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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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李乘風的預感是正確的。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個人死掉了。

依然還是投詩的文士,依然是自小生長在柳鎮的讀書人,就是上次眼圈發紅、抓住李乘風不鬆手的那位。

此人叫趙州,和趙德誌是同鄉也是同學,甚至還是很親近的親戚——兩人的父親乃是親兄弟。

他們兩人大約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一直分外親厚,卻沒想到連死都是前後腳,死狀也是一模一樣。

白日柳文莊出了事兒,趙州肯定不會再去柳文莊投詩。趙德誌才去世,他也沒有和友人相約喝茶飲酒,就這麽好好地待在家中,睡在自己的房間內。第二天,給他們家送菜的老板上門,才發現滿床是血,趙州躺在床褥中間,瞪大了眼睛,臉上還濺了一些自己的熱血和碎肉。

同樣,心髒也不見了。

不僅如此,整個趙宅的牆壁上、房間裏,都是血跡。

趙州家的人一夜之間被全部殺死,連門房的老兩口都沒有放過。

而且趙州家的情況和柳文莊也是一樣,門被什麽東西完全撞開、破碎,一路蜿蜒的、打破東西的痕跡,都顯示了有個大家夥,就這麽毫無遮掩、一路橫衝直撞地進入了趙宅,然後活活絞殺了趙州和趙州的父母,吃了他們的心髒和皮肉,最後把趙宅之人全部殺死……可能它的毒牙上還沾著趙家人的鮮血,可它就這麽順利地、大搖大擺地成功離開了。

趙州家雖然算獨門獨院,但是院子並不是太大,若是真出了命案,吼叫起來,應該是整條街都能聽到的。

沒有一個人聽到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整條街的人都睡得很好,直到第二天起床,人們才發現趙宅大門碎了一地,趙家的人都慘死在內,這才匆匆報了官。

小小柳鎮居然連續出現兩起殺人案,其中一起還是滅門,頓時整個鎮子都沸騰了,去茶館喝茶的人最近說起的唯一話題,就是最近這兩起命案。

“聽說縣令大人查了一下,發現死者趙德誌和趙州,都是當年和柳大老爺一起回鄉的一位好友的孫子。”

“我也聽說了,就是那個離家去打仗,回來時雖然瘸了腿,卻帶了整整三馬車東西的趙大得啊!”茶館裏麵,人們喝著茶叨嗑,麵色發光地交換著自己所知的信息。若是聽到旁桌的人似乎知道得更多,人們就這麽順勢湊上去,也不管認識不認識,總之能聊到一起就成。

而他們聊的趙大得,在這柳鎮一帶,還頗為有名。

頭兩個人剛開了腔,旁邊就有人拿著自己的茶壺坐了過去,招呼小二把自己的瓜子擺來這桌,挑著眉神秘兮兮地說:“趙大得啊?我知道啊,就是那個回來之後馬上買房置地的。據說他家三個丫頭,每個出嫁都帶了一千兩白銀!一千兩啊!”

“什麽?一個丫頭帶這麽多出去,三個豈不是三千兩,那他的兒子怎麽可能答應?”旁邊那剛剛說話的人似乎不太相信。

“有啥不答應的,趙大得那兩個兒子,在趙大得和他婆娘去了之後分的家,家裏田地莊子什麽的就不說了,那都是麵上的東西,據說啊……光是老二從家裏搬出去的三成東西,就拖了十幾車……”那後來之人顯然對趙大得家知之甚詳,這會兒說起來十分順暢,他輕聲說,“大家都說趙大得當兵時救了個大貴人,這些都是那貴人的賞賜,但是我看倒是不像。”

“怎麽說?”他們正說得開心,旁邊突然坐下來個黑衣身影,三人一起驚愕地看過去,就看到濃眉背劍的黑衣少年。他整個人強健有力,露出的袖口處可以看到小臂上的肌肉隆起,坐下來之後,仿佛山落在身邊一樣,讓人隻覺得胸口一悶。

那黑色劍穗還在他耳朵邊晃**呢,可他自己恍然不覺,一副對這些閑事極為有興趣的樣子,徑直坐下來,順手招呼小二:“來壺好茶,再勞煩去隔壁來東樓跑一趟,給我買四份鴨油飯團,再斬一斤烤羊排來。你家那佐茶的八寶糕也來一份,做得好的酥卷也端兩盤來。”

這闊氣的出手,讓剛才嚇到的三人又驚了一下,回過神就看到這黑衣少年笑眯眯地說:“在下李乘風,最近剛巧遊曆到此,聽說這裏出了兩樁命案,不免有些好奇。聽各位所說,像是對這事兒知曉許多,相逢即是有緣,不如李某做東,咱們邊喝茶邊說?”

“行行行。這位李少俠真是豪爽,我等今日有口福了。”旁邊一人笑著答應。

他們怎麽可能不答應,李乘風所點的吃食,皆是平日一般人吃不著的東西,別看這茶樓每日開著,一個銅子兒就可以來喝一盞,看上去似乎很便宜,但其實隻隨意點幾個佐茶的點心,就夠平常人家吃幾頓了。偏那茶點還小而少,最大不過兩指寬,有些更是一口就沒了,精細倒是精細,可也太不劃算了些,因此一般不是特別富裕的人,都不會如此大手大腳,即便是手裏有餘錢的人,最多也就買個瓜子打發一下。

反正即便李乘風不來,他們閑來無事也是打算聊下去的,此刻能蹭著這一看就是出門遊曆的世家公子一頓好飯,也足夠他們吹噓很久了。

因此三人迅速被收買了,哪裏顧得上害怕,頓時十分親熱地招呼,幾人寒暄了一下,那人就繼續說:“其實我開始也相信是趙大得運氣好,得了貴人賞賜,後來我看著不像,你們知道為啥不?”

這人賣了個關子,擠眉弄眼一番之後,才輕聲說:“我那時候跟趙大得住得近。他一回來就買了地蓋大院子,又急急地給家裏的房子蓋了青磚圍牆,我原以為他是發財了怕賊來偷盜,隻當是正常的,後來才發現,他啊,大約是心虛。”

這人又喝口茶,在李乘風三人的催促下繼續說:“他家那院牆是加急蓋的,找了很多人去,當時我們鄉裏的青壯年全去了,女人也都幫著幹活,連孩子都幫著遞東西、跑腿兒。青壯年一天十個銅子兒,女人一天五個,娃娃們隻要幫忙了,都可以帶著一起吃席麵,那席麵,光大肥肉就堆了幾盆。圍牆蓋了兩天就蓋好了,接著就是大宅子,那一個多月,大家夥兒掙的錢比半輩子看到的還多,天天都吃得滿嘴流油,跟過年一樣。我當時新婚才一個多月,就和媳婦趕上了這活兒,憑著這個,才攢下身家,後來才有機會來了鎮上,盤了個小鋪麵過活。”

這人十分囉唆,追憶起來,似乎對自己的人生際遇也十分感慨,李乘風聽得十分不耐煩,但是好歹這人回憶了一會兒,見吊足了胃口,終於說到了重點:“當時所有人都說趙大得發財了照顧鄉親,我也是那麽認為的。不過趙大得搬家的那個晚上,我起夜看到了……就發現不對來……”

那人的眉頭皺起來,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又看到了那一幕一樣,十分不解的樣子,說:“我開始聽到動靜,以為是賊,便小心翼翼地扒在門邊偷看,就看到趙大得帶著老婆孩子,還有當時他的大兒媳,一家人在夜裏搬家。起初我還嘲笑趙大得提防之心太重呢。當時他大兒媳捧著兩個小盒子,大約是被門口的土疙瘩絆到了,又或是盒子太重,總之她一失手把那兩個盒子摔在了地上,那盒子沒鎖緊,當時就‘嘩啦’一聲,東西全摔出來了,我就看到一地的東西,我的天,那一錠一錠的金子都不算什麽,關鍵是上麵那小盒子,摔開了之後,裏麵是一對玉鐲,有一隻在泥地裏滾了好遠,正對著我的方向。那天月亮特別亮,所以我才看清楚,那是一對血玉鐲,裏麵夾著翠色,在月光下細看,裏麵竟像是裹著一汪細長的河水,兩邊是樹木青山……那血玉鐲裏麵,竟像是藏著真的青山綠水一般!這還不算什麽,那大兒媳被罵了匆匆跑過來撿起鐲子,我親眼看到,那鐲子被撿起來一動,那裏麵的水竟然輕輕流動**漾,竟如活水一般!”

說到這裏,說話之人似乎又想起了當日的震撼,他喝了一口茶水,平靜了一下,才喘了口氣,輕聲說:“我在鄉裏長大,隻是一個沒見識的泥腿子,可是就算從未見過值錢的東西,我也知道那樣的東西,隻怕連聖人後宮裏的娘娘都要拿來當稀罕物的。那被救了命的貴人,給了趙大得不少金銀財寶,怎麽可能還會拿出這樣的傳家之寶當做謝禮……我後來越想越怕,隻覺得隻怕不是救了貴人,而是、而是……”

“而是殺了一位貴人,奪了他全部的家財,包括傳家之寶。”旁邊的李乘風幽幽接話,氣氛一下子仿佛凝滯了,那人聽到李乘風說出他多年心中所想,也嚇得直喘氣。

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一股鹹香入骨的香氣傳來,四人頓時精神一震,抬頭就看到小二端了幾個碟子過來,上麵均蓋著碗,可依然擋不住那香氣的蔓延,隻讓人瞬間就要流下口水。

“鴨油飯團、烤羊排、八寶糕、鵝油卷兒、紅糖糕,加上這壺加了大棗芝麻的煎茶,都齊了,幾位客官慢用。”小二放下茶壺,又熟練地把蓋碗全部掀起來,那蓋不住的香氣頓時濃鬱了千百倍,連李乘風都覺得餓了,他最近一直在奔波,平日都是隨便吃個胡餅填肚子,好久沒正經吃一頓了。四人頓時都顧不得說話,埋頭大吃起來。

好飯好菜一入肚子,尤其是那肉葷入了肚皮,四人頓時就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吃飽喝足,再喝一口香噴噴帶著絲絲棗甜的煎茶,全身都暖洋洋的,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

美味的食物讓人滿足,連剛才的驚恐都似乎隨著鮮嫩多汁的羊排消失了。小二收拾完桌子,眾人吃著糕點喝著茶,這才繼續閑聊起來。

“既然你已經發現這事兒,怎麽當時不去告官?”旁邊一開始發起話頭的年輕人疑惑地問道,然後又補充,“光是你剛才說的,趙大得回鄉散的錢,就足夠普通人家好好過一輩子了,更別提你那天看到的金錠子,就算是酬謝救命之恩,也絕對夠了啊……除非趙大得他救了聖人!”

年輕人說完,他旁邊那個應當是好友的人也接著說:“就是,可別忘了,你看到的還是趙大得的兒媳搬著的兩個小盒子。兒媳那都算是外人了,能拿的東西應該算是最差的,可就這兩盒子東西就這麽嚇人了,那趙大得兩口子手上,拿的得是什麽啊?”

“我遠遠看,似乎兩人抬著一個大箱子,很重,不過我看不清。”吃飽喝足,那趙大得的同鄉似乎也找回了膽氣,又或許是說開了,去了多年以來的心中負擔,說話就沒剛才那麽害怕了,他思索了一下,說,“我當日也曾想過要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可一來趙大得一回來就給了所有人一份好營生,又散了許多錢,托他的福,鄉親的日子頓時好過了許多。二來趙大得一住進大宅,就又是修橋鋪路,又開了免費書塾,聘請了先生給所有的孩子開蒙……我當日是才成婚,家裏又沒有小孩,不然也得沾他的光……”

難怪出事以來,李乘風雖聽說出事的趙州、趙德誌是堂兄弟,可卻一直沒有確切的消息,隻怕是知道關於趙大得事情的人,都曾受過他的恩惠。趙大得雖死了,可是他修橋鋪路,又幫孩子開蒙念書,可以說是對鄉裏有造化之恩了,多少人家中兒郎因為他一時善念,從此人生扶搖直上……隻要趙家說一聲,全鄉的人都會閉上嘴巴,不僅如此,說不定還會替趙家警惕著外人。

李乘風默然不語,喝了口茶,隻覺得味道古怪,他素來不喜喝茶,這會兒思緒混亂,喝了一口,隻得默默咽下。

就在這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一聲聲叫喊:“又死人了,又死人了……柳文莊又死人了!”

所有喝茶聊天的人頓時都頓了一下,然後轟然起身,飛快往柳文莊趕去。

這一次,死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