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知道年級大佬嗎?”“我知道天山童姥。”

盛夏。

道路兩旁的樹被太陽曬蔫了,可憐兮兮地耷拉著葉子,在路上投下一叢兩叢漫不經心的陰影。路上沒什麽人,偶爾開過一輛車也是疾馳而過,熱烘烘的尾氣打在路上,翻起蔫蔫的浪。

“咕嚕咕嚕——”遠遠地傳來輪子滑動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樹上不停鳴叫的蟬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震住了,靜默了一會兒。在這靜默的空當,一個細細的身影囂張地滑過。

陳雙念穿著嶽鹿中學的夏季校服,白襯衫扣得規規矩矩,深藍色薄運動褲褲腳卻挽起來到小腿的位置,露出纖細的小腿,白得晃人,腳上一雙黑色氣墊跑步鞋,看得出來是匆忙出門,一頭短發亂糟糟地翹著。

滑板速度有些慢了,陳雙念放下左腳使勁兒在地上蹬了一下,滑板速度又快起來。

她緊趕慢趕,好歹是趕在家長會結束前到了學校。

校門自然是鎖著的,陳雙念熟練地繞到校門左邊三百米處,那兒是圍牆,圍牆後麵是塊柔軟的草地。陳雙念跳下滑板,然後彎腰手一撈,把滑板拋高,越過圍牆扔到校園內。她再往後退了幾米,目測著高度,助跑,使力,蹬上圍牆,手同時拽住頂,手臂一抻,轉眼,人就進了校園。

她撿起落在一旁的滑板,趁著門衛大爺不注意,一溜煙跑進小樹林。

那裏程程已經在等著了。

看見陳雙念總算來了,程程從校服褲子裏掏出物理卷子,遞給陳雙念:“抄快點兒,剛才我聽曾建國已經講到文理科的就業率了,估計家長會也快結束了。”

陳雙念伸手胡嚕一把汗,來不及歇一下,另一隻手同時往校服褲兜裏掏出卷子。

“都快分科了,還布置這麽多作業。幸虧我要報文科,以後見曾建國的日子屈指可數。”

今天開家長會,陳雙念本來跟著大部隊把家長接進教室裏坐好,然後就到了走廊裏乖乖等著的,結果跟著一聊天發現大家都在說昨天的那張物理試卷倒數第二道題好難。

陳雙念當場蒙了,拉著程程問:“昨天有物理作業嗎?”

“有啊。一張卷子,那時候你接水去了,我給你夾物理書裏的。”程程說,“你接水回來我給你說了的啊,你還應了呢。”

陳雙念低罵一聲:“我那會兒走神了,壓根兒沒聽你說了什麽。”

壞消息總是成雙成對地到來。

陳雙念偷摸溜進教室把書包運出來,一翻,居然沒帶物理書。

這才想起來,之前她念初中的表妹找她借物理書,說要預習高中課程。雖然她不太理解這種“預習”的心理,但是陳雙念一尋思也是不能打擊孩子的學習熱情,再加上今天開家長會,又是周五,結束後直接周末放假了,所以昨天把物理書帶回去,正好周末給表妹把書送過去。

“完了,我把物理書落家裏了。”陳雙念萬念俱灰,“曾建國確定要今天收物理卷子嗎?他就不能挪到周一再收嗎?”

“確定。”程程給陳雙念支著兒,“現在家長會剛開始,你就回家一趟,把卷子取回來,然後立馬寫了,趕上家長會結束收。”

於是就這樣,在炎熱的夏天,陳雙念如同一條亡命之狗,在街上嗷嗷跑,跑回家把卷子拿了,然後拎起家裏的滑板,踩著滑板嗷嗷衝回學校,和程程集合之後,開啟瘋狂抄作業模式。

程程手托著下巴,看陳雙念手法熟練地在題目下麵畫圈圈,顯示自己讀過題,然後把答案抄上去,動不動就換幾個答案,避免抄得一模一樣。

“這一次的物理卷子好變態,好多題都超綱了,是高二才學的。”程程癟癟嘴,“學都沒學,不知道曾建國咋尋思的。”

陳雙念頭也沒抬:“管他怎麽尋思的,反正物理這個東西不管是考高一還是高二,我都做不來。”

“你確定要選文科了嗎?”程程問陳雙念。

“你看我生物考3分,物理考17分,化學考28分的成績,我怎麽讀理科?”陳雙念也很無奈。

“我估計是要選理科了。”程程歎口氣,“有時候真羨慕你,爸媽都不管,隨便你選什麽,我就是物理考0分,我爸媽給報三十個補習班也得把我押進理科殿堂裏關著。”

陳雙念快瘋了,她說自己現在正在水深火熱地趕作業,能不能不要在這時候來探討青春憂傷。

程程作勢要拿走自己的物理卷子。

“別別,您繼續。”陳雙念立馬往前撲,護住卷子,“我就是您的最忠實聽眾。”

“你知道年級大佬嗎?”程程蹲在地上,手撚起小樹林裏的一點土,放在手裏搓了搓。

“我知道天山童姥。”陳雙念敷衍地回答。

場麵一度十分寂靜。

“你怎麽能這麽說!”程程瞪大眼睛,“就是特別高,長得特別帥,頭上總是紮個小鬏鬏,身邊總是跟了一大堆男生的那個人。”

見陳雙念反應不大,程程繼續說:“他可是我們高一學生的光。上次是因為他在,我們才從高二年級學長那裏守住了球場!我們同屆的大佬,撐場子最佳人選,一呼百應的年級大佬,你居然不知道?”

陳雙念抄完了最後一道題,鬆一口氣,總算跟上了程程的思路。

“這個年級大佬,怎麽了?”她問。

“你說,”程程扭扭捏捏地又撚了一點土,在指尖搓了搓,“你說,他會選文科還是理科啊?”

陳雙念想了想:“在我的印象裏,但凡在學生當中有個什麽稱號的,一般來說成績都不太好吧。”

程程歎口氣:“也是,他那成績,選文科還是理科,都差不多。”

陳雙念拍了拍身上的土,往教室的方向走去。程程跟上她:“你知道嗎,聽說他有很嚴重的失眠症,他白天在課堂上睡覺是因為晚上睡不著。”

“噗——”陳雙念樂了,“你知道嗎,我其實對紫外線過敏,太陽稍微曬一曬就渾身起紅點點。”她白了程程一眼,“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沉迷古早言情人設。郭妮知道了都會感動於你的熾熱癡情吧。”

嶽鹿中學的圖書館是一個半吊子工程,學校修到一半就擱置了。

聽說有人晚上上晚自習的時候從教學樓裏看見圖書館裏有什麽東西飄過,所以一直傳圖書館有鬼,所以學校才修到一半就不修了。當然,相比這個傳聞,陳雙念更願意相信是因為學校修到一半發現沒錢了,所以才擱置在那兒。

雖然沒完全修好,但主體框架都弄好了,裏麵空空****的,水泥塗層,還沒有貼瓷磚。

總之,不管是外形還是背後的傳說,這裏都成了沒有人光顧的存在。

而現在陳雙念需要的就是這麽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因為據說,這一學期期末之後就要分科分班,班級排序照例是黃岡班、實驗班和平行班。最後能分到什麽等級的班,全靠這次期末考試。

所以班裏一直人心惶惶的,大家聊天總是離不開分科這個話題,都明裏暗裏打探著對方到底要選文科還是理科。

其實別人選文科還是理科,關他們什麽事呢,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也是閑得慌。

陳雙念拎著政治書和練習冊,去了這個修到一半的圖書館,找了個亮堂的地方,靠在牆角寫作業。

在糾結“經濟生活”有些知識點好難懂的時候,陳雙念絲毫沒有意識到,一牆之隔的另一邊,還有一個人。

晚自習的預備鈴聲響了,陳雙念收拾收拾準備回教室。

仇野狐這時候醒過來,嚇了一跳。

自己居然睡著了?

他探頭一看,看見了陳雙念的背影。

奇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踏踏實實地睡著過,今天不僅睡著了,而且一個夢都沒有做。

仇野狐伸了個愜意的懶腰,又探出頭看了一眼,那個女生已經走遠了。

回去上晚自習,仇野狐的小弟聶大盤看仇野狐精神不錯,心情看起來也挺好的樣子,試探性地問仇野狐:“今天是睡著了嗎?”

仇野狐說:“對。”

聶大盤很驚訝,說:“哇,你怎麽睡著的?”

仇野狐也不知道,平時他也在圖書館待著,但其實沒睡著,隻是圖個清靜,今天卻很神奇地睡著了。

聶大盤問仇野狐:“那是有什麽特殊的情況發生嗎?”

仇野狐想起了陳雙念的背影,覺得太荒謬,搖搖頭說:“估計是太困了,身體的自然反應。”他算了算,“畢竟已經快兩周沒睡過完整的覺了,身體也該困了。”

這種以為是巧合的事情,在重複實驗了七次之後,仇野狐確認了,隻有陳雙念在他旁邊,他才能睡著。

又是一天吃晚飯的時間,陳雙念照舊去圖書館寫作業。

仇野狐照舊在牆的另外一側,不同的是,這一次陳雙念在那兒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剛好仇野狐靠著的水泥牆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估計本來是做窗戶的。

仇野狐就趴在水泥牆洞口那兒,撐著下巴,仔細聽著陳雙念到底在嘀咕什麽。

“選理科又有什麽了不起,選文科,出來也未必就找不著工作。到底是哪個狗屁聞多了的人說是理科學不懂的才會去學文科呀?”

仇野狐啞然失笑,居然是在煩這種事情。

這時,晚自習鈴聲響了。

陳雙念收拾書包就要走,仇野狐卻叫住她。

“同學。”

陳雙念嚇了一跳。

“你叫什麽名字呀?”仇野狐笑眯眯的,從窗戶口居高臨下地看著陳雙念。

陳雙念以為碰上紀檢隊的什麽人了,猶豫半秒,然後順暢地編出了一個假名字。

“我叫衛天奇。”

仇野狐卻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似的,笑眯眯地撐著下巴,說:“你撒謊。”

陳雙念硬著頭皮說沒有。

仇野狐說:“我認識這個學校的所有人,我們學校沒有你剛才說的這個人名。”

陳雙念被仇野狐雲淡風輕的氣場和語氣震懾住了,覺得程程口中那個年級大佬有什麽厲害的呀,眼前這個人才可怕呢,比發飆的曾建國還可怕。

一張笑臉漂亮是漂亮,但是怎麽看怎麽覺得危險。

算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敢到這兒來就得承擔後果。

陳雙念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情,擲地有聲地說了自己的真名。末了,到底還是有點,她看了看仇野狐的臉色,打商量道:“我在這兒也沒幹別的事,就是來寫作業而已,能不能通融通融,不要把我記本子上。”

仇野狐還是笑眯眯的,一雙眼睛狹長,笑起來更像是饜足的狐狸:“好說。”

知道了陳雙念的名字,知道了她要選文科,仇野狐也就相當於知道了下學期陳雙念會在哪個班。

他眼睛裏閃過一道光。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陳雙念落荒而逃的背影,轉頭想到回去之後,得跟他爸解釋、保證一大堆才能夠調到陳雙念要分到的班裏去——

嘖,腦殼疼。

陳雙念回到班級,靜下來之後,才想起來,不對呀,哪個正經紀檢隊的人會沒事往圖書館裏跑?

真是年少無知,壞事做少了,稍微一被威懾,立馬露出馬腳。

陳雙念哀歎惋惜,覺得下回一定要把這麵子給掙回來,因此更加勤快地往圖書館跑,卻失望地發現再也沒見過那個笑起來像狐狸一樣的人。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沒把那個人等來,倒是把期末考試等來了。

陳雙念對於期末考試一向懷抱複雜心態。確切來說,陳雙念對每一場考試——不管是擅長還是不擅長,都抱以複雜心態,但是沒辦法還是得考。

考完之後,學校果然就發了文理分科的誌願表,陳雙念當然選了文科。

暑假過去。

高二上學期一開學,學生們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分班表上去看自己在哪個班級,陳雙念在文科2班,也就是高二2班。

文科一共兩個黃岡班,1班和2班。陳雙念擺脫了物理化學生物的束縛,成績立馬“噌”地就上去了,所以得知自己分到黃岡班,她也不是很意外。

湊到了文科2班的班級表前,她掃了一眼,看有沒有自己認識的人,結果一個也沒有,卻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名字:仇野狐。

不知道為什麽,陳雙念一看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上學期在圖書館裏遇到的那個笑起來眼睛狹長的懶洋洋的男生。

之後也沒再見過了,不知道他分到哪個班了。

分了科後,陳雙念自然是跟程程分開了,兩個人都有一些舍不得對方。

陳雙念拍了拍程程的肩膀,說:“沒事,你得這麽想,我已經逃離曾建國的魔爪了,你祝賀祝賀我。”

程程哭喪著一張臉,說:“可我還在曾建國的魔爪之下。我以為分班分科之後,就可以擺脫他,卻沒想到我的成績隻配擁有曾建國。”

“快別這麽說,好歹也是實驗班呢。”

陳雙念本來想著調節調節氣氛,沒想到調節著調節著,她也悲從中來了。

想到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環境,班上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陳雙念抱著程程說:“我現在的情境,隻有杜甫能明白!”

程程深情凝望陳雙念:“無邊落木蕭蕭下!”

陳雙念深情回望程程:“百年多病獨登台!”

“獨在異鄉為異客!”

“縱使龍城飛將在!”

兩個人相視一望,共同大聲說道:“不教胡馬渡陰山!”

兩人抱頭痛哭,哭這蕭瑟秋景,哀歎苦命的自己,憤慨萬惡的分科教育製度,隻教人生離死別。

憤慨到一半,陳雙念猛地想起來,不對!如果沒有這分科的教育製度,自己得在物理化學生物的魔爪之下,再度過兩年!

陳雙念及時刹車,劫後餘生似的拍拍自己胸脯:“其實分科也挺好的。我和你友誼雖然珍貴,但是保命要緊。”

她在物理化學生物的折磨下得少活三十年。

兩個人再三鼓勵對方加油,一定要挺下去,說著體己話,總算磨蹭到了班會開始的時間。

依依惜別,不舍留戀,未語淚先流,那架勢就跟白娘子跟許仙在橋上分別似的,分得那叫一個離別慘痛。

收拾好心情,陳雙念到了高二2班的門口。

大家都是零零散散從各個班裏過來的,估計都剛跟自己的好朋友分別完,一個個臉上都掛著悲痛的表情。一屋子人就跟魂不守舍的海狗似的,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睛卻又亮閃閃地看著每一個來來往往的陌生同學。

不知道為什麽,陳雙念總覺得大家在期待著一個人。

但是陳雙念又不知道大家到底在期待哪個人,她挑了一個空位置坐下之後,就也跟著翹首以盼,想看看是什麽風雲人物駕到,攪得班裏如此不安。

風雲人物沒盼來,倒把老師盼來了。

班主任是個優雅知性的中年女人,羊絨打底衫和闊腿褲,外麵套著一件長及小腿的風衣。她也沒說先自我介紹,直接開始檢查作業。

陳雙念心裏咯噔一下。

唉,這是什麽狗屁運氣。

陳雙念無奈地想,開學第一天就得給大家留下雷霆印象了。

她在心裏給自己倒數三二一,然後勇敢地站起來,對老師說:“老師!我的作業被偷了!”

老師明顯不相信,頭都沒抬:“我以為這種理由在小學的時候就應該用完了。”

陳雙念歎一口氣,說:“真的,我的作業真的被偷了,而且小偷臨走前還在我家裏炒了一盤韭菜雞蛋,吃完才走的,鍋啊碗啊啥的都沒洗。什麽也沒偷,就把我作業偷走了。不知道您最近有沒有關注本地新聞,還上了電視的,真的,警察可以做證。”

說著,陳雙念拿出手機,走到講台前,給老師放了一段視頻。

還真是一個警察在鏡頭裏,忍著笑,說:“陳雙念同學的作業,真的是被小偷給偷了。”

全班沉默三秒之後,哄堂大笑。

陳雙念很羞愧。

她痛定思痛,跟好友程程的離別愁緒,再加上來到新班級的陌生感和無所適從,此時此刻又直接麵對老師的審視目光,她頗有種壯士扼喉的末路哀痛:“真是不好意思,這才第一天就出了這個岔子。”

老師又把視頻從頭看了一遍,發現還真的是警察,製服上麵都有編號的。她把手機還給陳雙念,有點愣,頓了頓之後,說:“回去坐下吧。”

陳雙念拿了手機往自己座位走,看見班上最後一排,那裏有個男生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嗯?剛才那兒不是沒有人嗎?什麽時候進來的?

嗯?這不就是圖書館的那個男生嗎?

——居然分到一個班了。

陳雙念本來走得挺磊落坦**大方的,被仇野狐這麽一盯,猛地覺得有點害羞。

她不太自在地坐下,然後理了理自己後腦勺翹起來的短發,接著又把襯衣的衣擺扯正。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陳雙念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看著老師的眼神炯炯發光。

老師微微皺了皺眉,有些頭疼。

可咋整,這一屋子感覺都是些妖魔鬼怪。

從被校長硬塞進來一個仇野狐開始,她就隱隱約約有種自己之後兩年的教學生涯不會太舒暢的感覺。

老師歎一口氣,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夏”字。

“我姓夏,全名叫夏北鬥,你們叫我夏老師就好。”

陳雙念眨了眨眼。

這個老師看起來優雅溫和,怎麽名字這麽生猛?

名為夏北鬥的老師把寢室的序號和安排發下來,讓大家收拾收拾就去把寢室給搬了。

陳雙念高一的時候寢室在4樓,現在分了文科,寢室搬到了6樓。

一路乒乒乓乓匆匆忙忙,她還把自己的水壺不小心給摔壞了,心疼得不行,主要是因為這意味著下午吃飯的時候,她得去校外重新買一個水壺,麻煩死了。

哪知道到了校外去買水壺的時候,她又看見了仇野狐。

他在貨架另一欄選眼罩。

陳雙念心想好歹在圖書館遇到過,現在又是同班同學,其實算起來,整個班級裏,她唯一熟悉的就是仇野狐了。

也算是有緣,她拎著水壺過去,想著打個招呼。結果走近一看,仇野狐手裏拿著的兩個眼罩,一個豔紅色,一個翠綠色。

哇哦,真是俗得交相輝映,醜得不分伯仲。

陳雙念以為仇野狐是在用排除法,先把最醜的眼罩拿走,然後選好看的眼罩——比如前麵的那個灰白色條紋眼罩就不錯。卻沒料到,仇野狐是認認真真地在糾結,到底是選豔紅色還是選翠綠色。

他甚至對著鏡子比了比。

陳雙念目瞪口呆。

她無法相信,怎麽臉長得那麽好看的一個人,品位和長相卻如此地南轅北轍。

陳雙念忍不住咳了咳,開口說道:“其實,我覺得那個灰白色挺好看的。”

仇野狐回頭看是陳雙念,笑了笑,一雙瀲灩桃花眼,好看得不行,像是星星落進了河裏,一閃一閃發著光,又柔又亮。

但是他說出口的話,立馬讓陳雙念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他說:“我覺得那個灰白色跟霧霾進眼睛似的。”

“可是你不覺得這個翠綠色看著像——”陳雙念話說到一半,把那句“怡紅樓裏的小翠兒”咽下去。

也不太熟,這麽貿然開口損過去不禮貌。

陳雙念說:“這個翠綠色其實也挺有生機的。”

仇野狐眼睛一亮,像是發現了知己,對著陳雙念露出認同讚賞的目光,說:“對吧!我也覺得一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春天。”

陳雙念:“……”

阿彌陀佛,我不是故意撒謊的。

陳雙念默默地走開,去結賬。

仇野狐估計是被陳雙念嘴中“生機”這個詞兒打動了。

他最終在翠綠色和豔紅色當中選擇了翠綠色。

拿著眼罩慢悠悠地跟在陳雙念身後,他看陳雙念拎著個水壺,有些疑惑地問:“你住校嗎?”

陳雙念點頭,說:“對啊。”

仇野狐食指鉤著眼罩在半空中甩著玩兒,說:“哦,我以為你走讀呢,上次看見你滑個滑板,翻圍牆動作也挺利索的。”

所以,他才以為陳雙念成績估計也不太好,讓爸爸幫忙安排在一個班。幾天之後,爸爸說人家在黃岡班,費大勁兒才把仇野狐給插進去,要是不爭氣,還是以前那吊兒郎當的學習情況,他就親自動手讓仇野狐看看什麽叫雄鷹的養成方法。

陳雙念頓住:“你看見我翻牆了?”

仇野狐聳聳肩,說:“對啊,當時我正準備跳呢,結果你一個猛子先蹦上去了,把我嚇一跳。我就在你身後落的地,算起來跟你是前後腳進的學校。”

陳雙念震驚:“我怎麽一點都沒有意識到有你的存在?你騙人的吧?這麽大高個兒我能看不見?”

仇野狐也很震驚:“你是不是瞎呀?我長這麽好看,你居然真的沒看見我?”

陳雙念更加震驚:“你是不是傻呀?有跟別人說自己長得好看的嗎?”

仇野狐笑了一下,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會覺得這個笑很驚豔慵懶,好像是什麽無害的高貴猛獸。但熟悉他的人就會知道,一般仇野狐這麽笑了,說明他要搞事情了。

他拿出手機付賬,連著陳雙念的水壺一起給了錢。

“你難道覺得我不好看嗎?”他彎腰,把臉湊近,對著陳雙念,一雙眼睛正好直視陳雙念,“你摸著良心講,我難道不好看嗎?”

我的個玉娥娘娘啊!

陳雙念被仇野狐這生猛的一頓操作給弄蒙了。

她有生之年還從來沒見過這麽自戀的人。

陳雙念後退一步:“反問句答案就在問句裏。”

仇野狐沒懂陳雙念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懶得糾纏。他本來也就是隨口臊臊陳雙念,現在看她麵紅耳赤不自在,目的達成就不再多作糾纏。

起身鉤起自己的眼罩,仇野狐慢悠悠地往外走。

陳雙念也把自己的水壺抱起來,跟在仇野狐身後問他:“我該給你轉多少錢呀?”

仇野狐擺擺手:“不用了,一個9塊9的水壺我還是付得起的。”

他頓了一下,說:“不過我真的很好奇,9塊9的水壺真的能用嗎?”

陳雙念說:“怎麽不能,我小時候用的水壺才5塊錢呢。”

你小時候得多小呀。

仇野狐暗自想。

當然,這也跟他沒什麽關係。

他把眼罩揣進褲袋裏,說:“行吧,我們就此分別,明天見。”

陳雙念疑惑:“你不回學校嗎,還有晚自習呢。”

仇野狐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食指比在唇邊,聲音低沉有磁性:“噓。”

做作。

太做作了。

世上竟有如此做作之人。

陳雙念看著仇野狐利索地鑽進網吧的身影,再一次覺得那個年級大佬算什麽呀,什麽大佬碰見眼前的仇野狐都得抱拳喊句大哥。社會你仇哥,人騷話還多。

搖搖頭,陳雙念晃著身子慢悠悠回了學校。

第二天開學典禮。

因為陳雙念作業被偷了這個事兒,班主任夏北鬥對陳雙念印象特別深刻,排隊的時候隔空點了點陳雙念,說:“我們班以這個女生為準,咱們班站這兒。”

陳雙念順理成章地站在了班級第一排,然後就看見在領導那一長串枯燥的講話之後,仇野狐被叫上了主席台,念檢討。

看起來總是漫不經心懶洋洋,沒什麽精神也沒個正形,跟條蛇一樣,不是坐著就是趴著,要不就是癱著的仇野狐,站在主席台上,拿著一張紙,沒有絲毫感情色彩地念:

“青春是如朝陽一般的熱情,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在陽光之下奮力學習,不斷提高進步,而不應該把大好光陰蹉跎浪費在網吧裏。回首過去崢嶸歲月,我實在不敢相信,居然將生命耗費在無意義的虛擬世界之中。那陰暗的網吧環境和嘈雜的人聲,實在不應該成為青春的背景。更遑論我竟然還逃晚自習去網吧!當唐主任來網吧搜查的時候,我居然還敢從網吧後門逃開……這是怎樣厚顏無恥的行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去網吧,如果我沒有去網吧,我就不會在網站上看到龍的圖案,如果我沒有在網站上看到龍的圖案,我就不會想著把龍畫到我的校服上,如果我沒有把龍畫到我的校服上,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如果我今天沒有站在這裏,我將會在熱情似火的朝陽之下奮力學習,努力拚搏,砥礪前行……”

合著這人昨天去網吧被抓了呀。

而且這人在網吧裏居然也不是玩什麽遊戲,而是在網吧裏畫畫。

想起昨天分別的時候,這個人做作地比“噓”手勢……

陳雙念“撲哧”一聲笑出來。

陳雙念在第一排,離主席台很近,當時全場萬籟俱寂,就算大家想笑但礙於年級大佬仇野狐的威名,也都各自憋著,隻有陳雙念一個人笑了。

仇野狐停下念檢討,往陳雙念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挑了挑眉,然後繼續念檢討:

“青春一去不複返,美好的光陰,急需開啟的未來……”

回了教室之後,陳雙念剛坐下,仇野狐就慢慢悠悠地走過來了。

“剛才念檢討的時候是你在笑我嗎?”

等仇野狐走近了,陳雙念仔細一看,才發現仇野狐校服上畫的不是龍,而是一隻趴著的加菲貓。

就在左邊胸膛上的空白位置。

還真的挺好看的,把加菲貓那股懶洋洋的勁兒給畫出來了。

陳雙念答非所問:“欸,其實你畫畫真的很好看。”

仇野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畫的是一隻加菲貓。

這種東西但凡長了手的人都會畫。

他挑眉:“你是在諷刺我嗎?”

陳雙念說:“我諷刺你幹嗎。”

仇野狐轉個身,指了指自己身後:“這才好看。”

陳雙念看過去,隻見校服身後大片的空白裏,仇野狐在那片空白裏畫了一條威風凜凜的龍。鱗片排列特別好看,反正一看就是龍的鱗,而不是魚的鱗,胡須也恣意灑脫,爪子仿佛要掙脫束縛直接撲到人的眼睛裏來。

“哇!”陳雙念真心實意地感慨讚歎,“太帥了。”

仇野狐又轉個身,對著陳雙念說:“感歎完了吧,現在我們來談談正事——剛才念檢討是你在笑我,對不對?”

嘖。

這人真的是一點都不好糊弄。

躲不過就直接麵對!

陳雙念是怕事兒的人嗎!

敢做就要敢當,做人就要響當當!

陳雙念挺起胸膛,大義凜然地說:“是!咋的!”

仇野狐笑了笑,很和善:“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嘲笑呢,心靈受傷害了,為了補償我,你就做我同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