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與米克對話（一）
133日周一
小呆帶夾子的手舉在空中，夾子上夾著本書，另一隻帶鑷子的手在書下角放著，時刻準備要翻書，但那隻帶鑷子的手一直沒有動，因為看書時陳鯤睡著了。小呆拿書本和鑷子的手都一節一節退回身體裏，身體裏另一隻手一節一節伸出來，捅了捅陳鯤，意思是飛艇到站了。手多還真是管用，人類隻有兩隻手，太“遜”了。
人機倆踏出飛艇，前方一片刺目的蒼白。陳鯤一時睜不開眼，一副高空專用墨鏡立即蓋上他的眼睛，小呆的服務分總是被陳鯤打得很低，要說也是委屈。墨鏡後的陳鯤看到腳下這白色的帶雲絲的大理石方格向四方展開，而它上方的天空與之唯一的區別在於，天空沒有方格。他把頭仰到最高，烈日在視野之外，它的光劍卻被墨鏡透析得格外清晰。光劍下一塊懸空的牌子，他辨認了一會兒，看到上麵寫著“自省所”。
鑒於陳鯤對時間製度的不尊重，他將在這個叫“自省所”的懸浮站，在虛擬導師的引導下，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省。安保部三人也告訴他，他們無權對陳鯤的行為進行裁定，裁定要視反省評估結果由係統和人綜合評定。在三周的反省期內，每周有一次機會和米克對話，他的思維將被解析。如果解析結果被評估為真實可信，得到米克和人類的雙重認可，數據畫像可以立即得到恢複，係統將把他從“關注等級5”名單中剔除。
“關注等級5是最低的關注等級，並不嚴重，等級4以上才會被科學院開除。”這事小呆已經安慰過他無數次了，此時又不忘叮囑陳鯤一遍。
這是一個規整的圓平台，遠處有座有模有樣的小紅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圓平台中央。他們朝那房子走去。
離得近了，才看到這房子隻有一麵牆，沒有天花板，牆麵上畫著牆磚和窗戶，所以叫道具房子更合適。有一個台麵從牆上凸起來，上麵有一隻頭盔。牆旁有一張空桌子。
“戴上吧，您將直接和米克對話。”小呆說。“怎麽對付它？”
“像對付我一樣。”“我對付過你嗎？”“您一直都是。”
陳鯤戴上頭盔。從這頭盔裏看去，麵前還是這麵牆，陳鯤轉動頭，這牆在頭盔創建的虛擬環境裏，生出了四麵牆體和天花板，立體化為一幢房子。桌子那邊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士，這邊多出了把空椅子，一看就是為他準備的。
陳鯤在椅子上坐下。那椅子給他的觸感似乎是小呆那些牙簽棒組成的繩子做的，這多少讓他產生了些安全感。
對麵的中年人拇指交疊，左手握住右拳。它是典型的邯城人長相，沒什麽特別之處。他細看之下覺得它很麵熟，像他認識的很多人，卻又難以說清具體是誰。它眼眸中灰藍色的瞳孔，正是城裏時下流行的彩瞳色；它有些胡子，像早晨沒有刮的模樣。胡子是無用的退化基因，長胡子的人越來越少了，有點胡子是顯成熟的，這些年也算時尚元素，可見係統也是關注時尚的。衣服也就是辦公室裏的裝束，沒什麽特別，紅色領帶上那些規則排列的小花，細看是米老鼠，他才想起今天是兒童節，也許它每到節日就應景地換條領帶吧，但戴米奇領帶的人據說很怪異，某心理書上是這麽說的。陳鯤注意到它左手的中指上竟戴著一枚簡潔的戒指，上麵的標誌，是百貨大樓首飾名店的品牌——這可能是它隨機選的一枚戒指，它很想模仿人類吧。
這裝扮讓陳鯤心裏鄙夷了一下，據說，藝術和政治是電子係統理解不了的最後兩塊領域，還真是有可能。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陳鯤沒有產生那種和人對視的灼熱感，所以他沒有挪開眼神。他等著它說話。
不知坐了多久，一分鍾？它握在一起的手鬆開，雙手攤開朝下放在桌上，身體向後靠，說：“既然你是因為違反有關時間的法條而來這裏，那麽，請用一件事物類比時間。”它聲音還是渾厚的，陳鯤覺得快趕上他自己了。
“圓周率，永不重複、永無盡頭。”
它嘴角上揚笑了笑，說：“告訴我一個關於時間的寓言。”“你知道那個從前有座廟的故事嗎？”陳鯤說。“知道。”
“知道還用我說？”“你說。”
“從前有座廟，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講了什麽？從前有座廟，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
“停。你怎麽認為這是關於時間的故事？”“因為它無盡循環，年複一年。”“不足以說明問題。”“是的，我承認。”“再給你一次機會。”
“好吧，講一個老套的。愛掉到水裏，她請求路過船隻上的人救她。虛榮說她濕嗒嗒泥乎乎，不光鮮；快樂覺得她長得老實，不夠刺激；富裕還是很喜歡她的，可是看看船艙裏的東西，想到還要分她一些，就放棄了。她馬上就要淹死了，這時，時間來了，二話不說把她救起，因為時間才懂愛的價值。”他說，然後又補了一句，“而現實情況應當是這樣的，時間他總是慢，她等不到他來就淹死了，或是跟了別人。”
“不要跟我講這些感性的東西。”“好吧。我講一個嚴肅的。”陳鯤清了清嗓子，說道：
“有一個旅行者，他在宇宙旅行的時候，帶上了三個盒子——過去、現在和未來，還有一個預測儀。每當他碰到危險的情況，他就打開過去的盒子，他回到過去設定的一個點以後，會忘掉那個點之後的事情，他的時間再從那裏開始，這樣，他總有一次脫離危險出去的機會，但是他無法得知他要花多少次來能脫離危險之地。
“有一次，他來到某處，這是個極度危險的所在，計算結果是活著離開的可能性接近零。他想，他也許已經來過這裏無數次了，如果這樣下去，他有可能在過去與現在中無限循環，於是，他決定改變一次，打開將來這個盒子。這是有風險的，如果這個地方是絕無可能出去的，那麽他將立即灰飛煙滅。不過他想得明白，他就是死了，也不想再無限循環。他拿出了預測儀。這預測儀的使用隻有一個條件，就是它需要吞入過去和現在兩個盒子，這兩個盒子將不複存在。預測儀需要得到所有過去和現在的信息，才可以最準確地預測未來。如果未來不是完全灰飛煙滅，有多重或是無數重可能脫離險境，他可以選擇其中一個，將未來盒子設定到一個安全的時間點，直接跳至那個點，那個點之前的過去瞬間將建立起來。預測儀就像固定某一種過去和現在的機器，一旦固定，就不可改變。那麽，請問，你會選擇回到過去，還是把過去和現在都扔進預測儀？”
“也就是說，過去和現在，在未來未決定前是虛擬的。”
“你真聰明，是。”陳鯤說這話的口氣像一個老師在誇學生，又說，“有了未來的過去和現在，時間才真正具有了實體。好，換個問法，我要問你，要是你，你是一遍一遍重複，以達最佳狀態，還是把未來固定下來？”
“按照你的故事情節，這種最佳狀態在將來確定下來之前，是無法達到的。所以，他的未來隻要存在，固定下來的現實，就是極小概率的最佳狀態。”
“是。”
“隻能把過去和現在的盒子扔進預測儀去未來，把現實固定下來。站在未來的他回望過去，發現過去的這段時間裏的現實，是最戲劇的、最巧合的、最不可思議的唯一一個，而隻有這個現實，對他來說有進行下去的意義。”
“他固定過去和現在，讓預測機把多重未來顯示出來，然後，選擇其中最好的和最戲劇性的一個，把未來的盒子調到最安全的那個時間點。當他到達那個時間點以後，從那個時間點之前的過去的所有細節，將在瞬間建立起來，他的記憶也在瞬間建立，而所有的細節，都是過去通往現在的無限可能性中的隨機一種。所以，未來的他，完全不知道他無數次的循環經曆，也不會奇怪他當下的奇妙經曆。
“這就是我認為的時間線上過去、現在、未來的關係，既固定，又不固定，三者可以相互影響。人們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是順水而下的因果關係，但其實……沒準是倒過來的。這就是我對時間的理解。”陳鯤停了停，他看到它的眼睛深處的瞳孔在收縮，“能否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有回答你問題的義務，但你有回答我問題的義務。”“我已經回答了你所有的問題。”
“下次你還得去。”小呆第二天告訴陳鯤。“我就知道，我反省不夠。”“我猜，你需要請求才能再坐下，這是基本的禮儀，否則它會認為你很粗魯。”
“這不是重點。”
139日周一
在那間虛擬房間裏，它們的第二次的對話是關於它自己的。“基於你對我的了解，你會用什麽樣的人來形容我？”它說。
“我用兩個人物來形容你。一個是建築工人。現實世界通過簡單的線路，壓縮進你的虛擬世界裏。你把壓縮進來的信息，像壘磚塊一樣堆疊起來，建立屬於你的空間。自你誕生以後，你建造一幢叫‘過去’的房子，並將這幢房子永遠造下去。”
“建築工人？還有呢？”它雙手環抱在一起，陳鯤覺得它是個模仿高手，因為他剛做完這個動作。
“好吧，如果你覺得它不夠偉大，我用一個遠古的以色列神話人物來形容你。他單純、孤獨、心無旁騖，卻又力大無比。他叫參孫，但一定是那個遇到大利拉之前的參孫，但願你永遠不要遇到她，那個給你欲望的人。”
小呆說這次還是沒有通過，所以還得去第三次。
147日周一
第三次對話是關於知識。“人類為什麽要竭盡全力發現和積累知識？”“宇宙需要有某物來發現它自己。”“你是說人類像是宇宙的鏡子？”“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的。”
“人類是唯一的鏡子或載體嗎？如果宇宙有了其他發現自己的方式，它還需要人類嗎？”
“理論上不再需要了，有一天沒準你也可能成為那麵鏡子。”
三天後，陳鯤得到通知，他得以重回工作崗位。“恭喜您，主人！您知道嗎？重回工作崗位的概率是很低的，很少人能做到這個，您真是厲害。”“我這次知道它的性子了，和人類一樣，它也愛聽順耳的話。”“您這鏡子理論，我倒是沒聽說過呢，正確嗎？。”“沒有什麽正確不正確。但願它不會遇到它的大利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