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方石

爆炸發生之後不到一分鍾,艾可的汽車就被遠程操控到指定地點。交通信息網反饋給各個交通點信息,肇事紅色汽車已在警方控製下。所有的交通機器人對此事接收到的指令都是“無須行動”。交通機器人處理交通事件的程序有三條:一是“將所發生的交通問題或任何異常情況提交係統”;二是“如果出現緊急交通事故或擁堵情況,由係統中心操作解決問題,在係統無法遠程操控所涉汽車的情況下,經係統授權許可,可以遠程操控所涉汽車”;三是“處理中最大可能地減少對交通的幹擾、對無辜汽車和人員的影響”。第一條它已經做了,第二條係統已經做了,但第三條規定讓交通機器人什麽也做不了。在這個事件中,後麵的無人汽車都在正常行進,既然沒有問題,它們本身也沒有影響到交通,所以交通機器人不能幹擾後續車輛原有的行進狀態。

所以,這些正常行駛的汽車中有一輛白色汽車駛入瀚海大廈的事,沒有引起任何人或是機器人的關注。

瀚海大廈底部為三角形,高1111米。它三角形的底座很少被密集區的現代建築所采用,因為土地的利用率實在是太低,但科學院不在乎這些,隻要材料和設備足夠好,樓足夠高,空間不是問題。在金錢和空間這兩個其他建築都很在意的問題上,瀚海大廈顯得很任性。大廈三角形基座坐落在一個綠地的中央。三角體建築每條底邊為230.4米,牆體垂直向上,每到約333米處被切割縮小,形成一個平台。在這個三角平台上,每條線的中點連接,形成一個新的三角,這個三角柱體再垂直向上至333米,如此再切割,使整個建築形成一個三階梯的陡峭的三角錐形。瀚海大廈外部材料呈黑色半透明狀,泛著鎢金的光澤,在邯城市中心的建築群中顯出強勢的硬朗風格。

進入瀚海大廈的汽車大部分在圓形綠地外就進入了地下車庫,但這輛車直接進入建築體的汽車升降梯。這些升降設備可以把汽車運輸到大廈每層中僅有的幾個停車位,這些享受特殊停車位的人們可以省去換乘多次電梯才到辦公室的時間。這點兒時間不算什麽,但是這和身份聯係在一起,就有了特別的象征意味。汽車進入大廈的地麵入口一分鍾後出現在286層的玻璃窗內,滑行進入建築體後消失。

這時是8時59分。

10:12:00:00

方石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汽車天窗外天花板上的一排燈光。完整的車體、安靜的周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曾經有過車禍。但那輛翻滾的汽車和爆炸火團還在腦子裏沒有消散幹淨,就算他已經知道了那些不過是幻象而已。他被嚇暈了,這不是應該發生在他這樣的人身上的事。如果不是他這段時間的不安和因此導致的長期睡眠不足,以他的意誌,絕不會出現這種事;如果他沒有昏迷,現在已經從會場上出來,從容地回到辦公室,把大家叫過來,宣布一句“持續三年的‘遊戲’項目結束了”。他已經想好了安慰的話,幾句就夠了。大家可能會有些悲哀的情緒,讓他們自己調整。他曾想那個時刻或許會有傷感,但更多的應當是如釋重負的輕鬆。而現在,那份輕鬆遙不可及。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覺得他完全可以動,但心髒疼痛的感覺讓他不敢貿然行事。他看向周圍尋找手表。手表本來不用找,它們都是智能隨身的,但他把手表鎖進了座位旁的金屬密封盒。如果他沒有把手表鎖起來,手表的自動檢測體征的功能早就把他的情況傳向了智能汽車和急救中心,那樣的話,空中就是兩個彈射泡了。

今天真是意外摞一塊兒了。

運動手臂是沒有問題的,他伸出手打開駕駛座旁邊的金屬盒,手表從中振翅飛出。這種飛行手表是特製品,大部分城市的手表隻能套手上,但他早在一年前就用上了這種帶翅膀的手表。不過普及隻是時間問題,到時候,想不讓手表隨身飛都難。

完美的城市係統,讓一切意外都有辦法得到彌補。他輕聲發出“噝噝”的聲音,這個聲音將喚起無人駕駛汽車的急救功能。這種噝噝聲是有眩暈症、心髒病、深度睡眠不易醒的人,在意識蒙朧的情況下發出的特殊聲音。手表一旦檢測到主人發出這種聲音,就意味著緊急狀態,會立即向醫療中心的智能係統發出求救信號。

手表的屏幕上顯示已向急救中心發出信號。真方便!他知道一架急救飛艇將即刻從最近的醫院起飛,兩分鍾以後就將穿過窗戶進來。方石其實可以說話,告訴手表他可能受傷了。那樣手表會飛過來,振動的兩翼輕輕包裹住他的小臂,他會感到胳膊上輕微一麻,那是在做體檢。但模仿噝噝聲比說話來得快捷得多,去掉了監測評估等繁文縟節。當時醫生讓他一旦遇到危急情況就直接發出這種聲音求救,他覺得很可笑,人現在不需要騙人了,但需要騙係統。欺騙係統會產生道德問題嗎?他想。他見過這種急救飛艇在天空中飛過,但從來沒有坐過。那飛艇像個子彈頭,也就是兩米多的長度,寬也就一米多。設計時考慮到如果病人失去開門的能力,急救飛艇需要從窗戶進入,懸停在房間中。這架飛艇懸停在病人旁邊的時候,它的子彈形身體會打開,那時你就該知道,它不是架飛艇,而是台機器人,它將自主判斷怎樣才能用最安全的方式將病人抬入艙內。六隻機械臂伸出後非常像一隻昆蟲,每條臂的運動關節多達百個,機械臂的一些部位可延伸出很多羽毛狀的金屬薄片,這些羽毛伸入病人身下,然後卷起。這一係列的動作協調優美,而且顯得很溫馨。在不少文藝作品裏,急救飛艇被刻畫成人機良好互動的典型,它們被親昵地稱為“大昆蟲”。相比起來,以前的護工們把病人抬上擔架的動作就顯得毛手毛腳多了,對於骨折病人就是受刑。人類早已被排斥出救護領域。

方石最近每天早上上車後就把手表放進密封盒,這是不合規的。手表作為政府規定的每人必須攜帶的物品,不可被關機,不可人為損毀。但短時間放入盒子不算違法,作為一位科學院的大人物,至少沒有人找過他的麻煩。他越來越不喜歡戴它了,他有時寧可舍近求遠跑去樓層的大廳看新聞,跑到窗前觀察天氣,跑去實地考察一家新開的餐廳,也不願意問手邊的這個小玩意兒。他還關閉了主人可以關閉的一切功能。他關閉了日程提醒,關閉了天氣提示,關閉了娛樂推薦,關閉了健康提示,關閉了伴侶傾訴,更別說跟誰共享定位,他聽朋友們說一旦你和女朋友或是老婆共享了定位,你撤銷共享就像暗示你有問題,雖然他現在並無固定女友,他也不和任何人去分享定位,這讓他感覺受控——那是他最不喜歡的感覺之一。

他想到十年前人們是可以自主關機的,但現在的手表設計成主人不能完全關機,隻有米克係統可以徹底關閉它。把手表設計成不可關機不可離身不可損毀,最早就是他的提議。

十多年前,他剛被安排接手手表項目。這小東西就算剛從手機演化而來,也是夕陽產業。他那時情緒低落,躺在**,想到剛離開的她,覺得伴侶與其是個女人,還不如是個小東西來得方便。女人們都那麽自我又有占有欲,伴侶本身應該乖巧聽話,受控而不控製別人,女人就顯得太麻煩了。他從此把手表與人的互動標準,定義得要像一個盡職盡責且殷勤備至的古代女人一樣好。

能把突發奇想融入設計,對於一個設計人員來說是極其珍貴的本領。他是個實踐主義者,立即領著一幫小夥子開始實施。當一個腿細得像麻稈似的手下站在他麵前,把一大摞調查數據、調查表和分析結果呈給他時,他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看。站在他辦公桌前的這個小夥子開始抖著腿滔滔不絕,列出一堆理論和數據。他抬起頭來,托腮聽著,手把嘴捂住了一半。等到小夥子說完最後一句話:“我的推測和係統結果是一致的。”他把捂住嘴的手稍微拿開一點,好讓人聽得見他含糊不清的男低音。這算是他的修養?習慣?還是威力來源?屬下們聽他說話從來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這個小夥子是項目組裏最機靈的一個,從來都把他的話聽得很清楚,他聽到方石說:“因為你一開始就讓自己的分析照著係統可能的結果走。”

他立即辯解:“我並沒有……”

“讓係統見鬼去。”方石的聲音還是不大,如果忽略掉內容光聽聲音還挺柔和的,但小夥子知道這已經是憤怒了。他訕訕地說知道了,轉了身出門,走到門口聽到方石不大的聲音在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決不屈從於任何事,包括數據和技術。”

他的手表很成功,在三年內便成為人們不可替代的伴侶。這三年正是人工智能快速發展期,他利用了這個勢頭,將時下最優秀的技術集成融入這個小方塊內,將其打造成人類和環境的樞紐,成為人和整個外部係統的中間體。不僅如此,人們可以在和手表伴侶的相處過程中打造它的性格,從而實現它的個性化和貼近於主人需求的服務功能。

因為他的成就,他從一個小項目組的頭兒坐上了科學院信息局的頭把交椅。三年後,當人們對他將手表打造成人類伴侶的讚譽正值巔峰時,他的**卻已進入退潮期。他的智慧像一頭古代的狼,有著嗅到未來發展趨勢的天然能力。手表走到伴侶的地步就到頭了,實際上已經過頭了。當他把手表所能深入的領域無孔不入地滲透進每個人的生活時,他發現自己也是這些被滲透的人中的一員。他想遠離這個他設計出來的伴侶,如同他總會想要離開那些想控製他的生活、了解他的飲食習慣、了解他的話題愛好的女人們。在和一個互有感覺的女人相處的初期,他充滿**地對待她,拿出像對待工作一樣認真的態度對待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知道她們肯定會著迷,為他神魂顛倒,得到她,這是必然的結果。但慢至三五年,快至三五個月,他就會進入什麽都不想為她做的時期,這種極端的做法讓對方很不理解。這個時期裏,他並不想她走,但女人們後來都走了,他有時想如果她們理解他,知道他這段**退潮的低迷時期也許會過去,也許在兩人的一切歸於平靜時,沒準還是會有所謂的永遠的,但這段時間有多長從沒有得到驗證,因為她們都走了。他隻能讓下任來燃起他的**,但他發現他的**峰值越來越高,而燃燒期越來越短了,他有時很慶幸這種事沒有發生在工作上。女人們無孔不入,這個伴侶也是,甚至連他在廁所待了多長時間都知道。這倒讓他回憶起女人們想了解他愛吃什麽穿什麽時的感覺,至少還有人與人之間的溫馨。

他成了核心人物,年輕的業界元老,但這並沒有讓他感到欣喜若狂。他在移動信息領域打上他的烙印,這片領域也定義了他,可他心裏非常明白這片領域的高速發展階段已經過去了。他想離開,但對這片領域又有所眷戀,這是種複雜的情緒。眷戀什麽?絕不是他開發出來的手表。雖然他還不如科學院裏的誰升得最快,不如誰升得最高,不如誰……但他已經功成名就、萬人景仰了。但這一切卻不足以讓他覺得職業生涯可以封頂,他才50歲,還有20年的職業道路要走。如果邯城科學院這座建築是座神廟,他現在就是神廟巨大柱子中的一根。而人們來瞻仰的,絕不是這些日日支撐建築的支柱,而是站在屋頂的那圈閑逸的神明。成為邯城科學院這座黑尖柱頂層某個辦公室的主人,成為足以在科學史上青史留名的人,成為站在神廟頂上的眾神之一,那才是他職業生涯封頂的時刻。手表項目不再是突破性的領地了,如同一片已經很茂盛的森林,再多種些樹也改變不了地貌。是的,是領地,是他的領地,今後人們在談到手表,這個每個人都離不開的日常物件時,一定會想到他。可他不在乎那大街上的芸芸眾生是否記得他,他在乎曆史——這位女神可是極為挑剔的——是否能記住他。

他要尋覓另一片領域,他想到的是進化局。進化局是個小局,要說曆史挺悠久,卻是個沒有太大存在感的邊緣局。但他要是去了,情況就不一樣了。五年前,他如願調到進化局。人們感到很意外,以為他遭了貶。但在他眼裏,進化局卻是一片到處是空場子的處女地。他把他對信息和人工智能的思維帶入了進化局,他要把信息、智能和進化領域相連,都統一成他的領地。

他一直有一個觀點:人對職業的熱忱和對愛情的熱忱周期一樣短暫,也就是五到七年而已。他來了以後,換掉了進化局一半的人,他認為那一半人的大腦已經無法產生富有**的創新想法了,所以,他要利用那些新手的新七年,趁著他們對業務的**還在峰值,趁著他自己對這片領域的**還沒有消退,幹點什麽出來。

今天,他本來要參加季度例會。他是元老,不用親臨季度例會這種太具體的會議。與他同級別的人一定要來,他可以不來,參會人員絕不會有意見,因為他是方石。而且,他不來,會議效果可能會更好。他培養的團隊每個人都有獨當一麵的能力,團隊中的每個人,單獨拉出來都能成為頭頭,這是他對手下人的基本要求。所以像這種會議,他不來也罷,權當手下的實驗田。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夥子,隻要好好引導,工作個幾年就能創意大爆發,隻要他不打壓他們,事情自然就會發展得很好。

但和人們對他越來越高的評價不一樣,他的心情卻持續走低。在手表項目中,他攻克的都是技術問題,而他現在發現,在“遊戲”項目裏,技術問題是小事。即使他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覺得有些事並不在人們的預料之中。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放手讓別人去做,經常自己泡在實驗室裏,和幾個最得力的手下討論到很晚。他以前有一次攀登星球最高峰時,臨到衝刺,隻剩50米了,他決定放棄,那時的心情與這段時間相似。登山就是這麽回事,哪怕峰頂離自己隻有一米,周圍條件不允許,也不能去硬撐著往上爬。那次他折回了,在半山營地等那些不聽勸的同伴回來。晚上,他窩在帳篷裏看著燈光明明滅滅,聽著雪崩轟鳴。第二天,他去找同伴的屍體,白雪地裏那些彩色的點,就是他們了。那次事故以後,他有好一段時間情緒低落,直到鷺——那個科學院生化局的短發女子走進他的生活,他情緒才好起來,重整旗鼓,如願觸摸了峰頂——他麵前那個及腰高的小尖。星球的最高峰和雪天的雪堆沒有什麽區別,他觸摸的時候也沒有特別的高興,但如果他不去做,就會特別不高興。這次的心情和那次登頂失敗後差不多,他要放棄唾手可得之物,而本來此物之於他,會像火種之於普羅米修斯。可是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次機會去盜取火種。有一天他問“鷺”——他給自己的手表取的名字:“放棄可以成為神明的機會叫什麽?”

“理智。”鷺的女聲很優美。“你越來越懂我了。”方石輕輕地拍了拍飛在他前麵的鷺。

每個人都可以給自己的手表取個名字,以方便語音控製。真正的鷺不久就離開了他,比其他女人更快、更幹脆地轉身離開了。他總忘不了她,時常覺得如果有誰和他有過靈魂吸引的話,那一定是她,但他也不想再交往下去,就讓她在靈魂裏待著好了。用靈魂把她的形象保護起來,以免讓她再承受現實的侵擾——那些傷害她並讓她轉身而去的現實。她走後,他覺得房間很空、日子很空,再多的人和事也填不滿。他給每天麵對的,既離不開又煩人的幾乎可以代表所有現實本身的手表——這種最像伴侶的玩意兒,取了她的名字,似乎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讓自己覺得對得起她,承認她在他生命中的一席之地,也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多情但內心深處又忠誠之人,雖然他的兩性關係史看起來和忠誠二字完全不沾邊。

參加這次季度會,是他前幾天下的決定。他決定了以後,心情倒是好多了。

昨天他給申舜打了電話,申舜是與他平級的雙正職之一。科學院每個部門都是雙正職。雙正職是個古老的人性製衡係統。雖然古老而且有缺陷,卻一直沿用至今,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正確,兩個不完全正確的人可能達到完全正確,就算兩個人在一起也許會走向完全不正確,但從概率上講,前者可能性要大得多。方石說今天的會議他要去,申舜聽了當然很重視。申舜在方石長期與科學院那些隻知道喊全麵發展人工智能口號,卻私下給人工智能設限的保守主義者的較量中,一直處在一種中立的位置。不過你考查一下曆史就會發現,一般高調舉起中立大旗的人,都是因為他們技巧高超地做到了不中立。申舜一直是偏向他的,這在雙正職配置中相當難得。

他知道申舜上午一定會找他,可卻沒有人找到他。是意外嗎?城市的醫療係統設計成可以第一時間發現任何出現健康意外的人員,並立即實施救助。但這次,係統還是出了問題。

他又有些後悔,想如果戴了手表,讓這個個人和係統聯結的中間體被充分激活並發揮作用,申舜至少可以在第一時間知道他怎麽回事,從而把整個會議中止,為了他改變個會期又不是多大的事。他在發出求救信息後,也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動起來,直接去辦公室,不管米克讓他等待的指令。他向米克匯報身體狀況的行為完全是下意識的。人們被長期灌輸的醫療教育是,隻有係統最了解你的身體狀態。聽係統的話,像是一種洗腦式的教育。方石每月一次和那個大方臉機器人醫療顧問對話,大方臉會用溫柔的聲音照本宣科一遍:“對於一個心髒中有支架的病人,在心髒病發後,永遠不要在沒有醫生指導的情況下,擅自做出行動決定。”這種話他開始是不在意的,但聲音和閱讀對大腦來說都是可怕之物,聲音和閱讀的效果還不一樣。你要想對誰洗腦,一遍一遍地對他說比一遍一遍地讓他看效果要好得多。他每月都要聽一遍這個,覺得自己被洗腦了,所以終於碰上一次這樣的情況,被大方臉洗過的腦子就下意識做了它讓他做的事:向係統匯報。

唉,真是一錯再錯。鷺很快發出了聲音:“急救艇即將到來,在這個過程中,請您平靜呼吸,不要做出其他的肢體動作。”方石聽後更加後悔,這下又得上醫院躺半天了。他很少後悔,今天卻一下子後悔了三件事。

鷺飛向他的手腕,在他的手腕刺了一下,幾秒鍾後便告訴他最大的可能是心髒支架出了問題。

他說:“鷺,幫我打申舜的電話。”鷺很快接通了申舜的電話。

“方石,你怎麽了?在哪裏?”申舜應該是聽出來他聲音不太對勁。“會開完了,老兄?”

“開完了。你上哪兒了?”

“我就在停車場,出了個小事故,暈過去了。”方石沒有提他因為什麽而暈,實在太丟人。他這時聽到一種嗡嗡聲,他看到外牆一扇玻璃往上升起,急救飛艇進來,懸停在他的車外。聲音不大,卻轟耳膜。“我有急事要找你,要找你當麵聊,越快越好。急救飛艇來了。”

“我馬上去醫院找你。”

方石說好。他想申舜真是好樣的,一直都知道什麽叫效率。

方石指定這台急救車去藍區15醫院。對心髒病來說,搶時間是最重要的,雖說藍區15院是一家稍遠的醫院。但他的手術是這家醫院做的,他跟那裏的醫生尤其是幾名年輕的女護士混了個臉兒熟,辦事當然要更方便。方石50歲的年齡,覺得自己的魅力仍處在高峰,對於天天和機器人做伴的護士們來說,與一位來自科學院的有些名氣的大人物對話,應當是件樂事,權當是對她們的施舍了,與之相交換的是,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優待,比如,提前做手術之類的。

他被“大昆蟲”的六條腿輕柔地裹起來,收進急救車艙體。艙體裏輕柔的背景音樂把他大腦中的一大團亂麻捋順了不少。機器嗬護起人來,那種享受也是經過千萬人考驗又升級過的,所以大家時常找機器人做些非治療性的醫療。等到10時35分,他被運到藍區15醫院**時,覺得自己都不用打麻藥了。他被機械手臂脫光放在醫療**,它們在他身上滑來滑去,像暗黑係童話故事裏作法的女巫,讓他昏昏欲睡。機械臂移開收在一邊後,他看到立在床頭的一根拐杖樣金屬管——它沒有伸展開時是拐杖樣。它是機器人看護。

“我可以和朋友們打電話嗎?”他說這話的時候覺得別扭,求人沒問題,求機器他還是有些不爽,這點反映出他的確進入了中年階段,40歲以下的年輕人絕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可以,先生。”親切的女聲中含著笑意,它升起來一點兒,它的底部展開是一個小圓盤,足以讓它滑行出去,一會兒就取回了他的手表。

他接通了申舜的電話,告訴他醫院的名字和房號,申舜說他一會兒就來。一個女醫生這時走進來。他眼睛一亮,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他沒見過這個醫生。女醫生舉起報告,他注意到她腕子上的手鏈上墜著各種不同形狀的銀色小顆粒,發出一陣叮當聲。他心裏就管這女士叫叮當醫生。

“沒什麽大礙,不影響你活動,明天就沒感覺了。”“可愛的手鏈。”方石展開一副富有魅力的笑容。

叮當醫生沒像他預料的看看手鏈,她說:“心髒支架中的纖維網破裂,馬上做個修複小手術就可以了。”

方石覺得她挺沒趣:“馬上是什麽時候?”“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叫‘馬上’嗎?”方石再次笑起來,這次笑得更努力一些。“損害並不嚴重,所以,一個星期之內已經是最快的,如果你不滿意,那就兩個星期,其實也沒問題。”

“什麽?怎麽可能!什麽時候手術不是你說了算的,得等係統安排。”方石覺得自己的魅力在眼前這個女人麵前根本不起作用。

“對,係統就是這麽安排的,一個星期到兩個星期,剩下的我說了算。”她聳了聳肩。

“太長了。”方石這時終於不端著他的魅力了,難得求人一次,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結巴,“可不可以……幫個忙?”

“科學院的?嗯……”她雙手抱肩,似乎在考慮,“我再查查係統……”方石歎了口氣,閉上眼,一說要查係統,又不知道啥時候了。這時他聽醫生說:“我可以給你爭取一下。”

他立即睜開眼,本想習慣性地拿出魅力這項武器,但還是決定服軟比較好:“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

“你想什麽時候?”她有些想笑的樣子,這讓他心裏沒底。“現在,行嗎?”他小聲說這句話時,覺得自己是個得寸進尺的人。

“可以,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開始。”她終於笑了起來,這笑容讓她不像個醫生,倒像是鄰居家的孩子。

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就帶著一串叮當聲轉身走了。

叮當聲再次出現在門口時,她頭一歪,說:“馬上準備手術。”“馬上是什麽時候?”他麵色無奈。

她看了看牆上的時鍾:“現在是10時38分,麻醉氣體生效要五分鍾,也就是10時43分,你就會昏迷,我就可以做手術了。”她輕微偏了一下頭,又給了他一個微笑。

方石張著嘴愣了好一會兒,才真正地笑了起來。她戴手鏈的手不知從哪裏拿出一隻麵罩,把方石的臉一把罩上。

這個女人也太幹脆了。方石感到一陣冰涼的氣體沁入他的肺部。她正要轉身走,方石忍不住問:“你是怎麽做到的?係統麵前人人平等,我想係統是不會給予這樣的建議的。”

“我給係統的理由是你是科學院的大人物,你死掉是個損失,它一定會通過。”她已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方石搖了搖頭,把手枕在腦後,他總覺得在世間閱女無數,卻還是有他完全不懂的。其實他發現他經曆過的女人越多,越不懂女人,看樣子懂女人的程度和遇到女人的數量可能是成反比的。前方的屏幕正在放電影。他的頭腦越來越輕飄,眼皮越來越重,也不知道情節是什麽。這時,他看到屏幕上提示插播即時新聞。

觀察者T0459,這個曾經在他的實驗室裏踱來踱去的家夥,因解救了一位小嬰兒,在鉑鼎大廈的天台上受到英雄式的矚目。

方石想騰地坐起來,但發現他的肌肉不聽使喚。他使了很大的勁,隻是稍微動了一點兒,還好,舌頭還沒有完全僵硬。

“鷺,馬上讓申舜把小T抓回來。”他用模糊的聲音說,希望鷺能聽見,“不能讓它接受采訪,機器人不會撒謊。”

“小T是誰?”

“觀察者T……快,一鍵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