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基因歧視

小酒店二樓的小閣樓。閣樓斜麵上有一扇回紋格窗,窗外絨草輕搖,光線從窗外照進來,落在陳鯤和樊磊的背部。兩人的膚色一深一淺,淺的當然是陳鯤的。他躺下前看到樊磊的身體,臀部和雙腿線條起伏,又瞟了瞟自己羸弱的身體,躺在這白床單上還不如這床單的褶皺有質感,圖書館生活把他的皮膚漂得像打印紙一樣蒼白。他學樊磊俯下身把臉放進**的一個隻能放下臉的小洞裏,他的臉在這個小圓洞裏,隻有青磚地麵可以看。圓洞邊緣出現了一雙穿拖鞋的人腳,確認是人,因為趾甲上有不規則的豎紋。陳鯤感到背部一片溫熱,一雙手從那裏開始在背部遊走撫觸,越來越快越來越重,開始撕拉起表皮和肌肉來。

就如以前人們在澡堂裏交談,那蒸汽所帶來的迷蒙感,其實是有助於深入交談的,但那種氛圍的作用是讓對話更緩和,而刮痧的痛,隻會加劇緊張感。陳鯤和樊磊的對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展開的。

“我小時候,這裏還是一片水塘,裏麵的蘆葦林有兩層樓高。”樊磊渾厚的男中音充滿感情。陳鯤認為他可以是個很好的配音演員。

“那時沒有兩層樓高的蘆葦。”陳鯤忍著痛的聲音像從狹窄的岩洞裏擠出來的。對話的張力往往是從實話開始的。

“你真是率真,其實我欣賞你這點,但這並不說明你對,你沒有見過的不代表不存在,隻說明你見識太淺。”他接著說道,“劃一艘小烏篷船往蘆葦**裏麵去,像是穿過幕帳,除了茂密的蘆葦頂上飛鳥來去的天空,什麽也看不到。你正劃得無趣又疲憊,幕布突然拉開,你看到一片開滿紅蓮的荷塘,荷塘裏鷗鷺成群,火烈鳥踱著步子,看到我來了,都驚飛出去,隻留那花的香味,煞是沁人心扉。”

陳鯤漸漸適應了這疼痛,說:“桃豔休戀水,荷潔不尚香。桃花在乎它自己的豔麗,希望被在乎,最好落下來被埋葬,而不願飄到水裏被流走了;而荷花似乎就清高多了,不用香味來吸引你,你看與不看,她都不在意,她就美在這個勁兒。這句詩從側麵證明了荷花自古就不香,60年前也不香,到了20年前基因革命,才改造出香味來,從此以後不倫不類。”這話就這麽冒出來,陳鯤倒沒有抬杠的意思,但的確是抬了,為了緩和氣氛,他又加了一句,“不過荷葉倒是有淡香味的,我聞過。”

“你是說我說的不真實?也許吧。記憶可以失真,可以遺忘,可以被置換,記憶是個靠不住的東西。你的記憶因為情緒或是願望而被篡改了,你卻絲毫意識不到。”

陳鯤覺得這話放在他自己身上最合適,但他顯然不這麽認為。

他接著說:“這是人類的弱點,人類如此不客觀、不穩定、情緒化,可是,誰又能說這不是作為人類的好處呢?機器人不會去推測桃花荷花的情緒,它們分辨不出楊柳和鬆柏投在人們心中不同的映照,不理解變幻的風和雲為何讓人想到時間的流逝,不明白古代的月亮作為一個千瘡百孔的太空星體是如何成為美的靈感來源的。它們永遠無法體會意境的感受,更不會明白愛情為什麽會讓人痛徹心扉。而係統呢,更加可笑,它們不停地記錄一切事情,將世界用數據的方式占有,然後用所謂的公式,框定人們的生活,不在公式之內的,就將被它判定為不合理。”他停了一下,說:“讓這些沒有感情的東西統治世界?再沒有意外,再沒有想象力,再沒有冒險。想象一下吧,一定會枯燥無比!科技的勝利,也許是文明的倒退。”

陳鯤說:“這很難說。每個新時代來臨前,都會有聲音說是在倒退。我看以前的電影,說人心不古,覺得世界發展下去一團糟。我看過20世紀有位姓王的作家,寫過一本叫什麽時代的未來的書,他的智商相對那時的人是極高的,是最早期的‘碼農’。那時的‘碼農’少得可憐,會編最初級的DOS(電腦係統)碼,受到社會的仰慕。在他看來,未來毫無生氣而且無比壓抑,人們不敢遊泳,因為水裏充滿有毒的重金屬,空氣汙濁令人咳嗽不止;人們不敢下海,因為海裏漂滿赤藻,出了水就被變成‘紅人’;城市高聳入雲的是煙囪,而不是摩天大樓。可是你看這城市,屋簷上連絨草都能飄香,無人車比亂蠅還多,但交通卻決不出問題,空氣裏多一粒PM(顆粒物)1.5的顆粒就會啟動全城的智能清潔係統,不高興時去影院戴上個頭盔便可從現實逃脫一會兒。如果說希望,沒有一個時代像這個時代的人們那樣有最偉大而最振奮的希望——去太空,這個理想終極到足以讓每個人遠離碌碌無為,絕無萎靡地振作一輩子,如果他的確想去的話。”

“作為宇航員去太空,是新時代的宗教而已。一萬個人中隻有一個人才能實現的理想,是新時代的精神麻醉劑。”他說,“再說,鬼知道他們在太空裏生活得怎麽樣,連城市的宣傳機器都不提及他們真實的生存狀態。”

陳鯤不想繼續下去,自己無論說什麽,這老頭都有得講。他既不想順著他說,又不想表態。

“在危機前麵,我們需要有危機感。”

樊磊這句話,讓陳鯤想起來灰皮書裏的那句成語。

“有危機感是不夠的,要有所行動。”他一句接一句,讓陳鯤感到步步緊逼。

“未來未來,就是還沒來的東西。未來的危機這個東西,更是虛之又虛。萬一本來沒有危機,豈不是瞎折騰?本來沒有事,倒生了事;本來沒危機,被折騰出危機了。”陳鯤的聲音通過眼前這個圓洞傳出去。

“小夥子,你這麽說,我更覺得需要說服你;你這麽說,也證明你有可能被說服,因為你有立場,不混沌,不渾噩。讓我來說服你吧。”

陳鯤沒有在意樊磊的話。幾塊溫熱的石頭放到他的脊柱上,讓憤怒充血的細胞們集體平靜了些。圓洞裏帶豎條紋的腳趾再次出現,桌上發出一杯水放下的聲音。

陳鯤聽樊磊坐起來,也不想再趴著。背上血管仍在釋放著能量,它們的熱度足以讓他手表裏的健康監測功能尖叫著向醫療中心發出警報,五分鍾以後就會有一個小型飛行急救箱破窗而入。這箱子也就一人長,下麵將伸出一個平麵,把他托起,翻個個兒卷進箱子,然後呼嘯著消失在窗外的空中。呼嘯聲是陳鯤根據電影的音效想象出來的。這箱子好在是橙色,要不太像棺槨。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進門時兩人的手表就被封在門口的金屬盒子裏。

“感覺怎麽樣?”身後一柔美男聲道。陳鯤覺得這聲音足夠把一切心情的褶皺熨平。他回頭看到那個給他刮痧的男子,是一個頭發和布衣的顏色一樣灰白的老年男子,拘謹地垂手而立。陳鯤看他這小骨架子,罩在寬大的上衣裏,像個從書中走出來的古代小神仙。

“這是我的好朋友,是現在僅有的幾個還懂得刮痧這門古老藝術的人。”聽見“藝術”這個詞,陳鯤太想笑,他右手伸向老人,但老人已經交疊雙手放在胸前並向他低了低頭。陳鯤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來。“他不僅是少有的古代藝術家,而且,他的基因也是非常稀有的。”“稀有?”

“他有潔癖,除了工作,他不和人握手。而且,他不是像我們這樣的異性戀。”

“哦?”“社會上總嚷嚷著反基因歧視,這不是歧視是什麽?為什麽要消滅這些基因呢?”

“可是這類基因確實不太適合於進化的需要……這個星球時日無多,如果我們都任著性子保留些不必要不強壯不適合繁衍的基因,那麽有一天我們移民外太空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弱了。”

“人類是為了自己生存的,生存的意義在於自我,而不是為了科技或是人類前途而服務的,你真是被現代科技洗了腦了。”樊磊道。

陳鯤剛想說話,那白衣者用食指按了一下嘴唇,輕聲道:“跟他爭辯是沒有用的,我也告訴自己這樣不好,我自己都不喜歡,但天生的,改變不了,我要是晚生幾十年,就不會這樣了。”

陳鯤向他打了個OK(好)的手勢,沒再接茬。這老人欠一欠身就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