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信
兩人相處的百多天日子平淡而閑逸,當時艾可是這樣感覺的,時間緩緩流逝,像它將永遠如此。後來,在和星球不一樣的時間流裏,在遭遇互旋的雙黑洞而承受巨大的引力波衝擊中,在途經超新星遺跡和紅色彌散星雲的邊緣時,在忽明忽暗的蟲洞扭曲的管道中,他感覺那段百多天的日子,像霞光中安靜的寒淩河麵一樣泛著光的漣漪,那段簡單日子的體驗,形成一種類似細胞殼的東西保護著他,讓他這顆遊離的小細胞得以安然穿越漫漫時空。
有一次,艾可在橙區安吉學校門外拐角後的一條巷子裏等到安吉。兩人閑聊時艾可說了一句:“除了你我沒有跟塞爾人打過交道,他們看起來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們還都挺俊美,個個都是遊泳運動員的樣子,你父親也是嗎?”
“你想見他嗎?離這兒不遠。”安吉問。“可以嗎?我會視你的話為邀請的。”艾可半開玩笑。
“可以,我沒開玩笑。”安吉說。她拉起他的袖子,完全忽略了他的慌亂。
橙區的居民區都是很多年前的老居民樓,樓很高,一幢幢像一根根筷子,因為頂部是尖的,又像根根鉛筆,又叫鉛筆樓。陽光斜斜地刷在鉛筆尖的高度,把大部分建築和街道都剩在陰暗裏。
兩人走在鉛筆束下的陰暗小街。艾可仰起頭看這些建築時,覺得脖子很累。以他對建築的熟悉,想這麽狹而高的樓,有八十來層,隻在中間安裝一部電梯,在建築設計上是很不合理的。他又注意到筷子樓的外圈都有一圈螺旋狀的步梯,像繩子或很細的繃帶纏繞樓體,上麵有小小的人影走動,想果然電梯是不夠用的。他又細看了一下,即使很高的樓層,還有人在走動,難道他們爬七八十層樓嗎?
兩人進了一根鉛筆或是筷子底部的門廳。巴掌大的門廳裏,僅有的一座電梯,關閉的門前已經有兩條長隊的人在等。艾可覺得他就像到了鐵路站在等去高原某地的長途列車。去高原沒有飛艇,列車也不多,是全城唯一有排隊現象的地方。安吉走在前麵帶著艾可排隊,艾可稍微低下頭靠近她的耳邊低聲嘀咕:“還好沒住在這裏,不然每天等電梯按按鈕是件很大的麻煩事,這麽多人看著我。”安吉小聲說:“錯,城市王子,這麽高的樓,才一座電梯,每層都停的話,人都能走到樓頂了。所以大家就形成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隻按逢十的樓層。十層之內如果有人比你先按,你就不要按了,在那層下,然後走步梯。
80層的樓,最多隻停八次。”
艾可聽了表情很誇張:“哦,原來我在這裏還有這麽多不願按電梯的同類。”他更覺得奇妙又新鮮。
他們終於等到了電梯,安吉沒有告訴他幾層,也沒有按電梯的意思。艾可已經學乖了,也不問什麽,跟著她走就好,問了,不知道她又會生出什麽捉弄他的主意。兩人被人群擠到電梯邊。每逢十的樓層都被按亮,這倒好,根本不用按電梯嘛。50層門開的時候,她突然拉他鑽出來,走過小門廊,推開小門廳旁的一扇門,門外麵是纏繞樓外的繃帶梯。步梯窄得很,隻容得下兩人並排。“不多,也就25層就到了。”安吉走在前麵說。
“你不是說最多十層嗎?”艾可念叨。“我一直很喜歡這些樓梯,有時就在這裏坐著看風景,沒想到別人並不一定喜歡。”安吉說。
艾可看看樓梯外的半空,說:“是的,風景是不錯,爬險道時的風景也不過如此。”
樓梯欄杆隻有一米多高。數百米的高空,樓梯的玻璃欄杆竟然是半高的,沒有把樓梯封起來,這安全和衛生係數艾可也是服了。玻璃還是那種老式玻璃,不像大部分現代建築體用的是可以吸收光能的玻璃,厚厚的,泛著銀色光澤,看起來很有安全感。這種老式玻璃,薄薄的不過一厘米,又是淺綠色,看著又薄又脆,好久沒有清洗過,掛著鳥的排泄物,不時還有植物的藤蔓勾上來,完全沒有邯城建築的規範感,顯得很慵懶散漫。走了幾層,艾可提議他們坐下來歇會兒,他說:“咱們歇會兒吧,欣賞你欣賞過的風景。”
他們坐在階梯上。所謂的風景,就是把他們的目光封鎖在百米之內的樓群。他們的高度離陽光線已經很近了,眼前的風景不再陰暗,下午暖暖的陽光把居民樓突出的窗戶和陽台拉出一格一格的影子。一模一樣的房子、窗戶、陽台,像紙上打好的格子,還好有飛鳥劃過,知道這不是一張靜態畫。隻在朝西有一處樓中間空出來一條通道,他們的目光才算沒有被完全封鎖住。
“那青色的是什麽?”艾可看到縫隙處天空下的暗色部分。“群山。”
是的,是群山,而不是彩虹、噴泉、摩天大樓,這些逃都逃不過的邯城標誌性風景。這裏沒有邯城的氣息,似乎在窄小的樓梯上,他們被帶到了脫離時空的另一處。
艾可伸腿坐著,時間在這裏的流逝不再像流水,而是切成了小段小段的碎片,都飄在空氣裏,在陽光下被曬得像發光的灰塵,隻有緩緩變化的窗戶陽台影子的斜度告訴他們,時間其實是在流逝的。在這種慵懶的時間裏,艾可看到樓外的小陽台上種的花草、晾搭的衣服,零零亂亂的樣子,這在邯城其他的地方是見不到的。這裏的人對待花草似乎都漫不經心,植物多沒有修剪,花盆看著也廉價而土氣,藤蔓植物爬到外牆上去了,又順著外牆樓梯爬到別人家去,爬到步梯上,一點兒不規矩。窗戶前有人影走過,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艾可轉過頭看安吉,她坐在他上麵幾層台階上看著縫隙中的遠方,不知是漠然抽離還是沉浸風景。
他們接著爬樓梯的時候,安吉告訴他一定要記住他父親的名字,她說了一長串,其中有個音節是邯城語言裏沒有的,艾可在嘴裏念叨,一直念叨到安吉家門口。
安吉的家小小的。安吉打開門,在門口叫爸爸,裏屋傳來應答聲。邯城的人均居住麵積有100多平方米,艾可的家更大到他跟母親隔著房間說話要用房間對講係統,這裏完全不一樣。在家裏人與人對話竟然不用技術輔助,這對艾可來說有些不習慣了。
安吉的父親——一個高大的中年塞爾人走出來,比艾可這個打籃球的大個子還要高半個頭。艾可一看就得知他對安吉極為寵愛。安吉向父親介紹艾可:“這就是艾可。”
艾可以為安吉是不是要介紹下他的背景,可他父親根本沒有要問的意思,聽見是她好朋友就很高興。
“她終於有個朋友了,她太不愛跟人交往,我總怕她沒朋友。她有很多毛病,但有一個優點,她從不會看錯人,光這個優點混社會就管夠。她還有一個更大的優點,就是心腸好。”中年人說話直接而親切,不像邯城的人說話光套話就要花十分鍾才能進入正題,這個十分鍾的過程中親切感都耗光了。“我叫……”他說了一串。
艾可很快複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那個難發的音也念對了。安吉的父親聽到後很驚訝的樣子,拍著他的肩膀,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邯城人能正確念出我的名字。我們塞爾人在第一次介紹自己的時候要說出全名,這表示對對方的禮貌和尊重。以後你可以叫我安格,我們到邯城來,邯城讓我們取前麵兩個音作為名字,入鄉隨俗吧。”
“好吧。”艾可老老實實地笑著說。中年塞爾人看到艾可的老實樣子也覺得很喜歡。兩人很快有了親近感,坐下開始天南海北地聊。安吉很知趣地去拿酒,幾瓶酒和兩個一升裝超大杯放上了桌子。
“你父親和我是同行。”安格開始大杯暢飲,艾可也索性放開喝了。
“安吉給你講了暗島的故事,我還有後續的部分。告訴你吧,在暗島的海底,還存在一些未被摧毀的建築,吉明城一直認為,如果繼續研究,這些海底建築可以擴大,如果技術成熟,可以成為足夠大的固定居住點,在海麵和海底自由漂移,有一天能重新成為塞爾人的家園。”
“哦,那太好了,安吉可以回家了。”艾可非常感興趣。
“這就是我仍然隱瞞身份的原因,我們希望有一天能回去。”安格歎了口氣道,他重重地拍拍艾可的肩膀,“沒有人不願回家。小夥子,你不要誤會你父親,沒有哪個男人會僅僅因為意氣用事,拋開妻兒去遙遠的地方。他一定是為了信念而去的。你要理解他。至於你的事,我可以給你提供些幫助,沒準你可以試試。”
“我的什麽事?”“去太空署。”艾可表示不解。
“吉明城海底建築材料一直是一項保密技術,我是手握材料出城的最後一批人。現在城市都沒有了,理應不再保密,而是貢獻出來,但我覺得交給邯城吧,心有不甘,邯城在多次接受吉明城移民的時候抬價碼,所以我一直不想交出去,直到安吉講到了你。”
“你……要給我嗎?”
“是的,由你交給太空署,我們業內的人都知道,遠征項目要建海底城市,一直想方設法開發這項技術,而邯城的技術遠不如吉明城的成熟。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先把一小部分給你,你給太空署先看看,他們一定如獲至寶。”
“可是……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有……”艾可擦擦鼻子支吾,“按鈕症,不知道安吉告訴你沒有。飛船裏到處是按鈕,怎麽可能讓按鈕症人上去呢?按錯了那就是災難。一旦有實際操作測試,我就過不去。”
“那都是小事。攻破係統拿到測試操作台的圖樣,然後你依照那個圖做出立體影像,你不是說一旦形成了影像,你就可以記住位置,從而避開按鈕的幹擾嗎?口吃症的人唱歌的時候不口吃,因為有了他所喜愛的音樂作為中間體,你借助你所喜愛的圖像作為中間體,就排除了緊張,都是一個道理。”
“可上哪裏去得到所有操作台的圖樣呢?那都是不公開的。”“隻要是係統,就會有漏洞。”“可是我做了,一旦被發現,就將失去任何被錄取的機會。”“你可以讓其他人做。”安格輕鬆地說。
艾可想了一會兒,看到站在旁邊的安吉,盯著她說:“我非常嚴肅地告訴你,我不允許你為我做這個。”
“同意,我不會親手為你做這個。”安吉舉起一隻手說,她特意強調了“親手”兩個字。
“什麽意思?”艾可問。
“我的朋友們。”安吉說,“我跟你提過那些跨境黑客組織,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家就無法移民來這裏。他們看了我的履曆,知道我從小就在吉明城拿下各種數學和計算機獎項,他們同意在邯城為我們家提供各種可能的幫助,代價是我加入他們。我想,加入也好,他們手裏的資源有的是,這個世界,信息就是最大的資源,我從此可以擁有很多的資源,何樂而不為?”
“可是你受控了,你知道嗎?”“受控也是一種保護,受控總比沒有保護要好。”“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走吧,這麽重要的資料,你又是塞爾人,你和我一起交出去,我相信是沒有問題的。”安吉低下頭沒有說話。
那天是艾可第二次喝醉了。
第二天,艾可找到父親以前的一名下屬,父親走前交代艾可有事可以聯絡他。他把錯過招錄的事和貢獻海底建築資料的事向他說了,並把安格給他的小部分材料交給他。很快,他就獲得了十天後太空署特別的考試和麵試的機會。
三天之後,安吉把各種類型的太空船內景和操作台圖送到艾可家裏。艾可看了看這一撂圖紙:“這按鈕得千多顆吧?得做一陣子了。”“那要不你做吧,我先走了。”安吉不知為什麽挺局促地站著看他。
“什麽事那麽急?你又沒什麽事,坐著吧。”然後艾可專注地為影像儀做圖像。坐了好一陣子,才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看到安吉正坐在沙發裏看書,笑了笑接著幹。
安吉問:“這個速度,要多少天做完呢?”“差不多七天吧,我能趕在考前做完。”“艾可,我也幫不上忙,先回去了。”她微笑說。
艾可走過來,把擋住她眼睛的幾縷發絲捋到耳後,輕輕地抱了抱她:“回就回吧,明天再過來。”
第二天早晨艾可還睡著的時候,聽到安吉電話留言的嘟音,設計成太空人的艾可即使在睡覺時對聲音也很敏感。艾可閉著眼睛聽到安吉說她今天得出去。
“我也得出去轉轉了,你在哪裏?”艾可睜開眼,把她的影像調成與真人差不多大小,打在房間的地麵上,然後起身去盥洗室洗臉。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的意思是我這幾天有工作,見不了麵啦。”
艾可停下刷牙的手,嘴裏含著牙刷走出盥洗室,對站在地上的安吉像說:“你能有什麽事?”
安吉做出一個湊近他看的動作:“我這幾天的確有事,好好洗洗臉吧,我剛看到你下巴黑乎乎的。”
他走回盥洗室,湊近照了照鏡子,他滿臉泛著油膩,下巴一圈黑,可不嘛!他接著刷牙,含糊地說:“好好好,你過五天來吧,那天我就做完了。”
在這五天裏,他一直沒有出家門,累了就睡,睡醒了又翻書,餓了就翻冰箱,完全沒有時間觀念。最後一天的時候,到了晚上,夜挺深了,他翻冰箱發現沒有東西可吃了。待他關上冰箱門,看到母親站在門口。
他已經有三十來天,要是按以前月為單位的時間計時法,叫正好一個月,沒有去看母親了,而以前,他平均十天去一次。
“我正要找您呢,媽媽。”艾可低頭避開母親的目光。
母親手捧著一個大袋子走過來,把他推到一邊,打開冰箱門,把食品一件一件往裏擺好。
兩人之間一片沉默,艾可還是低著頭。“什麽事?”母親終於問。
“媽媽,我要去太空署麵試了。”艾可本想等考完了再跟母親說,多聊幾句,但此時,他發現一句話就說完了。
過了很久,他沒有聽到聲音,待他終於抬起頭來,第一次知道淚水可以讓人不知所措。他知道母親有時候會躲在房裏哭,他從來都不去看,他對眼淚這種東西從來是麻木而厭煩的,而此時,看到已在無聲中淚如雨下的母親,他突然被辜負母親的感覺重擊。
他走上前,抱住母親,讓她在他的懷裏啜泣。他突然不知道這幾年為什麽要這樣對她,讓她孤獨一人。他以為自己是喜歡孤獨的,甚至以為孤獨是可愛的,其實他喜歡的隻是虛假的孤獨帶來的孤芳自賞,一種自戀和自私而已。他所謂的喜歡孤獨,隻是為自己的挑剔和不將就別人找到借口,而他的母親無法去挑什麽,她喜歡的隻有最優秀的丈夫和兒子,而她卻擁有不了他們,這才是真正的孤獨。這種孤獨與自卑一道,這麽多年,割裂著她的靈魂。
“這一天還是來了。你去吧。”母親輕輕推開他說。
“其實我走不走,又怎麽樣呢?在這裏不也活得挺好的?我們是這裏最尊貴的物種,高高在上,占有一切,為什麽一定要去太空?我也許會累死在那兒。”艾可也不知道這些是安慰話還是肺腑之言。
“因為宿命,夢想的另外一個名字。”母親拭幹淚水。
聽到這話,艾可從沒感到如此寬慰過。他突然覺得,有必要把安吉的事跟她說一說:“媽媽,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是她幫我的忙,我才得以報名。”
“是嗎?太好了。”“哪天帶你見見她吧。”
“我們見過了。五天前,她找過我,讓我把她的信給你。”母親拿出一個信封,“我要謝謝她。她給了我這封信,讓我拿信來找你。你也知道我不願來房間找你的,你總是一幅拒我千裏的表情。她給我們之間搭了一座橋。”
他從信封中倒出一張卡片和折成小方塊的信紙。卡片上麵有手寫字:“海底建築資料。”他輕輕地打開那張信紙。
寫信是古老的方式,現在人隻有在需要儀式感的時候才用到它。這個時代有人打字飛速,寫出來的字卻像被打扁的蚊子。怨不得他們,因為寫字這個技能本身也可能會成為曆史,但安吉還是寫了一手漂亮的字。信中寫道:
艾可,很幸運能遇到你,讓我的生命開始閃亮。
那天你邀請我一道報考太空人,我非常感動,但我沒有資格去做太空人,我沒有得到基因改造的優待,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沒有被改造過的有缺陷的古老人類,無法度過浩瀚之旅。
我們雖然同齡,基因決定我可以愛了,而你卻沒有開始。像處在兩個不同時間環上的人,我已成年,而你,更像個孩子。我沒有很長的壽命,在你到達E星的過程中,你每次和我通話,看到的我都會比以前老很多,等你到那裏,我正在衰老。那時你正值盛年,愛情正要盛放之時,我的愛情已至暮年。
我們依賴愛而生存,愛也因此折磨我們。在這漫長的時間裏,我因得到這份愛,也將承受折磨。而你是幸運的,你還懵懂不知。
你走後,我會想方設法再回到我父親曾建設的那片海域,你注定屬於太空,而我們注定屬於那裏。
父親說你是塞爾文明的使者,因為你的關係,在另一個星球的大海裏,有塞爾文明的延續,這是讓我父親畢生最為欣喜的事。
安吉
2069年261日
艾可看後,掩麵而泣,歎道:“我寧可現在就已經會愛了,而不是大小孩,我寧可沒有那麽長的壽命,盡快衰老,和她一起老,至少,我能抓住當下,滿足她可以與人相愛的願望。”
母親走過來,雙手捧起他的臉,說道:“去找她吧,你是個男子漢了,25歲的你已經成年了,因為……媽媽當時,躲過了基因改造中推遲發育的那一項。”
艾可驚訝地看著她。
“你父親那時總對我說,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事情,對宇宙來說微不足道,所以讓我改造你,我同意了其他所有的,這項堅決沒有同意,即使微不足道,我也要保護你應有的權利。父親最後妥協了,他同意並幫助我躲過了這項改造。”
艾可一把抱住母親:“我去找她!”
他看了手表,安吉並沒有斷掉他們從受教所就開始的位置共享,他在手表上還能看到她的位置。他飛跑著出了門,衝進電梯,衝進地鐵,擠過人群,路過城市裏形形色色的屏幕,他沒有注意到人群的慌亂,忽略了屏幕上的地震警報,他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按按鈕,然而他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來到了鉑鼎天台。
天快亮了。天台外升起了霧氣,把城市的風景塗抹均勻,在他們麵前展現出一片混沌的橙色。
安吉坐在欄杆邊,背影瘦小如男孩。他從身後抱住了她。“哪怕我們明天就不在一起了,也要珍惜今天。”
“可我不知道把它擺到一個什麽樣的位置。”“那就不要去想它了,既然你覺得結果從一開始就已注定,既然人生漂泊顛沛流離,既然你覺得我沒有愛的能力而你卻有,既然……不要問明天,珍惜現在就好。”艾可親吻她的頭發。
他們不知道坐了多久,雲霧已散,太陽將從腳下鋪向天際的城市照得閃亮。艾可說,讓我們聽音樂吧。安吉把手表中的音樂調出來,給兩人都戴上耳機,她說這幾天剛發現一首好聽的曲子。
“巴赫嗎?”艾可問。“不,是首通俗流行老歌。”
艾可點頭,兩個腦袋湊在一起聽這首曲子。溫暖而恬淡的女聲從耳機中**開。這時,在舒緩的女聲裏,他們感覺到大地劇烈地震動起來,前方一條裂縫從地平線上款款走來。
“要地震了。”安吉淡淡地說。
艾可抱緊了安吉,用手蓋住安吉的雙眼,自己也閉上眼睛。黑暗中,大地在舒緩的女聲中劇烈地震動。突然,震動減輕了,艾可覺得應該歸功於那歌聲的作用吧,歌聲溫柔得像風熨平池水。等一切平靜下來,他們睜開眼,順著那條裂縫的方向看,它已從城市的一端走向了另一端的曠野。它對邯城和他們倆唯有路過之意,並無太多打擾。
城市還是老樣子,艾可看著前方,向安吉的方向微微歪了一些頭,說:“我怎麽覺得,大地傾斜了。”
安吉說:“不是大地,是城市傾斜了。”
那首輕鬆的曲子,叫Careless Love(不小心,戀愛了)。女聲繼續溫柔唱道:
我們不小心,戀愛了。
離開家園,漂泊中,不小心,戀愛了。你開著老式卡車,搭上路邊的我。
風中的鴿哨告訴我,路邊的橡樹告訴我,我們不小心,戀愛了。
……
那天是2069年267日,艾可永遠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