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交易（二）
斜窗外一株絨草在雲底下彎著，一隻金黃的渦蛺蝶飛來站在其上，頓時把那株草壓得彎到窗下去了。這隻渦蛺碟以翅上的圓眼斑而聞名。此時那蝴蝶的兩隻眼斑支在窗外，像兩隻用不著眨眼的眼睛。
樊磊道：“20多年前，《信息法》將所有的信息歸入一個整體，誕生了米克。從那時開始，一切都可以計算、統籌和控製。我們的生活從此上了一個新台階，一切物與物、物與人、人與人都連接在一起，一切都被複製記錄，一切都被精確測算。而我們的生活從此更美好了嗎？”
“那之前的生活，我記不清了，那時我太小。”
“我用我的故事來告訴你吧。我個子很高，1.9米，比現在基因改造過的你還高，不過我猜你是個基因改造失敗的例子，不是打擊你，也許是好事，我是看那些基因改造成功的人像複製出來的。”他笑了兩聲，接著說，“在那個自然生育的時代裏，1.9米是大個子了，加上我身形壯碩，可是那個時代的標準美男。年輕人，這一點我可不是吹牛。”
陳鯤見他看向了自己，急忙伸出大拇指高舉了兩下。“我不僅身形高大，智力也很高，這不是自我感覺良好。我智商150，以當時邯城計算機學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邯城大學，畢業後一直順風順水，風光無限，樊雲的媽媽是那時愛上我的眾多追求者之一，卻是最早有孩子的一個。她很美，但我還是沒有娶她，我當時不想因為她而失去一片森林，美人兒可太多了，我是個自由人，現在的人可不敢這麽幹，法律會把他們的財富罰得一幹二淨。現在的年輕人，平均智商就有160了，男人們都在1.85米至1.95米，每個人都完美無缺，可他們都可憐得很，不像我，因為優秀和獨特，有過擁有全世界的感覺。”
“羨慕。”
“而且，我這樣壯碩的，也不合口味了。”樊磊的聲音到這裏才低了些，
“沒有女人再仰慕我，除了那機器潘金蓮。到這時候，我才後悔我當時沒有娶樊雲的媽媽，她是個多好的女人。”
“你要是在現代社會，係統會告訴你她媽媽最好，直接避免了後悔，多好。”“我們是不用走彎路了，因為我沒有選擇，生活中的一切都為我們記錄並計算好了，一切對錯都已經確定，我們沒有真正的選擇餘地。”“那也不一定，你看我上網買東西，出來的選項一大堆。”“那些選擇權，實際上大部分選擇已經被去除了，係統早把我們的習慣性格算得一清二楚，或是它把想要推薦的推送到你前麵。讓我們看到的可選項，都是迎合我們的部分，或是對係統來說無關痛癢的部分。係統是最懂得如何迎合我們，並誘導我們的。”
陳鯤眨了眨眼睛，這倒是事實，但他沒有這麽說，他是這樣說的：“你對很多事不滿，也許不是世界不對，可能是你心理上失衡而已。你看我們，生活在一個一切信息都唾手可得的時代……”
“正好你說到信息，表麵上看，我們從未像現在這樣擁有一切信息。但你又知道多少信息呢？”
“我想知道，隻要問米克係統就行了。”“是的，看起來是，但有些最關鍵的信息你無法知道，比如你自己的數據畫像。你不僅沒有掌握信息權，米克倒是通過信息權掌握了你。”
樊磊趁著陳鯤沒說話的空子，接著說：“現在衡量物質價值的錢已經沒有了，一切物質都在精確計算的基礎上結合個人的數據畫像值配給。這世界還有什麽比信息價值更高？衡量財富的標準是什麽？是信息。人們多依賴信息，你知道嗎？現在的人們幹什麽都想提前知道相關聯的信息，連談個戀愛都要查查對方的底細，而不是真正去相處一段。某些信息的價格有多高，你知道嗎？”
“你這麽說我得慶幸信息在係統手裏，還好不是個人，隻要是人，就會把一切拿出來販賣。”
“是可以在個人手裏的。”樊磊向他這邊側過身子，隻在腰下搭著一條毛巾的他像個古代神殿中的雕像，他放低了聲音，“而我，就是一個手握信息的人。”
他把毛巾圍起，下了床在房間裏踱起步來：“告訴你，小夥子，我收養那些受基因歧視的人們，那些人們眼中的瘋子、同性戀、侏儒，一切有特點的人。這些古怪又另類的人中，有不少是天才，無法複製的、極富創意的天才，就像頂級的畫家、音樂家、數學家裏有不少有缺陷的人一樣。缺陷，有時和能力是伴生的。而現代社會卻一直在盡力消滅缺陷。在我這裏，他們可以盡情地發揮自己非凡的能力，這可不是刻板的係統比得了的。我的財富來源於他們，也用於他們。我手下有一批黑客，他們可以從係統中得到信息，這些信息，就是我巨大的資產來源。”
樊磊碩大的身軀背對著陳鯤，說道：“我雖然智商沒有現在的年輕人高，身材也不如他們了，但是，我有他們所沒有的東西——冒險精神。”
窗外那隻蝴蝶扇動著翅膀。“現在的年輕人呢，他們每個人都一樣完美，連體內的荷爾蒙都定量，做起事來不偏不倚。可是，他們連優越感是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什麽是競爭，什麽是出人頭地，什麽是冒險。他們活得渾渾噩噩。作為一個自然人的優越感，他們已喪失殆盡。”
“你說了，我不渾噩。”
“從你敢給小T裝知識這件事，我判斷你是個例外。每個人，都像是科技社會的產品，其作用就是為科技的發展出力而已，我們都像是以前的燃料塊、電池塊，活一生，隻為科技的發展提供動力。”
“你太偏激了。基因改造後的人們，的確是幸福指數高得多，他們一生沒有太多的疾病，沒有折磨人的非分之想，這有什麽不好呢？”
“說到基因改造，我痛心疾首，它是史上最大的陰謀！以前，被壓迫的人們是會反抗的，可是基因改造後的人類，無論多優秀，卻不知道什麽叫反抗。”樊磊轉過身來，去掉了聲音中的情感，“但女兒向我介紹你時，我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謝謝女兒，讓我找到了你。”
“什麽？你說你找到我？”陳鯤眉頭一皺。
“成為我們的一員。”“噢，不不不，我沒有特殊的本事，不另類，不是同性戀，不是侏儒，我一直是個平庸無比的人。”陳鯤從**跳下來，才發現自己什麽也沒穿，趕緊抓起一塊毛巾圍上。
“但是你有別人沒有的條件。”
陳鯤沒說話，他突然有種被人看穿的害怕。
樊磊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你不滿足於現狀，你看起來超脫，實際上，非分之想隻比別人更多。”
“不滿足於現狀的人可不少，光憑這一點不足以加入你們吧？再說，你不怕我告密嗎？”陳鯤迎著他的眼神道。
“我知道你不會向係統告密，而且，你心軟，經不起別人的說服，小呆的事就是一個例子。你肯定會加入的。”
“不會！”陳鯤有些急了。
“你符合一切條件。你聰明，但無人看重你；你不滿足於現狀，卻無人幫你；你和任何人一樣想得到一張完美的數據畫像，但你沒有為此而付出巨大的努力，因為你瞧不起你每日必須做的瑣事；在現實中你不滿足於受別人控製的生活，你想要自由……”樊磊背對著斜窗的光線，整個人在一團逆光裏，但雙眼中還是能見到微光，“所以你對我們有需求，我可以幫你完成一張完美的數據畫像，沒有比你更完美的人。我在找你，你也在找我。我就是你和陳鷚的交易中，那個能為你修改數據畫像的人。”
“不，你知道我以前就不會為了數據畫像而努力，現在更不會為了一張畫像去冒險。”
“我知道你不會僅僅為了一張畫像去做什麽，但是，你可以通過完美的數據畫像而輕易得到其他東西，如工作機會、社會地位、財富、他人的仰慕。哦，不，不是他人的仰慕，是萬眾景仰！完全超出你的想象。你將得到權力，準確地說，是特權。你會像我當年一樣有眾多的仰慕者，有成群的專屬機器人服務於你。這城市都是你的，你將像個古代皇帝。體驗一下什麽叫極致的欲望滿足吧——萬人之上。”
“那你要我做什麽？”陳鯤終於把眼神挪開，說。
“成為市長。”樊磊直起身說，“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關閉米克。”斜窗灑了陳鯤一臉的光線，他錯愕的表情暴露在這明亮的光線中，而麵對他的樊磊的臉，卻因逆光而模糊一片。這模糊的臉向下貼近他，停在十厘米的距離。
“你應當早注意到新聞了，今年的市長選舉，是第一年由係統通過數據畫像的優劣而推薦初選候選人，這是我們的機會。”樊磊一邊說，一邊讓立體影像投影在小閣樓的一塊空間裏。
議會裏，一位議員在激昂演講：
現在的人們回望過去，知道自古以來，政治選擇係統從來都是人類出錯率最高的係統，沒有之一。無論是小部落酋長們的禪讓製，還是皇帝們從子嗣中挑選繼承人，乃至後來出現的各種各樣的選舉模式，都沒有讓人根本滿意過。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人類本身的不確定性太大了，隻要是有得選，哪怕是從一堆黃豆裏選一顆，人類都會出現搖擺。即使是當代，我們仍不能對政治選擇係統感到滿意。所以，理論上，當一切信息都可以被收集和占有，並且可以為人們省略篩選過程，那麽，政治選擇中的篩選過程也是可以以係統來替代的。如果用係統篩選來替代現實中的初級篩選過程，人們在係統所給出的候選人中再做出最終的選擇，這在理論上是不違反法律所規定的“人類掌握最終處置權”原則的。所以，最終的決定是由係統做最初級的篩選，人類再從篩選後的候選人中挑一個……那麽，候選人的篩選範圍是多大？是所有城民。因為係統的存在，候選人的篩選範圍可以覆蓋所有人，無一人漏網。係統實現這一點靠的是每個人獨有的“數據畫像”……
樊磊關掉了影像。“看吧，我們還要把政治權拱手相讓，我們今後對係統的形式上的指揮權早晚也得交出去，我們與係統的契約將最終崩解。可是令人稱奇的是，人們的反應是冷漠的。所以，我請你出任市長。你不用考慮過程，隻要你同意，就能被選上。”
陳鯤仍低著眼，說：“你怎麽不自己來呢？”
“我登上台麵，誰來統治這一大批的黑客？黑客這個職業有個奇怪的特點，他們永遠都不能出名，他們中很多都是密碼學家，掌握的密碼不可逆向推測，因而找到密碼設計者是破解密碼最容易的方式，所以，他們得永遠做隱形黑客。我作為組織的首領，不可以出名。”樊磊把水遞給陳鯤。陳鯤抿了一口，說了個不。
“在理想麵前，我是多麽無能。我老了，我以為，你可以成為救世主，因為你比我更具備偉大的素質，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你。”樊磊再次轉向窗外，歎了口氣，“如果你實在不想名垂青史，事成後你想去星球的哪裏，或是過去的哪裏，我都可以滿足。還有，我可以給你一個新小呆。”
陳鯤舉著杯子的手停住了：“那你可以得到什麽？”
“不被別人操控，獲得自由的唯一辦法是什麽？”樊磊停了停，道，“操控別人！”
窗外，那隻渦蛺蝶扇動翅膀起飛，消失在窗戶邊緣，那株絨草立起來，在青白的天空下彈跳了好一陣子。
“你要說服我，需要拿出具體方案吧？”陳鯤說。
“好！你會被說服的。”樊磊逆光的身影轉過來，說，“穿上衣服，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