻顧翻看地圖,就問:“老弟你怎麽了?怎麽進來之後一直顯得心神不寧,那地圖有什麽不對?”

我聞言合上地圖冊,這裏是有些不太對勁兒,地圖上根本找不到這個村子,不禁讓我想起了“繩村”的可怕傳聞,那是一個幾十年前從地圖上消失了的村子。

繩村

地圖上找不到這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其實也不足為奇。我隻不過看到那村婦去後廚燒火煮水,恐怕爐灶還沒有點起來,而老齊又在說些吃喝之事,讓人聽在耳中抵不過腹中饑餓,於是找個話頭講了講“繩村”的事。

老齊和麗莎聽得十分好奇,從來不知道遠郊有個什麽“繩村”,這村名當真古怪,到底有什麽來曆?

我曾聽一起等活兒的老司機說過一個故事。據聞,某地有個大財主,為人樂善好施,從不與人爭執結怨,不過家業太大,養下的奴才眾多,其中難免有個別家奴,借著主子的威風橫行鄉裏。有一次,財主的家奴與某個老農為些小事起了口角,那奴才一貫仗勢欺人,怎會把一個鄉民放在眼裏,說著說著飛起窩心腿,一腳正踹在老農胸口上,把那六十多歲的老漢踹得嘴角流血臥地不起。老農家人為此事鳴官告狀,不想衙門口是最黑的去處,官府也忌憚那個財主在地方上的根基太深,連他的家奴都不敢得罪,所以來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接到老農遞上的狀子之後,從上到下都覺得這官司又沒搞出人命,本來也不算多大個事,於是壓住了來個不理不睬,連問也懶得多問一句。

老農傷得其實並不重,但是咽不下這口惡氣,越想越是憋悶,他自知離死不遠了,把兒子和左鄰右舍都叫到跟前說:“我這把老骨頭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有幾句要緊的話必須給你交代清楚。等我蹬腿閉眼了,你一定別忘了在我棺材上留個窟窿。可恨那財主放縱奴才,實是欺人太甚,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沒地方鳴冤叫屈。不過各位高鄰請給做個見證,我活著報不了仇,死了卻定要從棺材裏出來找他算賬。倘若我兒沒在那棺材上留下洞口,我可就出不來了。所以切記切記,無論如何不能忘記我所囑之事,否則我死了也閉不上眼。”老農的兒子聞言駭異莫名:“人死之後怎麽能從棺材上的窟窿裏出來?”然而對父命不敢有違,就跪到地上賭咒發誓,一定按照老爹的交代,在棺材上鑿個洞。

因為在場的人很多,這番話一傳十十傳百,把十裏八鄉都傳遍了,連財主也在家聽到一些風聲,找來人問清了原委,得知是家奴無理。那財主是個好善積德的員外,怎肯無故結下這陰世之仇?當即親自帶上禮品,登門拜訪老農,並當眾責罰了那個平日裏狗仗人勢的家奴,然後將其掃地出門。老農本來臥床不起氣息奄奄,見財主如此和善,那家奴也受到了應有的責罰,心裏那口悶氣忽然往上一湧,忍不住張開嘴,“哇”地吐出一條怪蛇。那蛇細如筷子,遍體猩紅,圍觀之人無不大驚,忙把怪蛇當場打死,老農的身體也漸漸恢複,能重新下地幹活兒了。那財主事後念及此事不免冷汗直冒,想不到那一股怨恨之氣,居然能借人之血肉變為怪蛇,如果先前一念之差,沒把老農當一回事,那麽此人嗚呼哀哉以後,怪蛇必然會從棺材裏鑽出來找財主報複,那時橫屍斃命的可就是財主自己了。

老齊和麗莎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這件事與“繩村”有什麽關係,怨氣化蛇聽起來雖然稀奇,但也不像真事。

我這個人生來八字犯衝,駭目驚心的事沒少撞上。但是像這個故事,民間傳說的痕跡太重,從古到今含恨而死的人多不可數,卻沒見哪次有怪蛇從死屍肚子裏爬出來。這些鄉間怪談,基本上與《混元盒》《青石山》之類說妖講鬼的野台子戲一個層次。我好歹是沐浴著陽光雨露成長起來的,當然不會相信這種沒憑沒據的民間傳說。

可此事並非憑空捏造,根據當時一家報紙的記者調查,證實那個老農肚子裏的怪蛇,根本不是什麽怨氣所化,而是他養的蟲。這老農不是當地土生土長的鄉民,而是從繩村裏遷居來的,那個繩村是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村子,其祖輩來自門嶺,代代傳下近似養蠱的邪法,不明真相的外人經過這個村子,往往會被村民害死。

老齊和麗莎兩人頓感駭異,問道:“你的意思……這裏就是繩村?”

我說:“那些小報專報道這些聳人聽聞的信息,有很多無良記者為了混稿費,故意捏造前去調查取證的資料和照片,最後來一句‘整個村子因地陷被埋,已經徹底消失’來遮掩,別人再想追究也無從著手了。

“相傳那個每家每戶都養蠱害人的村子,幾十年前因地質災害被埋。不過有時跑長途的司機在野外走錯了路,也常會遇上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子,位置和消失的繩村所在地差不多,因此誰也不敢停下,都是選擇立即掉頭離開,這好比很多學校裏經常出現的‘七個不可思議恐怖傳說’,也是出租車司機們口耳相傳的不可思議傳說之一。”

老齊聽得不解,問道:“老弟你可別嚇唬我們,那個繩村到底有……還是沒有?”

我說:“我是看這小飯館熱湯麵一時半會兒端不上來,說些奇聞給你們解悶兒。那繩村早就陷進了地底,當時地麵裂開一個大洞,整個村子都掉了下去,永不複見天日;現在又是白天,那些被埋在地下慘死的村民,總不可能大白天出來鬧鬼;再說繩村裏還有個很詭異的風俗,每家每戶暗地裏結繩而拜,既是用繩子結成圖案供在家中祭拜,原因一直無人知曉。我進村之後可沒看見有結繩的圖案,所以你們盡管把心放肚子裏,這地方肯定不是繩村,此處距離市區和公路都不太遠,沒什麽可擔心的。”

麗莎說她以前也曾聽過類似的傳聞,某個村子一夜之間陷到了地下。看來此事並非虛妄,今後有機會的話,可以發掘一下相關的素材,爭取做一篇深度報道。畢竟那祭拜繩子的奇風異俗極為罕見,僅僅是這個特點,已然足夠吸引眼球了。她又問我:“那村子裏為何家家戶戶結繩?會不會和村民養蠱的邪術有關?”

我見麗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也想多說幾句,奈何我所知僅限於此。忽然意識到進這小飯館少說也有四五十分鍾了,等了這麽久,那村婦怎麽還沒把麵煮好?

想到這我站起身來,打算到裏屋催促老板娘快些煮麵,誰知道剛要揭那門簾,忽見簾下冒出黑乎乎一個碩大的狗頭,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我們三人看。我沒想到裏屋有這般大的一條黑狗,被它嚇了一跳,驚駭之餘怔在當場作聲不得。我並非怕狗,而是發覺眼前這條黑狗,竟是剛才進到裏屋煮麵的村婦。

黑狗

我並非那種自己嚇唬自己的人,但是看老齊和麗莎的表情也能知道,這兩人跟我冒出來的念頭一樣,覺得從裏屋出來的這隻黑狗,是先前進去煮麵的村婦所變。

那村婦和黑狗的差別當然不小,視力再不好也不至於搞混了,但這條黑狗兩眼空洞,神情木訥,和那村婦幾乎是一模一樣,所以我們三個人都愣在原地,心“怦怦、怦怦”亂跳。

這時黑狗全身從裏屋鑽出來,將門簾揭開了一條縫,可以看見那村婦正蹲在灶前生火,狗子則溜達到外屋,一聲不吭地趴在角落裏,吐著舌頭望著我們。

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暗罵:“真該死,我為什麽會把黑狗看成那村婦了?”

老齊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低聲嘀咕道:“這狗子怎麽長得這麽像老板娘?”

麗莎鬆了口氣,對我和老齊說道:“聽聞家裏養的貓犬等物,與主人相處久了,樣子會變得越來越像主人。”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比如性格懶散之人養的狗,也將慢慢變成一條懶狗。主子會對家畜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所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另外民間有種不太可信的說法,狗不能全身皆黑,因為黑本身是妖邪形,大概全身從頭到尾皆黑的惡狗,本身也讓人感到不祥。

我們胡亂找了些理由勸說自己,可再也不能像剛才那麽泰然自若了,心中一旦有事,就覺得坐立不安。老齊揭開門簾往裏屋看了看,我也伸著脖子往裏瞧,隻見那灶上一口大鍋,周圍堆放的木柴,多已枯腐,那村婦空自忙碌,如何生得著火?又看瓦盆中的麵條也長毛變綠了,傳出一股遮掩不住的發黴味道。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暗想:“這村子裏的小飯館,不知多久沒開過張了,米麵木柴肯定放了很久沒動過,難不成店主自己也不開火做飯?這些人那平日裏都吃什麽為生?莫非是將過往客人放倒了吃人肉?”

我告訴那兩人:“這地方果是有些怪異,煮的麵條絕不能吃,咱趁著天還沒黑趕緊走。”

老齊和麗莎點頭稱是,可已經讓人家下麵了,現在說走就走未免有些不合適。

我摸出五十塊錢放在桌子上:“隻要把錢付過了,吃不吃還不是客人自己說了算?”說罷抬腿便走。

我們前腳剛出門,那黑狗好像是明白過來了,突然竄到門口對著我們放聲狂吠,叫聲聽起來也很是生硬,仿佛喉嚨發僵,與那村婦的說話聲格外相似。

老齊腿肚子打哆嗦,唯恐那黑狗追上來咬,急道:“快走快走,怕是那條狗嫌咱們給錢給得少了,想要趕上來咬。”

我心想:“真是世風日下,連狗子也識得鈔票大小嗎?”於是握著甩棍回頭指向那條黑狗,罵道:“呸,你這條勢利的狗!”

那狗竟然不再追來,隻在門內探出半個身子,兀自朝著我們亂吠。

老齊對我說:“兄弟真有你的,這狗果然欠罵。”

這時麗莎說:“你看,老板娘也跟出來了……”

我再次轉頭一看,正在裏屋生火煮麵的村婦,顯然是聽到黑狗狂叫,也匆匆忙忙跑到門口,一邊喝止黑狗,一邊招呼我們回去吃麵,並說有新鮮的米麵,那陳腐的麵食是從地窖裏取出來準備扔掉的。

我記得有個“板橋三娘子”的故事,那婦人開了個燒餅店,每天夜裏用妖術驅驢磨麵打燒餅,白天接待過往客商,誰要吃了她店中燒餅,夜裏也會變成驢子,被“板橋三娘子”當作牲口賣掉。我們經過的這個村子,縱然不是幾十年前陷入地底的繩村,也必定有些古怪,還是盡早離開為妙,於是再不回頭,同其餘兩人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著奔到車前。

不過我們很快意識到走不了。周圍的霧還很濃,天色將晚,更加看不到路了,隻有這個小村子附近的霧氣比較少,往回開誰都沒把握能找對方向,汽油也所剩不多,一旦迷了路在霧中兜圈子,沒準就要在野地裏過夜。白天還好說,晚上可擋不住那寒威。

大概也是鬼催的,此刻我們的僥幸心理又開始作祟,覺得或許是自己太多心了,即便不願意吃那小飯館裏的湯麵,也能在村子裏借個地方過夜。人家要真是開黑店的,早已追打出來了,這不是也沒出事嗎?過了這村沒有這店,等迷路了再想找地方過夜可就難了,世上畢竟沒有賣後悔藥的……

我們三人合計了幾句,車裏還有幾瓶礦泉水和餅幹,湊合著吃些可以充饑,別吃這村裏的東西也就是了,隻要能找個擋風的地方睡一宿,明天天亮霧散再走也就是了,無奈之下又返回了村頭的小飯館。

我難免有些尷尬,剛才做賊似的跑了,然後又回來,這是什麽意思?隻得找借口告訴那村婦,我們有重要物品忘在車上了,因此急急忙忙地趕去取回來,想借兩間幹淨暖和些的房子住宿。

老板娘見我們去而複返,顯得喜形於色,那黑狗也跟著高興,但臉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怪誕神情,讓人怎麽看怎麽覺得不舒服,也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勁兒。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隻好硬著頭皮跟她去看房間。

村頭這家小飯館後院,是一拉溜三間相連的房屋,老板娘說這三間全是空屋,左邊和中間的都可以住人。我和老齊住了當中一間,麗莎該住左邊一間。老齊看她臉色發白,知道她是不敢一個人住,就說:“咱們也沒外人,不如都在中間這屋住,這也是出於安全起見,我們哥兒倆在地上睡,你到炕上睡,好歹對付一宿,等天亮了立刻走。”麗莎稍微有些猶豫,但很快就點頭同意了。

老板娘把我們引到屋內,又自去忙著燒火煮麵。我們粗略打量了一番,這間屋子並不高,看起來是比較簡陋的民宿,上麵是老式木梁結構,主梁從上房橫穿過去,抬頭便可以瞧見木梁和兩邊的層層檁條,間壁和後牆有紙糊的窗戶,屋內有土炕和整潔的被褥,也是一塵不染。但除了炕桌,幾乎沒有別的家具,兩側的牆壁上,分別鑿穿一個方形孔穴,用於放置油燈,夜裏隻需點上一盞油燈,兩邊的屋子都能取亮,可能是長時間沒有住過人,屋裏也有股子潮濕的黴氣。

我們收拾好了地鋪,老板娘終於端來了三碗湯麵和一大盤熟菜,留下黑狗把門,讓我們吃飽之後盡管安心休息,如果需要熱水熱湯,隨時可以到前屋找她。

我送走老板娘,眼看天色漸黑,村外的霧氣更重了,整個村子寂然無聲。如今再想走都不可能了,剛才也忘了問問那老板娘,這村子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心神不寧地關了屋門,回頭時恰好瞥見房梁邊緣好像有些東西,定睛再看,原來那裏纏著根破舊的麻繩。

怪鼠

老齊和麗莎見我望著屋梁,兩眼直勾勾地不知在看什麽,也跟著抬頭觀望,一看之下,同樣是吃驚不小。

很久以前,有個“繩村”因地陷被埋,徹底從地圖上消失了,據說當地村民有結繩祭拜的怪異習俗,而且家家戶戶都掌握著近似養蠱的邪法,外人途經此地,往往會被村民害死。

我們瞧見屋梁上纏著一團麻繩,理所當然會想到關於“繩村”的可怕傳聞。我們在霧中迷路後遇到的小村子,僅有幾十戶人家,雖然沒有證據表明這裏是“繩村”,但村中確實存在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跡象,讓人感覺十分不安。

麗莎說:“這房屋年代不淺,屋梁會受潮膨脹開裂,纏上麻繩加以固定,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咱們沒必要對此大驚小怪……”

老齊說:“你沒在鄉下住過,不知道這些講究,住家屋梁上不能綁繩子,因為像是上吊用的,太不吉利了。我看即便這地方不是繩村,以前也肯定吊死過什麽人。”

麗莎聞言有些害怕:“要不然……讓老板娘給咱們換間屋?”

老齊想到門口蹲著隻黑狗,要出門去前邊的飯館,必然從那黑狗麵前經過,心裏不免發怵:“這家總共就這麽幾間屋,沒準換得還不如這間呢!咱勉強對付一宿算了,夜裏別讓油燈熄滅,應該不會出什麽事。你們盡管放心,天塌下來,自有我老齊在前頭頂著。”

我尋思如今是沒地方去了,可不搞清楚究竟,夜裏又怎能睡得安穩?便蹬著炕桌夠到屋梁,借著油燈看見梁上果然有些裂痕,都拿鐵箍和麻繩箍住了。那繩子普普通通,也不像有意結成圖案,看來是我們太多心了。

我從炕桌上下來,看了看那村婦送來的湯麵,可能也是油燈昏暗,反正看上去如同三碗灰色的麵疙瘩,也沒有滾燙的熱氣,用手一摸全是溫的。

老齊用筷子撥了撥,抱怨道:“疙瘩湯也比它模樣好些,這種東西也敢叫湯麵?讓人怎麽吃?”

我把那三碗湯麵和一盤熟菜放在牆角,告訴老齊和麗莎凡事小心為上,這村子裏的東西,一律不要碰。

老齊連說:“有理有理,如果這裏真是那個被埋在地下的繩村,那咱們三人很可能是在霧中迷路,無意當中走進陰間了,一旦吃了這村裏冤魂所做的東西,這輩子就別想再回去。”

我看那村婦並不像當年被埋在地下的孤魂野鬼,老齊這層擔心倒是多餘了,隻是聽聞養蠱的人家裏沒有半點兒塵土,這屋子長期空置,卻幹淨得有些可疑,不得不提防那村婦放蠱害人,所以飲食等物一概不能觸碰。

麗莎不解其中緣故,她認為不該把人都往壞處去想,一行三人無非是途經此地,與那村婦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吃飯給飯錢住宿給店錢,為什麽對方還要放蠱害人?

我說:“你這大妞兒不知世情險惡。以前我在南邊聽人講養蠱的邪法,最初發自嶺南酷熱之地,先是收集百蟲,比如蠍子、蜈蚣、蟾蜍、蜥蜴之類,放到同一個通氣的甕中埋於地下,其間各種毒蟲互相吞噬,經過一年之後開啟,最後所剩一蟲為蠱。如果存活下來的是蛇,此蠱即為蛇蠱,如果是蠍則為蠍蠱。誰要是養了蠱不把它放出去害人,那蠱便會反噬其主,故此這些養蠱的人家,很多是被迫放蠱害人,若想活命隻能不斷害人,否則自身將會死得慘不堪言。後來從中衍生出的分支眾多,根據各地水土不同,蠱的種類以及生克之法也大有區別,這些個旁門左道裏的東西,不能用常理判斷。”

根據道聽途說來的消息,那個被埋在地下永不複見天日的“繩村”,村內民眾多以此類邪術害人性命,那村子雖然消失了,但是近些年偶爾還會有人見到,因此一直有鬧鬼的傳言。

我無法確認這霧中的村子,是不是充滿了冤魂惡鬼的“繩村”,在屋裏跟老齊和麗莎商量了幾句,腦海中有一個大膽的念頭浮現出來,想到村子裏走一圈看看究竟。前門雖有那條黑狗守著出不去,但可以從後窗鑽出去。

我不管那兩人是否同意,趁著天色還沒有全黑,揣上甩棍從後窗爬出屋子。看那村中房屋大半隱在濃霧當中,附近沒有半個人影。我給自己壯了壯膽子,輕手輕腳走到一戶人家門前,從門縫中向內張望,見到有幾個村民模模糊糊的身形,正在霧中進出走動。

我見村裏一切如常,先把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多半,估計因為霧大,村民都躲在家裏不出門了,為了少生事端,我也不敢多做窺探。又往村子裏麵走了走。這村子很小,不過幾十戶人家,各家各戶的房屋距離緊湊,很快便由村中的道路走到了盡頭。這時村屋中大多點起了油燈,而盡頭的最大的一座房屋,我猜測那是村長之類有地位的人家。屋子裏麵依然黑著,似乎沒人居住。屋前空地的古井上搭有架子,以粗繩懸吊著一口大銅鍾,大小能罩進去兩三個人,形製十分古老,鑄有獸紋為飾,風吹雨淋的年頭太多了,磨損得較為嚴重。

我心想:懸掛在村子裏的銅鍾,可能是用於報時或召集村民。以前看那些老的國產戰爭電影,多有此類情形,村裏一敲鍾便是集合民兵去打鬼子了。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實物,很想過去敲兩下試試,但銅鍾一響,肯定會驚動村民惹來麻煩,又恐出來的時間太久,讓老齊和麗莎替我擔心,所以隻是匆匆看了幾眼。隨後從原路返回村頭,仍舊打那紙糊的窗戶爬進去,把在村中所見對那兩人說了一遍,當然免不了加些作料,主要是突出我藝高人膽大,膽大藝更高,這才敢飛簷走壁夜探荒村。

我們帶了幾包餅幹和少量礦泉水,三人胡亂吃了幾塊充饑,然後找根棍子頂住門,讓麗莎睡在炕上,我和老齊一人頭東一人頭西躺到地鋪上。屋裏隻有壁上的油燈照明,時間才六點來鍾,外麵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屋裏更為寂靜,我和衣而臥,同其餘兩人低聲聊了幾句。由於旅途疲勞,老齊很快便鼾聲大作,不久之後麗莎也睡著了,我卻翻來覆去難以成眠。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胸前爬動,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屋內一燈如豆,就見一隻長著怪臉的油蹄老鼠,從我的被子上緩緩爬了過來。這隻老鼠滿身黑毛,居然長著一張怪異的人臉,看麵目活似這小飯館裏的老板娘所變,它無聲無息地爬到我麵前,好像要訴說什麽秘密。

隔壁

我眼睜睜看著那長著人臉的老鼠,從被子上一直爬到我麵前,全身都被恐怖占據,心中雖是萬分驚駭,卻連手指都動不了,喉嚨和舌頭也跟著發僵,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那老鼠的怪臉,很快與我近得幾乎貼在一起了,鼠身黑毛在昏暗的油燈下曆曆可見。我更是心驚,拚命想掙紮起身或是叫醒旁邊的老齊,但如同被噩夢魘住,苦於動彈不得,隻好瞪眼盯著那老鼠。

這時那怪鼠作勢張嘴,我以為它要口吐人言,可看到對方嘴中的兩顆大牙,頓時感到事情不妙。鼠牙乃是不斷生長,如果不啃噬東西磨牙,長牙就會戳穿它們自己的腦袋,看情形這老鼠是打算啃我臉上的皮肉!

我全身緊繃,又急又怕,在那怪鼠咬過來的一瞬間,猛地發出一聲喊叫,立時揮著手從地鋪上坐了起來,就見一隻老鼠“嗖”地逃到牆角,從壁下的洞穴裏溜走不見了。

老齊和麗莎兩個人,也被我這一聲喊給驚醒了,忙問:“出什麽事了?”

此刻我身上都讓冷汗浸透了,等緩過神來,把剛才發現有隻長了人臉的怪鼠,在我麵前作勢欲咬的事,原原本本對老齊和麗莎說了。最可怕的是那隻老鼠,麵容居然和村中小飯館的老板娘一模一樣,莫非那村婦是個擅會變化的妖魔?

老齊一邊給自己的胸口順氣,一邊對我說道:“哎喲老弟,從沒聽過老鼠長出人臉,哪有這麽邪性的事?你是不是做噩夢了?老哥我這膽子……那是耗子尾巴長瘡——有能也不多,可經不住你這麽嚇唬……”

麗莎驚醒之時,也看到了那隻老鼠逃進牆角洞穴的一幕。她見這屋中有鼠,覺得比鬧鬼還要可怕,再也不敢睡覺了,但對我所言之事,卻並不相信。她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睡著之後對身邊發生的事也存在感知,倘若家中水龍頭沒擰緊,聽到那斷斷續續的滴水聲,多半會做遇到洪水的噩夢。你才見過飯館中的老板娘不久,夜裏睡著之後,發覺有老鼠爬到身邊,在半夢半醒之間,免不了會夢到長著人臉的怪鼠來咬你。”

此事還有另一種可能,不知為什麽,門口那條黑狗的神態舉止,與小飯館裏的村婦如出一轍,甚至讓人覺得黑狗是那村婦所變。而出現在屋裏的老鼠,是否也與那村婦和黑狗一樣,同樣有種難以形容的妖邪氣息?

我見這個村子裏怪事迭出,絕不是巧合,如今再找什麽平安無事的理由,那便是自欺欺人了。看來是我們迷路之後,走進了早已消失在幾十年前的“繩村”,接下來一定會發生更加難以置信的事情,留下來住宿也許有危險。然而天色已黑,四周霧氣又大,門口還有那條黑狗守著,根本不可能逃出村子,實在是進退兩難。

我心中接連轉了幾個念頭,也是無法可想,隻好對老齊說:“既然暫時無法離開,唯有先留在屋裏,把門用木棍死死頂住,不等天亮霧散,誰在外叫門也不給開。”說完捧起油燈,把頂門的杠子和木閂重新檢查了一遍。

老齊見狀說道:“咱們是不是太緊張了?村裏要真有什麽鬼怪,早把咱們仨當點心吃了,哪還等得到現在?這漫漫長夜最是難熬,不如接著睡上一會兒……”說著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隨後就想躺下睡覺。

這時麗莎聽到隔壁屋中有細微響動傳來,低聲驚呼道:“小張師傅,還有老鼠!”

我一時走神,沒留意到隔壁有動靜,以為是她聽錯了,便隨口說道:“有幾隻老鼠倒沒什麽,可以把老齊那兩隻汗腳上的臭襪子扒下來,塞到牆壁下的縫隙裏,那些老鼠就過不來了。”

老齊平時很懂得體諒別人,知道自己有汗腳,因此衣服和鞋子都沒脫,直接蓋了被躺在地鋪上,聽到我說的話,閉著眼嘟囔道:“隻怕咱這襪子嗆不死老鼠,卻把你們兩個都嗆壞了。”

此刻萬籟俱寂,我正打算同老齊說話,要想個法子阻止鼠輩進屋騷擾,忽聽旁邊那間屋裏發出“吱扭、吱扭”的怪響。雖然隔著牆壁聽不真切,但的確是有些動靜,也不像鼠輩觸物之聲。那聲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夜深人靜之際聽在耳中,讓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我暗自奇怪:“村頭飯館前後兩進,中間隔著個小院,後麵並排三間長屋,皆是無人居住。經營飯館的村婦隻說左邊和中間兩間可以住人,既然右邊那間也是空屋,為什麽不能住人?是不是那屋裏有什麽東西?”

這三間房屋原本貫通,當中砌了兩道牆壁間隔開來,壁上鑿有窗口般的窟窿,周圍被油燈熏得黢黑,大小剛好能鑽過腦袋,所以兩邊的屋子裏有什麽響動,我們在這兒也能聽到聲音。老齊同樣聽到動靜從地鋪上坐起,這次睡意徹底沒了,滿臉疑惑地問道:“那是什麽聲音……隔壁不是沒人嗎?”

右邊那間也是沒人住的空屋,同樣打著半截土炕,幾乎占去了房屋的一半。一盞昏暗的油燈擺在洞中,所謂燈下黑,牆底下和土炕遠端,都是照不到的死角,即便托著把腦袋探過去,也是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到,而那若有若無的怪聲,正是從土炕下的角落裏傳來。

我經常在晚上跑車,身邊一直備著個便攜手電筒,當即摸出來打開,對著隔壁漆黑的角落照過去,隻見屋子裏有個小孩的背影輪廓,正坐在牆角的木頭板凳上。

老齊和麗莎忍不住好奇,跟我擠在牆邊一同窺視,而隔壁屋中的那個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手電筒的光束,突然在黑暗中轉過臉來。

我們三人不看則可,麵對麵隻看這一眼,嚇得心髒幾乎從嘴裏跳出來。因為那孩子肥頭方麵,塗著腮紅也遮掩不住死人般蒼白的臉色,長相穿著與擺在村前招鬼的紙人是一模一樣。

孩子

我們之前在村前野地裏,看到一個紙紮的孩童,鄉下風俗迷信,稱此為“還魂紙”。人生在世,免不了生老病死,唯獨小孩夭折最令爹娘痛心。以前有這麽個習俗,如果誰家的孩子意外死掉,爹娘舍不得這個小孩,不知那孩子在陰間過得怎樣,幾時能再投胎,便將此子生前模樣糊成紙人,寫好生辰八字,等忌日那天擺在村口,招那小鬼回來托夢。

村前那個紙人形態惟妙惟肖,雖然僅是紙糊彩繪,但做得極為生動傳神,我們一看隔壁屋的這個孩子,竟似那“還魂紙”活轉過來一般,不禁毛發森豎,心跳驟然加劇。

我想這件事其實很簡單,這小鬼應該是老板娘家的孩子,大概很早之前夭折,老板娘按舊時風俗紮了“還魂紙”,把小鬼從下麵招了上來,而隔壁這間空屋,多半是小鬼在世時住過的地方,隻是深更半夜看見鬼,讓人如何不怕?

那孩子轉過臉來,被電筒光束一照,有形無影,臉色猶如白紙,神情愁慘無邊。所謂“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那小鬼發現我們在隔壁看它,也受了很大的驚嚇,在手電筒搖動不定的光束中,身形迅速變得模糊,轉眼消失不見了。

我們三人呆若木雞,半晌才緩過神來,拿手電筒照遍了對麵空屋的各個角落,再也不見那小孩的蹤跡。

老齊駭然道:“屋裏有耗子還能湊合住,但居然有鬼,這兒可不能再住了。咱們快走……”他說著話抬腿便走,可忽然想起些什麽,把觸到頂門木杠的手又縮了回來,頓足叫道:“大大的糟糕,那條黑狗還在門口守著,那廝早看咱不順眼了,隻怕一開門便會撲上來咬人!”

麗莎怕上心頭,可還有僥幸之念。正如老齊先前所言,如果村子裏真有鬼怪,一行人早該遭遇不測了,如今不是一直安然無恙嗎?這屋子裏的鬼,也隻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它看到隔壁有外人,便受到驚嚇消失不見了,總不能就此認為那村婦意圖害人。

我對麗莎說:“此事確實蹊蹺,前門走不了可以翻窗出去。但正值深夜,外麵的霧又大,即便逃出村子,也未必找得到路,現在沒別的法子,隻能守在屋裏堅持到天亮,天亮之後咱們才能安全,如今就看能否撐到那個時候了。”

麗莎點了點頭,看時間很快要到零點了,預計再過五六個小時便會雞鳴破曉。

我知道這幾個小時一定會極其漫長,如果稍有差錯,就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了。

老齊焦急地說:“真恨不得把表上的時間撥快些……”他大概相信吸煙可以讓人鎮定,摸著口袋裏的香煙和打火機,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支叼在嘴裏,由於緊張過度,手中所拿的打火機接連幾次都打不出火。

我的香煙在路上已經抽完了,找老齊要老齊說也抽完了,沒想到這家夥還存著一包,我說:“真沒見過你這麽雞賊的,知不知道抽煙不發圈,死了沒人抬?”說完拿過煙和打火機,給老齊點上了火。

等我想給自己嘴上那支香煙點火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鍾聲,沉悶的鳴響潮水般反複回**,撕破了村中的死寂,不知是誰在撞那口大銅鍾,又為何在深夜撞響?

老齊聽得心驚:“深更半夜的……誰在那兒撞喪?”

麗莎看看手腕上的表,吃驚地說:“時間剛好是十二點。”

我稍稍一怔,點上煙對身邊兩人說道:“恐怕這村子裏要出大事了,記住無論誰叫門都不能開……”

這話說出去還沒落地,忽聽有人用力叩門,發出“砰、砰、砰”的巨響,聽得我們三人心驚肉跳,果然是怕什麽來什麽。

我心想:這是夜半鬼上門,硬著頭皮應道:“敲錯門了,我們這屋沒人要按摩!”

屋外卻無人搭話,緊接著又有個東西在用力推門,那頂門的棍子是多半截扁擔,足有鵝蛋般粗細,外麵推門的力道雖大,卻推不開房門,隻是撞門之力越來越強,每次撞到門上,便震得屋瓦跟隨搖顫。

我心中駭異無比,這是何等的怪力?突然想到那村婦和黑狗白天不能離開小飯館,其餘的村民也都躲在家中不出,難不成村裏的人都是些怪物,白天一切如常,深夜時分才變回原形四處活動?

我唯恐那扁擔受不住力,招呼麗莎和老齊去搬炕桌頂門,可老齊嚇得驚慌失措,擔心外麵的東西隨時會破門而入,早已抱著腦袋縮到了牆邊。

我一眼瞥見,心說不好,隻顧著屋門,忘了還有窗子。鄉下那紙糊的窗戶根本不結實,一撞即開。我急忙示意麗莎別用桌子擋門了,先堵窗子要緊。不過為時已晚,還沒等我們過去,油燈光下隻見窗外伸進一隻大手,抓住縮在牆下的老齊向外拽去。

老齊大驚,雖然衣服後襟被扯去一大塊,但是總算連滾帶爬掙脫開來,他麵無人色,嘴裏隻叫得一聲苦。

我是人急拚命,尋思屋外既然都是些村民,憑我的手段未必對付不了,當即拽出甩棍,作勢虛劈,告訴麗莎和老齊:“別慌,想當初哥們兒混社會的時候,一個人滾他仨倆的也沒問題,今天大不了咱就跟這村裏的人玩玩探索與發現,看看是他們的腦殼硬,還是我手中這根甩棍硬。”

我本意是守住後窗,等有哪個村民爬進來,便用甩棍猛砸對方腦殼,可透過被拽掉的窗框向外一張,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屋外黑壓壓擠著許多人,那些村民不分男女,皆是臉如枯樹,一言不發,麵容雖不相同,但與飯館裏的老板娘和黑狗一樣,目光裏帶著一股無法形容的邪氣,口鼻中帶著瘀血。好像這整個村子裏的人和狗,以及一切有生之物,皆是可以行動的僵屍,身體又被同一個不知為何物的東西所占據,讓人有種麵容相同的錯覺。其中一個村民手上被木窗碎片戳穿,兀自渾然不覺,隻顧著爭相爬進屋來。

我望了望手中的短棍,自知今夜遇上的東西,絕非人力所能抗衡,有點兒尷尬地對老齊和麗莎道:“剛才那些話……你們就當我沒說。”

老齊聽我這麽說,知道大勢已去,臉上寫滿了絕望。他見那許多村民都如僵屍一般,估計這屋子守不住了,而房前屋後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直急得團團亂轉,奈何無處可逃。

古井

自古有這幾般——“饑不擇食、貧不擇妻、慌不擇路”。我們三個人困在屋裏走投無路,正應了後者,惶急之際,隻好先把桌子抬到炕上,豎起來撐著牆增加高度,然後借此攀至木梁,又揭開屋瓦上了屋頂。

夜涼如水,我們身上止不住打了個寒戰,趴在屋頂居高臨下看去,就見屋門已被撞開,幾個僵屍般的村民擁了進來,小飯館裏的村婦和那條大黑狗也在其中,正由土炕上往屋頂攀爬。

老齊體如篩糠,抖著手顫聲道:“完了完了,沒地方逃了,我這麽一死,我老婆肯定要改嫁,給我那娃找個後爹,可憐我那細娃,恁地命苦……”

我強作鎮定,一邊揭起屋瓦向底下的村民亂打,一邊說:“老齊你是不是嚇蒙了?我嫂子有哮喘常年臥床不起,她倒是想改嫁,問題是誰要她呀?你得好好活著,才能回去照顧她。”

我看屋子下方霧氣彌漫,隱隱約約有許多村民聚集而來,心知跳下去死得更快,但身陷絕境,困在屋頂上也支撐不了幾時,心說:“罷了,想不到我是死在此地。”

這時麗莎發現屋頂有一架長梯,就是鄉下上房鋪草用的那種梯子。我們好比身在茫茫大海,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看這村中房屋間距很近,便將梯子伸到鄰近的對麵屋頂,手足並使,一個接一個從上邊爬過去。借助梯子接連爬過幾處屋頂。驀地一抬眼,麵前赫然是村中最大的那座房屋,黑沉沉的輪廓在霧中半隱半現。

我心想:這可不妙,再往前已經沒有別的房屋了,而那些僵屍般的村民越追越近,無奈隻得用梯子下了屋頂。

我們不敢進那座大屋躲藏,心慌腳急,隻顧往沒人的地方亂走,感覺周圍霧蒙蒙的格外空曠。我先前曾來這裏看過,依稀記得是片空地,正對著村屋有口古井,井是下水。在風水一說上不能正對屋門,因為這是比較犯忌諱的,會把財氣衝掉。這村子雖然不大,但形勢布局完全不合常理,若非是那個家家戶戶都會邪術的“繩村”,又怎會有如此怪異的布置?

我暗罵自己太大意了,早些發現也不至落到這般地步。據聞“繩村”養蠱害人,這整個村子裏的人白天躲在家裏不出,言談舉止和常人沒什麽兩樣,夜晚則變為僵屍,是不是與養蠱之事有關?看來村中一定發生過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村民才會變成這般模樣,可“繩村”不是早被埋到地底了嗎?

我腦子裏一個接一個的疑問紛至遝來,一路跟著那兩人落荒而走,但四周已被僵屍圍住,三轉兩繞,又到了懸掛銅鍾的古井近前。

這次離得更近,看那尊大銅鍾正懸掛在井口上方,帶有浮雕的石砌井欄,已被磨得十分光滑,顯然也是年深歲久。那銅鍾裏麵是個木槌,綁著碗口粗細的繩子垂向井底,井中深不可測。我探身往下一看,有種對黑暗的恐懼沁入內心。

麗莎又驚又怕,急得落下淚來。老齊對她說:“如今哭出大天來也沒用,隻好下到井裏躲一躲了……”說罷拽著麗莎的手便走。

我們三個人此時是逃生不避路,顧不上再多想什麽。我嘴裏銜住電筒照明,當先攀著繩索溜下井底,老齊和麗莎也急急忙忙跟了下來。

這井中上窄下闊,下方極是深邃,裏麵黑咕隆咚不見一物,其中有股死魚般的濃重惡臭,嗆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這時跟在最後的麗莎,也下到了井底的洞穴,由於她沒有手電筒,看不到周圍的情形,腳下被一團繩子纏住,黑暗中怎麽也掙脫不開。

我聽到聲響,把手電筒的光束撥轉過來給她照明,卻是地上一具枯骨。

地洞裏漆黑陰森,麗莎又看到這一地枯骨,如被蛇蠍所蜇,嚇得驚呼一聲急向後躲,被枯骨絆倒。

我和老齊忙把麗莎扶起來,見她頭部黏糊糊的全是鮮血,估計是撞到了石塊上,也不知傷得輕重,趕緊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檢查。

此時麗莎驚魂稍定,說這不是她的血,隻是在地上蹭到的。這井底的洞穴會是什麽地方?怎麽有這麽多屍骨?

我們三人想到這一層,皆是悚然動容,莫非這村中古井裏屍骸,都是被村民拋落至此?看這許多枯骨,竟沒有一具是完整的,不像是從高處跌下所致,倒像是讓某個怪物吃完吐出來的……

我抬頭望向上方,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洞口,頭頂更沒有任何聲響,到處充斥著沉寂死亡的氣息。那些僵屍般的村民,也沒有繼續追下來,似乎隻是要把我們逼到這個洞穴裏,這個大洞裏除了散落的無數枯骨,究竟還有什麽存在?

我越想越是不安,尋思此處不宜久留,該看看周圍有沒有出口可以離開,當即同麗莎和老齊站起身,一步一挪,摸索著尋覓道路。忽覺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發出,聽動靜來的也不是一兩個人。

我不敢怠慢,急忙舉起手電筒循聲照去,赫然照到數步開外有個長發遮麵的女子,看不清臉上容貌,似乎全身**一絲不掛,隻她一個人從後而來,我卻覺得像是有好幾個人在走動,心知其中定然有些古怪,當即大著膽子喝問:“你是誰?”

地陷

那女人披頭散發,手電筒照在她臉上,隻能看見漆黑蓬亂的長發,同時聽到對方嘴裏發出“咕咕嘎嘎”的怪響。

我和老齊、麗莎三人愈發心驚,繩村下的地洞千年不見天日,地上到處都是死人骨頭,突然出現的這個女子,肯定不是被村民扔進古井的幸存者。另外她身上有股難以形容的妖邪之氣,與我們先前見過的村民、黑狗、老鼠完全相同,也許那些僵屍般的村民,正是把途經此地的行人,扔到古井裏讓這個女人吃掉。

我以前聽說過一些有關“繩村”的傳聞,此後也特意打聽了這方麵的事,加上那段親身經曆,事後也不難推測出遭遇到了什麽情況。估計我們三人那時在霧中迷路,無意中進到了早已消失多年的“繩村”。

久而久之,村民們不再從事耕種田地,隻通過放蠱害死過往客商,謀取財貨為生。至於“繩村”裏結繩祭拜的根源,則來自村中這口枯井下的地洞。相傳上古時有伏羲、女媧兩位神祇,皆是人首蛇身,女媧煉石補天、捏土造人,伏羲參透陰陽畫出八卦。也有人認為八卦是古人根據蜘蛛結網畫出的圖案,結繩即是結網,結繩祭拜的風俗,實際上是拜蜘蛛神。繩村地下有個大洞,年代比這個村子還要古老無數倍,祖輩遺訓不準任何人接近地洞,村民謹守祖訓,誰也不敢到那地洞裏去,隻按時扔下活物獻祭。

據說“繩村”的村長,向來由最大一族的家主擔當,最後一任村長是個女子,她為了服眾竟冒險觸犯禁忌,偷著在地洞裏埋下一口大甕,裏麵裝有千餘怪蟲,妄圖借著洞中積鬱的陰氣養出邪蠱。經過一年之後,她下到洞裏取蠱,不料卻遭甕中之蠱反噬,從此再沒出來,變成了一個躲在地洞裏晝伏夜動的怪物。滿村人畜盡受其害,猶如落在網裏受其控製的傀儡,因此看上去都長得一樣。村民們白天不能離開家門半步,夜裏才能在村中活動,把往來之人扔到井中,供那怪物活生生地吃掉。這整個村子就像一張大網,一切都有充滿怨念的絲線連接,洞中那怪物則是結網的惡魔,潛伏在黑暗處等待著吞噬落網之人。

我們在村口見到的還魂紙,是“繩村”小飯館老板娘的孩子夭折,放置在村口招小鬼的東西。這孩子死的時候,村民還沒被地洞裏的怪物控製,所以每天夜裏小鬼都要回家。此後其母變成了走屍般的傀儡,再也沒人將還魂紙燒化,致使它許多年來一直無法投胎托生。

這些情況都是我事後推想,當時卻完全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在地洞裏赫然見到一個黑發遮麵的女子,還當是撞見鬼了,情知不妙,腦子裏頓時隻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腳底下抹油——趕緊開溜。可慌亂中看不清路,跟其餘兩人撞在了一起,撲作一團滾倒在地。

我罵了一聲,剛剛站起身形,忽覺眼前黑影一晃,原來那女子已經跟了過來。我一時血往上湧,想起手中還握著甩棍,便狠狠照對方被長發遮蓋的臉上打去。可從側麵的黑暗中伸出兩隻手來,把我的腕子緊緊攥住,跟著另一條臂膀一麻,也被一隻大手揪住,骨頭像是要被捏斷了,疼得我眼前一陣發黑,電筒和短棍全都掉落在地。

我看一旁的老齊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又苦於掙脫不開無法反抗,絕望之餘隻好閉目等死。老齊平時膽小怯懦,卻是出於生活所迫,凡事謹小慎微,也隻是為了保住飯碗,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他一人養活,畢竟他這歲數,倘若下崗或出了什麽意外,不可能再從頭來過。這時他見到我和麗莎麵臨絕境,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勇氣,跑到那女子背後,發聲喊將其攔腰抱住。

不料那長發遮麵的女子,腦袋忽然轉過一百八十度,與身後的老齊臉對著臉,滿頭黑發撥在兩旁,露出生有六隻陰森綠眼的怪臉,張開黑洞洞的大嘴,當麵一口咬來。

老齊駭得呆了,讓那蜘蛛女一口咬在臉頰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咕嘟、咕嘟”往外冒血,疼得老齊哇哇亂叫。

那怪物見了鮮血更為饑渴,伸手去抓老齊。我趁機掙脫出來,推開麗莎,揪住那怪物的長發舍命向後扯動,手邊觸到一條從井上垂下來的長繩,可能是這蜘蛛女般的怪物深夜裏拽動繩索,使井口的銅鍾發出鳴響,催促村民把活人扔進洞中。

我在那個時候也是急紅了眼,順手拽過繩子繞到那女子脖頸上。對方被粗繩纏住,四隻手都想解開繩子,但那繩子纏死了,越掙紮纏得越緊,一時顧不上身邊的三個活人了。

我們三人個個麵如土色,撿起落在地上的手電筒,連滾帶爬地向後躲避。就聽高處轟鳴聲不絕,那怪物用力過大,扯斷了繩索,使懸在井口的銅鍾掉落下來,將其迎頭砸個正著,整個身子都被銅鍾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幾條胳膊伸在外麵,兀自抽搐不絕。

我們在不遠處用手電筒照到這一幕,皆是駭然欲死,耳朵似乎也被銅鍾落在洞底的巨響震壞了,腦袋裏嗡鳴回**不止,遍體麻酥。也許是這尊千年青銅鍾,砸落在地洞裏造成聲波反複激**,震裂了地脈的緣故,地麵從中裂開,整個村子同時陷進地底。

這村子幾乎是整體沉進了地洞,四周煙塵陡起,房舍多有損毀,那些沒被壓住的村民和惡狗,失魂落魄地走屍般到處徘徊,對眼前之事視若無睹。

我們在洞底未受損傷。我心知再不抓緊時機逃命,就要跟這村子一同被活埋了,也顧不上身上傷痛,同那兩人蹬著屋頂爬上地麵。好在還記得方位,在大霧中逃了一陣,已離停車的位置不遠,感覺身後大地發出震顫,開裂處在緩緩合攏。民間自古有“地縮、地長”之說,比如一條山脈上有三座山峰,當中那座因地裂下陷,兩旁的山峰接在了一起,謂之地陷;地長是指兩座相鄰的山峰,當中突然冒出一座大山,將兩峰隔斷。

老齊捂著臉上流血的傷口,目瞪口呆地望著車外。我和麗莎也茫然不知所措,恍若隔世一般。末日般的日食景象讓我有種錯覺,日輪猶如前生出一個黑洞,某些無比巨大的神或魔,透過那黑洞窺探著人間,轉眼間又一切平複如初。

恐怕誰也解釋不了我們之前的遭遇,那個被惡魔占據的“繩村”,早在幾十年前就因地陷被埋,我們今時今日,怎麽可能還會見到那個村子,並在村中過夜遇險?是進入了被扭曲的時間隧道,直接經曆了村子陷入地底的過程?還是那村中冤魂不散,化為厲鬼作祟,所見一切皆是近似海市蜃樓般的噩夢?這些事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我隻知道這次不可思議的恐怖經曆,很可能與當天發生的日食有關。

我在藥鋪古屋中給眾人說了這段故事,看來效果還是不錯,時值深夜,屋外又下著大雨,更加襯托了詭異氣氛,足以使聽者動容,聞者心驚,拿臭魚的話來形容——夠十五個人回味半個月的。

不過陸雅楠似乎特別喜歡刨根問底,總是追問:後來怎樣?那村子裏的銅鍾是哪兒來的?地洞裏的女子到底變成了什麽怪物?又是如何把整個村子的人和家畜,都變成行屍的?麗莎和老齊後來又怎麽樣了?

我說:“這位同學,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如果周圍聽眾不願意追問後來怎樣,我講起來實在提不起興致,可你這麽死心眼兒地問個沒完,那我也無從解釋。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必然留有讓人回味想象的廣闊空間,都說透了還有什麽意思?你問老齊和麗莎這兩個人,可以告訴你。在我們回去之後,老齊治好了傷,可臉上留下很大一塊傷疤,麗莎因受驚過度,也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我們至今還保持著聯係。隻是不久之後,麗莎調動到深圳工作,我跟她很少有見麵的機會了,沒辦法進一步發展關係。而我也不敢再開黑出租跑活兒了。這些家常事不鹹不淡,又有什麽好說的?

“至於那繩村裏的邪法妖術,我是完全不懂。我要懂我早就跟著練了,還用得著混社會嗎?我隻是作為一個親曆者,從我個人角度出發,給大夥講述日食那天的遭遇,卻沒有能看透一切的佛眼,再多說隻能跟臭魚一樣胡編了。”

我說:“愛信不信,反正剛才是你們非讓我講的。”

阿豪說:“繩村的事我也有所耳聞,那個村子確實因為地陷而消失了,此外還有關鍵的一點,你們可能都不清楚。”

我說:“繩村的傳聞很多,我聽到的也是有限,阿豪你莫非還知道些什麽?”

阿豪說:“繩村雖然地處曠野,但那一帶屬於門嶺餘脈,門嶺深山的怪事最多。以前有不少進山的調查團和考古隊,進去後都再也沒出來。日食那一瞬間發生什麽事都有可能,我相信你們是在日食過程中,誤入了消失前夜的繩村,如果當時沒逃出來,那就與繩村裏的村民一同被活埋在地下了,也當真命大得可以。”

我聽了阿豪這番話,隱隱覺得不安,心說:“我們這幾個人此時途經門嶺,被暴雨困在一座古屋裏,可別碰上什麽要命的東西才好。”

這時臭魚又在沒話找話,攛掇雅楠也講個段子。

陸雅楠說:“藤明月是江南名門望族之後,她家祖輩留下來的奇聞軼事極多,強過你們三人的段子十倍,何不請她給咱們說個故事?”

臭魚和阿豪連連稱好,我卻覺得陸雅楠這話帶刺兒,就你們是陽春白雪,我們弟兄全是下裏巴人?

藤明月倒也大方,說:“好吧,我講一則藤家祖輩在明末亂世的奇遇,同樣與門嶺有關……”

我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不想去聽藤明月講的故事,隻是坐在那閉目假寐,但屋內眾人的對話,還是一字一句鑽進了我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