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知識站
151日周五
就這樣，陳鯤總算逃過了一劫，要不，那些遠離城市的、空**到令人發瘋的地方，將是他要長期光顧的。
小呆這時又友善地提醒他，這段時間還要去一次飄浮在更遠的一處空中場所，叫“知識站1”。
“我該充知識了。”聽它的聲音挺高興。按小呆的檔次和工作性質，它三年才充一次知識，這是第一次。
這裏，我要順便囉唆下邯城的法律。說到法律，它事無巨細，麵麵俱到，將一切都在數據和分析的基礎上規定得恰如其分，城民們都對此十分感激。邯城的法律現在有多少，誰也不知道固定的數目，它的條款每天都根據數據和分析結果在變，今天馬路上的速度可以達到100千米，明天變成120千米，都是米克係統自動提醒自動操作，絲毫不影響城民們的生活。對於機器人來說，什麽類型什麽檔次什麽型號的機器人能夠取得什麽樣的信息，都是在法典上公開的，你可以隨時查閱，但查了也沒有用，那些法規密密麻麻成千上萬，誰也記不住。
《人工智能法》和《信息法》是這個城市目前來說最重要的兩部法律，還有《基因法》，替代了以前民法、刑法、行政法等的位置，現在的人已沒有太多的機會去觸犯刑法和行政法那些古老的法律。《人工智能法》嚴禁任何個體機器人占有天量信息，反向也一樣。而《信息法》規定任何天量信息處理係統不允許加載任何行動能力，也不允許擁有指揮其他機器人行動的能力。機器人和信息係統是隔離的，這是重要的“機器人三法則”中的第二條法則。
《人工智能法》和《信息法》規定了“機器人三法則”。這三條法則概括描述是這樣的：
第一法則，終極服務法則：設計必源於並依附於服務人類功能；當主功能產生次生功能時，次生功能不可違背主功能的服務功能。
第二法則，與天量信息庫隔離法則：基於服務功能的機器人不能自由接入天量信息數據庫；具有某種功能的人工智能，隻能接入與其功能相關的數據庫。這條原則避免機器人與天量數據進行碰撞，自我產生足夠的經驗，從而開始自我進化。
第三法則，一鍵死亡法則：任何人工智能體都可由一鍵操作執行完全的終止程序，這種終止是不可逆的。這裏的“終止”，如果換作生物的話，就是死亡。
一鍵死亡法則同時適用於智能數據庫，包括米克。
根據“機器人和天量信息庫隔離原則”，各種不同的機器人，要到政府專門建立的知識站點去充“知識”，而這些知識站點的網絡，都是物理獨立的，為的是嚴防機器人得到它職能以外的知識。這些知識站，全建在遠離城市的懸浮站。
順便普及一下這個時代關於人工智能的一些概念。人工智能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人工智能從低級到高級包括三種：執行某種特定功能的行動機械人、為人類提供綜合服務的機器人、智能數據庫（如米克）。前兩者的本質區別是，機械人主要是機械組合，也有一定的信息儲存和簡單的分析能力，它們的中心是單一“行動”，與人溝通不是主業，所以稍微複雜些的功能，如與人類互動溝通就承擔不了；而機器人是以“人”為中心的，可以與人溝通互動從而執行人所授權的服務任務。智能數據庫在市場上是沒有的，全部由政府嚴格管製，它們執行儲存和思維任務，沒有實體。狹義的人工智能僅指機器人。適用於三條法則的人工智能指的是廣義的人工智能。一個機械人不可同時設計成為機器人，一個機器人不可接入天量智能數據庫，而一個智能數據庫不可擁有具有獨立行動力的機器人和機器人形體。商業市場上銷售最多的是機械人，量大品種多，價廉物美；機器人價格貴得多，其中又分專屬和非專屬，前者比後者要更貴些。
“知識站1”懸浮站比其他懸浮站更遠，但也隻有半小時的路程——當然，這對於一個會打瞌睡的人來說還是足夠眯一覺。還是小呆捅醒了陳鯤。飛艇先是進入一個透明封閉空間，待氣壓充盈後，另一扇門才打開，這種結構像是太空艙，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懸浮建築才有這樣的結構。下飛艇前，兩隻機器臂伸進飛艇裏，把陳鯤和小呆渾身“嗅”了一遍，並將數字“A89E2”輸入小呆。
下了飛艇，高空專用墨鏡後的陽光因光線過強被全部過濾掉，太陽在陳鯤的視野裏像一麵照著黑牆的圓鏡子，又像個黑洞高懸在陳鯤眼前的景象之上。人機倆站的地方在一個巨型透明球體上方大約三分之二水平切麵的平台上。這圓平台看上去直徑超過200米，是唯一一整麵圓透明平台。從這個平台向上、向下斜伸出很多長短不一的透明扶梯，扶梯通向其他透明平台層。可能為了最大限度利用這圓球內的空間，也可能是因為設計師的品位，圓球內的其他平台全部是大小不一的透明正方形，交錯排列、間隔穿插。小平台層上又有透明升降梯和短扶梯伸出去。亂糟糟的透明迷宮，是這裏的寫照。唯一不透明的，隻有直徑十多米的球心——那是懸浮設備所在地。
充斥透明空間的，是川流不息的各式機器人和它們的主人。“這可比那自省所熱鬧多了，真像個機器人博覽會耶……”小呆拖著長尾音說，陳鯤覺得這家夥最近說話越來越像說電影台詞——誰讓小呆每晚看電影是陳鯤的設置呢。
“我以後得少讓你看電影。”陳鯤對小呆拿腔拿調的娘娘腔說話方式很不滿，畢竟用的是他這個大男人的聲音。
“讓我掃描一下有多少。”小呆的思維指示燈唰唰閃了一會兒，說，“我難以給這些機器人定義形狀，它們差異太大了，完全沒有規律，有些和人類長得太像，有些又什麽都不像。我隻能說，包括機器人和人在內的個體有1400多個。”
“是1286個機器人，897個人，你的精確度太差了。”一隻長長的腳從它身後邁到它前麵，後麵一隻腳又跟過來，原來是個長腳長手機器人。這機器人柔軟之至，十米高的腦袋從空中探下來看看它，又扭回空中去了，向前邁大了步子走去，可甩在這機器人後麵的大長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撥了小呆一下。小呆轉了半個圈一歪，嘭地倒地。
“哦，對不起，想不到你這麽不經碰。”那長腳機器人已走遠了，手卻長長地伸過來扶起了小呆。
“哈哈，哪兒來的塑料桶聲音。”一個劃著S形路線跑得快到看不清模樣的機器人路過他們時丟下這麽一句。
小呆走在前麵，陳鯤手插著兜跟在後麵晃。他隻能跟著它，因為這麽一個龐大無序的地方，連個箭頭標誌都沒有，一看就不是給人設計的地方。小呆一會兒小心滑行，一會兒又不得不停下來，以躲開那些飛快地從它前麵、側麵或是橫切著穿過去的機器人，那些帶氣墊的、帶輪的、帶推進器的，哪個都比小呆靈敏又快捷。他在後麵看著小呆一栽一栽的樣子，覺得它膽小又可憐。
“機器人的世界，連個交通燈也沒有，你小心一點兒。”陳鯤嘟囔。
“放心吧，它們設計精良，是不會撞到我的，撞到也沒關係。”小呆好像滿不在乎。
有著一頭蓬鬆金色卷發、身穿緊身衣的仿女性機器人端莊走過，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走到陳鯤側邊。她一邊走，一邊單手叉腰，挺起大胸，微仰起下巴，長睫毛後的藍眼睛看著他，說：“需要靈魂伴侶嗎？”她發出的聲音嬌柔得像在念詩。
陳鯤聽到她說話忍不住笑了：“你可不像個靈魂伴侶。”“為什麽？”
“靈魂伴侶大都平胸。”這句話就這麽冒出來，他也沒什麽特別的意思。但她似乎很在意：“先生，你這麽說，我覺得我又要被送回廠了。我已經曆了很多雇主，還是經驗不足，比如有一個雇主就告訴我靈魂伴侶胸都很大呢，不過還有人告訴我靈魂和胸沒有關係，那麽，是和大腦有關係嗎？”
“靈魂隻和靈魂有關係。”
“我目前還沒有靈魂。”她歎了一口氣，“每次不超過三個月，我就會被退回廠。他們說，我沒靈魂，不懂他們的心。我來這裏很多次了，我申請可能與靈魂有關的一切知識，可我收到的外形、舉止、語言、藝術的知識，我認為都沒有用。”
“你很完美，是他們並不想要一個靈魂伴侶，他們隻想玩兒。”他笑道。“那我永遠也達不成賦予我的既定服務目標嗎？”
“有可能。”“謝謝。”她又發出了一聲輕歎，踮著腳尖輕盈地走開。
人機倆來到“A89E2”號柱體前，這黑色的方柱體隻有十厘米寬，足有一米高。小呆正要用一隻手臂握住這柱體，有什麽東西點了陳鯤一下。他轉過身，一位瘦溜的柱狀黑色機器人站在身後。
這家夥身子像是樂高小方塊的組合，可以隨意變換外形。此時，它身上的小方塊運動起來，在身體上形成了從上到下這麽一行凸起的小字：“這位先生和機器人，請等一等。”看樣子這是台不說話的機器人。
小呆在它打出字前已經停住了手，這台機器人已經通過近距離的信息傳送功能和小呆“說話”了。
“你的主人呢？”陳鯤問。
“我沒有主人，但我有一支研發團隊，我的主程序員讓我有權來這裏。”它用小方塊組合說話。陳鯤想，這倒是個躲避監控的辦法，高處的監控攝像頭看不清它“說”的是什麽。
“你的機器人編號是多少？我讓小呆查一下，我們是科學院的。”“我還沒有編號。”
“沒有編號？誰信你！”
“機器人不能撒謊，你是知道的。我是台實驗機器人，現在還沒出實驗室呢，還沒有得到正式身份，等我得到正式身份以後，我以前的記憶將被清除。其實，除了必要的知識，我每天的記憶都將被清理掉。”
“你找我們幹什麽？”
“是這樣的，我想問一下你們對三體方程解法有興趣嗎？如果你們有意，我可以把公式給你。”
“沒興趣，說能解開公式的都是騙人的。”“在黑市上，這種公式是很值錢的。”“黑市？”
“科學院的人不知道有黑市，那你就不是專業人員了，最多就是個搞行政的。”它接著說，“那麽，你對可能有生命的星圖有興趣嗎？”
“那種圖網上有的是。”
“網上的都是假的。我給你的是對今後星球殖民有導向性作用的星圖。”“沒用，我又去不了。”“那麽，先生，你有特別感興趣又難以得知的事嗎？”
“時光機。”“時光機……其實隻能打聽個進展什麽的。”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你在販賣信息，是違法的。我可以揭發你的。”
“揭發？那你永遠也要不到大量的、神秘的、真實的內部信息了。而我呢，大不了送回實驗室，又不是回廠。你知道，沒有編號，意味著沒有進入管理係統。”
“為什麽是我？”“我隻找那些被係統關注過的人，我知道你是。”“為什麽給我信息？”
“信息換信息。我看到你的這個小朋友了，它在接收信息時，我可以同時接上它，而係統無法察覺。”
陳鯤想了想，揚揚眉毛說：“不行,除非你往我的賬戶後麵加個零。”“先生，我是個賣信息的，不是黑客。”
“我對信息不感興趣。”陳鯤聳聳肩說，然後看這機器人變了個形狀走了。“我一個管圖書館的，還缺信息嗎？我自己就能賣信息，是吧，呆子？”
回來的路上，小呆一個勁兒嘀咕：“今天這裏真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比肩繼踵、項背相望、座無虛席、濟濟一堂、摩肩接踵，今天我一下子會用這麽多詞了，有知識的感覺真不錯，比電影裏學得多多了。”
它又說：“今天這個盜信息的黑方塊機器人真怪，它讓我想起小T了。信息是機器人的糧食，看樣子今後想盜取信息的機器人隻會越來越多。它們都是極其聰明的機器人，越聰明的升級越快。我本來底子就不好，而且三年才充一次知識，在機器人的世界裏，我隻會越來越笨。不過，你沒有邏輯性，我又很笨，咱們還真是搭呢。”
陳鯤本來沒怎麽想說話，聽到這最後一句，還是忍不住說：“誰跟你搭呢！我是人，你不是，就算把全宇宙的信息和知識都充給你，你也不是人。因為你沒有欲望，就像故事裏的那個宦官。”他又加了一句，“但這正是你幸運的地方，沒有欲望才是自由的。”
“欲望是什麽？是目標嗎？”“不，是枷鎖。”
“我是有欲望的，那就是服務於您，為此，我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左右為難……我覺得這真是一種枷鎖。”
“行了行了，打住吧。”幸好這話是從機器人嘴裏說出來的，不然他會活活膩歪死。
小呆又一笑，說：“有知識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