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則

邯城之傾

我們的邯城,是星球最古老的城市,它古老到沒有確切記載可以證明它何時產生,因為總有最新的考古資料推翻以前的結論,它的曆史從5000年前,延長到6000、7000……10000年……這種無限延長讓邯城人缺少歸依感。最後,考古學家們決定,以發現的第一座陵墓的時間,也就是15000年前來定義這座城的曆史。而那時它的名字叫“甘陵”。

我們能考證到邯城最早的名字叫“甘陵”。在這裏,我要賣弄一下我對古字的研究。“邯”在古字中有多種寫法,其中有一種是“甘”(從寒音)。你由此會聯想到甘甜甘美之意,但最初的甘,現在的史學家們從字形和史料判斷,本意指一鍋水,或是一鍋食物。最早的家庭單位誕生後,有了房子,有了灶台,灶台旁的器皿就叫“甘”。上述是史學家們的認知,我以占據幾乎最好資源的圖書館管理員的身份告訴你關於這個字更多的知識。最早的古“甘”字外框的形狀近似於“口”,中間一條短橫,意味著含在口中之物,發“含”音。結合其本意有盛食物之意。“甘”字的外延象征著“食”的充足,“食”是當時的人們認為最需要得到滿足的最基本的欲望。因此,甘,最本質的意義,應當是象征欲望的滿足。我不認為這僅僅是我的偏狹之見,這點自負我和任何曆史學家沒兩樣。“陵”字給你的感覺也不溫暖,然而,文明最初的表現之一,始於陵墓的出現,對死者的哀悼和埋葬標誌著人們情感的覺醒。有陵墓的地方,證明那裏有文明人類的固定居住點,是後來城市的雛形;有陵墓的地方,意味著人們有足夠的物質能力和建築知識去創建建築,而最初的陵墓,是當時所有建築知識和繪畫藝術的集成;陵墓,對那時的人們來說,並不一定完全意味著悲哀,人們送走逝者,以為他們從此生活在理想之地,遠離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遠離大自然對人類的刻薄和冷酷;而且人們相信,他們在另一世界的歡樂,與他們的後代在此生的歡樂有著冥冥的關聯,因此,用隆重的儀式向逝者表示尊敬並向他們求得福分;饑寒交迫的人們在荒野流落,絕望之時如果發現了新的陵墓,意味著終於走到有人跡之地,也許這塊土地會接納他們,是希望的所在,為此他們不惜展開戰鬥。所以在那個時代,陵墓,也叫陵寢,意味著神聖、安然、生機與希望。“甘陵”,是邯城最早的名字。流經它的河流以地為名,最早叫甘陵河。後來,隨著文明的日益茁壯,人們發現了那麽多的自然界規律,不再相信生者與逝者的冥冥聯係,陵寢失去了神聖的附加意味,回歸到客觀的生命終結,因此產生情感悲傷。人們不再企盼從對逝者的崇拜中換取現實的幸福,漸漸避諱“陵”字。一座生機勃勃的城市,不必與死亡相關。“甘陵”這個名字開始演化。

而“甘陵”演變為“邯城”,是1000年前申朝的事。而關於這座城的宿命般的隱喻——邯城之傾,這個成語的來源之一是那段時期的一個故事。

申朝,是這片巨大的土地上最後的帝國王朝。申可以分為前期皇權穩固的200年和後期被攝政的200年,“改城名”那年是它們的分水嶺。

申朝前期數任皇帝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位時不斷地打敗仗。申皇帝用各種方式來改變局麵,除了發展經濟和軍事,還有其他方法,比如接受了方士改城名的建議。在方士的理論裏,一切都是有所聯係的。一個微妙的變化,也許是全局變化的隱晦表現,更可能是撬動全局的切入點。一棵普通的樹所開出的奇異花朵,一個長相奇特的人,一顆星星的變化,都可能是捕捉未來的神秘線索。通過改變現實中的一點小細節,從而改變未來,這是方士們的職業野心。他們認為,改城名是改國運的一種途徑。自申不斷打敗仗以來,數任皇帝都有改過,像邯城最早的名字“甘陵”中的“陵”字一開始就因不吉而被棄。此後,這城市又有了各種短暫的名字,比如“甘淩”“寒淩”,但情況還是沒變化,敗仗還是接著打。後任皇帝們堅持認為改名沒有錯,沒有效果是因為沒改到位。後來有一任皇帝,他和一班大臣宦官們討論很久,又請當時最受崇敬的方士們做參謀,並且多次到祭殿裏叩拜先祖畫像。據說有一次得到先祖啟示,要他警惕自己的欲望——“甘”在古字中有盛食物的器皿之意,而食欲隱喻人的欲望。於是他造了一個字,甘字加個立刀旁“刂”。可是又有方士提出異議,說是“刂”形狀尖利,不吉。為了讓這個詞意義不變但形狀柔和些,方士建議把“刂”改成“阝”,說“阝”像個帶把的刀,皇帝有把手可握。皇帝聽後,覺得有把手的刀,意味著切還是不切除自己的欲望,主動權還在自己手裏,於是對方士大加讚賞,就定下“邯”字為城名。那時的皇帝們真是機巧!就此,“甘陵”最終成為“邯城”。你別看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有戲謔的意味,可要就改國運一說,這次改名還真應了這個皇帝的願望見效了。從此以後,申朝再未打過敗仗。但皇帝的日子並沒有因此而好過起來,情況倒是相反。

申第200年時的皇帝,坐在我們麵前的龍椅上。他偶爾聽到街巷裏傳來鞭炮聲,穿過數道宮牆已十分隱約稀落。新年還沒有到,城民放鞭炮是因皇帝為更名為“邯”而下的慶祝旨令。他想到此時的邯城,街巷裏應遍布著炸碎的紅色鞭炮紙,梳雙髻的孩童們在紅紙屑中翻找未爆的鞭炮,50年前,他也擠在那些孩子堆裏,當年他地位卑微的母親正藏在街巷裏以躲避宮廷鬥爭。他很想再次看看那情景,可惜現在還不行,他還要等30多天,到新年才可以出一次宮,和百姓同慶新年。他年輕的時候很盼著那個日子,但現在年齡大了,沒了那份興致。他開始有了疑慮的毛病。其實如果我們組織“皇帝”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搞個現代人常規心理測試,他們大部分都得暫緩工作,進心理診所住一段時間,因為心理醫生很可能會在結論中寫上“抑鬱”或“偏執”的診斷結果。現代的我們可能會嘲笑他的疑心和多慮,其實我們應當理解他們,那時的人們,欲望驅使他們去得到更多。我們時代發達的基因科學已幫助人們擺脫欲望的枷鎖,基因研究解開了人類攜帶的基本欲望之謎,通過對這些基因稍加調整——幅度不能大,否則是有害的,我們時代的人們都對生活毫無非分之想。但在那個時代,他卻沒有這樣的福分。他和他的同行們一樣,站在權力金字塔的頂端,踩在腳下的所有,都像倒過來的金字塔,成為壓在他頭頂的巨石。他的子嗣、他的後宮、他的官員、他的將領、他的子民,沒有一天讓他感到放心,隻有在吟詩作畫時才能短暫地逃避這些焦慮,沉浸在他才華構建的風花雪月的小世界裏。他和兒子們出城迎接勝將回朝時,回頭看到一班兒子,和這些血雨腥風中殺出來的人一對比,顯得畏縮而猥瑣,這讓他的小世界頓時飄起愁雲。

皇帝不喜歡帶兵,但前線烽煙不斷,離了這幫將軍,王朝一天也撐不下去。如何確保這些手提利劍的兵頭不對這班養尊處優的皇族子弟構成威脅,幾乎是每位皇帝的憂慮,何況這代的申帝正麵臨越來越嚴重的異族危機。申軍在他上台後,防線已經從北部邊緣的驛城退到了南部的酈城。如何平衡對將軍們的“依賴”和“駕馭”,他正麵臨比他的先祖更嚴峻的考驗。

憂慮之下,必有智者。他和身邊幾個說得來話的大臣和宦官一起,製定了一項武官輪換製度。這項製度是他最為敬仰的祖先政策的創造性延伸。他的祖先開創了一項文官製度,後人戲稱為“錯位文官製度”(此處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在國家的各部中,一個對皇帝負責的部級首腦不管理本部,而管理另一個部;這意味著另一個部的副部級首腦,對這個部的首腦負責。這樣的交叉管理,任何一個單獨對皇帝負責的高級別行政長官,無論他能力有多強,都無法在一個領域形成足夠的號召力和執行力,從而無法積累起對皇權的威脅。不給予個人在一個單獨領域完全權限的理念,體現了他的先祖和同行們為保衛家族集權而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智慧和精神。他的這項新製度將這種理念再次加以應用,貫徹到軍隊係統中。既然將軍無法實現交叉管理,但可以用“輪換”來替代,打敗仗的將軍要換——降級或殺掉,打勝的也要換——要提拔到另外的崗位,再強的人也沒有足夠時間在士兵中間形成長期的號召力。想到這一點,他的心情會舒服一些,可以在一段時間睡踏實覺了。他不是沒有考慮到沒有足夠號召力的將領對軍隊的戰鬥力沒好處,他也是權衡了許久,才做出這樣的選擇。申的開國帝王是前朝大將,卻端掉了前朝的江山,這種利害關係,沒有人比他的家族理解得更透徹。因果報應,這句話像把劍,時刻懸在家族的頭頂,家族所有的政策的核心,都是圍繞防止那把利劍掉下來。而偶發的一件小事所引發的連串事件,讓精確的設計沒有按照既定的方向發展。

事發偶然。申帝發現他睡眠越來越差,夢魘連連,這像是提醒他傳“輪換”聖旨的生物鍾,而且這個生物鍾鬧得比往常更厲害。因為前線局勢緊張,他已經推遲五個月換將了,最近幾個月,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差,但他沒有讓其他人知道這一點,無論是在妃子、宦官還是百官麵前,他都和往常一樣持有職業的威嚴和鎮定。他晨起後照例問詢了百官的意見,丞相報前方最近戰事平穩,雙方有一陣子沒有交戰了,敵軍拿到了停戰的好處,已如約退了200裏。申帝順勢就給在酈城前線那位現任元帥下了加官晉爵、換地任職的聖旨。

去外地傳聖旨對宦官們來說是個好差,除了最後去墳墓,這輩子難有機會離開宮殿。去前線傳旨的這個副總管宦官不敢怠慢,立即拉了平時伺候自己的七個宦官和一隊皇帝的護衛隊往前線趕。幾個隨從宦官中有一個年輕的,稚氣未脫的樣子,比其他的宦官看著有點兒血氣,是伺候副總管的仆人,幹些給副總管洗內衣褲刷馬桶端洗腳水之類的活兒,時常覺得那盆洗腳水和自己昨夜的眼淚一樣多。他本來出宮也沒有其他的想法,住在同屋的小宦官們走前都不無羨慕地看著他,等他回來講外麵的事。出過宮的宦官們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回來都要添油加醋講所見所聞,那些塞上烽煙與雪中原野、旌旗帷帳與千軍萬馬,對於切除了欲望、封鎖了空間的宦官們來說,如同神話般夢幻與遙遠。

小宦官——隻有野史中有零星的記載,而且都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本來也沒有其他的想法。他在一隊人馬中離了宮殿,回頭看了看這座巨大的建築,午時陽光正盛,建築在強烈的逆光中隻見飛簷與神獸勾勒的輪廓,他下意識地轉回身來向前看,仍感到背後黑壓壓的一片向他傾斜過來。他加快了速度向前趕。

他的上司,那個副總管宦官,年紀已經很大了,走了幾裏路就開始嘔吐。隊伍在他不斷地喊停聲中走了四天,經過了五座縣城,而原本計劃是六座。在第四天白天的時候,副總管在四匹馬拉的大轎子裏不停地喊停,後來隻能把馬撤下來,由六個人來抬著轎子走,他才能夠在虛弱中昏睡過去。這個小宦官和其他低級別宦官一起抬著轎子,遙看彎彎曲曲的道路在平原盡頭的山腳下消失,聽說要繞過幾個這樣的山腳才是第六座城。

從第一至第六座城的縣官們按時在城門口迎接皇家隊伍,等的時間依次越來越長,第六座縣城的行政長官們在城門口等了大半天也沒等到,派到前方十裏長亭處接衛隊的先遣官兵回來說連影兒都沒見著呢,縣城的行政長官們隻能將就著在城頭建築裏住下了。這座城的縣官比較細致,讓先遣官兵臨天黑往前走走看。

天空像杯雞尾酒,黑藍黃橙的混合**此時清晰地分出層次來,餘暉的橙色沉澱在杯底的山巒上,每日送別太陽的長庚星在日落處的天空閃亮。有個抬轎的走著走著就倒了,衛兵把他抬到一匹馬上讓他緩一緩,抬轎的就剩了五個人。小宦官向他旁邊唯一還騎著馬的宦官小頭目悄悄說:“大哥,我們五個要是都倒了,按時到不了,大家都是死罪啊,士兵們身強體壯,又一直騎著馬,不如讓他們頂替我們好了。”這個小頭目看了看這些威風凜凜的儀仗衛兵,他們平時享受皇家衛隊的待遇,別看他們在皇帝麵前一動不動像木頭,對其他人就不一樣了,譜也是相當不小的,騎在馬上刀劍盔甲馬鐙子叮當作響。他猶豫了許久也沒敢張嘴,待看到五個抬轎子的越來越慢了,才向衛隊提出了希望他們也派人出力氣抬轎子。衛隊執行的是皇家規定的保衛任務,原本也沒有抬轎子的活,這個衛隊長官聽了以後麵無表情,說沒問題,不行就停下來就地休息。

“沒問題”三個字宦官小頭目也沒聽出來是什麽意思,他也不太好追問,重點應該是後麵這句。“那按時到不了酈城怎麽辦?”“那你們請示副總管大人吧。”衛隊長機械答道。這個小頭目宦官看了看衛隊長,又看看轎子,大人吐了幾天,在轎子裏麵剛睡過去,他可不敢不識時務去叫他,這個請示也是無法執行的。

於是,這隊人馬挨著山下樹林邊,找了個空地休息。此時深藍夜空銀河長貫,星河波濤明滅,團聚的星光如雲璀璨,稀疏的星光如珠孤獨。每一個光點,現在或曾經,都是最輝煌的星球,它們的光芒越過宇宙單位的距離,方能抵達這片黑暗群山上的壯麗星空,在綿密的群星中閃出忽明忽滅的微弱光點,卻沒有一顆亮度及得上遠處村裏的燈火。然而它們都不在意與燈火的攀比,全都不吝落入這片穹頂下仰視天空的眼睛。這些看慣了被宮牆撐起的天空的宦官們,從未注意到天空原來如此廣袤深遠,都被這片星空所迷,極力去捕捉每個光點,那些恒定的和流動的、閃耀的和模糊的,它們似乎從未像今天這樣生動地存在過,是他們的眼睛給了它們生命。小宦官和大夥一起仰望星空,眼中,乃至心中,都灑滿星光。

大夥開始七嘴八舌指點起星宿來,什麽井宿鬼宿翼宿。“看到星孛了嗎?”

小宦員聽到誰在輕聲耳語,這句話在夜裏有著無比的穿透力。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一顆比其他星星更大些又模糊些的星體,仔細看能夠發現它比其他星星更長。

“不知會輪到哪個大臣,可憐。”這聲耳語讓小宦官的意念從星空回到了現實。“聽說,星孛是顆大災星,出現的時候,會發生威脅皇帝的事。皇帝肯定在向方士們問天相呢,這可是天大的事。聽說有一個朝代,我也不記得了,長庚星白天出現,皇帝問了天相後,找來找去就把一個將領殺了,可後來奪權的是個女人,誰知道是個女人呢?你說這事,算得都準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是改不了結果。”大家津津有味地聽著。又有人說道:“天上飛來顆星星都會讓大官掉腦袋,我們更是命如草芥。”小宦官聽到他們歎息。

他又想到轎子裏的副總管,他十來歲進宮以後就分配給了這個老人,照顧他的起居已有幾年。雖然老人時常罵罵咧咧的,受了氣回來還要打他,但宮裏大宦官對小宦官就是這麽一級一級打罵下來的。他想老人也不是不好,有一次老人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玉雕的小玩意兒,看別人不在,悄悄塞給了他,宮裏這麽對他的,隻有老人一人而已。這麽多年了,小宦官心裏感覺到,老人實際上還有些依賴他,出了宮,更覺相依為命。小宦官拿了個水袋掀開簾子進了轎子,摸黑爬到老人跟前。微弱的亮光中,被子被掀翻在旁邊,他拿起被子輕輕給老人蓋上,在他身旁坐下,歎了口氣,他想來想去替老人覺得虧,宮裏副總管有好幾個,老人做了總管的不少“工作”才爭取到了這個出宮機會,爭破頭皮得來的卻是份勞苦。

他馬上就要知道,“勞苦”這個詞已經過於樂觀了。他打開水袋想喂他些水,俯身時看到老人微弱光亮中的臉,僵硬得沒有一絲生氣,輕喚了幾句,推了推,也沒有反應。他定在那裏,意識卻飛到了轎外,美得令人窒息的星空下,卻已不是黑色的山巒,而是他小時星空下的南方的原野,突然間星空又迅速褪去,原野上盡是陽光下鮮嫩的黃色和綠色,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間,他的母親——如果健在的話,向他微笑著看過來。他又似經曆了很多場景,過去的,現在的,真實的,虛幻的,完全沒有秩序,似在時空隧道中胡亂穿行,忽然間又掉回黑暗的當下,發現隻過去片刻而已。轎內的寂靜中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轎外的寂靜裏正飄散著一個宮闈趣聞,帶女氣的男聲飄飄搖搖在說著故事,不時有帶髒字的粗魯笑聲爆發出來。他從副總管的身後摸出一個長條盒子,用水袋中的一點水打濕了封口,小心揭開封條,輕輕抽出一幅長卷,從左至右攤開,借著轎簾縫隙中透過來的光線迅速看了,卷起,放回,卻摸到了盒中還有一個小紙筒,卷筒被粘住了打不開,他又沾了幾滴水抹了封住的地方,打開時還是撕破了個小口,又迅速地看了,迅速卷起來,卻粘不上了,隻有放回盒子,摸了盒子封口的水分還沒有幹,壓緊,塞回原處,翻出轎子,用慌亂的聲音喚著大夥兒來。大夥兒點燃幾支蠟燭,進了轎子去看,摸了鼻息,發現副總管已經去了。

大夥一陣慌亂,正不知怎樣處理才好。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衛兵們立即跳上馬,手撫兵器,喝問來人,原來舉著幾支晃動火把的,正是第六座縣城派來接應皇家衛隊的官兵。宦官小頭目這時成了衛隊的臨時負責人——雖然不想當,也隻能如此了,跟來人碰了幾句。來人說道,縣官大人派他們來,請大家加緊趕路,前方戰事不明,大家還是等到了城裏和縣官大人見了麵了再說。小頭目立即命令所有的人上馬趕路——這下倒不用抬轎子了,跟隨著縣城的幾個官兵奔向第六座城。

隊伍沿著山腳曲折前行。當長庚星出現在太陽馬上要升起的地方,隊伍到了第六座城。縣裏的行政長官們以最高禮儀迎接隊伍進城,熱情款待皇家衛隊,聽了路上的情況,也不免歎息。縣官顯出必要的悲哀,說:“副總管大人故了,晚到了也有個說辭。”小頭目聽了後放鬆了些。縣官又說,皇上英明神武,前線戰事緊張,個把月來一直在交戰,這時換上的元帥一定堪比李廣勝過李靖呀,不知是誰呀?小頭目心裏想:有戰事,誰還跑這兒來呀。他眨巴著眼睛說:“我聽說朝廷得報戰事平穩,敵軍退了幾百裏呢。”縣官聽完當即一愣,隨即用一堆笑容把愣臉替換下來,連聲說是,趕緊岔開話題問大家是否需要休息一會兒。小頭目拍腿道:“太對了,幾天沒好好睡了。”於是縣官領著衛隊就歇息了。這席談話小宦官在旁聽得真切,他立即請小頭目允許他作為老副總管的貼身隨從,下葬前陪他最後一程,當然得到了批準。小宦官為老人整理了隨身物品,能和他下葬的下葬,不下葬的物品打了個包裹。他又替老人理了理頭發,整了整衣袖,像老人在世時睡著一樣,恭恭敬敬地彎著腰倒退著出了門。

出了第六座城,前方百裏外就是酈城營地。縣官還是派出最高禮儀送衛隊,對小頭目說:“大人請入轎,過了三座山就到,酈城元帥的總營駐紮在酈城外,皇家衛隊不進酈城,直接進營地,後天小人還在這裏迎接您。”小頭目看著黃色的寬敞轎子,訕訕笑著一時不敢上,眼睛瞥了瞥衛隊長官,他還是沒表情。經縣官們一再相勸,才拉開了個架子,踱步進了轎子。緩緩坐下後,竟似乎感到了副總管大人的餘溫,禁不住心神**漾,切身地感到了“位置”這個詞的神聖,不自覺地對自己在宮裏的前途滋生出想象和信心來。

縣官給衛隊派了一名向導。向導說城外寬敞的大路是通往酈城的,山腳下的小路才是去營地的近路。隊伍沿著石子路鬥折蛇行,從一早到正午,滿眼仍是山石樹木,小路上沒有遮蔽,任烈日曬了一路,山下也無風,樹上的葉子和枝條都懶得動。有衛兵在抱怨這個元帥為什麽不好生在城裏待著,搞得大家這麽辛苦。向導說再繞過一座山,就是軍隊的營地了。這時有幾匹馬突然嘶鳴起來,驚得大家趕緊勒住韁繩。山那邊有聲音傳來,沉悶如海底湧上來的巨大暗流在嗚咽,又如裹挾著沙塵的風暴由遠及近的低鳴。聲音起先是低頻,很快變成高頻的隆隆聲,從前方的山口轟地湧入,其中已能清晰地分辨出鼓點、炮聲和馬鳴聲。

那是戰爭的聲音。小頭目打開簾子,跳出轎子,慌亂地問怎麽了怎麽了。其實他和每個人一樣,都意識到戰爭正在附近發生。大夥看著小頭目,小頭目臉上早沒有了血色,跑到一匹馱東西的馬前,把東西都扔下來,自己騎了上去,看樣子有想跑的意思了。群馬亂踏著蹄子,隊伍已經沒了形。衛隊長此時表情湧上來,那是種軍人的職業憤怒。他右手隻在左邊的刀鞘上一挑,長刀就唰地閃著寒光抽出來了,他揮刀策馬走向小頭目。

此時,小宦官冒出來,小身軀擋住了他正在前進的馬。他未發育成熟的稚嫩聲音向小頭目說道:“大人不要慌,這裏離戰場這麽近,自己人的軍隊找到咱們太容易了,您這時離開,還落得個脫逃的罪名;要是被敵人撞見了,咱們都不是什麽大人物,被俘了絕沒好待遇,還是找到咱們自己的軍隊妥當。”嚇得縮在地上的小頭目聽了直點頭,也隻能點頭,出門在外,得承認還是刀把子厲害。小宦官又忙跑去問縣城派的向導,還有別的路嗎?向導看上去是個熱心人,斑白的胡須和頭發,五六十歲的樣子,說:“邯城裏來的大人們,小的一直想插個話,您正巧就問我了。我倒有個主意,聽這聲音是在山外的平原上作戰,咱們要是上山,翻過去就是營地了,這座山崖上往西看是營地,往東看是酈城,甭管是在酈城還是營地打起來了,咱們在山上都能看到。勝了,咱們下山;敗了,退一萬步講,也不算是逃跑呀。”

大家聽著在理,有不少說是的聲音。小宦官走到衛隊長和小頭目兩人前麵,問:“大人您看呢?”這句話的大人不知道是指哪一個,或是哪個都指。這就是沒有複數的語言的好處。小頭目哆嗦著不敢說話,隻體驗了半天副總管位置,不僅失了權力,還失了顏麵,可見不是自己的位置坐不得。衛隊長頭盔下的表情已撤下,回到了沒表情的狀態,終於開口說話:“翻山吧。”有了這三個字,大夥立即扔下了轎子等,開始騎馬上山。林子越來越密,好在向導知道一條小道,大夥很快到達山頂一小片開闊地。

為避免隊伍太顯眼,人馬大都待在林子裏,隻有向導、衛隊長官和小宦官走到開闊地,前麵是懸崖,向左向右都有小路下山。這崖上是極好的觀戰點,酈城和平原盡收眼底,向左是平原,向右是酈城,向前的地平線處是巨大的山脈伸向平原的餘脈。三人極目遠眺,太陽此時在西偏南方向,呈現出最美的可以直視的紅色,安靜地懸停於蒼山之上,用寫意的剛勁的筆力勾勒出山脈褶皺。本是如畫的美景,但今天誰都無意欣賞,他們隻關注平原上的情形。此時,兩股黑色的騎兵人馬,從山脈兩處缺口湧出,衝向平原,如同山脈被捅了兩處口子,黑色的黏稠**從缺口處向下傾瀉,向南分別流向營地和酈城。向導道:“說是休戰,看樣子隻是障眼法,這不,蠻人又開始攻城了。”

餘暉之下的酈城,是詩人筆下的萬仞孤城,高聳的城垛上一麵黃色申旗,在山的褶皺形成的凝固波濤之中,宣誓其孤獨的存在。酈城是申朝最北部的重鎮,往北緊臨山脈,往南是千裏平原,處於與雪原的交界處。北方的山脈雖名義上是申朝領土,但北方防線早已被雪原民族踏破,申朝已退至酈城50餘年,是僅存的北方城池。酈城一旦被攻破,申軍將一潰千裏。但酈城城防堅固,城內有水源,本身就可以囤積重兵,加上交通便利,可和酈城後方的幾個城市互相支援,形成著名的“酈城防線”。申朝有了酈城防線,總覺得歌舞升平還是有保障的。

因長期戰事,三人看到酈城周圍的土地已徹底荒蕪。此時最冷的節氣已過,冬天將走未走,最是留戀的時候,冷得最為透徹,田野間可見大片殘雪。營地在離酈城20裏外的田野上,圈出很大的範圍,結構從高處清晰可見。向導此時打開了話匣子,指點著營寨,說外圈是壕溝,裏圈是營寨牆,哪裏是崗樓,哪裏是營帳和馬廄,他都一清二楚。小宦官問這裏有多少兵馬,向導道約莫五萬吧。此時,士兵已被動員起來了,空場地裏可見士兵在奔跑集結,列出備戰陣型。幾排火光在營寨裏亮起來,那是數排可發火箭的弩車。三人看到弩車擊發的百隻火球飛向直衝營寨而來的敵軍騎兵,在天空劃出無數長長的火道。火弩落下之處,火光飛濺,周圍馬匹都倒下翻滾,在整齊的黑色騎兵隊伍中砸出一個個大洞。但這絲毫未阻止對方攻勢,兵馬直衝營寨而來。此時,衝在最前的很多騎兵掉進了看不見的陷阱。向導擊掌叫好,解說道那是踩上了地麵的陷馬坑和蒺藜陣。但仍有衝在前麵的騎兵直逼營寨二裏開外。小宦官握緊了拳頭,衛隊長也麵有土色。但好像是巨人在地上劃了些看不見的魔法橫線,這些馬匹衝到橫線前全部栽了跟頭,人馬分離。那些看不見的橫線當然不是什麽魔法。壕溝外500米外的地麵浮土下,埋了很多長長的粗鐵鏈,鐵鏈兩頭拴在帶遮蔽物的矮柱上。剛發現敵軍進犯,申軍營中就衝出幾十個奔跑的黑影,定是去拉緊鐵鏈的人,鐵鏈立即變成道道攔鎖,把敵軍先遣部分搞得人仰馬翻。

衝殺在最前的騎兵距營寨壕溝也就四五百米了。營寨之中箭兵已列出陣型,帶火光的箭雨成排成排地飛向來兵,箭雨在戰壕外200米至400米的距離區間中對敵軍造成了最有力的殺傷效果,將一些騎兵變成移動的翻滾火團。這樣,經過了火弩、地陷、鐵鏈和箭雨的阻擋,先遣騎兵部隊被層層攔截,幾乎被消滅殆盡。但是,陷阱有全被發現的時候,鐵鏈會被馬蹄踢散,火弩和弓箭會用盡,而仍有數十位敵兵勇士,衝到營寨壕溝前,踏向雪地上拉鐵鏈的小黑影。而後續騎兵隊伍,因先遣部隊已為他們清除了所有障礙,黑壓壓成片迅速向營寨迫近。小宦官看到這裏立即抬起左袖擋住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敢放下來。

這時營寨朝戰場的兩個門前的簡易吊橋降下來,寨門打開。幾小隊申朝騎兵如箭衝向敵軍前鋒,揮舞的刀戟下,必是鮮血飛濺。三人在山崖之上看到這番情景,不免歎息戰爭的殘酷。

三人看向右方酈城,另一支衝向酈城的敵方騎兵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到達酈城北門後,他們迅速完成集結並列出陣型,排出橫三縱二共六個騎兵方陣,距離剛好在弓弩的數百米射程之外。方陣之後,三人看到又有攻城用的巨型弩車、火炮車和雲梯車隨後到達。兩名分列左右陣型之前的騎兵,是旗語官。兩人一齊翻動手中旗幟,弩車隨之從方陣中間穿過,被推到方陣之前。再次見兩人翻動旗幟,騎兵前排的弩車和後排的火炮車齊發出火炮和箭雨,飛向酈城,酈城城頭飛石亂濺。從酈城城牆上同時飛出箭雨,撲向圍城的軍士。向導歎道:“這攻擊戰,是戰爭中最殘酷的,如不速戰速決,雙方士兵城外的戰死,城裏的餓死,可憐這些年輕人哪!”

黑夜已拉上帷幕。三人遙看著戰場,聽著空洞的鼓聲和喊殺聲,都覺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副總管的關係,大家這時候就不是在這裏作壁上觀了,而是正在營寨裏候死。向導說道:“這兵家的排兵布陣深奧無比,主將不守城,在20裏外駐紮,想必是個不相信死守的人,這麽做是可以兩處接應,但他倒不怕兩邊都弱了,唉,營寨這邊要是撐不住,真是懸呀。蠻子說是退兵百裏,可見根本不可信,親也和了,東西也送了,還是擋不住。這麽個打法蠻子是又想圍城,又想破營寨,不想讓兩邊形成接應,我等看不懂!”

小宦官稚嫩的聲音說道:“這位領兵大元帥聽說很年輕呢。”向導說道:“回大人的話,這位元帥很年輕,雖30歲出頭,在軍中已小有名氣。他是名將世家出身,15歲起就隨父出征,18歲開始領兵,真是天生的戰神。他在上次的守酈城戰中在夜裏帶著千人小隊從南門出城,繞過敵軍正麵,僅千人衝殺數萬敵軍側翼。衝亂側翼之後,大軍衝出正門重創蠻人,蠻人亂了陣腳,全線潰逃。元帥請旨要追,但朝廷要和。要不是這一仗,朝廷談和都沒籌碼,更別說蠻人退兵百裏了。這位元帥最喜利用黑夜作戰,從不死守城池,坐等援軍,而是衝殺在前,這血性,將士們最是擁戴。想必這次聖旨來是給元帥加官晉爵的。”

小宦官聽了這話,低頭不語。

酈城攻城戰正在進行之時,營寨門前仍在短兵相接的激戰中。三人看向左方,營寨戰場上,兩軍人馬屍首如灑在白宣紙上的墨點,越灑越多,但營寨門仍未被攻破。這營寨門猶如洪水時水壩前的閘門,抵住了越來越高的水勢,但決堤也就是瞬間的事,讓人覺得懸得不敢再看。僅憑營寨前的幾個敢死小隊,用命也拖延不了多少時間呀。

此時酈城城門建築屋頂的一角燃起的火光吸引了三個人的目光。向導接著道:“城裏也無法接應營寨呀,營寨如果撐不過個把時辰,酈城就全被圍啦。”向導竟流下淚來,歎道:“朝廷把酈城這麽個棋子孤零零擺在這兒,不是個棄子嗎?我們這些申朝百姓,還是散去吧。”向導說得大家直揪心。沒表情的衛隊長這時回到林子裏,命令三名衛兵急赴邯城,回報朝廷前線的緊急情況。待三名衛兵離開後,衛隊長說餘下的人準備回縣城等候。

眾人幾步一回頭地正要下山,這時有走在最後的人驚呼“快看快看”,所有的衛隊都跟著跑回崖邊。隻見左方營寨敵軍騎兵後部出現了混亂,從崖上看不清狀況,似乎在掉頭。大家定睛細看,從山脈一缺口之處,又衝出了一支軍隊,黑夜裏看得出這一批的速度非常快。從這個情況看顯然不是他們自己的軍隊,兩支軍隊很快廝殺在一起。向導興奮地喊:“蠻子是不是中埋伏了?這下開眼界了!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弓箭騎兵隊,最擅長機動攻擊的打法,每個人都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可以向前射擊,也可以轉身向後射擊。”向導一邊說,一邊還模仿起騎馬打仗的動作來,動作僵硬可笑得很。這時營寨北門全開,申軍剩餘兵馬全部衝出營寨,向北猛衝,與北麵的小股偷襲部隊兩麵夾擊敵軍,敵軍受了這意外的衝擊,方陣大亂,再無衝殺氣焰,被動抵擋中死傷無數。大概一個時辰之後,營寨前的雪地上便屍橫遍野。申軍箭兵向空中射出三支火箭,示意酈城,營寨已勝。

北方軍隊的首領坐在帳篷裏,麵前火盆的木炭正在劈啪作響。前方不斷有士兵來報進展,開始是沒有進展,後來都不是好消息。他忍不住站起來把桌案上的食物一掃而光,一隻裝著烈酒的杯子掉進火盆,火焰瞬間躥得老高,幾乎燒到帳篷頂,很快又熄下去。首領怒道:“這哪像偷襲他們,倒像他們偷襲我們!你們說他們換將了,昨天換的,所以我們才要趁換將之時進攻,可到底換了嗎?換了誰?看這個打法就知道這個小兔崽子還在!”

他抽出長劍,指著身邊立著的臣子。臣子立即跪下慌亂說道:“咱們的消息來源十多年都沒有錯,申朝的確是要換將,應該是出了什麽變故,沒準是換將的聖旨在路上耽誤了,沒準這個元帥抗旨了,這咱們怎麽預料得到?”

“什麽?抗旨?!”首領大怒,“我們把他換下去,是救了他一條命!

申朝哪個勝將有好結果?廢的廢,死的死。他拚死保衛的是一個想要他命的昏庸老頭,每天都在猜誰在謀反!這種薄情寡義的朝廷,早就該滅了!咱們才是真義氣的兄弟,這廣大中原大好江山要是我們統領,才不會是這個窩囊樣。”

這時有人急報,攻營寨的有幾個逃回來的,其餘的都回不來了。

首領捶胸頓足。臣子竊聲道:“咱們不還圍著酈城嗎?要不圍一陣子,申朝老頭就怕被圍,圍一時又要降了。”帳中的武將都搖頭,臣子話雖這麽說,實際上是在建議撤軍。誰都知道,攻城是硬拚,是下策。攻城戰中,攻方不準備賠上幾倍的人根本沒勝算,而首領也沒有賠上幾倍人的打算。這帳裏帳外的人都是雪原上出來的,深知雪原上拉出一支軍隊不容易。如果不是每次都能用南方那些絲綢瓷器等稀罕器物裝滿馬車,一車一車地往雪原深處走,運氣好還能帶幾個美人回來賞賜幾個特別賣命的漢子,沒有以放牧打獵為生的人會去打仗。純樸而簡單的牧人習慣遷徙,是為找一片更好的草場和林子;也喜歡遷徙,喜愛那種如雪原盡頭的白雲一樣無牽絆的生活。牧人們晚上圍著篝火聽鏗鏘琴聲傳唱英雄故事,願意跟隨英雄過風一樣的日子,打一場仗,是為了帶著財富昂首挺胸地回雪原過日子,那才是牧人們最理想化的生活。他們不留戀權勢,不留戀那些階級分明的世俗生活。所以在雪原上,首領是英雄式的,需要有個人號召力,不像南部田地人,就認皇帝和官員的帽子。他們可不認帽子,也瞧不起隻認帽子的人,如果沒有擁有強大凝聚力的英雄式首領,誰也不會理睬官員的號召,沒有什麽政權能拿這些牧人怎麽著。

首領掩麵而泣,良久才說,撤吧。這一撤,他知道,他永遠無法再成為首領。帳篷裏安靜下來,誰也不敢說什麽。隻有一個坐在角落裏的美人,起身蹲下收起地上的杯盞,輕聲勸首領不要動怒。她穿著雪原民族服飾,模樣清秀,剛才才進的帳篷,坐在角落裏,卻顯得格外醒目。這裏說模樣清秀,是因為她白皙的臉上隻是略微上了些妝,神情也淡漠,與身上穿的豔麗繁複的雪原民族服飾相比,過淡過簡了。這女子寥寥幾句話,對首領似勝過千言萬語,首領脾氣頓時平息下來,望著她,眼裏盡是憐愛。她是他從申朝要來的妃子,原先在申朝宮裏隻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在宮女們都想抓住一切機會見皇帝的時候,她卻對見那個老人沒多大興趣,她問別的宮女怎麽可以出宮回老家,人們告訴她要等到老了,才能作為老宮女放回去,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一定要乖巧聽話,不然在老之前被抬出去,做個幽魂,這種情況也是很多的。在宮裏她就是一長列撐著五彩鳥羽旗牌的宮女中的一個“單元”,換上誰都可以做,但她不想隻是個單元,她想做回“個體”的自己,要求不高,做回自己就可以,那個像母親一樣的人,在家裏麻利洗衣打掃做飯後,花上半天梳妝才出門,撐傘的瘦高身影搖擺著過橋去街市。她盼著母親逛街回家,給她和妹妹捎頭花。要是還有個像她父親那樣,沒事讓母親發發脾氣的丈夫就更好了。十幾歲時,她的家被洪水衝走了,她輾轉流落進了宮裏。聽到有和親的消息,她拿出所有的積蓄,找了管事的宦官疏通關係,宦官說去和親又不是什麽好事,人家躲還來不及呢,但她態度很堅決。宦官正找不到人呢,就把她推薦給70多歲的皇帝。皇帝看她相貌可人,言語間試探她是否願意留下做個答應之類的,但是這女子跪在那裏麵目冰冷,便封了頭銜去和親。“不識抬舉,算是便宜了她!”老皇帝後來對宦官怒道,嚇得宦官往後專挑醜女進宮當宮女,免得皇帝不小心看上誰而責備他不推薦給自己,從此宮中無美人。首領自見了千裏送來的她之後,從此再無別的女人可近身,到哪裏都帶著她。此時首領看著火光中的她越發美麗,想這可能是他在戰爭之後唯一能真正得到手的財富了。

星空依然平靜,任憑地麵上哀鴻遍野。待到天色微亮之時,營寨騎兵也趕到了酈城外,殺入側翼,給已在逃竄的敵軍致命的一擊。待冬日的晨光初起,將光輝灑遍山地和原野。那些雪地上的馬匹和士兵們的屍首,此時隻有晨光來安撫他們。

衛隊長讓手下把散在崖邊和林子裏的人喊齊,讓大家別回了,排好了準備朝右走。等到大家拖拖拉拉站齊了,人們才發現小宦官不見了,當然,找不到的還有聖旨。

酈城府邸正堂裏,年輕的元帥剛回來。他昨夜混在守衛營寨的第二批敢死隊裏,之後又馬不停蹄地揮戈殺回酈城。打了這麽多年仗,從沒覺得哪次像昨夜,整夜都殺紅了眼,忘了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他領著將士們作為第二批敢死隊從營寨衝出去之前,讓一個貼身隨從不要跟著他出戰。他交給隨從一封信,那是帶給他在京休養——實際上是被軟禁的父親的:“回京去,不要管我的生死,替我見父親一麵就好,把這信給他。”

現在他幸運地活下來了,可並無鬆弛感,心事還沉甸甸地壓著。

他進了官府大堂,卻沒有接受酈城知府請他在正堂椅子上就座的邀請,隨便找了個側邊座位坐下,摘下頭盔,用袍子角抹了臉,袍上的泥灰和臉上褐色的血道混在一起。旁人要幫他脫盔甲,他示意不用。他閉上眼睛頭往後一倒,似乎是想睡了。這時副官們也進來了,看到他在休息,沒有人敢說話。年輕的元帥緩緩睜開眼睛,把每個人看了一遍,說道:“都在,好樣的。”

大堂裏所有的官員都跪下同聲賀酈城大捷。這時有個隨從過來對元帥耳語了一陣子,元帥一臉狐疑。他讓大夥休息,自己帶著這個隨從來到一間小房間。

小房間處在府邸建築群的邊緣,這間屋子長年沒有陽光照射,裏麵也沒生爐火,隻有空桌子上點了一盞小油燈。小宦官坐在牆邊的椅子上,寒意讓他不住哆嗦。他手搭在膝上的長包裹上,看著牆角的一塊青磚,磚縫裏一隻孤零零的螞蟻在彷徨地四下試探,角落裏一隻蜘蛛在結網。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抽身回來,見到元帥他先站起來,然後鄭重跪下。元帥示意隨從關上門窗,說道:“你起來吧,聽說你是宮裏來的?”

元帥道:“然後你就把聖旨拿出來了?”“小人看了聖旨,所以冒死呈給元帥。”“我不會看的。”

“我也不應該看。”小宦官道,“副總管大人死了,回到宮裏我將生不如死。如果能拿自己一條命救該活著的人,死了也值得。就怕元帥不知其利害,白賠上性命,我這條命也就白賠上了。我雖違法,但不違心。”

小宦官鄭重地從包裹裏抽出兩個黃色長卷,雙手奉上,像捧著最脆弱的珍寶:“大卷是聖旨,給您的,要調您回京高就。小卷是密旨,給衛隊長的,讓他在路上殺了您。”

隨從打開聖旨要呈給元帥看,元帥示意不看,說:“你念吧。”

念完第一個,隨從打開第二個小卷念。之後,房間一片寂靜,靜得似乎連蜘蛛結網都能產生聲響。

隨從拔出劍,抵著小宦官的後頸,說:“你逃出衛隊不說,敢盜聖旨,真是膽大包天,把聖旨交給元帥,又陷元帥於不義!還敢偽造密旨,該把你交給皇上,叫你千刀萬剮!”

元帥讓隨從放下劍,問道:“你不願待在宮裏,這次機會這麽好,為什麽不自己跑掉?為什麽還要盜了聖旨交給我們呢?你以為這樣做對你自己有好處嗎?”

小宦官說:“我在宮裏活著和死了沒什麽區別,都一樣。偷看過聖旨的人,都是死罪,更別說是密旨了。我拆密旨的時候,生死已置之度外了。看到皇上要元帥死,知道了元帥和我一樣,都是將死之人,死法不一樣,結果卻一樣,殊途同歸。元帥若不看聖旨,糊裏糊塗被殺了,倒是可以賜個名號。元帥這麽年輕,短暫的一生,沒有死在疆場上,隻為追求一個好聽的名號而去死,這種死法太輕賤,怎麽配得上您的雄才大略?還不如我一個宦官千刀萬剮的死來得有分量。元帥看了聖旨,哪怕把我和聖旨交出去,名號都不一定能給得了了。皇上怎麽可能容您知道他要在回京的路上暗殺您呢?怎麽能相信您的家人不知道呢?”

小宦官又接著道:“我若不拿聖旨,自己跑掉,衛隊必然先見元帥,完成傳旨的任務,同時必請元帥追殺我。元帥如若愚忠,就這麽大的地方,想找到我,太容易了;找不到我,到處張貼皇榜,我也不敢露麵,這地方幾十裏地都荒了,我也是要凍死餓死了。我若拿走聖旨,衛隊有丟聖旨的責任,他回去必是死罪,聰明的就會趁著戰亂逃跑,所以聖旨的事情就誰也說不清了。元帥戰功赫赫,重兵在手,卻遠離朝廷這樣的權力核心,怎麽會令皇帝放心呢?您看了密旨,必做打算。所以,這對於元帥和我,是僅有的一條活路。”

隨從聽完這番話,臉上露上驚詫的表情。元帥問:“你多大了?”小宦官說:

“十五了。”元帥道:“會有人處置你。”然後大步出了房間。隨從帶了聖旨也跟了出去。

那天晚些時候,元帥和隨從兩人在另一間房間密談。空氣中有一股燃燒了絲製品的氣味。隨從用一把火鉗撥了撥炭火,炭火盆裏的黃絹剩下的最後一角也被火舌吞噬殆盡。隨從說:“向導我已經見到了,他報告說,衛隊當時找不到小宦官,丟了聖旨,衛隊長讓大家能跑多遠跑多遠,自己也跑了。我派親信從各個方向找這些人,荒野裏找到了幾個衛隊裏的宦官和小兵卒,其中一個是大宦官死後臨時領頭的,都已經全解決掉了。隻有衛隊長沒找到。”

元帥說:“找得到找不到他不重要,是個明白人就不會再露麵了。露麵也不怕,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逃兵說的話。人嘛,不能為了達到目標做得太絕。好好善待向導和他的家人,他今後的話最有分量。”

隨從說道:“沒人知道向導來過,我讓他像逃回縣城一樣回去。也放出風去,說咱們找到了大部分衛隊的屍體,他們碰上蠻人,被殺了。衛隊中還有三個人回邯城向朝廷稟報戰況了,不過是得勝之前派的,報告的情況是邯城被圍,情況危急。”

元帥道:“不用追了,讓他們回去。”又道:“戰場上找具屍體冒充小宦官的事別忘了。”

隨從道:“是。元帥您太好心了,那麽個小人物,您也照顧到了。”元帥笑了笑。

隨從說:“聖旨的事,倒是印證了咱們的推測,不用冒百姓和後世罵咱們抗旨與謀反的風險,這可是皇帝先動的歪腦筋。”

元帥道:“天助我。”

隨從說:“沒有別的選擇了。元帥,動手吧。”元帥點頭默許。

在皇帝得到酈城被圍的戰報之時,全國人民都知道了酈城大捷,口口相傳的速度,竟快過那三個傳戰報的士兵。元帥最後送來的戰報是,撤退的北人首領在伏擊中被擒,餘下小股部隊逃回雪原深處。實際上是申軍看著他們逃走的,同時帶走的是申軍將士英雄般的傳說。

酈城大捷給全國百姓帶來了異乎尋常的振奮。正值年關,城鎮和鄉村裏賣鞭炮的生意異常火爆,還差幾天到除夕,村鎮已是爆竹聲連綿不絕。元帥奇襲的故事被添加了很多情節,被搬上了村鎮的小戲台,並衍生出各種版本;大捷也成了全國詩人們吟誦創作的熱門題材。我們後來看到曆史書寫下在之後的數十年間,年輕人踴躍參軍,駐守邊關,引發全國的熱潮,也與酈城大捷有關。酈城大捷後的餘波這麽大,沒有任何人預料到,包括皇帝和元帥。

皇帝回到內殿,讓人關上門,穿破宮牆而來的鞭炮聲還是傳了進來。不一會兒,幾個朝中重臣進來了。這幾個大臣看到他的臉色,也猜出了幾分,說別讓元帥來了,再擬個密旨。皇帝說晚了,沒什麽用了,準備好以最高的禮儀迎接他吧。大臣又說就讓他和百名隨從進城即可,大部隊留在原地。皇帝說隻能這樣了,你們所有的人,都要去迎他。等大臣退了,皇帝傳了他的一個妃子來,對她說:“你的兄長,讓他做好聽我調遣的準備。一旦咱們這邊有什麽情況,又通報不出去的話,就讓他立即帶兵回來救駕。”妃子說:“我派個身邊的宮人出城,在城外住下,無事時每日派人去看他,如果有一天沒人去看他了,就讓他帶皇上您的密旨,去我兄長的封地。”皇帝歎道:“靠你了。”

元帥回邯城那天,迎接元帥的先遣大臣出城相迎十裏,皇帝則親率眾臣在北門迎接。進宮的路上,黃色旌旗飄搖的隊伍中將士們鎧甲閃耀,百餘人的隊伍在人山人海的夾道歡呼中穿行。實際上,邯城已有百年沒有這種盛況了,皇帝和元帥都沒有經曆過這個陣勢,第一次感到人群可怕的威力。當人群因某一種共同的意誌匯集,無論這種意誌是正麵的還是負麵的,都有勢不可當的摧毀力,如巨大的潮水衝過來的時候,無論它是衝誰來的,所有的東西都將被擊潰。這種力量一旦發動,所有人包括以為自己可以操控遊戲的人,也不能逆勢而動,隻能順勢而為。

皇帝隻能順勢而為,他封了元帥一個很長的名號。現在我們看到的封號長得可笑,無非是近義詞的堆砌,但那可是朝廷禦用文官所能想得出的最高榮譽了。他的好名聲已經上了天,皇帝決定再捧他上一層也無妨。這個名號可以世襲,可以免死,但世襲和免死像堆砌的詞匯一樣,隻是修飾的另一種方式,有效期取決於皇帝什麽時候產生新念頭。

皇帝下旨全城慶賀三天,街巷裏掀起了崇拜元帥的熱潮。我們知道可以輕易殺一名有功之臣,對與錯可以和史官們商量,但要摧毀一名被百姓崇拜的有功之臣的形象是要冒風險的。現在的元帥不光是有功之臣,他已是一種形象。政治人物關心身後的名聲,皇帝再要殺元帥,還真是需要智慧的事情。慶賀第一天的皇帝與元帥觥籌交錯,兩人好不親切,皇帝喚他為兄弟,元帥感激涕零,喝得一塌糊塗。回府後,元帥把吃的吐出來。隨他來的百名將士在府內警戒,自己和父親徹夜長談。第二天他歪歪扭扭地上朝見皇帝,晚宴時皇帝再召大臣和元帥共飲,皇帝說了特免他再飲,但席間元帥一再求酒,一邊喝酒一邊表情誼忠誠,又和大臣大行酒令,直到不省人事,被抬回了府裏。皇帝當晚派人陪著去他府裏,回報病醉不醒。

在皇帝的旨意下,臨時接任的那位新帥,向北啟程去酈城,這是查得到的事情;而此時,另有一支軍隊,本來是駐紮在酈城南部不遠的阜城,也向邯城移動,這是沒有記載的野史所傳。科學院那個研究重建過去時光的小組說,理論上,依照現有所有曆史頻率推演以前的事,需要把所有頻率都收齊,還要排除幹擾頻率,耗時很長。小組在申請經費時樂觀表示可以以五年為單位做計劃並匯報成果,我們期待等他們成功後可以知道過去的一切事情,但現在的我們,對於過去隻能猜。我們隻能從方位上猜測,這支軍隊的調度仍來自年輕元帥的部署,因為北方各城的軍隊,沒有不聽元帥的。這位阜城的領兵者,我叫他將軍。同時,有大約2000人,穿著普通老百姓的衣服,陸續駐進了邯城,這件事就隻當傳說了。邯城是當時最大的都市,有十萬多人口。現在的邯城如果突然多了2000外來人,米克係統是知道的,但是那個時代,沒有人有任何察覺。

邯城平靜了一個月。平靜本是件平凡的事,但有種平靜,叫暴風雨前的平靜。變化來臨前,總是有人先感覺得到的。專為宮廷供菜的農戶把菜拉到宮廷附近的收菜點,竟有兩天沒有見太監來收菜,他隻能把菜拉回郊區的家,告訴老婆宮裏有事了,老婆立刻打他的嘴讓他不要亂講;每天早出城晚回城的小販,走到城門口向素來認識的衛兵打招呼,對方卻沒有反應,仔細一看發現認錯了人,趕緊低頭走人。大約一個月後的淩晨,在邯城南部駐紮的王侯——王妃之兄領軍向邯城進發,不日就到了邯城。邯城四門已封,王侯看到城頭的禁衛軍,他以王侯之尊讓禁衛軍頭領出來,探出頭來的正是他認識的那位,於是派人將皇帝讓他出兵救駕的密旨送到城門前,門內的人從門旁的小洞口抽走了聖旨,讓王侯軍隊就地等候。

此時皇帝寢殿裏,房前屋後不見了往日穿梭的宮人,隻有些衣著整齊的普通男子走動。如果不是腰中全佩著刀劍,從穿著看人們會以為他們是街巷中的生意人或是外地的莽漢。寢殿裏暗得很,宮燈都滅著,屋子僅靠貼著透明紙的窗戶的微光照明。牆側的大床裏,皇帝隔著垂下的床帳,看到窗戶上和婆娑竹影一起搖晃的還有雜亂的身影,這讓他內心更加雜亂無比。門後窗下的暗處坐著幾個穿布衣的漢子,或看著皇帝,或把玩房裏的小物件,每件都是稀世珍寶;還有一個總在擦著劍,發出絲綢和金屬摩擦特有的聲音,幾乎是這裏最亮的聲音。

皇帝說:“讓王妃來吧。”

擦劍者道:“啟稟陛下,王妃重病在身,動彈不了。”皇帝流下淚來,再側過身朝裏睡下。

這時外麵進來一人,也是他的臣子之一。他走到床前跪下,告訴皇帝,大事不好,王妃之兄謀反了。皇帝良久才勉強說:“這世道,根本沒道理可講,你說怎麽辦?”大臣離近了,小聲說道:“下旨剿滅吧,皇上您下不下旨,侯爺的結果都一樣,皇位在不在您手裏,才是最要緊的事。百姓擁戴您,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奪位,必激起眾怒。元帥是明白人,稱帝這一步是不敢走的。他承諾,他和他的後代,保證不奪位。您要是不允,他說,皇子這麽多,老老少少的,總有樂意當的,也可以和他們定約。”

皇帝苦笑一聲道:“這星孛來的時候,方士就說了是上天警示我,可我也不知道老天爺要警示我什麽,縱使萬般防範,也是無濟於事,結果還是這個樣子。”

他對臣子說:“下旨讓元帥平叛吧。”這臣子道:“元帥因風寒臥床不起,有位將軍,已千裏迢迢從阜城趕過來平叛了,皇上您補個聖旨便可。”皇帝這封聖旨因特別的曆史價值,還精心保留在邯城圖書館裏。

大臣剛領了旨,前方就報將軍已告捷。翌日,將軍提了王侯的頭被召進殿,把腦袋往朝堂地上一擱,皇帝不自然地把頭一偏。雖然下旨賜死無數,但畢竟是平時愛好吟詩作畫之人,看到這種血腥的東西不免排斥得很,立即讓人拿下去。將軍報:“末將奉旨平叛,王侯兵敗自刎。”有大臣立即站出來賀皇帝平了外亂再平內亂,乃申之大幸。也有膽大的大臣責問這位將軍:“兵馬之事,未探明,不可妄語。你從阜城而來,路途遙遠,可見聖旨未到就往邯城來,怎預見到王侯謀反?”

這位將軍毅然答道:“今海內升平,天下太平。大軍赴邯,疑為叛矣。”這句話頗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意思。他又說:“若不即擊之,邯城已傾矣。”

這就是“邯城之傾”成語的由來,單從這個故事來源看,其本意為對未來的危機預早做出反應。鄙人淺見這裏有正麵和負麵至少三重含義。其一為預測並直麵危機,並加以防範,這是其正麵意義;其二為對幻想出來的危機做出不恰當反應;其三為編造危機利用其帶來的恐懼,從而為實現某種隱晦的目的做鋪墊。所以在這個成語裏,危機,可能是真實的將要到來的,也可能是人們幻想或是有意虛構出來的。但危機未來之時,誰知道它到底是屬於哪一種?

這時宮人報元帥在殿外求見,皇帝立準。皇帝在龍椅上,看到他的身影從殿外長長的漢白玉大道走來,瘦高的個子,有弱不禁風的感覺。元帥進殿後行大禮俯身叩拜皇帝,歉道病體初愈。又言:“恭賀皇上平叛,末將將傾力永保申朝的萬年江山社稷,永為申朝臣子。”

元帥助皇帝平了亂,這件事也就定了性,後來史書上“邯城之變”都照著外戚謀反,元帥平叛這麽寫了。但邯城之變的正史和野史出入很大,野史流傳有幾個版本,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有那麽多人參與在黑夜中包圍宮殿的行動,人多嘴雜。不要忘了,還有一個逃亡在酈城荒野裏的衛隊長,他也可能是那些口口相傳的野史的源頭。當然,我們也許喜歡的就是曆史麵紗後的神秘、多重和不確定性。

自此以後,元帥大多待在府裏。他的府邸越來越大了。他從沒下令擴建,但母親和妻妾們很快為改善居住環境張羅開了。庭院的圍牆向外擴大了許多,院子多了幾幢樓閣,樓閣下出現了一片竹林假山小橋池塘,還有一個觀景台,都是園林名家的設計。他時常在庭院的竹風梅影間接見官員和將領,也和一些文藝名人聊書畫,偶爾有些遠道而來長相怪異的外人。有時他一個人坐著,看著眼前的池塘裏樓閣的倒影,想到自己其實是個順其自然的人,勢來了,他動了,僅此而已,那麽被動,從未因內心欲望的驅使而動。他有時在看曆史人物書籍時,不免評價他們,那時他也在想,後人會怎樣評價自己?他又想爭議與誤解在所難免,他也不去擅自猜測後人怎麽看待他。他回憶起年少時在疆場上接二連三得勝後的樂觀,感激皇帝的器重,以為這輩子能憑戰功與忠誠得一世英名,從此家族昌盛福澤子孫,但在父親的親信報告了朝廷的異動後,他感到危機重重,失去了效忠的對象。曾有隨從告誡他皇帝始終有提防之心,讓他早日稱帝,他說既無內亂又無外患,老百姓向來安於現狀,和平時代改朝換代不是時機,所以也沒有采納。他倒是覺得現在自己可能已成了古代的一位梟雄奸臣,想到這裏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那梟雄隻距大位一步而不取,何況自己呢?即使這樣,那人在後世還落了個圖謀篡位的罵名,這是元帥十分忌諱的。可今天,他和皇帝都像被禁錮在權力天平的兩端,達到了一個平衡。雖然這種平衡十分脆弱,但他目前還不想打破。

元帥沒有選擇在邯城長久地居住,他常住在邯城北部的阜城。阜城本身不大,但自此百年以後,阜城成了北部最大的都市,與邯城之間,政治經濟相互聯係又競爭,形成雙城之勢。到今天,邯城和阜城仍然是聯係最密切又有競爭關係的城市,邯城人覺得自己更有底蘊,阜城人覺得自己更新派。邯城和阜城之間如果坐家用小型飛艇過去的話,從邯城郊外巨大的空中樞紐裏那座600米高、布滿像樹枝一樣的起落臂的家用飛艇起落架上出發,到達阜城近海岸外那個橢圓球體的空中懸浮飛艇起落架的準確時間隻要8分12秒而已。

“照樣可以流芳百世。”兒子說這句話時,臉上有種輕飄飄的胸有成竹的神態。

元帥聽到這句話出奇地憤怒,痛責了他們的輕視。他告訴兒子:“人心不可愚弄!”他的兒子反駁說:“父親當初不也是利用王侯圍邯操縱局麵的嗎?”他聽了這句話後氣得直發抖,覺得他這麽多年在用栽培大樹的方式去對待一株庭院裏的草。“你要是走了,我要是當不了皇帝,我拿什麽去控製所有人?”兒子接著叫喊,聲音帶著委屈的哭腔,顯然對沒有他支撐的未來毫無信心。他在那一刻決定在自己死後不把全部權力交給他,這個決定之果斷就像他當初決定發動邯城之變一樣。

他冷靜下來後想:兒子說的是事實,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在走鋼絲的狀態下還有能力去平衡各方。因其個體的存在而集中的權力,在他身後必將分崩離析,他和皇室家族都很可能麵臨血腥局麵。有一段時間裏,他總是呆坐在池塘邊,看到塘邊的一條死魚,很快被成千上萬隻密密麻麻的螞蟻掏空。

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對於皇室,他的態度越來越明確,樂見其在,樂見其弱,又保其不至於虛弱至死。待他更老一些了,追隨他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了,他又想了很多辦法把這部分力量分攤開,在他們之間拆成多支力量相互抗衡。他聽從他的一名幕僚的建議,在全國改革科舉,放寬為官的限製,從中提拔了大批官員,特別是阜城籍的。他同時聽從另一位謀士給予各個階層的貴族和庶民更多的權力的建議。另外,隨他兵變的將軍建議他在各個階層和群體中秘密部署人員以采集信息,作為日常參考之用。元帥深以為然,他之所以在邯城之變中贏得與皇帝的博弈,對秘密信息的掌握幫了他的大忙,在這點上,他是當時曆史背景下情報工作的集大成者。對於社會的控製,他一方麵放寬,一方麵收緊,在這兩方麵都想取得更高層次的平衡。那個將軍,寫了一本有關社會信息采集的小冊子,為後世從事社會管理的人們所推崇。後來的邯城信息係統——米克的源頭,也許可以追溯到那本書。

他去世時當然無法預料後來的一切。他的後代後來做生意的做生意、從政的從政、搞學問的搞學問,在平凡中逐漸隱沒人間。到現在,科學院和太空署以及一些名人中有不少自稱是他的第幾代後人,可見他身後美名要大於其爭議。可是誰能避免爭議呢?誰在乎爭議呢?也許像人們批評的,他過於權謀,過於惜名,其實他安靜去世時,他隻想後代不要因為他沒有刻意讓他們停留在權力的頂端而抱怨他,並拒絕了死後極盡哀榮的建議。

元帥和隨從離開那間小房間的時候,小宦官仍然跪在地上,地麵寒氣透徹骨髓。很快就有個人進來,讓他換身衣服,跟著他走。小宦官換上了來的人帶來的一套半新的灰棉服,背上自己逃出來的時候打的包裹,裏麵有從老副總管身上拿來的銀銙玉佩,還有他自己的一兩顆碎銀子,跟著這個人走出府邸。兩人走到酈城街道上,走到城門口,看到這個人跟門口的士兵嘀咕了幾句,兩人就出了城。整個過程他很恍惚,直到出了城外不知多少裏,這個人遞給他一個小包裹,對他說:“小兄弟,東西不多,也就夠吃喝一兩天的,以後你自己走吧。”然後這人就回了。小宦官呆立在原地,看到這個人的背影在混著黑泥和殘雪的白楊樹小路上消失,才真正回過神來:沒有人要殺他,他自由了!

四周寂靜隻聞鳥鳴,風吹過陽光下棕白相間的荒蕪田野。他想不出一個月,就會有綠意了,往南走,會看到越來越多的綠色。他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反而心如止水。他走的道路,晚上可以通過星辰判斷,白天可以通過太陽辨明。他有時問路,更多的時候根據植物、莊稼、樹木,甚至昆蟲來判斷,根據人們的穿著和農舍的風格判斷。隻要他活著,就要回家,這是他的信念,他已經為此死過一次了,他可以再死無數次,此生做不到來生也可以做,是所有的輪回中的唯一目的,沒有任何事情可畏懼可阻擋。

他記得在走了不知道有多遠的途中,有一次在沒有人煙的小路上聽見了馬蹄聲。他聽到聲音是從後邊來的,他回過身,看到小路上遠遠來了兩匹馬,待到走近了,看到馬上是兩個女子,其中一個女子渾身裹著黑色的皮袍,襯托出皮膚白晳可人,麵容清秀,氣質絕不是農婦或市井的女子;另一個一身灰撲撲的仆從衣服,讓她腰間遊牧民族的腰刀頗為醒目。小宦官和這個女子在道口相遇的時候,兩個女子也注意到了他,她們似有防備之心,看到隻是一個羸弱的少年,便接著策馬向前疾馳。就這麽一閃而過的工夫,小宦官和黑衣女子腦子裏都閃過似曾相識的念頭,但誰都沒有深究這種感覺,就接著趕路了。他們在今後的歲月裏再也沒有見過麵。但不知為什麽,小宦官——從現在開始不能叫小宦官了,他是個普通的農夫——直到老了,都記得這個女子的形象。

農夫老了以後,時常回憶起回家的路,所經過的峻峭的山脈、廣闊的平原、奔騰的河流、起伏的丘陵和一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有的給過他吃的,有的留他住下,有的像對待乞丐一樣驅趕他。他看到翁嫗在門口一起曬太陽剝花生;看到壯年農夫農婦在村口吵架;看到兒童成隊跟著他跑,問他從哪兒來又要去哪兒,能不能帶上他們;看到趕考的書生、運鹽的馬隊、接嫁的轎子、送葬的隊伍、獨行的僧侶……人間百態,他都遇見了,但他最掛念的就是那個路過的陌生女子。他老了,拿著鋤頭坐在田頭休息,麵前是黃花菜地,圍繞他的還有牽牛花、芝麻花和南瓜藤,覺得人生很多事有著微妙的聯係,就像設定好的,就這麽決定了,不容懷疑,無須解釋,古怪又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