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飛越瘋人院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正處於一段心理即將崩潰的時期。

那一段時間裏,常聽我的編輯提起的,就是“市場”兩個字。

我其實能理解,隻是有時候理解,和能做到,是兩碼事。

我時常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

想寫一個構思巧妙,情節有趣,開篇就是**、處處都是爽點,能讓讀者喜歡的好故事。

可這樣的故事,一定會麵臨著“假大空”的致命問題。

當然也會有人說,看故事就是要看天馬行空,可我始終覺得,不紮根於現實土壤的東西,寫出來會很空洞,也就是讓讀者沒有共鳴感。

當時我的重心放在一本仙俠上,《山月》隻是我隨手寫的,一開始甚至沒想著要把它寫完,隻是寫到哪裏算哪裏。

可隨著時間推移,我從二月的寒假,寫到五一小長假,近三個月時間,重心卻逐漸移到了《山月》上。

故事裏的情節越寫越多,人物越寫越活,仿佛他們就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時他們圍成一圈兒,看著我深夜寫文,說不定還會阻止一句:不對!我性格不是這樣的!

真驚悚。

其實仔細想想,我越寫越投入,大概是因為,我在故事裏,投射了一部分自己的青春。

比如湘中的原型,是我的高中母校,很多人物,都綜合了我、我朋友身上的特質。最重要的是,在文裏,我替自己圓了一個夢想。

我的高三生活,是完全空白的。

高中我念的是本地最好的中學,高升學率的同時,也意味著它必定是高競爭、高壓力的一所學校。

高中三年,我一直是重點班的學生,其中的壓力更不用說了。

前兩年半,也可以說直到高三下學期以前,我的成績一直很好,保持在年級前十。

直到百日誓師後,狀況急轉直下,我發現自己看不進去書了。

因為會走神。

最害怕的就是自習課,那意味著要時刻跟自己奔逸的思維做鬥爭,直到下課鈴響起的那一刻。

後來我在湘雅精衛實習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高三的姑娘,被爸媽帶著來看病。

她也有著和我那時一樣的困擾,精力不集中,上課、自習老走神。

其實她和診室其他來訪者一比,問題要輕微得多。

那些來訪者大多有著程度不等的強迫症、雙相障礙,或是精神分裂,有些人妄想症狀到了很嚴重的地步,而且還存在幻聽、幻視的症狀。

但這個姑娘哭得卻比任何來訪者都要厲害。

因為不管病症輕重如何,她的心裏痛苦程度是一樣的,甚至遠超出去。

我坐在一旁,聽著她邊哭邊說,自己那些愧疚、痛苦,對高考的恐懼,對未來的不確定,聽到最後,我幾乎要坐不住了。

這不就是從前的我嗎?

原來不是隻有我這樣?原來也會有人在高壓之下反複出神,看不進去書?

原來也會有人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完了?就到這兒了?

那時我坐在板凳上,多想站起身,伸出手去,抱一抱那個痛哭流涕的姑娘。

那個姑娘能被自己爸媽領著來看醫生,但我那時候隻能孤軍奮鬥,選擇的應對方法是逃避。

我沉迷於看小說,逃課不去上學,成天泡在巷子裏一家破書館裏,花一塊錢,就能看一整天。

晚上回家,躺在**時,心中就是無盡的後悔,發誓第二天要去好好上學。

第二天當然又是泡在了書店。

這樣維持了好幾天,結果被班主任抓去談心。

家裏對我長久以來就是放養政策,我不去參加高考可能對他們來說,都不算什麽。

這個班主任卻異常執著,不停來抓我上學,找到我家和我談心,發動玩得好的同學來開解我,甚至有一次還騎著他的電動車,興致勃勃,說要帶我兜風。

我當然是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但架不住這個中年老男人的堅持,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地上了他電動車的後座,座椅上包裹的人造皮革被太陽烘烤得溫度正好,磕個蛋上去直接就能煎熟,我坐在上麵,內心煎熬,屁股也煎熬。

現在想來,他具體和我說了些什麽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些雞湯文學,或是過來人的一些經驗之談,不提也罷。可是他的長相我一直深深地印在腦海裏(要知道我是個記性多麽差的人!),我記得大熱的天,他穿著一件短袖汗衫,一臉苦大仇深(他就長那樣),敲響我家的鐵門,轉身時,衣服緊貼著背,全是汗印子。

而我連一杯水也沒給他倒。

當時的我也異常執著。

我執著於認為自己已經廢了,沒有掙紮的必要了,就讓我在小說堆裏沉淪吧,未來的事,未來再說吧。

這種想法在很多人身上都有。

比如一個節食減肥的人,有一天突然吃了一小口草莓蛋糕,她想,真好吃呀,再吃一小口吧,就吃了第二口,吃完後,覺得二這個數字不太好呀,再吃一口吧,好,又吃了第三口,這時草莓蛋糕可能就吃了一半。她想,打開了就不好保存了呀,還是全吃了吧,於是一口氣把那個草莓蛋糕吃光了。

吃完後,她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又想,反正都破了戒,自己要注定長胖了,幹脆敞開肚皮吃吧。

等她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吃空了超市的一整條貨架。

人的墮落,往往是因為把一小丟丟的得失,看成是天大的事,然後自我放棄,直到驀然回首,發現真的喪失了天大的東西。

而我的喪失,就是高三那段空白期。

高考前,學校放了假,我們班,還有隔壁幾個班,一起去一個職業學校去放鬆心情。

這個學校主攻旅遊和高爾夫,校區很大,風景很好,有一大片的高爾夫球場,碧草悠悠,天空是水洗藍,我在草場上慢慢踱著步子,頭一次從自欺欺人裏醒過來,開始思考起幾天之後的高考要怎麽辦,就像百年前從八國炮火中醒來的前清餘孽,榮華富貴轉頭空,睜眼一看,處處斷壁頹垣,大好河山失守,火燒眉頭,嗚呼哀哉!

想著想著,心裏迷迷糊糊躥出一個念頭,要不高考……就不去了吧?

這個念頭還沒成型,我那熱心腸的班主任就走來了我身邊,同學們都不敢來和我說話,我那時留著好長的頭發,大熱天裏還穿著長衣長褲,陰沉著臉,像個鬼氣森森的巫婆,換作是我,我也不同這樣的人講話。

班主任就和我慢慢在青草地裏踱著步子,他扯些閑話,我也就扯些閑話敷衍他,兩個人一直走到黃昏,太陽西沉。

說的哪些閑話我也沒印象了,但還好最後,我沒有腦子壞到翹掉高考,成績勉強過了一本線,去了一所破大學,認識了很好的朋友。

高三沒有好好度過,這是我至今的遺憾,目測一下,大概要持續終生,所以在《山月》裏,我讓司徒玥有一段完整的高三奮鬥史,她最後考去的學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擁有一段雖然辛苦,但很美妙的高三生活。

我真羨慕她。

初中的時候,一個同學曾經自創過一個笑話,說給我聽。

笑話是這樣的:一所精神病院裏,有兩個自強不息的精神病人,有一天決定要打破牢籠,去外麵的世界看看,於是他倆手牽著手,要翻過圍牆。

可等翻過去之後,他們傻眼了,因為圍牆之外,還有圍牆。

病人A就問:“翻嗎?”

病人B說:“翻。”

於是,兩個人撅著屁股,翻過第二層牆。

接著擺在他們眼前的,是第三道牆。

病人A就問:“還翻嗎?”

病人B說:“翻。”

……

如此反複數次,兩個人已經是精疲力竭,累得連手指都動不了。

他們站在一堵牆下,病人A喘著氣問:“還翻不翻?”

病人B也喘著氣回答他:“不翻了不翻了,我們回去吧。”

於是,兩個人彼此攙扶著,又順著來時的路,爬回去了。他們不知道的是,隻要他們翻過最後那一層圍牆,就會看見,牆外就是他們想要去的外麵的世界。

我還記得當時我聽完這個故事,被震撼到說不出話來。

最後我堅定地認為,這個笑話蘊含著深刻的哲理,除了一點也不好笑之外,沒有任何缺點。

現在十年過去,我還是很清楚地記得這個笑話,也不曉得是為什麽記這麽久,但拿我高考的事,也不僅指這件事,在很多事上,我確實像極了病人B,我從不輕言放棄,但也不一戰到底,我總是在吃盡了所有的苦頭之後,對自己說,算了吧,不幹了。

從此前功盡棄。

其實就差那臨門一腳了,隻有100天了,我卻放棄了,之前十幾年讀的書,一朝作廢,真是個愚蠢的決定。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怎樣才算一篇有市場的好文,其實我依舊不清楚。

我隻是試著寫一個很真誠的故事。

另外想要說的,也是我一直想要對那個姑娘說的。

那時她和她爸媽從診室出去後,我坐在凳子上,猶豫良久,還是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電梯門口追到她,想說的話有很多很多,可惜那時候的我沒什麽文化,腦子裏那麽多念頭,最後說出來的,隻是一句:“沒什麽的,你以後會發現,這根本沒什麽的。”

基本等於廢話。

我結結巴巴,後續的話含在嗓子眼裏,說話主次不清,重點模糊。

那個姑娘紅著眼睛聽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我到底要表達什麽。

後麵我說著說著就哭了,大概是很丟人的,因為她爸媽站在一旁,臉上很是尷尬,略微有些手足無措。

可能是不知道為什麽,這穿著白大褂的姑娘怎麽就突然攔住他們,還把自己給說哭了。

可是他們女兒,那個眼圈紅紅的姑娘,雖然不知道我要說什麽,最後卻很友好地對我小聲說了“謝謝”。

如果還能再次遇著她,我想要對她說:

親愛的姑娘,請不要在覺得自己最辛苦、最崩潰、肯定撐不下去的時候決定放棄,因為都到了這個地步,往往隻差最後那一堵牆,你就能飛越瘋人院了。

我要說的,大抵就這些。

——呦呦鹿鳴

2020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