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
文/野櫚
推薦BGM：《逢いたくていま》（現在好想見到你）—— MISIA
編輯封言的閱讀小貼士：
曾幾何時，我也有個在時光中走散的朋友。
我總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隻是我希望大家永遠不要有這種體會，人生漫長，那些散落在時光裏的人，總有一天會再相遇。
01
藺愛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02
藺愛還在繈褓中的時候，父母便因車禍去世，她被年邁的奶奶抱回家，過了一小段的安穩時光。
可四歲生日一過，奶奶也走了。
街道居委會發現異常的時候，藺愛正縮著身子躺在身體冰涼的奶奶的胳肢窩裏。
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叔叔阿姨把奶奶抬上白色單人架。她被拉著進醫院，站在太平間門口，麵熟的阿姨問她，奶奶跟她說過什麽。
她說話的時候幹涸的喉嚨被扯疼：“要好好愛自己。”
老太太生前為人和善，盡管後事辦得簡單，來吊唁的人卻擠滿了小小的靈堂。
藺愛跪在屋中央，埋著腦袋不敢看人。
她聽見周圍人的聲音，善意的、可憐的、憂愁的……小小的身體被這些聲音包裹著，最後，她問自己：“我是孤兒了，對不對？”
接收藺愛的孤兒院是在奶奶下葬後的第二天來的。
胖胖的院長大嬸告訴她，奶奶早就給她辦好了手續，她隻管安心住在這裏，會有漂亮阿姨照顧她，奶奶也會在天上保佑她。
抱著院長大嬸送的新玩偶，藺愛呆呆地望著窗外。
她這時候才知道，奶奶閉眼前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以後啊，就隻有你一個人了。”
奶奶是個活得很通透的人。
“通透”這樣帶有高深意義的詞語，藺愛其實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隻是聽院長大嬸這樣提起過。
她五歲生日的時候，院長大嬸問她：“想念奶奶嗎？”
藺愛搖搖頭，手裏抓著玩偶的耳朵，好一會兒說：“奶奶叫我不要想她。”
“真的不會想嗎？”
鋪上新床單，漂亮阿姨也坐了過來。她有個很可愛的小侄女，她總是這樣跟別人說，小侄女臉圓圓紅彤彤的，見了就想讓人輕輕捏捏臉，沒見著的時候就總會想著。
院長大嬸覺得藺愛小小的年紀，心裏藏了很多事不跟人說，這不是件小事兒。
她也想聽聽藺愛心裏的答案。
藺愛迎著兩道熾烈的目光，肯定著：“不想。”
03
旁邊多了張小木床。
漂亮阿姨告訴她：“明天會有個小哥哥來，以後小愛就有朋友了。”
“朋友是什麽？”
藺愛是孤兒院裏最小的孩子，別的孩子已經開始上小學、初中，白天不在院裏，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飯，她永遠一個人坐在角落裏。
“朋友啊，就是能陪小愛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長大的人。”
院子裏響起吵鬧的聲音，是放學回來的孩子聚攏在一起玩捉迷藏。
漂亮阿姨輕輕順著她的頭發，說：“小愛以後就不是一個人了。”
新來的孩子叫毛達，隻比藺愛大六個月，個子還沒藺愛高。
所以院長大嬸要她管毛達叫哥哥時，她盯著麵前的男生許久，叫他：“毛小達。”
漂亮阿姨有些驚喜，她拉著兩個孩子的手：“你們兩個以後要好好相處啊。”
毛達點點頭，朝藺愛咧嘴笑。
藺愛瞧著他一口爛牙，也傻傻地笑。
毛達是個很自來熟的人。
他的東西很少，卻要征用藺愛的半張床用來放他的銀河玩具。
他指著其中一個奧特曼模型，問藺愛：“你知道它是誰嗎？”
藺愛不知道，卻猜：“迪迦？”奶奶以前給她放過。
毛達爬上她的床，從模型的最下麵翻出一個：“這個才是。”
藺愛歪著腦袋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兩個模型有什麽差別。
毛達說：“有的，這個是我媽媽送的，這個是我爸爸送的。”
“真好。”
能收到爸爸媽媽送的禮物的孩子，真好。
“是真好，我有的東西都是兩份的，所以他們分開我一點也不難受。”
漂亮阿姨跟藺愛說，毛達不是孤兒。
“那他為什麽來這裏？來這裏的，不都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嗎？”
“他爸媽在他兩歲的時候就離婚然後各自組建家庭了，他跟著爺爺一起生活，不過上個月爺爺心梗走了，兩邊家庭都剛剛添了孩子，沒有精力照顧他。”
“是不要他了嗎？”
漂亮阿姨往她的臉上抹香香，白色的乳液帶著香甜的味道，點在她的鼻子上。
“那可是他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麽會不要？隻是毛達要暫時在這裏住著的。”
抹了香香的臉蛋滑溜溜的，藺愛跟著搓搓臉，好香啊。
“暫時是多久？”
漂亮阿姨幫她紮好辮子：“暫時，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04
藺愛是直升小學的，托了些關係。
院長大嬸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毛達，站在班級門**代毛達要照顧妹妹。
“大嬸，我比他高，是我照顧他。”
藺愛小大人的樣子把旁邊的年輕女老師逗笑。校長特意關照過，孤兒院裏的孩子一定要多留意些。
年輕女老師彎著腰，指著藺愛：“讓我猜猜，你是藺愛對不對？”
藺愛點點頭。
年輕女老師手指偏移：“那你就是毛達？”
毛達挺著胸：“我爺爺說，男孩子的名字要響亮些，達字人來人往，四通無阻。”
年輕女老師朝他豎起大拇指：“那祝願你的人生如字一樣，暢通無阻。”
有了毛達，就像多了條尾巴。
上下課在一起，吃睡在一起。藺愛覺得，有個人時時刻刻陪在身邊的感覺真好。
五年級的時候，年輕女老師因為生產辭去了班主任，新的班主任是個四十上下的男人，冷冰冰的一張臉，看人的眼神凶凶的。
有一次，他在課上點名說：“毛達，上廁所也要跟著人家女孩子，你知不知羞的？”
那會兒的孩子之間有了種莫名的默契，哄堂的笑聲讓藺愛縮著腦袋聽了一整天的課。
放學後，她拖拖拉拉等班上的同學都走光才跟毛達說：“毛小達，這種感覺好奇怪。”
毛達不懂，掃帚被他扔在牆角裏，坐在桌上問她：“什麽感覺？”
藺愛問他：“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毛達留著寸頭，手掌支著發刺兒，鄭重地點頭：“是啊，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漂亮阿姨說，最好的友誼，是幹淨純潔的。
所以，她跟毛達之間，才不是別人想的那種奇奇怪怪的關係。
她拉上書包拉鏈：“我不等你了，院長大嬸說今天晚飯有紅燒肉，我要把你的那份也吃光光。”
毛達一點也不關心這個，他沒抓住一溜煙就跑不見的藺愛，隻能扯著嗓子在走廊裏問她：“你還沒說什麽感覺好奇怪呢。”
夕陽的光是溫柔的。
小小的腳印踩在光影裏，藺愛覺得她的身體是輕飄飄的。
一陣風吹來，她張開手臂迎風跑去，她擁抱風，感受到的涼爽從耳邊輕輕擦過，還有毛達的那句“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是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長大。
05
六年級的某天，藺愛發生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體育課的跳鞍馬項目一直是她的強項，隻是今天她總覺得肚子裏悶悶的，坐在草地裏的時候開始有了疼的感覺，輪到她的時候，她才發覺不妙。
好在體育老師是女生，她領著藺愛進衛生間。等一切處理好，她蹲下身子跟藺愛平視：“沒關係，這是女生的成長，也是女生的秘密。”
藺愛抬頭：“秘密？不能跟朋友分享的那種？”
體育老師想起那個總是跟在藺愛身後的男生：“是毛達嗎？”
“是他。”
體育老師沒有多問，秘密是自己的，可要是自己願意分享，跟誰分享，都隻能由本人決定。
她說：“要是小愛願意，當然可以。”
衛生間在教學樓的一側，男女生隔一道牆，女生在裏，男生在外。
外麵，有人在喊：“藺愛，你沒事吧？他們說你褲子上有血，是不是摔著了？”
那時候毛達跟男生在足球場上過球，藺愛被老師帶走這事是聽同學說的。
毛達語氣裏的急切湧進來，體育老師問藺愛道：“喜歡他嗎？”
藺愛點頭。
“院長大嬸說，朋友是互相喜歡的關係，要牽掛著彼此，要惦記著彼此。”
“他好像很擔心你。”體育老師指著門外，然後牽著她的手走了出去。
手心裏的溫度很真實，所以，藺愛在走出衛生間那扇門的時候，好像也真的看到了金色的陽光鍍在自己身上，緊緊地擁抱著她。
放學路上，毛達偷偷瞧一直沒說話的藺愛。
察覺到目光的藺愛問：“毛達，為什麽看我？”
“你好像有些不對勁。”
“嗯。”藺愛停下腳步，白白軟軟的小手緊緊攥著書包肩帶，“毛小達，你什麽時候才會長大？”
“長大？”毛達發現，他最近越來越不懂藺愛在想什麽，“為什麽要長大？做小孩兒不好嗎？”
“一直做小孩兒，就隻能在孤兒院裏。我想去瞧外麵的世界，我想認識更多的人。”
“跟他們做朋友嗎？”毛達突然有些緊張。
藺愛看著腳尖：“也許吧，朋友不是越多越好嗎？”
“可也有壞朋友這樣的存在啊。你還記得隔壁班的大壯嗎？他那個很好的朋友，不就因為自己考試作弊而撒謊是大壯強迫他的嗎？”
藺愛想了想，想起考卷上的一類題型：“那就做選擇題，四個裏麵選一個，一定有一個是對的。”
毛達沒跟上藺愛，就算藺愛回頭跟他說今晚有他最愛的酸菜魚，他也沒動一步。
他心裏很失落，他知道這種失落是來自藺愛，可他不能告訴她他很傷心，因為那樣，藺愛也會傷心。
06
那個晚上，藺愛搬出了他們的房間。
他蒙著被子坐在**發呆，手裏的迪迦奧特曼模型被他攥得沾了汗水在上麵。
有人在扯被子，他立刻攥緊了被子。
藺愛問他：“在跟我生氣嗎？”
生氣？好像沒有，隻是他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搬走？”
被子外有很輕的鬆氣聲。
“因為我長大了啊。”
毛達掀開被子：“你為什麽要長大？”
藺愛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隻是在今天它突然就發生了，我沒有準備好，但是我接受了它。”
毛達其實沒有聽懂藺愛在說什麽，可是她告訴他，她會等他長大，而他們也永遠是朋友。
本來空****的隔壁**現在放了一個奧特曼模型，房間裏的燈還亮著，毛達側睡著看模型，好像在發呆，卻又自言自語著。
“我都沒問，她搬去了哪個房間，一個人住嗎？還是有別人？
“要是跟別人一起，是不是她就有別的朋友了？
“藺愛，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長大。”
他想了很久，還是沒能想明白，到底為什麽要長大啊？
07
初中開學前，藺愛被選進課前輔導班，要在學校裏自修兩周，吃住都在學校。
這是優等生才有的待遇，學校聯係院長大嬸，說藺愛是個好苗子，好苗子就得優先培養。
課前輔導班隻有二十個人，女生占少數，統一安排在一個宿舍裏。
上下床，藺愛就住在靠門的下床，進出的人很多，她能說上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漂亮阿姨來看過她一次，在第一周的周末，說天反複變著，加床被子比凍著好。
漂亮阿姨身後還有個人，是毛達，他就站在門外，沒進來。
漂亮阿姨跟她說了好一會兒話，把院裏大大小小的事兒都跟她講了一遍，然後想起一件特別的，問毛達：“你不是有話跟小愛說嗎？”
因為站在逆光裏，藺愛根本瞧不清他的臉，也許是因為自己坐著，猛地發現毛達已經躥得好高。
“你要跟我說什麽？”她起身，不著痕跡地比量著，好像是比她還高一些了。
毛達雙手背在身後，來的路上想好的那些話這會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漂亮阿姨扯他：“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藺愛心裏咯噔一下，然後聽見毛達說：“藺愛，我要做叛徒了。”
從輔導班回去孤兒院的那個下午，藺愛又搬回了之前的房間。
毛達的床空著，屬於他的東西隻剩一個奧特曼模型放在她的**。
下麵壓著一封信。
信裏寫著：
藺愛，我依然沒想明白，到底為什麽要長大，而長大了，又會跟現在的我有什麽不一樣呢？
你不在的時間裏，我很擔心你會不會有了別的朋友而忘記我，我每天都這樣想著，吃飯的時候想，睡覺前想，醒來後也會想，然後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是你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你是我的朋友，但你不是我一個人的朋友。
如果長大是件好事，我好像忘記了替你開心，我很抱歉。
你說長大了就能去瞧外麵的世界，去認識更多的人。我沒有你厲害，所以我把自己放進長大的世界裏，再學著怎樣長大吧。
我們永遠是朋友，所以，我希望我的朋友永遠開心。
漂亮阿姨說，毛達的爸媽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兩家人也許是突然想明白了，用一場官司把毛達的歸屬決定了下來，他以後，就不是孤兒院的孩子了。
“他有爸媽，他從來就不是。”藺愛是這樣說的。
“會想他嗎？”
跟那個時候一樣的回答，藺愛說：“不想。”
漂亮阿姨覺得，藺愛這孩子是不是有些太鐵石心腸了。
“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是，他也會一直是。但是他有對我的期待，這樣的期待叫我不能想他。”
因為想他會傷心，可他希望我開心，所以我不能想他。
08
藺愛上高中的時候，跟以前很不一樣。
成績突然斷崖式下滑，幾次掉入吊車尾的榜單裏，本來因為中考成績對她很放心的班主任不得不重視起來。
學校聯係家長，才知道她是在孤兒院裏長大的。老師跟院長大嬸說：“也許是到了青春期，心裏某個地方失衡了。”
院長大嬸不知道這個失衡的點到底在哪裏，她半夜裏瞧見藺愛的房間還亮著燈，靠近窗戶時，藺愛很快將手裏的東西收進了抽屜裏。
她裝作沒看見一樣，說：“早點休息，養好精力才能把成績衝上去。”
藺愛乖乖聽話，等她走後，又把抽屜打開。
漂亮阿姨說，藺愛房間的抽屜上了鎖，是不是藏了什麽東西？
院長大嬸打斷她想一探究竟的念頭。
“那孩子自己能做主的。”
隔天，漂亮阿姨在去市場采購的路上瞧見了本來應該在學校裏上課的藺愛，她的身邊還有幾個同齡的女孩子。
那天體育課，藺愛被老師指定跟班上幾個同學去采購建設班級文化的東西。
隻是漂亮阿姨並不知道，回來後將這事兒告訴了院長大嬸。
院長大嬸覺得，藺愛心裏的失衡是不是越來越嚴重了。所以晚上她特意去找了一趟藺愛，可是屋裏沒有人。
院長大嬸跟班主任溝通過電話，確認學校為了明天的文化節開展而提前放學了。
心裏有個可怕的念頭一直在糾纏著她，她第一次想，藺愛是不是真的學壞了。
院長大嬸在孤兒院附近找了一圈，最後又去了一趟學校，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桌麵上。
好像是睡熟了。
教室後麵的空地上放著很多雜亂的東西，牆麵被精心布置過。
她不安的心這才輕鬆了下來。
藺愛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她揉揉眼睛：“院長大嬸？”
“哎，醒了啊，回去吧。”
兩道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慢慢走過。
院長大嬸問她：“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手裏抓著熱水瓶暖手，是院長大嬸帶給她的。
“小愛什麽時候長得這麽高了，大嬸以前都沒注意到。”院長大嬸去拉她的手，以前白白軟軟的小手有了力量，也緊緊回握著她。
藺愛說：“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孩子變成大人，先讓別人看見的就是個子躥高了。”
院長大嬸笑著，想起來白天接到的電話。
“毛達跟你聯係過嗎？”
他們之前也通過書信，隻是毛達的地址常換，她隻能等他寄來一封，再回寄一封。聊的都是些過於日常的話，有好好吃飯嗎？成績呢，有提高嗎？有認識更多的人嗎？
再後來，他們有了手機，板磚式的機型，能打電話發短信。可是藺愛發現，他們卻沒有像書信來往時那樣頻繁地聯係過了。
也許，他正忙著在成人的世界裏學習。
藺愛搖搖頭：“很久不聯係了。”
院長大嬸有些可惜：“這樣啊。”
藺愛說：“是這樣。”
09
文理科考試結束，藺愛以不太樂觀的成績考進了文科班。
同班的穆放和路想，是她的新朋友。
那時候的女孩子，會給她們之間的友情冠上一個聽起來更加親密無間的稱呼，就是閨密。
她們分享彼此的秘密，說著喜歡的男生和偶像，也逃課軋馬路，也互相鼓勵奮筆疾書到深夜……
藺愛說：“穆放和路想就是我的閨密，毛達，有機會好想讓你們見一見。”
毛達已經很久沒有回複藺愛的短信了，可是藺愛不在乎，她給毛達發短信這事兒對她來說就像寫日記一樣，想寫什麽就發送什麽。而對方能不能看到，又會回應給她什麽，這些並不重要。
可是後來藺愛發現，閨密這樣的稱呼在她們三個人之間，隻是她單方麵的想法，路想跟別人提起她的時候，是以“同學”這樣的字眼介紹的。
同學兩個字，聽起來好像生疏了好多。
起初藺愛安慰自己，沒關係，隻要她們是互相牽掛，互相惦記的關係，用什麽樣的字眼來稱呼對方又能怎樣呢？
不過升入高二後，她們三個人，有了分崩離析的征兆。
開始是穆放退學，明明擠進年級前五十的成績因為家庭的瑣事而永遠離開了學校。
再然後是路想談了場不被看好的戀愛，路爸爸路媽媽深夜裏給藺愛打電話，讓她幫忙好好勸勸路想，路想要是鐵了心跟著那個男人，這輩子就毀了。
藺愛是在學校附近的夜宵攤上找著路想的，她被那個男人灌了不少酒，還死心塌地地覺得這個男人是一生最愛，誰要想斬斷她的愛情火苗，就是她的仇人。
兩個人在沒人的街上大吵了一架，被附近的居民投訴。
派出所裏，喝紅了眼的路想問她：“藺愛，你憑什麽替我決定好壞啊？”
藺愛被她問蒙：“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路想嗤了一聲，“所以你就用這該死的關係來插手我的生活嗎？藺愛，你好可怕啊，你要把我關在你心裏那間叫作‘朋友’的黑房子裏一輩子嗎？”
從派出所回來以後，藺愛和路想就像變成了陌生人。
漂亮阿姨的小侄女常跟來孤兒院，跟藺愛很親熱，總是待在她的房間裏，好奇地指著上了鎖的抽屜問她：“小愛姐姐，為什麽這裏掛了把鎖啊？”
藺愛很久沒打開那把鎖了，鑰匙放在哪裏也記不清了，說：“裏麵裝著姐姐的秘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都是她曾經跟穆放、路想分享過的秘密。
失聯很久的穆放是在高三的某個月考後跟藺愛聯係的。
那天晚上她領到月考的成績單，年級六十七名，比上次考試前進了十名。
高三想一股氣往前多衝幾名是件難事，但是藺愛記得，她們曾經約定好要去同一座城市，念書工作，構想未來藍圖。
就算那段時間裏隻有她一個人還在堅持著這樣的約定，但隻要想起來，她就多了份力量。
10
在藺愛跟路想變陌生的時間裏，她有跟路想打過一通電話。
那之前，她從別人那裏聽說路想被那個男人甩了，休學了半個學期，誰也沒見過她。
“你跟她不是好朋友嗎？怎麽會不知道？”女生來問藺愛借複習筆記，本來以為能從藺愛這裏打聽到什麽不得了的內幕。
藺愛沒有回答，筆記遞給她：“你留著吧，要是……要是路想回來用得上，你就給她吧。”
厚厚的一摞，捧在胸前有些重量。
女生有些羨慕：“你就好了，分進火箭班，本科院校不是隨便選嘛。”
藺愛說：“不一定的事，我這人運氣不好，也許高考前摔骨折呢。”
“呸呸呸。”女生覺得這話太晦暗，“這事兒就得挑好話說。”
藺愛覺得好笑。
給路想打電話前，藺愛一個人在學校的後花園裏坐了很久。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撥通電話過去，那邊問她：“哪位？”
藺愛覺得，路想真狠心啊，都不記得她的號碼。
“路想。”
那邊很吵，對方沒聽見藺愛在說什麽，又問：“哪位？”
她心裏湧起一股氣，從喉口往外躥，扯著嗓子喊：“是我！路想，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怎麽可能呢。”路想沒想到藺愛會給她打電話。那瞬間，路想腦子裏湧出好多畫麵，記憶最深的，是鋪頭蓋臉的一句——“路想，你怎麽這麽壞啊？”
藺愛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後來回憶起，她自己也不記得那時候說了些什麽，隻能想起路想說：“藺愛，我是壞孩子，我壞透了，這樣的我怎麽能跟你做朋友呢？”
穆放聽完藺愛在電話那頭講起的這些事，隻平靜地說了一句：“見個麵吧，你和我，還有她。”
她們約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奶茶店。老板還認得她們，送了一碟瓜子，說很久沒見她們三個了。
路想是最後一個到的，在藺愛和穆放等得已經失去耐心的時候，小店的門被推開，她們聽見老板驚喜的聲音：“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預想中的爭吵其實並沒有發生，她們很平淡地聊起這一年裏發生的事。
穆放去了親戚家的公司工作，每天清賬清到深夜，天亮的時候總會想起她們兩個人；路想休學的時間裏在陸爸爸的工地裏幫忙，她爸總跟她說：“不讀書你能做什麽？討飯嗎？”
藺愛沒有提起關於她自己的事，穆放和路想也沒問。大家心裏都知道，在象牙塔裏的時候，真的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
晚上有自習，穆放送她們兩個人回學校。
經過她們以前常去席卷的早餐店時，誰也沒繼續往前走。
路想伸手，她想抱抱藺愛，她說：“好像因為我，讓你受委屈了。”
她驚天動地的愛情在某個夜裏轉彎離開，她站在十字路口，猶豫著要不要回頭去找藺愛，猛地想起，她對藺愛說她不想被關進黑房子裏。
藺愛回抱著她：“我們不是朋友嗎？”
11
高考結束的夏天，藺愛和路想窩在網吧裏填報誌願。
藺愛曾經聽路想提起過，路想的爸媽想讓她去北方的一座城市，那裏有相熟的親戚可以照顧她。
那時候藺愛問她：“確定了嗎？”
公交車上，路想坐在她的後座，迎著藺愛回頭看來的目光，不以為然：“再說吧。”
從第一誌願到第六誌願，藺愛全部填在了她們曾經約定好的那座城市。
從選學校再到每個學校的專業，一長串填下來藺愛的後背已經生了汗，她活動著胳膊，現在隻差提交了。
“等一下！”旁邊的路想從遊戲界麵退出來，“電腦轉過來。”
兩張誌願表，填報院校一字不差。
路想撞著她胳膊：“不是說好了嗎？要一直在一起的。”
八月末的時候，她們各自收到錄取通知書，有些可惜的是，路想的分數隻錄取在第二誌願，她們在城市的南與北。
穆放在車站送她們：“等等我，我也會來的。”她指著胸口，“藍圖刻在這裏麵，一天不實現就更疼了些呢。”
綠皮車響起轟隆隆的聲音，穆放舉手跟天空碰杯。
“十八歲的成人世界，我們來了！”
12
大學畢業的那天，藺愛被穆放揪著耳朵從學校門口罵到公交站牌下。
兩人手裏都提著高跟鞋，赤腳站在水泥地上。
“你看，我腳都跑出水泡了。”穆放揉著小腿，花束放在一旁。
兜裏的手機一直嘀嘀響著，那邊等不及兩人回消息，直接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你們兩個怎麽還沒死過來！”
藺愛揉著差點兒被振聾的耳朵，求饒著：“小祖宗對不起，我這邊已經結束了，我們馬上趕過來！”
路想惡狠狠地說：“典禮散前要是沒來，我就殺了你們！”
一周前她們三個約好，要在畢業典禮上拍一張畢業大合照。
車來的時候兩人一股腦往前衝，藺愛從後門往裏擠，撞見個人，還沒來得及說抱歉就聽見司機在前麵火急火燎的催促聲。
車門在她擠上車的片刻就關上了。
她透過車窗往外瞧，確定了她剛剛撞上的是個男生。
“哎。”穆放從人牆裏擠來與她重逢，“看什麽呢？”
藺愛不肯定地說：“那個人好像有些眼熟。”
“誰？”穆放跟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站牌下，有個男生插兜也回望著他們。
“春心**漾了？”穆放捧著花束，嬌滴滴的粉色，是愛情開始的顏色。
藺愛有個很瘋狂的念頭，但是沒等到她確定，一個急刹車讓她差點兒摔在地上。
滿車人都在抱怨，司機大叔也覺得抱歉：“穩一點，穩一點。”
藍天，白雲，學士服。
這個夏天明明才過去一半，因為今天這樣的日子，藺愛卻覺得有些冷颼颼的。
然後，她聽見穆放欣喜又欠揍的聲音：“歡迎你們正式加入成人世界！”
她們在城市的郊區租了個套間，除了房租便宜，沒有任何的優點。
七點半就得出門擠公交車的三個人，總是很默契地在七點起床搶廁所。有時候心血**買好多好多的菜說要做一頓很豐盛的大餐犒勞自己，等忙活完，晚飯變成夜宵，還剩一大堆的菜放在冰箱裏，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腐爛掉了……
小茶幾上放著三罐打開的啤酒，藺愛喝得臉紅紅的，抱著胳膊睡在沙發裏，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
13
冬天快來的時候，藺愛決定回孤兒院過新年。
她沒有跟孤兒院裏的任何人提起過這事兒，所以當她拎著行李袋站在孤兒院門口時，院長大嬸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小愛，是你嗎？”院長大嬸戴著老花眼鏡坐在院裏納鞋墊。
她的頭發白了一半，也瘦了許多。她顫巍地走來，取下老花眼鏡仔細瞧了瞧：“真是小愛啊。”
藺愛哽咽：“是我。”
這兩年，孤兒院沒有再接收孩子了。
“社區的人說，我老了，照顧不了孩子們了，他們在街的那頭新建了福利院，什麽都比這裏好。”
“對我來說，這裏才是最好的。”外套掛出來，藺愛這樣說。
院長大嬸幫她整理好床鋪，還是那間房間，空了許久，卻不沾染灰塵。
“你阿姨每天都會來打掃，說指不定哪天你就回來了。她這兩年越來越不記事，都趕不上我這老太太了，可她總記得每天來這裏瞧瞧。”
院裏隻有她們兩個人，藺愛問她：“漂亮阿姨呢？”
“這不就要過年了，她去買春聯了。我以前老念叨她，身邊有個伴兒總是好的，不然像我一個人，沒意思。這不去年找了個離過婚的男人，日子雖然平平常常，但總算有了盼頭對不對？”
院長大嬸拉著藺愛坐下來，又問她：“你呢？有喜歡的人了嗎？對你好不好？”
藺愛搖頭：“沒有呢，我沒想過這事。”
院長大嬸有些失落：“沒人說說話，這日子就沒味。”
“我跟穆放和路想住在一起，你還記得她們嗎？”
很久沒有聽起這兩個名字，院長大嬸想了想，有了模糊的記憶：“那挺好的，互相照顧著。”
“是，是你說的，互相牽掛著、互相惦記著。”
藺愛陪著院長大嬸在院子裏做手工活。
她發現，院長大嬸總是呆呆地看著她，好像有什麽話要對她說。
“是有話要說的，可一時間記不起了。”院長大嬸懊惱地拍拍腦袋，“這東西也不頂用了。”
“不急，慢慢想。”她安慰著。
漂亮阿姨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個人。
藺愛看著那個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那短短的幾步路，對她來說是一段很長的、世界靜止的時間。
院長大嬸抬頭，終於想起來：“對，是這個。忘了跟你說，毛達也回來了。”
毛達說：“藺愛，我回來了。”
14
漂亮阿姨忙活了一下午做年夜飯，然後擦擦手，跟藺愛說：“要是涼了，就熱一熱，飲料有豆奶，也得熱一熱，院長不能喝涼的。”
藺愛問她：“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我家那口子還等著我呢。”
“叫叔叔一起來吧，人多熱鬧。”
漂亮阿姨打包了些飯菜，笑著回她：“他這個人啊，害羞，也不方便。”
漂亮阿姨前腳出門，毛達後腳就走了進來，應該是聽見了她們說話，他說：“叔叔一條腿沒了。”
藺愛覺得很難過。
“她是個很好的人。”
“所以叔叔對她更好。阿姨說，家裏有好吃的，叔叔都會留著給她。”
“那你呢？在成人的世界裏過得好嗎？”藺愛打開水龍頭，衝洗著碗筷。
毛達搭手，將碗裏的水漬擦幹：“就那樣吧，好壞一起來，能接受著。”
“我給你發過短信，可是沒有收到回複。”以前不覺得，隻是這人現在就站在她麵前，她很開心，但跟著來的，也有些委屈。
“我偷偷地想，是不是你已經忘記我了。”
毛達放下手裏的東西，跟她回憶起他們開始失去聯係的那段時間。
那時候他跟著毛爸爸去了沿海的城市，炙熱不隻是在夏天才有的，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是難熬的。
他在新組建的那個家庭裏是個外人，後媽跟妹妹不喜歡他，在毛爸爸麵前說了不少壞話，他那時候性子也烈，跟毛爸爸常吵架。後來有一天，他終於爆發，搬了出去。
他在24小時便利店裏兼職，別人欺負他年紀小，偷改了收入額後誣陷在他身上，在派出所裏待了七天，出來後覺得日頭真好，可是他竟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裏。
“我爺爺說，達字人來人往，四通無阻。可是你看我，糟糕透了。”
沒有學曆文憑，他隻能做些兼職來養活自己。扮玩偶，派傳單，送外賣，發快遞……凡是隻用力氣不用腦子的活他都做過，後來有了點積蓄，便自己做起了生意。
“也被人騙過，報過警，人追回來，錢卻沒了，說是全給家裏老娘治病了。被生活折磨得隻剩皮包骨的男人跪在地上哭著求我原諒他，已經這樣了，隻能不計較了。”
他在兼職和做生意兩件事裏反複了幾次，到現在，終於好一點了。
他最後說：“好在，總算學會了怎樣在大人的世界裏長大。”
“毛小達，你很厲害。”
“那你呢？過得開心嗎？”
藺愛昂著臉：“沒有想你，所以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我更開心。”
小時候以為，朋友就是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長大。
15
四歲生日那天，奶奶問藺愛：“小愛許的什麽願望啊？”
小藺愛滿嘴奶油，說：“要成為奶奶一樣的人。”
成為跟奶奶一樣的人，好好愛自己，再愛別人。不傷害自己，也不傷害別人。
所以，她一直記得奶奶說的，要是奶奶哪天不在了，小愛也要好好地長大，要是想奶奶會傷心，就不要想奶奶。
所以，她也記得毛達說的，要永遠開心。因為想他會傷心，可他希望自己開心，所以就不能想他。
人生漫長，不管後來的他們會降落在哪裏，總有一天會相遇。
就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