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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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鬟每月才能回家一趟,墨香每次回來,除了休息吃飯,其他時間妙娘都用來叮囑她一定要守住,要注意和大郎的距離。她念得頻繁,讓墨香都覺得囉唆。
可憐天下父母心,妙娘每日提心吊膽,就怕墨香和大郎弄出什麽醜事。她幾次欲言又止,想把當年的事情告訴墨香,可是她不敢說,墨香畢竟和她不一樣。妙娘是家生子,自小被教導著如何當下人,可墨香自小就被帶著學詩書,心氣比一般娘子還高。
妙娘擔心如果讓墨香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可能這輩子都沒辦法心平氣和地生活了,說不定還會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到時候反而累及性命。因此妙娘和馬夫商議了許久,到底都不敢把當年的事情告訴心高氣傲的墨香。
可是妙娘沒想到墨香到底沒忍住**,輕信了大郎的保證,很快就與他墜入愛河,失去了理智。
“王長恩該死,他和他爹一樣,都不是好東西……”說到這裏的時候,妙姨娘已經滿眼都是淚水。
說實話,看到如此嫵媚迷人的女人流淚,任何男人都會忍不住內心愧疚,更何況她說出的陳年往事如此可怖,令人根本不敢細思這些年這個女人守著這個秘密,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不提袁天罡,就連對妖魔鬼怪極為提防反感的李乘風,此刻臉上都露出了一絲遲疑。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袁天罡長歎一口氣,輕聲說:“你、你不能殺人,你可以報官,或是想別的辦法……”說到一半,卻還是沒了聲息。
妙姨娘是家生子,性命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間。仆人告主,就算是有道理也會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下去,健壯男人都會被活活打死。告官就是自尋死路。因此袁天罡才會沒辦法說下去,妙姨娘根本不能告官,她隻是個下人,哪裏能尋到公道。
“我可以替你報官。我乃隴西李氏,若你所說皆是實話,我可以替你遞帖子求回公道,讓他們付出代價,你大可不必殺人……”李乘風突然說。
妙姨娘聽到李乘風的話,冷笑一聲,臉上還帶著眼淚,眼裏卻滿是怒火:“那有什麽用?墨香已經死了!何況他們害死了我的墨香不說,連劉大也沒放過!”
劉大就是那個馬夫。這個為奴一生的男人沉默寡言,總是臭烘烘的,他活得壓抑卑微,在馬房工作的奴仆之中算是幹活最多、賞錢最少的人。這個一直逆來順受的男人在得知墨香上吊之後,紅著眼睛憋了半天,隻說了句“我要給墨香討個公道”,然後他第一次進了正房求見,要給墨香討個說法。
下人死了,想討個說法簡直是癡人說夢。妙姨娘心中怨恨,本想跟著一起去,但為了給墨香收屍耽誤了一會兒。然後她就聽到有人說劉大頂撞主人,在台階前跌死了。
一夜之間,女兒和男人都死了。父母早已經離開,也沒有兄弟姐妹,妙姨娘半生忍耐,才發現她什麽都沒留住。
“我原先以為我忍下來,日子總能過下去……可是墨香做了什麽?她是被王長恩那個賤種天天纏著,以為那賤種是真心對她,才……”妙姨娘似哭似笑,聲如夜鶯泣血,她狠狠地瞪著發抖的王長恩,眼裏的淚一串串往下掉,“劉大又做了什麽?他一輩子都沒進過一次內院,他不就想問清楚墨香為什麽死了,懷的是誰的孩兒?結果呢?他一輩子給王家當牛做馬,過得比畜生還不如,卻這麽隨隨便便就被你們給殺了!”
說到這裏,妙姨娘冷笑一聲,她滿臉眼淚,表情卻破釜沉舟一般堅定。她對袁天罡和李乘風說:“我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下一條賤命。告官不說別的,隻要他們否認,我連證據都沒有,下人們哪裏敢替我作證……你說我不能殺人,那為什麽他們就能殺人?為什麽他們殺人卻不用付出一點兒代價?隻是因為我們是奴仆,隻是因為我是家生子,所以他王長恩可以欺辱親妹還安然無恙,而劉大隻是問墨香為什麽死就直接被他們殺了?”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王長恩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年輕人,他被妙姨娘接二連三的話給驚得六神無主,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說他沒有殺人。
“你當然不用自己動手,但墨香是被你逼死的!而劉大為什麽會死,還不是你爹娘為了幫你遮羞所致!”妙姨娘恨恨地說。
“你說什麽?”兩人正在爭辯,門口卻傳來詫異的問話。所有人一抬頭才發現,管家帶著王含光的叔叔和叔母,正一起走進門來。
王守則沒聽到別的,但顯然聽到了王長恩欺辱親妹那一段,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妙姨娘,厲聲問:“你說的是什麽?再說一遍!”
“說一萬遍也不要緊,墨香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兒子欺辱親妹,逼死了懷了他孩兒的墨香!”妙姨娘顯然痛快至極,她滿臉淚水,大聲狂笑著說,“王守則,你看看你當寶貝養出來的到底是個什麽畜生!”
“不可能,墨香是我的女兒?”王守則顯然不敢相信,他看著妙姨娘,半晌突然喃喃地說,“妙姨娘,馬夫……不對,不對……”
“他怎麽會不記得自己的通房丫頭?”一旁的李乘風都忍不住為王守則的薄情震驚。
袁天罡歎了口氣,說:“她身上有東西,能讓人產生虛假的記憶和幻覺。”
李乘風這才發現這場景十分怪異——王守則看著妙姨娘竟是一副痛悔難過的樣子,他上前想扶起一臉仇恨的妙姨娘,而他身後的管家和王夫人看著妙姨娘,俱是一臉驚豔的表情,隻不過王夫人臉上含著淡淡的妒意,好像剛才的醜事還不如妙姨娘啼哭更讓人注意。
李乘風悚然而驚,疑惑地說:“她身上到底是什麽,竟有如此魅惑人心的效果?”
這個千嬌百媚的女人國色天香,隻怕選入宮中都能成為一宮主位,但她顯然原本不長這樣。按照袁天罡的意思,這妙姨娘身上顯然有什麽特別的東西。
“很像我看到的記載裏的朝顏花珠。但是現在看看似乎又不像,這東西似乎更霸道一些……”袁天罡顯然也正在疑惑,不過他倒是沒耽誤,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黃符,並指翻飛,幾個手勢之間,黃符竟然無火自燃。與此同時,一股如同草木的清香之氣**漾開來。李乘風離得最近,隻覺得從方才開始就有點兒委頓的精神突然一震。
幾乎是一息之間,王守則、王夫人以及一幹神魂顛倒的下人都目光一清。王守則頓住了要去扶妙姨娘的手,似乎才反應過來一樣,詫異至極地再次重複道:“是你!”
他如遭五雷轟頂一般地看著地上的妙姨娘。她還是千嬌百媚,雖然委頓在地,卻嫵媚天成,讓人憐惜得恨不得抱起來細細安慰,可是王守則卻不再如同失心瘋一般被美色所迷,反而一副第一次見到妙姨娘的樣子,神色中帶著警惕和提防。
“是啊,我是妙娘,墨香是你的女兒,你的賤種兒子勾搭他親妹妹!”妙姨娘冷笑著大聲回答。
王守則臉色一沉,還沒說話,就被旁邊已恢複神智的王夫人拉了拉衣服,這才順著夫人的眼神看過去,發現袁天罡和李乘風正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們。
王守則臉色一沉,直接說:“來人,先把兩位貴客帶回沉香苑,好生照顧。”
家醜不可外揚,他不打算讓袁天罡和李乘風二人繼續看下去了。袁天罡還沒說話,一旁的王含光就開口了:“叔叔,不能讓仙長離開,這妙姨娘……”
王含光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叔叔打斷了,王守則揮手,直接說:“含光,你也回去,叔叔心中有數。”
看著圍上來請他們的家丁,李乘風想要反抗,但王含光和袁天罡已經被推著往外走了。袁天罡本想開口留下,就聽王守則一臉嚴肅地說:“道長,這是王家的家務事,無論發生何事,王某人都希望道長能讓我們自己解決。”
“你確定?”袁天罡麵色不定,看著王守則說,“這東西十分凶狠,我們要是離開,你們可能有性命之危。”
聽袁天罡如此說,王守則麵露猶豫,他看看袁天罡三人,又看看房內委頓在地、一臉無害的妙姨娘,顯然不太相信。此時一直害怕的王長恩趕出來,低聲對王守則說了幾句。王守則點點頭,輕聲說:“那煩請道長在此地看著點兒。”
此時他們已經在二門外,在這個地方看著點兒,也就真隻能看著了。袁天罡還沒來得及說話,王家父子二人就點點頭,回轉身往內室走去。
一旁的李乘風突然說:“他們不想讓我們聽到那些私事。”說著,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臉焦急的王含光,突然說,“這胖子的叔母在說,‘這妙姨娘和墨香一樣,都留不得,我早說了,偏偏你們都不聽’。”
“你說什麽?”王含光今日已經受到了無數衝擊,此刻卻還是大為震動,他不肯相信,想追問李乘風怎麽知道的。
那邊的妙姨娘也聽到了他們一家三口的話,突然抬頭看著王守則,詫異至極地問:“你什麽意思,墨香不是自殺?”
王守則回了些什麽,但二門外的他們聽不到,正焦急,李乘風突然又說話了:“王守則正在說,‘還不是你一直瞞著這些事情,害得醜事發生,我才沒了辦法’……聽這口氣,你叔叔和叔母似乎都知道,就你那個傻兄弟現在還不敢相信……”
李乘風說得十分肯定,與房內眾人的表情也都合得上。據說內家功夫練得好的人耳聰目明,但是如李乘風這般的,別說袁天罡,就連還算見多識廣的王含光也是第一次見。
隻是此刻王含光沒心情感慨李乘風少俠的功夫,他正因這話驚恐的時候,忽然看到被攻擊之後一直萎靡的妙姨娘瞪大眼睛,大吼出聲,她聲音快要撕破,猶如杜鵑啼血:“王守則,是你殺了墨香?你殺了你的親生女兒?”
大約是被妙姨娘突然的怒意給驚到了,王守則被她吼得退了一步。他說了幾句話,李乘風這回沒說給袁天罡他們聽,反而皺眉露出一臉毫不掩飾的嫌棄,顯然王守則說的並不是什麽有擔當的好話。
聽王夫人和王長恩又說了幾句,李乘風突然冷笑一聲,說:“他們在說,妙姨娘弄出醜事,先把她殺了,然後讓我們閉嘴,不能有損王家聲譽。”說著,李乘風瞄了一眼王含光,裏麵的意思十分明顯——王家家風令人懷疑。
王含光還沒顧得上解釋什麽,裏麵的妙姨娘似乎被他們的話氣瘋了,她突然啼哭著大喊:“你的兒子是人,你們王家人是人,但墨香不是人,劉大不是人,我不是人嗎?當初不是墨香要勾著你那賤種,當初也不是我先勾搭你!王守則,你們王家欺人太甚!”
說話間,妙姨娘突然昂首,長發唰地一下如絲般豎起,直接向王守則一家衝了過去。
王守則幾人進門時見妙姨娘受創,十分羸弱,因此毫無防備,唯有王長恩反應快一些,卻也沒躲過多少。他們的身體像是一團被紮破的豆腐一般被紮得千瘡百孔,幾乎是一瞬間,三人就變成了血人。
“住手!”袁天罡大喊一聲,率先跑了過去。李乘風眼見著屋內三人凶多吉少,看了妙姨娘一眼,反手握著劍柄冷聲說:“收手!”
妙姨娘已經是強弩之末,這最後一擊顯然耗盡了她的心血,不用李乘風再說,她頭上的發絲就已經萎靡下來,慢慢消失。妙姨娘吐了一口血,冷冷看著衝進來的三人,還沒說話,瞬間又嘔出一口血來。
她看著滿身是血的王長恩,見他還在喘氣,竟喘著氣趴在地上,慢慢往王長恩的方向爬去。王長恩驚恐地發出微弱呢喃:“含光哥,救我……”
王含光今日雖然被叔叔一家人嚇得不行,此刻看到王長恩血肉模糊地求救,頓時心中一軟,看著袁天罡說:“仙長,求求你救救他吧!”
袁天罡卻根本沒關注地上死的人,反而往妙姨娘那裏跑過去,他一把抱住妙姨娘,一迭聲說:“快快快,把朝顏花珠吐出來,吐出來,我還能救你!”
妙姨娘看著他,半晌說道:“道長,你之前阻止我殺人,但是你能阻止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殺人嗎?”
袁天罡順著她的眼神,看到血肉模糊、一臉驚恐的王長恩,頓時一愣。
“你說我不該殺人,你能勸他們不殺人嗎?”妙姨娘又說。
袁天罡心亂如麻,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妙姨娘長笑一聲,冷冰冰地說:“道長,你能決定誰該殺、誰不該殺嗎?”說完,她看著袁天罡,竟然就這麽睜著眼睛斷了氣。
死不瞑目。
袁天罡抱著妙姨娘,一時之間竟然癡了。
李乘風走過來,一把拉起袁天罡,看著他認真地說:“你別被她繞進去了。世間公義自有論斷,她或許含冤,但不代表如她這般才是對的。”
袁天罡愣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原本以為她隻是後宅爭寵……”他之前還一臉稀奇和興奮,此時聽完了那些艱辛痛苦的往事,對朝顏花珠的好奇已經完全消失。
袁天罡的表情慢慢變成淡淡的悲憫,他歎了口氣,說:“她說得對,這事情本就是她和王家人的因果,我不該參與。”說完,他搖搖頭,起身往外麵走去。
李乘風看了一眼滿地的血、大呼小叫的管家、痛苦呻吟的王長恩,還有驚恐擔憂的王胖子,也搖搖頭,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