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愛吃糖

文/茶泡飯

推薦BGM:《朋友請聽好》——何炅/謝娜/易烊千璽

編輯Vega的閱讀小貼士:

其實我也不是愛吃糖,隻是貪戀你還把我當作小孩子,這麽多年來如果每思念你時就吃一顆糖,那我的糖紙應該也積了滿滿一大罐了吧。

01

陳凝和程和美的生日離得很近。

陳凝是大年三十,程和美是正月初一。

但是兩個人區別很大,大年三十這天,所有人都會自己忙著過年,可正月初一這天,所有的人都會聚在程和美家給她慶祝。

沒人會記得陳凝。

說實話,程和美也不怎麽喜歡陳凝。

陳凝出生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的淩晨,親戚們都去看望她,程和美是最後一個。

病房門口,陳爸爸迎上去,想把擁有女兒的喜悅分享給她,沒想到程和美先開口,朝他潑了一盆冷水。

“兒子,還是姑娘?”

問得很直接,把陳爸爸問得腦子直蒙。

陳爸爸回道:“是個姑娘。”

在那個時候,重男輕女的思想早已在程和美腦海裏根深蒂固,她幾乎沒有過多思考,臉色瞬間變了,連帶著去看孫女的心情都沒了,也不管自己兒子的反應,進了病房瞅了兩眼,然後立馬趕了回去,連句問候都沒給。

之後,程和美再也沒有來過醫院。

但如果問她當初陳凝的樣子。

她還是記得的。

窩在病床旁小床裏的孩子,黑黑的,皺皺的,醜醜的,還流著口水。

看著像個小子,可惜是個姑娘。

然而,陳凝對程和美的印象其實很好。

因為程和美捏橡皮泥很厲害。

陳凝幼兒園的時候,喜歡跟風買橡皮泥,看大家都能捏得漂亮,她很羨慕,也想捏一個漂亮的,然後拿出去炫耀。

可是怎麽捏都很醜,陳凝性子急,一捏不好幹脆破罐子破摔,把顏色捏成一團。

就變黑了。

程和美打完麻將回來,看見小陳凝坐在桌子前鼓著臉生氣,於是湊過去問:“你幹嗎呢?”

陳凝抬頭,看見是程和美。

她很少跟程和美搭話,隻能拿著那一團黑黑的橡皮泥湊到程和美麵前,說:“捏橡皮泥。”

“這是啥?捏得跟個黑煤炭一樣。”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本來想捏天鵝的,結果……”

程和美嫌棄地坐在陳凝旁邊,從小盒子裏拿出一塊黃色的橡皮泥,左捏捏,右捏捏,一個天鵝一下子就出來了。

“哇,奶奶你太厲害了吧!”陳凝看著天鵝一步步成型,眼睛裏都閃著光。

程和美心裏有點嘚瑟,但沒有表現出來。她問陳凝:“還想要什麽?”

陳凝想了想,說:“想要青蛙!還想要鴨子!”

“好。”

於是這一天,陳凝和程和美一起玩了很久的橡皮泥,各種小動物堆滿了盒子。

那時候的陳凝覺得,奶奶真好。

陳凝怕生,不愛跟別人說話,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喜歡黏著程和美。

從學校放學後,她會特地跑到打麻將的地方,坐在程和美旁邊跟程和美說今天發生的新鮮事。

有時候,和程和美打牌的爺爺會打趣她道:“你的寶貝孫女又來嘍。”

程和美嘴裏會不屑道:“就是個瘋丫頭。”

但打完麻將後,程和美還是會把手伸到她的麵前,說:“跟緊了,別走丟了。”

陳凝笑嘻嘻地湊上去,拉住她的手,笑道:“奶奶,我今天考了90分。”

“滿分多少?”程和美神色不太自然,好像對突然親近的孫女有點不太適應。

“100分。”

“那挺不錯的,回去給你獎勵。”

02

陳凝家很小,家裏隻有兩個房間,以往陳凝都是跟爸爸媽媽擠,後來長大了一點,爸爸買了一張小床放在大床的旁邊,讓她單獨睡。

自從發現奶奶好說話後,即使是擁有了自己的小床,陳凝還是會偶爾跑到另一個房間,去跟奶奶擠著睡。

程和美嘴上嫌棄,但還是接受了陳凝抱過來的枕頭,將它平平整整放在了自己枕頭的旁邊。

臨睡前,程和美從一個盒子裏拿出來一袋糖。

在她的思維裏,小孩子最喜歡糖。

“哇!好多糖啊!”陳凝接過糖袋子,打開,發現有好多種口味的。

“你都拿去吃。”

“都給我嗎?”陳凝好開心,立馬拆了一個塞進嘴巴裏。

“好吃嗎?”程和美問。那時候,她吃低保,每個月也就幾百塊,糖這種東西算是比較稀罕的。

“特別甜,你要吃嗎?”陳凝拿出一顆,遞過去。

程和美沒接,手一直搖,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陳凝收回糖,語氣突然變得嚴肅道:“奶奶,你把這些給我了,是不是自己沒有了呀。”

“我有。”

“我不信。”陳凝把所有的糖都倒在了**,然後一顆一顆地分了起來,分好之後,她把一半的糖全部塞進程和美的手裏。

“這樣吧,我們一人一半,感情不斷嘛!”說完,陳凝立馬爬上床,裝睡。

程和美手裏捧著糖,心裏突然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這個孫女好像沒那麽討厭,而且還挺……招人喜歡的。

以後一有了糖果,陳凝總會跑到程和美麵前去分。

“一半”好像是她們之間的約定,陳凝以後一旦有什麽吃的,都會分出一半,然後興高采烈地去找奶奶。

仿佛成了習慣。

後來,陳凝上小學了,也長大了。

程和美騰出了自己住的房間,搬到了陳凝姑姑空著的房子裏,離陳凝家不遠,跑個幾分鍾就到。

陳凝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可是沒過多久,陳爸爸便狠狠打了一頓陳凝。

原因是,她偷拿了爸爸的錢。

沒有奶奶的羽翼,陳凝連解釋的底氣都沒有。

她的腦子裏全部都是難過,越難過越生氣,於是在那個寒冷的夜晚,她離家出走了。

但又不敢跑太遠,隻敢走兩步躲在了隔壁樓裏,連小區都沒出。

陳凝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蹲在樓道的窗戶旁,隻要聽到腳步聲,就會躡手躡腳地往上再爬一層。

月光淡淡地灑進來,陳凝望著月亮呆滯了一會兒,然後一下子捂著嘴哭了起來。

上小學的陳凝過得並不順利。

她坐在最後一排,前座是個比她高的女生,總是擋著她的視線。再加上她也不愛說話,在班上存在感也低,也沒什麽朋友。

別人上下課都是成群結隊,她是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發呆。

大概是太過寂寞,她也開始想要朋友。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隻要給她們糖果,她們就會和你做朋友。

於是第二天,陳凝把奶奶給的糖果都帶到了學校,然後分給了那些女生。

大家都很開心,都在誇陳凝可愛。

陳凝喜歡大家誇她,喜歡大家做什麽都想著她,喜歡她們玩過家家會給自己留一個“小公主”的身份。

可是陳凝也發現了,如果第二天沒有糖果,她又會變成一個人,就像灰姑娘沒有水晶鞋,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於是,她犯了錯。

可是誰會相信她說的呢,隻會認為她是狡辯而已。

“凝凝——

“凝凝出來,我是奶奶啊。”

樓下傳來熟悉的聲音,陳凝一聽就知道是誰,擦幹眼淚立刻站起來往窗戶外麵看。

大家都在找她,尤其是奶奶,穿得很少,走路有些蹣跚,聲音還帶著點微微顫抖。

有人湊到程和美麵前,說她年紀大了,讓她先回家等消息。

程和美推開他,聲嘶力竭地吼著:“你們懂什麽,丟的是我的孫女啊。”

陳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小小的她,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她懂得,讓一個老人去找她是不對的。

那個晚上她想了很多,她想爸爸生氣是因為自己不誠實,所以以後她不能犯同樣的錯誤;奶奶年紀大了,以後不能讓她為了自己操心……

還有,她一定要好好聽課,聽老師的話,以後再也不強求朋友了。

……

想著想著,陳凝便靠在窗戶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

是她的家。

她不敢睜眼,但她聽見了很多聲音,聽見了媽媽在哭,聽見了爸爸在歎氣,聽見了奶奶嘶啞的埋怨落在空氣裏。

那一刻,沒有人怪她。

陳凝想,是她錯了,她錯在所有人都在用愛填滿她,她卻不自知。

之後,程和美變了。

她總是時不時就把陳凝帶在身邊,也總是拿好吃的獎勵陳凝。

她保護著陳凝,寵著陳凝,生怕一個不小心又讓陳凝給丟了。

03

程和美愛看戲,尤其是黃梅戲。

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偏偏黃梅戲裏的戲文很是清楚,可以說是倒背如流。

陳凝喜歡在她邊上做作業,然後聽她咿咿呀呀地瞎唱。

碰巧有一天,一個民間戲團來附近演出,戲台就搭在家附近的院子裏。

程和美便搬著個小凳子,趕著點去聽戲。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一唱唱到晚上八九點,陳凝也假借陪奶奶聽戲的理由,和別人玩到那個點,然後再送奶奶回家。

戲團每每散場都會給觀眾撒糖,每次陳凝回家,都會得到奶奶的一塊糖。

甜齁齁的。

戲團唱戲的最後一天,陳凝玩瘋了,直接被爸爸逮了個正著。

“你奶奶呢?”陳爸爸問她。

陳凝這才反應過來,耷拉著腦袋回道:“聽戲呢!我現在去找她!”

等陳凝跑到院子的時候,演出已經散場了,大家都搬著小凳子各回各家,陳凝就沿著去奶奶家的路一邊跑一邊找。

夜晚的街道,隻有路燈灑下寥寥暖黃。

她看見,自己的奶奶一瘸一拐地搬著凳子往前麵走,每一下都像戳中了她的心髒。

她跑上前,搶過程和美手裏的小凳子,問:“你的腳怎麽了?”

“沒事,老毛病了。”說完,程和美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糖,遞給陳凝,“今天的。”

陳凝接過糖,程和美卻從她拿糖的空隙搶回了凳子,道:“吃完趕緊回家寫作業。”

“我送你啊。”

“不用,我又不是真老了。”

陳凝被說得語塞,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程和美抱著小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陳凝手上的那顆糖,突然感覺失了甜味。

那天之後,程和美的腿疼越來越嚴重。

後來去了醫院,檢查結果是中風,以後可能都沒有辦法走路。

回家的時候,程和美坐在輪椅上,精氣神卻很好,完全不像一個中風病患者。她指著冰箱,說:“我餓了,想吃餃子。”

餃子到了,她又對著陳凝說:“幫我把電視開開。對,戲曲頻道。”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除了,平常這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現在,換成了陳凝。

陳凝走到客廳,她的爸爸媽媽和一些長輩坐在沙發上,討論著奶奶的去留。客廳裏有一些長輩麵容愁苦地抽著煙,煙味彌漫在整個客廳,霧蒙蒙的。

那是陳凝記憶裏,想起來都忍不住咳嗽的場景。

後來程和美被子女輪流照顧,差不多每幾個月就會送到她家。

陳凝每隔幾個月見程和美,都感覺她身上有什麽東西在悄無聲息變化著。比如,她的眼神老是呈放空狀;比如她總是會捶捶自己的腿,然後再深深地歎口氣;再比如,她的聽力越來越差了……常常需要大喊,她才能聽得見。

那個時候陳凝也長大了些,經常跟著媽媽去工作。媽媽是在瓷器上畫畫的人,陳凝要做的,就是幫她搬需要畫的瓷器瓶子。

一個上午十塊錢,日結。

陳凝拿到錢,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場旁邊的小蛋糕店,買五塊錢的小麵包給奶奶吃。

程和美看見麵包笑得合不攏嘴,周圍的鄰居見了也會誇陳凝:“陳凝真懂事啊。”

程和美伸出手把陳凝拽到一邊問:“你花了多少錢?”

“五塊錢。”陳凝伸出一個手掌,“不是說好了嗎?一人一半。”

程和美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錢包,拉開拉鏈,裏麵是幾張皺巴巴的幾毛幾塊錢,她拿出一張五塊的,塞到了陳凝手裏。

“別讓你媽知道。”

陳凝條件反射地又把錢塞回去,她知道,自從奶奶坐上了輪椅,錢都是伯伯在管,這些可以算是她身上全部的家當了。

“我不要,你留給自己花。”陳凝義正詞嚴。

程和美拿著那張五塊錢輕聲歎了口氣,然後折平重新放到了陳凝手裏,道:“奶奶沒法自己去給你買糖,你替我買。”

說完,她微微抬頭看天。

原本平瓦的房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高樓,壓得人……怪喘不過氣的。

04

程和美坐上輪椅,一坐就是陳凝的整個青春。

很多人都忘記了程和美能走之前,四處串巷,和一群老頭老太太打著幾毛錢的麻將打一天的樣子。那時候她能夠生活自理,能夠養著一群雞和一隻狗,能做微甜的飯菜,能夠自由自在地過著每一天。

不至於像現在,成為累贅。

時間一晃,陳凝高三。

某天放學,她撿了一隻狗回家。

棕白相間的毛,耳朵塌塌的,眼睛還沒睜開。

陳凝抱著紙箱子去找程和美,程和美看到狗立刻精神了,手戳戳它臉,咧著嘴笑:“真可愛。”

也是那一天,陳凝才發現,程和美的牙齒已經快掉完了,可能數一數,也隻有個位數吧。

但那時候的陳凝並沒有太在意,她抱著狗對程和美說:“我要給它取名字叫年糕。”

“叫小灰。”程和美斬釘截鐵。

程和美的思緒飄得很遠,她都快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坐上了這個輪椅,也不記得是幾年前,她還可以下廚做飯。

但她記得,她曾經也養了一隻狗,也是這樣的,棕白的毛,耳朵耷拉著。狗是自己來的,搶了雞的糧食,也霸占了雞的窩。她見它灰頭土臉的,給它取名“小灰”,然後把它留了下來。

每次她出去閑逛,小灰就會送她一段路,然後趕回家守著。

她的生活也變得沒有那麽孤單了。

不過後來,她坐上了這個輪椅後,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小灰沒有人照顧,經常有一頓沒一頓,她卻無能為力。她無法分心去照顧別人,因為她成了被照顧的那個。

後來,小灰下落不明。

程和美難過了很久,卻沒有表現出來,但有時候陳凝會看到她偷偷朝地上扔蛋黃,就知道,她想它了。

程和美和陳凝都堅持自己取的名字,誰也不讓誰。於是,這隻棕白的小狗從有意識開始,便擁有了兩個名字,服務的對象剛好是一老一小。

在家裏,狗狗是團寵,經常到處騙吃的,騙完陳凝騙奶奶,沒過多久,狗狗長得滾圓滾圓的,體重飆升。

程和美的心情因為這隻小狗變得明亮起來。

因為“小灰”需要她。

但好景不長,麵對即將來到的高考,陳凝的父母決定搬到新家,讓陳凝一心一意備考。陳凝和奶奶分開了,也和小狗“年糕”分開了。

年糕每天傍晚都會蹲在院子門口看,看陳凝什麽時候回來。

程和美便也跟著它朝外麵探頭,時常問的一句是“凝凝什麽時候來”。

陳凝以為,等過了高考她又可以像以前一樣纏著奶奶,然後逗著年糕。但她卻想不到,意外總是那麽突如其來。

陳凝家的老房子突然著了一場大火,聽說是隔壁燒香拜佛的婆婆碰倒了香爐,火漫到了她家。

消防車的警示聲以及來來往往紛擾的腳步聲充斥在那個黑夜。

幸運的是,沒有傷亡,火也還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眾人圍著從火場裏安全出來的程和美噓寒問暖,程和美緩了緩,突然拍了下手。

“不對!”

她指著裏麵,語氣明顯有點哆嗦:“還有我的狗啊,它還在裏麵!”

後來,程和美又變得沉默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那個夜晚是“小灰”救了她。

如果不是它拚命地叫,大家也不會從睡夢中醒來,也不會發現這場大火,更不會記得還躺在**無法行走的程和美。

之後程和美還是會偷偷藏下一個蛋黃,然後趁出去曬太陽丟給流浪狗。

隻是看見那麽多狗,始終沒見著一隻棕白的、耳朵耷拉著、滾圓滾圓的狗。

05

經過六月的雨季,陳凝度過了漫長的高三,順利地成了一名大學生。

學校在臨省,七個小時車程。

臨走前,陳凝去看程和美,順便替她收拾東西。

經過那場火災後,程和美還是住在老房子,不過老房子已經重新修葺了一下,比之前更明亮些。

程和美看上去比之前還要老一點,臉上的皮膚也鬆弛了下來,眼睛也經常眯成了一條縫。陳凝拿出手機,打開很火的貼紙相機。

“奶奶,看鏡頭。”

程和美便順著陳凝指的方向翹起嘴角笑。

陳凝看見照片裏,奶奶的眼睛下垂著,像是沒睜開。

她抱住奶奶,手機放在奶奶前麵,喊著:“你怎麽都不睜開眼睛呀,像睡覺!”

“我沒睡覺。”

“我才不信呢!”

於是又一張照片出來,程和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出很用力。

陳凝把照片給程和美看。

程和美嗬嗬直笑,指著自己道:“這是個老妖怪。”

“哪裏是老妖怪。”陳凝抱住她,“你要是老妖怪,我不就是小妖怪啦。”

程和美又捂著肚子咯咯直笑。

臨走時,程和美又抓住了陳凝的手,然後將一個硬硬的東西塞進了她的手裏。

陳凝低下頭,是一顆大白兔。

怎樣的小孩兒愛吃糖呢?

懂事的,愛哭的,愛笑的……還有,一直被愛的。

後來,陳凝去外地讀大學了,程和美見她的周期從一個月變成了半年。

程和美老了,頭發也全白了,她找來自己的女兒把頭發剪短,剪成了男孩子的板寸,然後一天到晚戴著個毛線帽;她的牙齒也掉光了,吃飯的時候嘴巴一上一下會很用力,於是她的飯量也慢慢縮減了。

她的聽力也越來越差,記性也隨著聽力慢慢退化了,但她問得最多的,還是陳凝。隻要碰見了陳凝的爸爸媽媽,她就會問:“凝凝回家了嗎?”

一如陳凝高三那年,不同的是,等待卻變成了家常便飯。

她跟很多人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而大多數的人則把她當老小孩兒,經常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是誰”“她又是誰”……

程和美有時清楚有時迷糊,清楚的時候她能準確說出每個人的名字,迷糊的時候她腦袋沉沉的,就幹脆不接話。

但她知道,她一定不會忘記自己的凝凝,她攢了好多的糖,都等著全部送給凝凝。

終於,等到了過年,陳凝回來了。

陳凝打扮得很漂亮,穿著裙子小毛衣,頭上還綁著一個紅色蝴蝶結。

程和美把陳凝的雙手捂在自己手裏:“穿這麽少不冷嗎?”

“不冷哦。”陳凝回。

但在程和美耳朵裏變成“好冷”,陳凝說了好幾遍,她都是“好冷”。

於是,她把自己的圍巾拆下來圍在陳凝的脖子上,道:“冷就多穿點。”

陳凝又解釋了一遍,依舊沒什麽效果。

陳凝感覺有點累,不管和程和美說什麽話都要拚命地喊,有時候拚命地喊,她還是聽不清楚。

於是,陳凝把圍巾重新圍到奶奶的脖子上,便不想說話了。

程和美開始發現陳凝跟她交流變少了,隻是簡單的幾句寒暄後,陳凝便會低頭玩手機。

她開始不理解陳凝,也不懂陳凝的世界。

程和美把糖罐拿出來給陳凝,想讓陳凝開心,可陳凝接下,也沒有那麽興奮了。

程和美有點失落。

但她不想讓自己的孫女發現。

於是,她把頭歪向電視,電視裏放著的還是那個戲曲頻道,她聽不太清楚,拿著遙控器放大音量。

“奶奶!關小點聲音!太吵啦!”

陳凝捂著耳朵朝程和美喊,程和美卻還是聽不太清。

程和美想,她老了,她是真的老了。

在她的思維裏,小孩子總愛吃糖的,卻忘記了他們也會長大。

06

2018年10月底,陳凝畢業不足半年,開始為工作焦頭爛額。

從學校到社會,很多事情都在悄無聲息地變化,陳凝沒有精力多想,一股腦把它們拋在了腦後。

結果有一天,她和朋友剛見麵完,回來就接到了爸爸的電話。

是一個很不好很不好的壞消息。

“陳凝,快回家,你奶奶不行了。”

那一刻,就像天氣突然從晴轉到大暴雨,陳凝是蒙的,大腦裏就像是有無數蜂鳴,聽不見其他,也無法轉動思考。

等陳凝掛了電話,她蹲在床邊,捂著眼睛哭了。

她不斷想起和程和美相處的各種畫麵,從小到大的,有好的有壞的,還有每次程和美都會去問陳凝父母的話。

——凝凝回家了嗎?

——凝凝什麽時候回家啊。

那是她第一次麵臨死亡,是自己的至親,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難過的時候,眼睛的水龍頭是壞的,不然怎麽眼淚會不聽話地不停掉下來呢。

隔天,陳凝坐上了回家的車,從湖南到江西,車程七個小時。

一路心情複雜,她希望車可以快一點,再快一點,她想趕快回家;可是她又很想車慢一點,好像慢一點,奶奶就能一直在。

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爸爸和媽媽領著陳凝去見程和美。

陳凝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可當看見程和美的一刹那,她傻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無法相信那個躺在**、說不出話,甚至連視線都聚焦不了的,是她的奶奶,是那個會每天問“凝凝回來了嗎”的奶奶,是那個總是會被她逗笑的奶奶。

“陳凝,叫人。”媽媽在窗邊喊她。

陳凝回過神,忍著淚朝著程和美喊:“奶奶。”

沒有任何回應。

媽媽在一旁很大聲地朝程和美喊:“媽,凝凝來了,你看看她啊。”

程和美動了動,眼睛依舊沒有聚焦,是散的。

陳凝站在一邊不敢動,她感覺自己的喉嚨被堵住了,她發不出聲音,而她的視線也移到一邊,她不敢看。

借口躲進廁所,然後她開始哭。

路上,她想過無數次程和美會是什麽模樣,但她怎麽都沒想到,奶奶會不認識她。

這就像一個大錘,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胸口,壓抑得透不過氣。

出來的時候,撞上了陳凝的小侄女。

小侄女天真無邪地問她:“姑姑,你怎麽哭了呀?”

陳凝沒搭話,小侄女又跑到陳媽媽麵前,問:“姑姑好像哭了,她為什麽哭啊?”

程和美五代同堂,客廳裏擠滿了人,陳凝眼睛通紅地走過去,大家的視線都很分散,都沒有落在她身上。

包括陳凝的爸爸媽媽,都在很努力地像以前一樣吃吃喝喝。

陳凝怕別人發現她哭,跑了出去。

十月底的夜風很冷。

陳凝繞著最遠的路,邊走邊哭,等看到了人又拚命憋著。

她其實很後悔。

那年她替奶奶收拾東西,發現藏在床底下的那張照片。

大家都說奶奶最愛她,可那張照片是她的哥哥。她覺得奶奶不愛她,卻忽略了,愛本身就不分大小。她犯了和小時候離家出走一樣的錯誤。

她也很遺憾。

越長大,她和奶奶的交流其實越來越少,但有時候不是不說,隻是不知道怎麽去說。

她也很難過。

小時候分著那一半的糖果,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她從口袋裏掏出那罐依舊很沉的糖罐,掏出一顆塞進嘴巴裏。

是苦的。

07

程和美一躺就是一禮拜,陳凝也就陪在她身邊一禮拜。

好的是,即便她沒有恢複意識,但總算能夠吃點東西,這讓大家的神經都放鬆了下來。

其間,陳凝跟爸爸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奶奶病重,他們一群親戚卻還在外麵打麻將。

麻將的聲音在外麵劈裏啪啦,陳凝氣得衝過去,把麻將一把推到地上,又是一陣劈裏啪啦。

“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想著玩!”陳凝說話的時候聲音在顫。

大人們表情都很嚴肅,對陳凝也沒有好臉色。

最後,是爸爸拉住了陳凝,對她說:“你過來。”

老房子門口的長巷,隻有一盞暖黃色的感應燈,一段時間後就會滅,陳凝跺跺腳,又讓它重新亮起。

“我知道你要罵我。”陳凝先開口,“但我覺得你們本身就做得不對。”

陳爸爸靠在牆上,點燃了一根煙,吸了一口,說:“那你告訴我,什麽是對的?”

這個問題直接把陳凝問愣住了。

周圍很安靜,感應燈滅了後也沒有人跺腳喚醒它。陳爸爸吸完一根煙後,把煙頭摁滅扔進垃圾桶。

“凝凝,麵對一些事,不隻有難過這一種選項。

“我們有我們表達悲傷的方式,就比如,我們希望衝出來罵我們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奶奶。

“想要她覺得吵,想要她吵得睡不著……”

那一年陳凝二十歲,她有一瞬間覺得,成人世界裏的好多道理,她好像一點都不懂。

他們好像不會直麵悲傷,他們習慣了藏著掖著,用一種別人看不懂的方式,去表現自己的情緒。

程和美最終還是沒扛過去。

那天,是立冬,風比以往都要瘮人。

辦喪禮的時候,大家都麵容愁苦不說話,隻有小侄女不知道從哪裏學會的,鼓著嘴說:“我家老太太走掉了。”

你知道的,小孩子最童言無忌,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把大家都不敢承認的事情一下子就說了出來。

在去看奶奶最後一眼的時候,小侄女哭著鬧著要去看老太太。看了一眼後還想去看,大人們不願意,她就像平常撒嬌一樣求著他們,說:“我就再看一下下。”

出來後,她問自己的爸爸媽媽:“為什麽老太太不睡床啊,她會冷的!”

她的爸爸媽媽不作聲。

小侄女又拉著他們問:“老太太要去哪裏?”

“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她的爸爸說。

陳凝站在他們身後拚命地憋住眼淚,最後一刻都不敢聲嘶力竭地哭出聲。然後,她瞥見了她的爸爸,他站在那裏呆呆地望著,眼睛紅紅的,時不時還會吸吸鼻子。

陳凝想到那天他在巷子裏對她說的話。

——其實不是不難過,隻是總想留些希望給自己。

——告訴自己,總會有奇跡的。

陳凝走上前,拍了拍爸爸的背,他回頭,朝著陳凝笑了笑。

陳凝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他了,這個一夜之間長了無數白頭發的老父親。

她想安慰爸爸,想告訴他,不要失望,不要難過,她會一直陪著他。

可是話到嘴邊,依舊無法說出口。

第二天,天氣預報說有雨,卻迎來了一個大晴天。

大家裹著最厚的衣服站在陽光底下,都在說是程和美在守護他們。

陳爸爸站在一旁看天,心想,原來奇跡總會到的。

08

陳凝繼續回到了外地工作,她再也沒有聽見媽媽說——

“你奶奶總是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怪想你的。”

也一直沒有夢到過程和美。

真是奇怪了,大家都說程和美喜歡她,可這麽久了,程和美一次都沒來夢裏看她。

果然都是騙人的。

陳凝的工作很順利,那一年她完成了很多項目,得到了表揚,在很困難的時候,她回想起爸爸的話。

——總會有奇跡的。

於是,她就算是在崩潰到哭的晚上,也會咬著牙堅持下來。

她偶爾還是會想起程和美。

有時候是一首歌,或者是一部電影,又或者是某天發呆,讓她回到了以前。

她想起《尋夢環遊記》的一句台詞: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

於是,她總時不時把曾經拍的“老妖怪”照片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笑了,笑著笑著眼睛又忍不住泛酸。

她想記住奶奶,永遠不把奶奶忘記。

隔年放假,陳凝又回到了老房子。

老房子不經常住人,隻有陳凝的伯伯會偶爾來看看。

陳凝跟伯伯打完招呼後,走進程和美的房間。陽光灑進來,風吹開了窗簾。以前奶奶的輪椅很大,幾乎占了很大的空間,現在走進來倒覺得突然變得寬敞了。

自從程和美去世,她的東西基本上就被燒掉了,隻留下一些零星的小東西還放在房間裏的架子上,陳凝便坐在**一件一件收拾。

東西很雜,幾乎都不值錢,陳凝把它們一件件放進紙箱子裏,直到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錢包,是奶奶生前常帶的小布包,因為用得太久布料已經泛黃了。

陳凝打開它,裏麵有幾張幾毛錢的紙幣還有一顆糖。

那是陳凝很早之前給她的糖果,是日本的鳥籠糖,包裝很可愛。

那時候,陳凝還對著她說:“很多糖雖然是甜的,但味道都不一樣。”

程和美眯著眼笑,接過糖明顯心情更好了。

“管它味道一樣不一樣,反正都是甜的。”

陳凝沒想到會看到它,更沒想到奶奶會把它藏在錢包裏,一直舍不得吃……

鼻頭一陣酸,陳凝把那顆糖塞進了口袋。

那天晚上,陳凝做了個夢。

夢見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她像是受了什麽委屈一樣坐在床邊不停地哭。

這個時候,奶奶的手突然放在了她頭頂上,輕輕地揉,把她頭發揉得亂亂的。

陳凝抬頭,是奶奶以往對她的笑。

奶奶眼睛眯起來,張著嘴,嘴裏隻有幾顆牙齒,卻依舊洋溢。

“凝凝不要哭,不要哭。

“奶奶給你買糖。”