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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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的四人循聲望去，就看到那水波之上，方夫人踏浪而來。她和幻境之中差不多的打扮，衣著樸素，端莊優雅，此時立於碧波之上，仿如洛神。
“阿柔……”方大人聽到這聲音激動無比，轉頭看到完好的方夫人，頓時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身上那滾滾黑煙竟一點點繞著他的身體盤旋，而後全部被收回到身體裏麵。
不過眨眼之間，眼前的方大人就變成了一身月白儒衫、長髯濃眉的男人，月夜之下，看上去竟有風度翩翩的清臒俊朗之感。
“阿柔，你還在，你還在……”方大人看著方夫人，眼裏竟然瞬間泛起了淚花，他一臉激動，連女兒也不管了，幾步就想上前去方夫人身邊。
可是方夫人卻一聲厲喝，大聲說：“方言誌，你站住！”
方才還嚇得袁天罡和李乘風以為今日要斃命於此的人魔，此刻被方夫人喝止卻整個人一頓，竟是乖乖聽了話。方大人麵色猶疑，看著方夫人，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忐忑，輕聲問：“阿柔，你、你在生我的氣嗎？”
方夫人看著他，也是眼中含淚，她深深地看著方大人，輕聲說：“我錯就錯在一直沒生你的氣，一直給你找借口！”
方大人一臉不解，方夫人卻看著他，像是看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中含淚，輕聲說：“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當初遇到你的時候，我就該背轉身去，看都不看你一眼……”
方夫人這話顯然讓方大人極為震驚，他大聲說：“阿柔，你在說什麽？你說過你不悔和我在一起的，你不悔的！”
“我悔了，我悔了啊！”方夫人眼裏的淚水一滴滴掉下來。她大聲喊著，像是不隻是告訴方大人，而是在對某些無法傳達的人說出這句話一樣。
她哭著大喊：“當年定親之前，爹爹和阿娘都勸我，他們都勸我，是我不聽、是我不聽，我以為隻要你對我好，隻要你對我好就夠了……”
方夫人的話聽得人心都揪了起來，他們顯然已經沉浸在當年往事之中。李乘風戳了戳袁天罡，本想開口問他這時候是不是他們逃跑的好時機——畢竟雖然當年秘辛還是團團迷霧，實在吸引人解謎，可若是命都保不住，滿足好奇心也沒用。
偏偏他這一動作，讓還在和方夫人對話的方言誌注意到了，他轉身，惡狠狠地看著袁天罡和李乘風，大聲說：“我知道了，你是恨我把你留在這裏，你不開心了，對不對？我馬上殺了這兩個礙眼的人，然後帶你和柳兒離開這裏……”
眼見著說話之間，兩人再次置入險地，袁天罡和李乘風心中大急，想要逃跑。
這時，方夫人卻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你總是這樣，總是喜歡把事情遷怒到別人身上。我告訴你，方言誌，我受夠你了，一百多年，我受夠了！”
方大人聽著方夫人的哭喊，眼睛發紅，竟怒氣衝衝地轉身直接往李乘風二人撲來。那小小的方柳柳被袁天罡反身抱在懷裏急速移動，嚇得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一臉凶橫的爹爹，哭喊著：“娘……”
這一瞬間，方夫人也動了，她直接奔跑過來，大喊著方大人的名字，然後一把拉住了方大人。
其實所有人都覺得方夫人應該攔不住方大人，可是那輕柔得仿佛一片羽毛的方夫人，卻隻是伸出手一握，就緊緊地拉住了方大人，讓他一步也不能動彈。
方夫人身上縈繞著淡淡黑氣，臉上瞬間閃現出一絲黑色的脈絡來。
方大人被她一手拉住，竟一時掙脫不得。
“夫君，當年我屢次勸你，莫要做傷天害理之事，采生折割有傷陰德，我既然嫁給你，就不怕過平凡日子……”方夫人看著方大人，和方柳柳相似的鹿兒眼一團漆黑，她輕聲說著，內容卻讓李乘風和袁天罡驚愕對視，隻覺得晴天霹靂。
方夫人溫柔又哀傷地看了看小小的方柳柳，又看看緊張的袁天罡和李乘風，她朝他們點點頭，才轉頭看著方大人，輕聲說：“夫君，我知道你為何要把我們關在這裏……”
“阿柔，我愛你……”方大人看著方夫人，輕聲說著，眼裏有柔情萬千，他撫摸著方夫人的臉，驚慌地說著，“阿柔，你別生氣，別生氣好不好……”
“不，夫君不愛我。”方夫人溫柔地笑看著方大人，她臉上的淚水一滴滴落下，如黑霧狀，落在地上，蒸騰起霧氣在周身圍繞。
方夫人看著方大人，輕聲溫柔地說：“阿柔花了一百多年才明白，夫君不是愛阿柔，夫君是懦弱。因為夫君害怕被丟下，害怕我和柳柳會看清楚你心中卑微的地方，然後離開你……”
“不、不是，我不是！”方言誌聽著這話，怒聲大吼，“阿柔！你怎麽能這麽說我？”
“不，你就是害怕！你橫征暴斂、勞民傷財、勾結上下排除異己……你雖不殺人，可是手上亡魂何止百千！”方夫人看著方大人，連珠爆彈一般厲聲嗬斥，“你說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我和柳柳……可是我和柳柳每年才需要花費多少？我從謝氏出來，嫁妝足有千金！我何時需要你昧良心得來的錢？我當年說你上進，你確實上進……上進的都殺人了！方言誌，這一切不過都是你的借口，都是你貪婪懦弱的借口！可恨我還相信了你，甘心讓你囚困百年……”說著，方夫人臉上的淚珠一串串落下來。
方大人失魂落魄，不斷地否認：“阿柔、阿柔，全天下都可以這麽想我，你不能，阿柔……”
然而就在下一刻，方大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卻原來，方夫人手指暴漲，並甲如刀，直接插入了方大人的心髒位置。
方大人沒有還手，隻是愣愣地看著方夫人，低聲喃喃地問：“阿柔，你怎麽了？”
“……不是這裏，那……”方夫人看著方大人，抽出手一動，反手紮入自己的胸膛。
方大人緊張地伸手想要阻止方夫人，可方夫人卻一手扯著那跳動的心髒慢慢拉出胸膛，突然笑了。方大人驚恐地低聲哄著她，讓她快些放回去，而方夫人卻抬頭看著方大人，輕聲說：“這就是當年夫君讓我活下來的秘密，對吧？”
“阿柔，你別激動，無論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是你別激動，別傷害你自己……”方大人什麽都顧不得了，他緊張地看著方夫人手上那顆心髒——那看上去是心髒，剖出來之後，卻是一顆黑色透明的琉璃。
“人魔心。”袁天罡詫異地低語出聲，他驚聲說，“不可能！”
“怎麽了？”李乘風頓時也緊張起來，趕緊問袁天罡。
“那是人魔的心。化為人魔之後，那就是他的力量本源，也是他唯一的弱點，他怎麽會把那麽重要的東西放在別人身上……”袁天罡看著那對似乎深愛對方，卻又似乎帶著深恨的夫妻，一時之間隻覺得無比奇怪。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讓這對看上去一對璧人般的夫妻，一個化為人魔，一個被丈夫強行留在人間，且似乎還互相躲避、互相折磨？
“我不生氣……”方夫人心中似乎感慨萬千，她看著麵前緊張的方大人，臉上的歇斯底裏褪去，慢慢凝聚成十分錯綜複雜的情緒，她輕聲說，“……百年了……夫君，沒想到我們之間，竟真的有百年緣分，隻是這緣分……”
方夫人露出苦笑。餘音未盡，方大人卻一步向前，雙手握住方夫人的手。
“阿柔……”方大人聲音微顫，他看著自己的夫人，輕聲顫抖著說，“百年之中，我從未有一刻懷疑過我的心意……到現在依然一絲也不曾動搖，我方言誌不是好人，可是我一生從未負過謝小柔半分！當年我在謝家承諾，要謝小柔一生榮華富貴、平安喜樂……我方言誌從未有一刻敢忘懷。”
他看著方夫人，方夫人也看著他。
方夫人握著人魔之心，苦笑著說：“……夫君，一百多年前你不懂，一百多年後你還是不懂……我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而是……無愧於心。心若是不幹淨，又怎麽會把人帶往幸福的地方呢……”
方言誌不解地看著方夫人。
方夫人搖搖頭，眼中流下一滴淚來。她長歎一聲，用力一握，黑琉璃心片片碎裂，縫隙之中，黑霧化為呼嘯的狂風肆意奔跑出來，所過之處，萬物枯竭。
袁天罡閉著眼睛並指急咒，將握著的八卦簪就地一插，八卦圖隱現，唰地一下，即時展開一個小小的空間。八卦似乎能擋住惡念風暴，卻不能擋住實物，在顛簸之中，李乘風忙著護住小姑娘，而袁天罡一個不穩，頭撞在地上，直接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