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人的一生,重要的東西,不是隻有愛情
關山恨司徒玥。
他對她的恨由來已久,要追溯至五歲那年,他被母親關小燕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
這個南方的小城市叫湘市,市中心有一條江,是長江的支流,將整座城市分成東區與西區。
西區是商圈,地帶繁華,此後十年,萬達廣場、國金中心、王府井商業廣場都陸續在此修建,西區地價從此一飛衝天,很多人因為自家房子拆遷而成為一方巨賈,他們的孩子被稱為拆二代,雖然現在穿著地下商業街十幾塊一件的汗衫,但很有可能之後回家躺別墅,出行坐寶馬。
東區是老城區,過去湘市人口聚集的中心地帶,因此教育資源特別豐富,大學城就坐落在東區,湘市四大名校也分布錯落在這裏。
九十年代初,有批房地產商看準商機,在學校周邊,推了原來的老房子,建起一片商品房,這些小區就是後來的學區房,因為靠學校近,很受家長們的青睞,十年之後,居然房價漲到和西區中心地段一樣高,簡直就是東區的小驕傲。
關山和母親就住在東區一個叫“藍灣河畔”的小區內,所謂“灣”和“河”,是意識形態領域的範疇,基本全靠個人想象。
因為小區就在鳳凰巷裏頭,這個巷弄號稱是湘市最古老的胡同,下水道形似蛛網,四通八達,房地產老板自問沒有挖池子還不會淹了整個片兒區的本事,隻能悻悻作罷。
藍灣河畔就跟一隻佇立在鳳凰巷裏的鋼鐵怪物,登高而望,四周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並且巷弄七拐八繞,關山新搬去的第一個禮拜,被關小燕帶著,迷路了無數次。
有好幾次,他們迷路了,都是楊女士帶著他們回家。
楊女士是他家隔壁的女主人,是個老師,有個皮猴兒似的女兒。
那就是司徒玥。
司徒玥常跟在她媽身後,走路也不好好走,喜歡走S型,而且一蹦三跳,有時會左腳絆右腳地摔一跤。
關山就在後麵笑。
司徒玥聽見了,就會很驚訝地回過頭來,說:“原來你會笑的!”
誰不會笑?就你會笑?
關山不高興了,抿起嘴角。
司徒玥就充滿遺憾地“嗷”一聲。
“你又不笑了。”
司徒玥的可恨之處還在於,她認為他和關小燕是聾子。
那時楊女士領著迷路的他和關小燕回家時,被牽著的司徒玥就大聲地問她媽媽:“媽媽,他們是傻子嗎?為什麽不知道回家呀?”
關山對司徒玥的恨意便始於此。
關小燕聽了,被她逗得笑彎了腰:“你也覺得傻嗎?哈哈哈……我也這麽覺得!”
關山無語。
他的媽媽,就是這麽一個心胸廣闊的女人。
司徒玥的可恨之處,還在於她認為關山是啞巴。
他才不是啞巴,他隻是不愛說話。
不愛說話和啞巴之間,還是有區別的,前者是不想說,後者是不能說。
關山是小啞巴,這可把司徒玥高興壞了,如同撿到了寶。
因為她不啞巴,而且話格外多,跟大人們在一起,最常聽到的話就是“玥兒閉嘴”,或是“玥兒我去叫你媽了”,後一句通常說於前一句不起作用的時候。
既然關山是啞巴,她就能把所有的話全都灌給他,而不用擔心他叫她“閉嘴”,因為啞巴說不了話。
當然關山並不是真的啞巴,所以其實他可以叫她“閉嘴”,但他就是不想說話,這種不想說話的欲望和叫她閉嘴的欲望時常打架,最後總是不想說話的欲望打贏叫她閉嘴的欲望。
他就這麽聽了她一年多的廢話。
直到有一天,司徒玥很認真地問他:“關山,能不能給我看一下你的……大家說我們不一樣,真的嗎?”
關山不說話。
“可不可以啊?他們說男的才有,女的沒有,你是男的,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關山還是不說話。
司徒玥試探著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喲?”
說話的同時,她一雙爪子偷偷摸摸地靠近關山的褲腰帶。
關山護著褲子,憋著通紅的臉,第一次,叫她閉嘴的欲望打贏了。
“閉嘴!”
終於,他對她大聲吼出了這句話。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管關山怎麽解釋,司徒玥都堅定地認為,她治好了一個啞巴。
此外,司徒玥還搶他零食,搶他的漫畫書。關小燕對關山的經濟把控向來寬鬆,沒錢了就在玄關處的鞋盒子裏拿,可他的零花錢最後都進了司徒玥的腰包,被她拿去買冰激淩吃,還要他騎車帶她去,因為她不會騎自行車。
湘市的夏天無比熱,鳳凰巷裏沒種綠植,頭頂就是一片毫無遮擋的豔陽天,陽光像是要把頭皮都要烤焦,他在前麵汗如雨下地踩著自行車,司徒玥就坐在他後麵吃冰激淩,吃得嘖嘖有聲。
關山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讓關小燕送他去學跆拳道,就在司徒玥柔道班的隔壁,同時他以遊戲機、小人書、畫片等各類玩物喪誌的東西瓦解她的恒心,果然沒過幾天,司徒玥就哭著鬧著說,不學柔道了。
兩年之後,關山已經略有小成,可以去挑司徒玥的大旗了。
那一天,兩個人打著打著,倒在地上,司徒玥整個人被他扣在懷裏,下身被他壓得動彈不得,脖子也被他橫臂格著,司徒玥呼吸受阻,有種瀕臨窒息的危機感。
關山在她耳邊問:“服不服?”
司徒玥就大聲回答:“不服!”
關山冷笑一聲,手上又加了幾分勁:“服不服?”
司徒玥憋紅了臉,大聲道:“不服!”
兩個人僵持良久,最後各自妥協一步,司徒玥退位讓賢,老大讓給關山當,不過她還是要當個護法,是組織裏的二把手,組織還是拜玥教,但是要依關山的建議,“拜”改成“敗”字,反正她也沒文化,一個字兩個字的,沒差。
事情的結尾,以司徒玥紅著臉,叫關山一聲“大哥”而告終。
他們橫行五六年,終於在四顆人頭案上,栽了一個大跟頭。
兩家人一起去看牛痘哥,結果被牛痘哥家長關在病房門外,楊女士的鼻子還險些被撞到,司徒玥看見了,問了聲:“媽,你沒事兒吧?”
楊女士一言不發,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在了司徒玥的臉上。
司徒玥整個人被打得一個趔趄,卻一聲也不敢吭。
關山當時在一旁冷眼看著,要不是關小燕一把將他按住了,可能他就衝上去了。
後來司徒玥被家裏關了禁閉,不能出家門一步,而關山遠在北京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大發雷霆,勒令關小燕馬上把他帶回北京。
臨走的那一天,關山站在小陽台上,把司徒玥叫出來。
“我要回北京了。”他告訴她。
司徒玥當時隻“噢”了一聲,說:“記得給我帶驢打滾。”然後就轉身回了房間。
關山站在陽台上,半晌都不能回過神來。
當時腦子裏反反複複就一個念頭,她怎麽就記得吃?
他沒想到的是,每次逢年過節,關小燕都會帶他回北京,而司徒玥以為,那一次回北京,跟之前沒有任何分別。
可是,那一次回去後,等他再回來,就是四年之後了。
他孑然一身,帶著喪母的悲痛,和四年痛苦的回憶,像隻落水狗似的,回了湘市。
其實如果是為了躲開賀然,全國哪個城市都去得,甚至國外也能去,父親一定會為他安排好一切。
可是他單單回了湘市。
回來的那一天,正值暑假,烈日炎炎下,關山提著行李袋,走進鳳凰巷,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欣喜。
巷弄拐角處,放著一張四腳矮幾,圍牆後不知誰家種了一株參天的樟樹,枝繁葉茂,這張矮幾就被樟樹的巨蔭給籠罩著,又靠近風口,是夏日裏難得的一處乘涼處,平素街坊四鄰午後無事,常來這裏吃西瓜閑聊。
關山就在拐角後,聽到楊女士的一席話。
她顯然是被街坊們臨時拉住的,她從來不說人閑話,除非是被人強行拉住說幾句。
有人問她:“哎,楊老師,聽說你對麵那戶人家,從北京回來啦?”
楊女士說:“好像是,早上看見搬東西的師傅。”
“喲?”有人笑了,“那你家玥兒這下不會無聊了,有人和她玩了。”
楊女士過了一會兒,才說:“她現在有新朋友了,再說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她現在和隔壁那家玩不玩得來,還說不好呢。”
關山當時心怦怦一跳。
然後,他聽見別人笑著說:“也是,你們家是書香世家,一家的讀書人,那家裏的媽媽畢竟是搞那種不要臉的工作的,兩個人在一起玩久了是不好。”
“可不是?我看你家玥兒小時候也蠻講禮貌,伯伯奶奶喊得那叫一個親熱,怎麽後來就把人打成那樣?肯定是被帶壞了……”
有人拉了拉那人的衣袖,想必是看見楊女士的臉色不太好,連忙讓她別說了。
那人幹笑幾聲,扯開話題。
“不過沒看見那孩子他媽媽,沒一起回來嗎?”
“好像是沒看見哦,隻看到那家兒子忙著搬東西,他媽不見個人影,楊老師,你和人家處得好,你知道不?”
楊女士說:“也沒多好,幾年不見,也沒聯係了……”
後麵那些三姑六婆們就讓楊女士去隔壁打聽一下,楊女士怎麽回答的,關山就沒聽下去了。
他在巷子裏亂走,失魂落魄地想起,關小燕還健在的時候,總是提起楊女士。
關小燕讀書少,出生在山西一個窮山坳裏,那個村子裏盛產煤礦,十戶人家裏有九戶是礦工,還有一戶是煤老板,煤窯開設得多了,空氣就不好,一年到頭裏,霧霾天占去了一多半。關小燕長得一點也不像那個地方的人,皮膚白如玉,大眼睛裏盛著一泓秋水,靈氣就在裏頭滿得快要溢出來,她讀到職中畢業,就去了北京闖**,隨後就遇上關山父親,他大她十幾歲,有妻有子,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關小燕被他父親護著,自18歲後心智就再沒長過,看問題永遠像個小孩兒,所以能和司徒玥說到一起去。
楊女士是個高知,又在大學裏教書,懂很多東西,關小燕很欽佩她,一直拿她當姐姐看。
也不知道關小燕在地底下,看沒看到她看作姐姐的楊女士,在聽到侮辱她的那些話時,卻一言不發。
關山胡亂走到家,把帶給司徒玥一家的禮物全數扔了,心裏的氣還沒消下去,門就被人敲響了。
他打開門一看,是闊別四年的司徒玥。
她端著一盤餃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怎麽沒見到你媽媽?”
關山那時心火大熾,心想,她這是替她媽打探情況來了。
他不該回來的,湘市跟北京沒什麽兩樣,全是他憎惡的人。
憤怒與失望交織下,他對司徒玥狠狠地說:“滾。”
他恨她,是楊女士的女兒。
司徒玥喜歡上遲灝,關山恨她差勁的眼光,那小子瘦弱得一推就倒,跟個大姑娘似的,有什麽好喜歡的。
她想遲灝當校草,關山就讓吳奇黑進投票網站,篡改數據,校不校草的他不在乎,總之讓姓遲的當不上,他就舒服了。
後來她不喜歡姓遲的了,關山那一段時間還挺高興,春風得意。
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和他正式在一起,他們手牽著手一起唱一首英文歌,大部分是司徒玥在唱,她英文雖然不好,唱歌的時候倒是咬字清晰,發音純正,而且很動聽。
關山看著她唱歌時的側臉,心想,他要一輩子照顧好這個姑娘。
如果沒有程雪的事的話,他和司徒玥,一輩子大概真的就會這麽過了。
出事前一天,正好是星期五,高考的成績出來,司徒玥考得比他估計的好,有十足的把握能上他給她計劃好的那所學校,離他的學校很近,大學四年,司徒玥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翹掉了當天的課,從北京飛回來,司徒玥開心極了,兩個人在他的房間裏抱著睡了一晚上。
後來關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掛掉程雪打來的電話了。
他隻記得當時窗外陽光正好,而他愛的姑娘就睡在他的懷裏,睫毛漆黑纖長,他一根根地數,想要數清楚。
程雪的死就如一把大鐵錘,重重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司徒玥沒有怪關山,她隻是折磨自己。
那天,關山把她從衣櫃裏揪出來,司徒玥大哭起來,關山突然就心軟了,抱著她一遍遍地道歉。
腦子裏劃過很多和她在一起後的回憶,雖然時間不長,但都很美好。
她一向古靈精怪,腦子裏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有一次給她打電話,她突然問他:“以後我們的小孩,跟我姓好不好?”
他當時的頭“嘭”的一聲撞上了牆,連電話裏的司徒玥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她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他揉著頭,說:“沒事,怎麽突然問這個?”
司徒玥被他帶走重點,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因為我的姓比較好聽。”
原來是這麽一個理由……
他感到無語,奚落她:“還小孩子?你知道小孩兒怎麽生出來的嗎?”
司徒玥好像受到了奇恥大辱,大聲說:“我當然知道啦!又不是沒看過小電影。”
“嗯?”
他猛然一驚:“誰?你跟誰看的?男的女的?”
司徒玥嘻嘻笑了幾聲,說:“沒誰,我自己一個人看的。”
“誰給你的片子?”
“我拿你電腦看的。”
“胡說!”他下意識道,“你不知道密碼。”
話說出口,他就知道不妙了。
果然,司徒玥在電話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哈……關山……你果然……果然看過小黃片……哈哈哈……”
他走得最遠的路,就是司徒玥的套路。
“我沒有。”他紅著耳根辯解,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真的。”
卻沒想到,司徒玥再次大笑起來,她告訴他,一般人在撒謊的時候,事後總要補充一句“真的”,為了催眠自己的潛意識,也為了在說服別人時底氣十足,不顯得心虛。
那天,他抱她在懷裏,周圍的人不知何時都走開了,司徒玥哭累了,抱著他的胳膊出神。
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問她:“怪不怪我?”
過了很久很久,司徒玥才啞著嗓子問:“怪你什麽?”
“掛了那兩通電話。”
又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經害怕要知道答案,正想要把話題岔過去的時候,司徒玥回答了。
她搖搖頭,說:“不怪你。”
那一瞬間,他要被突如其來的喜悅給擊暈倒了,直到司徒玥的第二句話緊跟著響起。
她說:“真的。”
離別的那一天,司徒玥說:“人的一生,重要的東西,不是隻有愛情。”
他聽了,瀟灑離去。
可眼淚分明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沾濕衣襟。
他為司徒玥放棄了很多出國交流的機會,他殫精竭慮好幾天,為她做出一張高考誌願填報參考表,上麵羅列了她能考上的學校,需要再努力一把就能考上的學校,各校的專業水平、宿舍條件、距離他學校的遠近,該乘坐什麽交通工具。他想到他要本碩博連讀八年,司徒玥不繼續深造的話,四年後就能畢業,他要在四年之後,給她一個較好的經濟條件,於是他開始攻讀金融學位,跟他爸爸學著投資。司徒玥生日那天,他送給她一部單反,那就是用他賺到的第一筆錢買到的。
可是,司徒玥沒有去那張表上的任何一所學校。
她去了雲南一所二本師範,距離他近三千公裏。
那時他想,在司徒玥的心裏,不是愛情不重要,而是重要的東西裏,沒有他。
他多麽恨司徒玥,最後還是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